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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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91:華東八室之07號密庫(中)

(2023-12-29 13:19:29)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91:華東八室之07號密庫(中)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11—1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九、“登堂門”高手

次日上午10時,便衣組諸位偵查員分頭外出訪查嫌疑對象喬四。

聯絡員盛盼水沒糊弄老領導,這個便衣組的確是他精心遴選的,成員個個都有兩下子。剛過中午,便衣丁誌國、薛殘冬這一組就有了收獲。這個收獲不僅是訪查到了喬四的下落,而是直接將其拿下了。

喬四大名叫喬福,在水西門一帶小有名氣。這名氣緣於兩方麵:一是會開鎖,二是膽子大。喬四出身貧窮人家,老爸是碼頭工人,母親是紗廠女工,在舊社會屬於受壓迫的底層勞動人民。家裏兄弟姐妹六個,喬福排行老四,故人都叫他喬四。舊時,這種貧困家庭的孩子沒錢上學,父母也沒時間管他們,隻好讓他們自己滿世界去“野”。喬四倒是一個例外,他雖然也在外麵閑逛,但從不跑遠,多半是在巷子口轉悠。

巷子口有一個修鎖配拉鏈的小攤頭,攤主是個個頭兒矮小幾乎可以歸入侏儒行列的中年男子,姓吳。老吳的手藝是自學成才,屬於半路出家,談不上精湛,混口飯吃而已。不過,他那手能夠用一根鋼絲輕而易舉捅開尋常鎖具的本領,已經足夠讓喬四折服了。

從七八歲起,喬四每天都要跑到老吳的攤頭看上一陣,順便聽過往路人跟老吳閑聊,他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最近警察局是否來找老吳幫忙開鎖或分析撬竊案件現場的情況。時間長了,他跟老吳熟了,有時老吳要離開一會兒,就叫喬四幫忙盯著,謹防攤頭的東西被人順走。

如此日複一日,直到五年後他十三歲上家長讓他去染坊當學徒方才結束。

誰也沒想到,喬四這五年“旁聽生”不是白當的,他從好奇看熱鬧開始,漸漸對開鎖產生了興趣,連觀摩帶自己摸索,居然把老吳那手中等級別的開鎖手藝學了個八九不離十。往後,他就利用老吳攤頭上的鉗子、鋼絲之類製作簡單的開鎖工具,試著去開各種舊鎖,手法越來越熟練。當然,這種手藝隻能算是業餘水平,諸如進口的歐洲紅毛鎖、德國保險箱之類,他是對付不了的,但要打開尋常居民家的門鎖,基本是手到擒來。

喬四揣著這門特殊手藝進了“郭記染坊”,成為老板龔有田的一名學徒。如果說開鎖屬於物理範疇,那染布染衣服就是化學範疇,都是理科,喬四同樣感興趣。

染坊跟醬園一樣,必須有個寬敞的後院,好用來晾工件。與後院相鄰的是一家富戶,姓尤,男主人是做西藥生意的,據說還販毒,而且買賣還不錯,跟警察局、禁煙局都有關係。喬四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段,胃口好飯量大,偏偏染坊龔老板是個“周扒皮”,活兒盯得緊,夥食卻很差,而且還限量。一天半夜,喬四餓醒了,聽見靜夜裏餛飩小販的竹梆聲,禁不住直咽口水。實在憋不住,起床去後院爬過圍牆進了尤姓人家,施展開鎖手段潛入室內,從主人掛在衣帽架上的西裝大衣兜裏順了幾張鈔票。然後原路返回,從後院另一側圍牆爬出去,攔住賣餛飩的小販狠吃了一頓。

從此,喬四就開始了盜竊犯罪中的“登堂門”生涯。“登堂”是道上切口,即撬竊作案。接連五六年,水西門一帶方圓數裏,每月都會發生三四起盜竊案,失竊對象都是收入中等偏上的人家。

喬四用盜竊所得開了一家專門為客戶提供絲綢呢絨類織品染色服務的小鋪,這在當時算是印染業的高科技了,南京城裏的染坊十有八九不敢接此類生意——太容易染壞了,那是要賠錢的。喬四不怕賠錢,又肯鑽研,竟然自學成才練出了一手絕活。不過,他在給人家提供紡織品染色服務的同時也沒停止作案。

常言道,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終於有一天,他在潛入日偽警察廳一名處長宅邸作業時失風,被判了七年徒刑,住房鋪子連同家產全部罰沒,老婆也與人私奔了。但他的運氣還算不錯,吃了一年官司,抗戰勝利了,“軍統”負責清查漢奸偽產的特務想利用職權中飽肥私,又不能被上司察知,於是想出了一個辦法——物色盜竊技藝高超的梁上君子,在他們的掩護下潛入被選中的對象家下手。一個抗戰時期潛伏南京的“地下同誌”想到了喬四,一說,大夥兒都點頭,就以“配合清查辦案”為名把喬四從老虎橋監獄開了出來。

喬四沒有讓他們失望,僅用了半個月時間,為這個特務小組竊取了巨額錢財。然後,特務想把他黑了滅口,但喬四有長期作案經曆,還在獄中“磨練”了一年多,已是老江湖了,早就料到對方有這麽一手,看看差不多了,不聲不響來了個不辭而別。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監獄檔案裏的記錄則是兩個字:病歿。

不久,“軍統”搞“戰後複員”,大批特務解甲歸田。戴笠死後,“軍統”又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忽一日,喬四在南京城裏出現了。當然,水西門是不敢回了,那裏受害者太多。太平路有一座廢棄祠堂,各路蔬菜販子聚集於此,漸漸形成了菜市場的規模,他就是在這裏作為一個蔬菜小販出現的。看上去有些落魄,不過健康狀況還好,四肢也完好無損。熟人見之,自然要提醒太平路一帶的住戶,尤其是大戶人家:這主兒是“登堂專家”,大夥兒要小心提防。

然而,大家似乎是多慮了。看上去,喬四已經改邪歸正,安安穩穩地做他的蔬菜小販,每天定時出攤收攤,很有規律。不久,附近的居民中又有傳言,說喬四賣的蔬菜特別新鮮,碧綠碧綠的,價錢也不貴。大家壓根兒沒人想到,這主兒是把當初在染坊學得的化學知識運用到賣時鮮蔬菜的生意上了。

按說,喬四這樣混下去,雖說掙不了大錢,但他一個人過日子是足夠了。但喬四天生就不是安分的主兒,手頭略略有了些積蓄,就動起了“錢生錢”的腦筋。作為生意人,這個想法也沒錯,那你就去擴大經營規模或者品種範圍吧。可喬四是什麽人,畢竟以往過慣了“登堂’的日子,既刺激來錢又快。現如今,重操舊業暫時別想,周邊發了案子,警察肯定第一個懷疑到他身上,不能“登堂”,那就賭錢吧。可這一賭不要緊,不但積蓄輸光了,還欠下了上千銀洋的賭債。

這下喬四傻了!他還沒回過神來,債主找上門了,說給你一個比較寬餘的期限,一個月吧,否則剁手指。喬四沒有其他生財之道,靠賣時鮮蔬菜湊夠一千大洋還不得猴年馬月?那時別說手指頭,腳趾頭都沒了。無奈,他隻好重操舊業,施出“登堂”技藝玩“燈下黑”。其時,解放軍已經在長江對岸擺開渡江陣勢,說過來就過來了,南京城裏的大戶人家能跑的都跑了,還沒跑的,也都把貴重細軟打包裝箱,隨時做好逃跑的準備。“登堂”作業不像以前那樣容易得手了,喬四隻好退而求次,不僅大戶人家,小康之家也成為他的作案對象。即便如此,籌措一千銀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可是禍不單行,喬四頭天晚上想好了盡快著手進行作案前的準備工作,第二天上午在菜場賣完蔬菜回住處的途中就出了意外,下台階時一腳踩空,把右腳踝骨扭傷了。

菜場旁邊就有一個中醫傷科診所,開診所的殷先生在南京小有名氣,喬四遂一瘸一拐地上門求醫。殷先生每天光顧喬四的攤頭,喬四對他很是客氣,給予優惠,總是打個八折什麽的。現在倒過來成為殷先生的病家了,人家也優惠,幹脆不收費還倒貼膏藥:“放心,半月準好,別忘了中間來換一次膏藥。”

殷先生的膏藥果然不是吹的,半月過去,喬四腳傷痊愈。可屈指一算,距離還債期限僅剩半個月了,加班加點作案也不一定來得及。正絕望中,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改變了喬四的命運一不是時來運轉,而是越走越背,直到把小命也弄丟了。

十、遺產風波

這位不速之客是個白俄,年歲與喬四相仿,名叫諾維科夫,是沙俄貴族後代,出生在上海。其父老諾維科夫是商人,但有世襲貴族身份,早在辛亥革命前就舉家來滬開公司。老諾維科夫的原配妻子是沙俄公爵之女,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其娘家包括父母在內多名親人喪生,她受此打擊,一病不起,三年後去世。又過了三年,老諾維科夫娶了一個逃亡來滬的白俄女性,也就是諾維科夫的母親。

因為家境富裕,諾維科夫從小就是一個紈絝子弟,第一次進租界巡捕房時年方九歲。長大後更是頑劣透頂,無人管得了。抗戰期間,大約是1941年前後,他不知怎麽與“軍統”上海區的特務結交,相幫著做過一些秘密工作。1944年秋,他前往南京時被日偽警察局逮捕,卻沒有說明具體原因,那年頭這種事比較多,但凡被懷疑從事反日活動,那就先抓了再說,證據不證據的,事後再找補,哪怕沒有也照關不誤。

其時他的貴族老爸已經死於滬上日寇的外僑集中營裏,對於其被捕一事,也無人給予關注。沒多久,諾維科夫被日偽法院判了三年徒刑,押解老虎橋監獄服刑,正巧和喬四同囚一室,兩人國籍不同,卻像前世有緣似的,聊得頗為投機。

抗戰勝利後沒幾天,還在服刑的諾維科夫就收到了外麵送來的高級食品,獄警對他也客氣起來。諾維科夫對喬四說:“看來這是我在‘軍統’的朋友打過招呼了,估計我這幾天就能出去了。”

果然,次日諾維科夫就被釋放了。

諾維科夫沒有忘記喬四這個獄中難友,想辦法運作他出獄。沒過多久,“軍統”特務就以“配合辦案”為名把他弄出了監獄。

喬四落網後交代,他出獄後曾去上海找過諾維科夫,可他按照諾維科夫在獄中給他留下的地址找過去,住在裏麵的人告訴他,這套房子早在1942年他就買下了,上家是一家日商公司。喬四又按照現戶主告訴他的地址找到日商公司,可公司早已被作為敵產沒收,日本老板也被遣返回國。就這樣,喬四跟諾維科夫斷了聯係。

轉眼四年過去,喬四都快把諾維科夫這個人忘掉了,諾維科夫卻突然找上門來,而且開口直奔主題,說是有事相求。喬四出獄就是對方幫著活動的,那還有什麽可說的,盡管他現在賭債纏身自身難保,還是拍著胸脯保證:“隻要兄弟我辦得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那麽,諾維科夫需要喬四幫什麽忙呢?

他告訴喬四,當年從監獄裏出來回到上海後,他才知道父母均已死於集中營。老諾維科夫名下的兩套房產、一輛舊汽車,自然就歸諾維科夫所有了。

可在諾維科夫被關押期間,他的嫡親叔叔薩奇卡從南洋來滬,將房產和汽車據為己有,變賣之後去了南京。諾維科夫通過關係多方打聽,得知薩奇卡住在“信康公寓”。如果去索要,薩奇卡肯定不會給錢,而且還會打草驚蛇,那怎麽辦呢?諾維科夫想到了偷,這一想,他就想起了喬四。對啊,這主兒不是被道上稱為什麽“登堂專家”嗎?在老虎橋監獄朝夕相處時,經常聽他講述即使是戒備森嚴的地方,都能來去自如,那去“信康公寓”走一趟,還不是手到擒來?

諾維科夫出獄後諸事不順,故而一直沒有跟喬四聯係過,但喬四給他的地址還在腦子裏留著。次日趕去水西門,卻撲了個空。鄰居告訴他說喬四幾年前犯事下獄,這房子已被抄沒了,老婆也跑了;聽說他出獄後在太平路的菜市場賣菜。

諾維科夫轉而前往太平路,就這樣跟喬四“久別重逢”了。

兩人到一家小酒館裏喝酒敘舊。諾維科夫說了自己目前的狀況,喬四倒是知恩圖報:“大哥,我還信不過你?要不是你當初伸手相救,我現在還在號子裏蹲著呢。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就是去‘信康公寓’溜達一趟嗎?那裏我熟,前天我還從門口經過呢,看門的還是那個陳老頭兒。我明晚就行動,你就在旅館裏等著我的好消息吧。”喬四肯出手,諾維科夫總算稍稍放心,答應事成之後會把錢分一些給喬四還賭債。

水西門一帶是喬四自幼生活的地方,由於在開鎖技藝方麵“自學成才”出道早,還沒步入成年,他就開始在這一片區域裏登堂入室做梁上君子了,對“信康公寓”周邊的情況,比對自己的手掌紋還熟悉。那天晚上出門時,他不但帶上了自製的開鎖工具,順手還揣了一把匕首。

誠如趙慕超分析的那樣,喬四到了“信康公寓”後,輕而易舉打開了大門的安全鏈進入門廳,隨即貓腰貼著門衛室的玻璃窗下麵通過,以免被隨時可能醒來的陳老頭兒看到。諾維科夫告訴他,其叔父住在五樓的511室。喬四遂躡手躡腳上樓梯。

接著,喬四又開始走黴運了。剛剛上到三樓,忽聽樓下門衛室的門打開了,跟著就是陳老頭兒上樓的腳步聲,那步伐有點兒急促,表明這不是守夜人的例行巡查,而是已經察覺不對頭,上來堵自己的後路了。

喬四以前做“登堂專家”時,曾把“信康公寓”作為潛在的下手目標,後來聽說公寓住戶中有軍官,生怕萬一失手,人們衝出來捉賊時挨槍子,反複考慮,還是放棄了在這裏作案的念頭。但他曾經來公寓裏踩過點,對該公寓的內部格局並不陌生,知道三樓四樓並無藏身之處,而五樓有一個清潔工放置工具兼休息的雜物間,於是加快腳步上五樓。

陳老頭兒雖然年屆六旬,腿腳卻挺靈活,喬四還沒來得及上到五樓,他已經趕上來了。老頭兒伸手就揪,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喬四是偷了一輛自行車一路騎過來的,自行車就放在“信康公寓”不遠處的街角。急急如喪家之犬倉皇逃離現場後,他跑到街角騎上自行車,一路狂蹬,躲進幾裏地外的一座小學校裏。

操場邊有一口水井,他打了水把自己身上的血跡洗掉,自行車往草叢裏一放,爬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在上麵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天色已明,便騎車回到住處。

聽說喬四捅了人,諾維科夫大驚失色:“人死啦?”

“活不了了。”

諾維科夫尋思不管那個門衛是死是活,通過盜竊的方式獲取遺囑肯定是行不通了。“老弟,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喬四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折騰了一晚上,實在扛不住了,我先在你這兒睡一會兒,不管什麽事,等睡醒了再說吧。”

說罷,也不等諾維科夫同意,便一頭倒在了床上,片刻,呼嚕聲就響起來了。可是很快警察就找上門了,二人一同被捕。

經查,喬四和諾維科夫與柳妮雅之死無關,另案處理。諾維科夫被關押三個月後寬大釋放;當年年底,喬四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十一、致命毒藥

駐地空間很寬敞,聯絡員小盛和便衣組成員共八人,分別住在一樓和後院的空房間裏,二樓隻有趙慕超一個人住,他選了個朝陽的房間作為自己的辦公室兼臥室,其他房間空著,中間還有個大餐廳,容納十幾人開會毫無問題。但趙慕超嚴守“華東八室”的工作原則,他認為沒必要向便衣組透露此次任務的具體內容,因此從未召集便衣組開過會。這倒不是對便衣組偵查員不信任,幹這一行的,都清楚各自的職責範圍,不能越界,不該知道的就不能知道,不該問的更不能問。

昨天,趙慕超請小盛找人把“信康公寓”512室柳妮雅生前的個人物品清點登記裝箱運至駐地,就放在二樓會議室裏。事後,小盛特地去買了一把鎖,將會議室門鎖上,鑰匙交給趙慕超。現在,趙慕超就拿了一個被稱為“講義夾”的硬紙板夾子前往會議室。講義夾裏是柳妮雅生前物品的清單,趙慕超對照清單,把紙板箱裏的物品一樣樣拿出來,同時在腦子裏複原這些物品在512室裏的擺放位置。

柳妮雅盡管是單身過日子,但生前的物品加起來,林林總總足有上百件,趙慕超這番操作頗費了一番工夫。核對的過程中,他的腦子也沒閑著。

假設柳妮雅是被人下毒身亡的,這個下毒的凶手是誰?曾經和柳妮雅關係密切的金二貴、曾炎軒都被排除了,還有其他人有殺害柳妮雅的動機嗎?另據“信康公寓”門房陳老頭兒以及柳妮雅的鄰居反映,4月21日以及之前兩天,並無其他人來訪,那凶手又是采用什麽方式下毒的?

目前,“凶手是誰”暫時沒有答案,但“如何下毒”這個問題,還是可以動動腦筋的。既然柳妮雅被害前數日無人上門,那也許毒藥是柳妮雅自己帶回來的,或者,毒藥原本就在她的住所放著,比如有人事先把毒藥混在某樣禮品內,當麵饋贈給她;也可能並非當麵,而是通過第三人轉交或郵寄給她。正是基於這個考慮,趙慕超才吩咐小盛把柳妮雅的個人物品都弄到駐地來,希望能在其中有所發現。

他一個人在會議室裏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淩晨,不但對照物品清單一一核對,還根據現場照片,把這些物品盡量按照原樣擺放,至於柳妮雅房間裏那些搬不過來的家具,則用已經清空了的大大小小的紙板箱代替。

趙慕超懷疑,置柳妮雅於死地的毒藥有可能是一種新型麻醉藥物,這種毒藥進入人體後,直接對心髒血管產生作用,而且不留或者留下的代謝物極少,以目前的醫學水平難能檢測到。那麽,這種麻醉藥物是怎麽進入受害人體內的呢?柳妮雅是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中死去的,估計凶手下毒的手段也十分隱蔽,那就排除了直接注射的可能性。用一句老話就可以概括——“病從口入”。

這種“口入”的毒藥,不僅可以摻在柳妮雅的食物和飲料裏,也可以是香煙、氣霧類的化妝品(比如香水)或用於治療哮喘、咽喉炎的藥物噴劑。核對過柳妮雅的生前物品之後,他首先排除了香煙(柳妮雅不吸煙)和氣霧劑的存在,然後把所有的食品都揀了出來,一共有五樣:餅幹、巧克力、糖果以及咖啡、茶葉。

趙慕超把這些東西分門別類裝入牛皮紙卷宗袋,袋口加封火漆,用鋼筆在紙袋正麵標明編號和送檢人(就是趙慕超自己)的化名,又寫了一份送檢要求,同樣密封起來。

此時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趙慕超在遠處傳來的此起彼伏的雞鳴聲中下樓。小盛聽見動靜,立即起身。趙慕超讓他帶上兩個便衣偵查員,開上吉普車,速去市軍管會公安部,請帶班首長馬上安排化驗送檢物。趙慕超叮囑:“注意,在整個檢驗過程中,你們三人必須寸身不離!我去睡一會兒,檢驗結果出來後,立刻叫醒我!”

趙慕超隻睡了三個小時,盛盼水一行就回來了。當小盛把同樣密封得嚴嚴實實的牛皮紙信封遞給他的時候,趙慕超感覺自己心跳都有點兒快了。信封裏的化驗單表明,五件送檢物之一的咖啡中含有一種對心髒具有強烈抑製作用的化學物質,這種化學物質在進入人體後緩慢發作,導致心髒停止搏動,受害者在睡眠中平靜地死亡。

送檢的咖啡品牌叫“飛燕”,是速溶的,那時的速溶咖啡不像現在,是把咖啡粉、伴侶、白糖混在一起壓製成塊狀。在咖啡市場,這種製法的咖啡通常屬於低端產品,但這款“飛燕牌”卻是例外,因為其原料咖啡豆來自巴西,算是中等偏上的檔次。

這盒咖啡尚餘二十四塊,全部摻有不明成分的毒藥。也就是說,這是凶手為柳妮雅小姐特製的,把毒藥溶解後,用醫用注射器注入咖啡塊內部,再以紙包裹放入石灰甏,等水分收幹後重新包裝。操作手法並不複雜,就是在尋常家庭也能完成。當然,操作者要有點兒耐心,動作也要細致些,不然易出廢品。

這款“飛燕”牌咖啡主要是在東南亞以及香港、澳門銷售,在中國內地並無代理商,內地也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牌子。那麽,柳妮雅的這盒咖啡是從何處獲得的呢?不外以下三種來源:港澳郵寄、托人從境外捎帶和友人饋贈。

在考慮如何循著這個路數往下追查之前,趙慕超先要起草一份電報,向甄處長匯報,也好讓老爺子鬆口氣、定定心。電報稿還沒寫完,電話鈴驟響,是底樓的盛盼水打來的:“隊長,有一位自稱姓甄的老同誌登門,點名道姓要見你。”

十二、報銷糾紛

來人果然是甄處長,趙慕超快步上前,立正敬禮:“處長好!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原來頭天深夜,一個乞丐模樣的男子渾身濕漉漉地出現在丹陽城內空空蕩蕩的街頭,很快就被軍方的夜間巡邏組發現,當即盤查身份。乞丐沒吐露任何信息,隻說了一句話:“帶我去400!”

“400”是當時華東局社會部的代號,巡邏人員基本猜到了他的身份——從尚未解放的國民黨統治地區輾轉趕來送情報的我地下人員。渾身濕透是因為夜間丹陽全城城門關閉,他不可能以這麽一副乞丐裝束要求城頭哨兵打開城門,隻得繞到水城門外,憑著精湛的水性潛遊入城。巡邏人員不敢耽擱,馬上將其護送至華東局社會部。

這個冒著生命危險風塵仆仆從上海趕來的“乞丐”,是華東局社會部設在上海的一個秘密情報站的資深交通員。上海解放前,華東局社會部在這個國際大都市設有數個互不發生關係的秘密情報站,各有情報員、交通員,有的還有地下電台,分門別類收集敵方的對口情報。趕到丹陽的這位交通員所屬的情報站,負責收集“國防部保密局”方麵的情報。在內部分工圖上,該站收集情報的範圍屬於“非指定類情報”,換句話說,隻要是有關“保密局”的情報,凡是能夠打聽到的,哪怕是特務們酒後茶餘擺龍門陣閑磕牙瞎聊天的八卦新聞,也在其收集範圍裏。

交通員抵達不久,剛入睡的甄真就被喚醒。幾分鍾後,專家組一幹人已經在會議室裏圍桌而坐了。交通員帶來的情報被翻拍後衝擴成照片,分發給各專家,大夥兒一聲不吭,拿著放大鏡審閱。審閱完的情報分別歸類,最後集中到組長甄真手中,由甄真分發給相應部門的“一號”,再由諸部門“一號”逐條甄別,看是否屬於自己部門的處理範圍。如果認為不屬於自己部門的事,就交由甄真裁斷。

讓甄真特地趕到南京去的那份情報,就是在甄別過程中被某部門“一號”挑出來的。甄真一看那份情報的內容,的確很八卦,是“保密局”上海站財務科副科長尚鈞瑋和內勤行動組組長薑開明兩人在機關食堂吃午飯時發生的一段爭吵

“保密局”上海站是分布於全國各大城市的“保密局”機關站中特務人數最多、分工最細的機構,比如負責暗殺、綁架、爆炸、投毒等“業務”的行動科,就下設“內勤行動”、“外勤行動”和“機動行動”三個組。出於保密需要,內勤行動組負責發放武器、彈藥、毒藥、經費等諜報工作中需要的錢物。有時執行任務的外勤行動組、機動行動組在行動地點附近潛伏,不能離開,則由內勤行動組派人把錢物送去,在外地的,那就偽裝成普通郵件寄過去。如此,內勤行動組每月就會產生一筆相關費用,下月初去向財務科報銷。

5月3日,內勤行動組組長薑開明去財務科送4月份的報銷材料,按照“保密局”的財務規定,應先由財務科審核,若有疑問,會跟申請報銷部門溝通,認為不能報銷的,則退回材料。這次薑開明送去報銷的清單上有一筆開支,是4月15 日從上海向南京郵寄的一個包裹,郵局出具的發票上顯示重量不足1公斤,但郵費卻比尋常郵件的費用高了五倍。

財務科正科長患肝病住院已有兩個月,據說凶多吉少來日無多,一應工作由副科長尚鈞瑋主持。尚鈞瑋生性頂真,頂真到幾乎刻薄的程度,一看這紙清單和發票,便認為反常。盡管隻是一筆郵費,盡管相比尋常郵件的費用高出許多,可畢竟隻是郵費,沒幾個錢,誰知道這位科長竟然頂上真了。他懷疑經辦人去郵局辦理這筆業務時夾帶私貨,順帶著寄了一個應該個人付費的包裹。於是,尚鈞瑋就要跟薑開明掰扯個清楚。

這天中午,兩人在機關食堂相遇,尚鈞瑋問薑開明那張發票是怎麽回事。薑開明滿不在乎:“郵寄物品嘛,我不是還附了郵局的回單,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往南京‘雷卡登舞宮’郵寄咖啡,作為‘特別保價’業務處置,所以郵資就高了些。”

尚鈞瑋說:“郵局有‘保價業務’,這個我聽說過,可‘特別保價業務’是什麽?我幹財務這麽多年,還真沒聽說過。如果郵局有這項業務,為什麽不在發票上注明‘特別保價’,而是隻寫‘保價’兩個字?”

薑開明聽著心裏就不爽了,這不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嗎?他是武夫出身,脾氣暴躁,當下便破口大罵。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差點兒動手,被同事勸住。

這個情況被我方在“保密局”上海站的“內線”作為一條情報提供給了華東局社會部在上海的秘密情報站,繼而隨同其他情報一起,由地下交通員送到了華東局社會部在丹陽的臨時駐地。

正是這段爭吵引起了甄真的注意,“保密局”上海站往南京市寄了一盒咖啡,用的是“黨國”的錢,這舉動顯得古怪。古怪之處有兩點:其一,如果是一盒普通的咖啡,根本不值得郵寄,如果是由內勤行動組寄的(落款當然不會是“保密局”上海站的地址),那必定跟某個行動有關;其二,這盒咖啡的收件地址是“雷卡登舞宮”,猝死的蘇聯姑娘柳妮雅曾在這裏供職多年。

甄真認為這個情況對於趙慕超正在調查的案子來說,極有可能是一條線索,而且是一條重要線索。正巧他要去南京開會,遂帶著情報來見一見趙慕超。

但此時趙慕超還不知領導來南京所為何事,作為下屬,又不好詢問,便把剛才準備在密電裏匯報的內容口頭向領導匯報了。甄真聽罷,說了句“這麽巧”,遂把剛剛獲得的情報跟趙慕超說了說,問他下一步打算怎麽走。

趙慕超沉吟片刻:“兩個情況互相印證,已經可以認定柳妮雅是被謀殺的。您收到的那條情報還涉及‘雷卡登舞宮’,相當於指明了下一步的偵查方向。”

趙慕超認為,往下調查的重點,不是那盒咖啡是怎麽到柳妮雅手裏的-這應該比較簡單。

既然毒咖啡是寄到“雷卡登舞宮”的,而柳妮雅已經不在那裏工作了,一般來說,“雷卡登”會托人轉交。那個轉交的人並不值得追查,敵特不會那麽笨,讓自己人去給柳妮雅轉送包裹。目前急需弄清楚的是,“保密局”為什麽要處心積慮殺害柳妮雅?

甄真點點頭:“我完全讚同你的想法,時間緊迫,盡管放手去做吧。工作中有啥困難沒有?人手夠不夠……沒啥困難?那好,我一會兒要去見見南京這邊的軍管會領導,先跟他們打個招呼,以便你萬一需要什麽幫助的時候,他們提前有個準備。”

送走甄真後,趙慕超立刻叫來便衣組長裘勝傑,對如何開展下一步調查作了布置:六名便衣分成兩撥,分別去“雷卡登舞宮”和郵局調查代收轉交柳妮雅郵件包裹之事;裘勝傑隨趙慕超前往水西門“信康公寓”,對512室再進行一次徹底的搜查。

十三、深山道觀

南京紫金山,又名鍾山,金陵山,係江南四大名山之一,諸葛亮稱之為“鍾山龍蟠,石城虎踞”,奠定了南京在中國曆史上的地位。紫金山北側的明朝開國名將常遇春陵墓附近有一大片翠竹林,竹林中有一座占地麵積不大的草廬,門楣上方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紅木匾額,上書“遇春觀”三字。這座道觀建於何時,由於地處偏僻,竹林又是野生無主之地,附近村民鮮有來此,所以說法不一。

“遇春觀”內有三個道士,為首的淩霄道長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者,身形瘦高,麻臉無須,說話宛似公鴨,鄉人懷疑他原先是清廷皇宮裏的太監;另兩個年輕道士據說是淩霄道長的徒弟,分別叫玄清、玄陽。

道觀內養著一匹黑馬,但凡需要進城,都是玄清或者玄陽騎馬前往,黑馬精壯剽悍,“二玄”騎術不錯,去中山門十多裏地打個來回連同出售土產野味采買東西,也就不過一兩個小時。

在常人眼裏,三個道人擇居於此是為求個清靜,沒有人料想得到,他們竟然是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於去年七八月間布置的一個直屬於局本部的潛伏特務組織。

該特務組織的代號喚作“沙獾”。“沙獾”是一種小型野生動物,具有“穴居山野,晝伏夜出”的特性,這一點倒跟潛伏特務相匹配。“沙獾”共有七名特務成員,頭目淩霄道長是個老特工,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就已經加入“複興社特務處”(“軍統”前身),受命長期潛伏南京坊間。抗戰期間,“軍統”指示其“堅持敵後秘密戰”,具體任務是收集南京地區的幫會情報。直到1948年初秋,方才奉命改換工作崗位,作為潛伏特務組織“沙獾”的頭目,轉移到紫金山中由“保密局”專門設置的草廬道觀--“遇春觀”。

除了淩霄、玄清、玄陽三人外,“沙獾”的另外四個特務潛伏於南京城裏。這四個特務是淩霄的老部屬,打從抗戰一開始就跟著淩霄的指揮棒在轉了。“軍統”十分注重潛伏在淪陷區特務組織的安全,保密措施甚為嚴密。這四個特務又被指定為一個小組,委任了組長。小組組長是三個組員的上線領導,他們之間有直接聯係,而該小組組長跟“沙獾”頭目淩霄單線聯係。

淩霄和玄清、玄陽三人以前既沒做過道士,也沒當過和尚,“保密局”決定對他們進行速成強化訓練。那時南京還處於國民黨統治下,這事比較好辦。當然,不可能把三人送到哪家道觀去實習,但可以找一個可靠的真道士對他們進行封閉式培訓。三人今後的活動地點在南京,這個真道士就不能是本地道觀的。於是,“保密局”從江西龍虎山物色了一個道士,將其請到南京,對淩霄三人進行培訓。半個月後,又讓三人到杭州、湖州、上海、蘇州搞了一次“自由行”,以尋常遊客身份參觀道觀,實地觀摩道士的真實生活情況。

能被“保密局”物色去做特務的角色,腦子肯定是比較好使的,淩霄三人很快就熟悉了道士的那一套基本路數。到這時,就算結業了,從此潛伏在南京近郊紫金山裏這座隻有五間草廬的簡陋道觀裏。那麽,“沙獾”的潛伏任務是什麽呢?

其時的局勢對於“黨國”來說顯然大為不妙,要考慮後路了。一是準備最後撐不住時敗逃台灣,這當然是暫時的,在得到美國的支持後,是要反攻的。如此就有了第二,要把大陸各省的匪夥收買過來,給他們封官許願,並提供軍火,讓這些匪夥搖身一變成為政治土匪。為了便於掌控,還得指派特務駐居匪巢,灌輸反共思想,同時對他們進行軍事訓練。待日後“反攻大陸”的戰火點燃,這些政治土匪就可以發揮作用,牽製共軍的力量,配合“國軍”的反攻。

台灣要對這些土匪遙控指揮,需要通過無線電台,這就離不開密碼本,而密碼本一旦丟失或者被繳獲,就需要啟用備用密碼本。因此,需要設置一個存放備用密碼本的地方,保密局為這個地方取了個代號,曰:“07號密庫”。

十四、“07 號密庫”

1948年6月,120冊備用密碼本由專機運送南京。考慮到這是絕密任務,“保密局”也沒組織什麽“交接儀式”,就像竊賊分贓那樣直接交接了。在對密碼本進行調整和修改期間,“保密局”根據之前已經啟動的“密庫保管方案”,著手做準備工作。該密庫被正式命名為“07號密庫”,在必要時可將密本提供給蘇浙皖鄂豫五省的政治匪夥。

從交通便捷的角度考慮,“07號密庫”應設在南京市區;從便於管理的角度考慮,“07號密庫”應設在道觀附近。“保密局”特工專家幾經研究,不知道由哪位領導定奪,看中了南京市水西門大街的“信康公寓”,再具體一點兒,就是公寓的512室,亦即蘇聯姑娘柳妮雅的寓所。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柳妮雅打自 1940年從上海跑過來避禍,投奔南京幫會大佬林清嘯夫婦後,長期供職於林清嘯之妻竇三娘開設的“雷卡登舞宮”,該舞宮的賬房先生賈宣誠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身份——“軍統”特工,即上麵說到過的“保密局”特務組織“沙獾”在南京那個四人小組的成員之一,也是小組的組長。

柳妮雅去舞宮上班後,賈先生對她關照頗多,但要求也特別嚴格。時間稍長,柳妮雅從賈先生那裏學到了不少在滬上混舞廳時根本學不到的江湖經驗。因此,她對賈宣誠心存感激,像長輩一般敬重。去年夏秋之交,竇三娘忽然決定離開內地前往海外,把舞宮盤給了一個姓駱的華僑。柳妮雅也不打算繼續留在“雷卡登舞宮”,否則,那就是對幹媽的不義。她是“雷卡登舞宮”的頭牌舞女,在南京舞界也是小有名氣,新老板自然極力挽留。挽留無效,新老板倒也想得開,好聚好散嘛,說不定以後還有合作機會,遂委托賬房賈先生籌辦舞宮全體員工參加的歡送宴席。

宴席就在舞宮裏舉行,席間,賈宣誠把一塊特製的上書柳妮雅姓名的銅製名牌掛在門廳裏舞女名牌板的最上方,說他以老板名義,同時也代表個人,衷心希望柳妮雅小姐有去而複歸重展風姿的那一天,所以私人出資特製了這塊實心銅牌。說著,這個一向滴酒不沾的小老頭兒倒了滿滿兩杯酒,一杯遞給柳妮雅,一杯自己端起來,“叮咚”相碰,一飲而盡。

這一幕,令全體舞女個個落淚,哽咽失聲。柳妮雅更是淚流滿麵,精心化妝的一張俏臉跟小花貓有一比。

有了以上這些長時間點點滴滴的積累,柳妮雅對“雷卡登舞宮”特別是賬房賈先生,總是念念不忘,辭職以後每次路過舞宮,都要去看看賈先生和其他舞女,逢年過節不忘給賈先生送一份禮品。賈宣誠對柳妮雅也依舊如同以前那樣關心,見麵總要嘮一陣閑話。賈宣誠也曾去柳妮雅居住的“信康公寓”看望過兩三次,每次均叫上一兩個舞女同行,旁人以為是為了避嫌,其實是出於一個老特工的謹慎。

保密局為“07號密庫”物色落腳點時,權衡來權衡去,最後決定就設在“信康公寓”512室柳妮雅的寓所。為什麽呢?除了上述賈宣誠以“雷卡登舞宮”賬房先生的身份為掩護,多年來刻意“培育”出來的跟柳妮雅的那份信任,以及由此帶來的出入“信康公寓”的便利,還有其他有利因素——

柳妮雅是蘇聯人,其時蘇共與中共的關係非常密切,中共解放南京後,柳妮雅蘇聯公民身份,對密庫的一種非常有利的掩護;柳妮雅未婚獨居,肯定有助於敵特潛入512室,在密庫中存放或調取密碼本;新政權在北方已解放城市大力鼓動群眾參與社會政治生活,估計在南京也會這麽搞。柳妮雅的外僑身份,應該可以免去參與各種群眾活動的麻煩。

另外,“保密局”專家還再三強調,絕對不要產生把柳妮雅發展為自己人的念頭。因為她並不知曉密庫就設在自己家裏,這才是最安全的。

那麽,“07號密庫”這麽重要的一個所在,難道就不采取任何警衛措施了嗎?那倒不是,警衛措施不僅有,而且還很嚴密周到。

“沙獾”設在南京城裏的四人小組承擔了“07號密庫”的警衛任務,賬房先生賈宣誠坐鎮“雷卡登舞宮”主持該項工作。他手下有三個特務:嚴守鑫以雜役身份隱藏於“信康公寓”,可以日夜監視公寓內部的動靜,一旦發生對“07號密庫”不利的情況,他在第一時間就能知曉;張鬆白以收購居民家裏的舊貨為業,推著一輛破舊自行車沿街吆喝,其“商業活動”範圍就在以“信康公寓”為中心的方圓一公裏之內;還有一個叫白世隆的,在“信康公寓”對麵巷子口盤下了半間門麵,開了一家小小的煙紙店。

“07號密庫”的地址選定後,已經遷往廣州的“保密局”特地派來一個執行小組。他們去承建“信康公寓”的營造行查閱了設計圖紙,根據五樓天花板的結構,設計了一個藏匿一百二十本密碼本的機關。

然後,就是潛入“信康公寓”512室進行安裝了。這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而且不能讓柳妮雅知曉,必須趁其外出時佯裝訪客悄然前往。這事對於賈宣誠來說不算麻煩。當然,在公寓內進行建立密庫這樣的工程,盡管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但也要考慮與512室相鄰的住戶是否會察覺的問題。讓特工專家稍感安慰的是,512室是走廊最西邊一間,與之緊鄰的隻有510室。但同時也讓他們頭疼的是,這510室是公寓老板蒙信康專門為尋花問柳跟不同的女性不定期幽會的“金屋”。正是這個“不定期”,讓“保密局”的特工專家費了一番腦筋,幹秘密工作的,怕的就是這種不可預測的偶然性。那麽,他們又是如何應對的呢?這個,後文會提及。

十五、舞廳的賬房先生

敵特方麵相信,如此周密細致天衣無縫的設計,加上賈宣誠這個四人小組的嚴密警衛,“07號密庫”應該不會出問題,但“保密局”依然製定了預案——一旦發生意外,賈宣誠的四人小組絕對不能自行處置,應首先跟“沙獾”頭目淩霄取得聯係。“沙獾”的駐地位於城外紫金山的草廬道觀之事,賈宣誠是不清楚的,他隻知道淩霄是他的直接領導,甚至連淩霄手下的玄清、玄陽這兩個假道士也沒聽說過。他們之間的消息往來,通常是靠信鴿傳遞。

賈宣誠早在給“軍統”當臨時工前,就有蒔花弄草、養魚侍鳥的嗜好。成為正式特工後,他幹脆養了一棚鴿子,專門用於傳遞情報。

相應的,城外紫金山裏的“遇春觀”也養了一棚鴿子,玄清或者玄陽前往城裏時,化裝成尋常百姓,拎上裝在籠子裏的信鴿,前往“雷卡登舞宮”附近賈宣誠每天早晨必去晨練遛鳥的公園,往樹上一掛;一會兒,賈宣誠也提了鳥籠過來了,也是這麽一掛。兩個鳥籠大小式樣顏色一模一樣,旁人根本不會留意到他們離開時已經作了調換。如此,一旦遇到緊急情況,隻要把寫有情報的紙條綁在信鴿腿上,信鴿就會自己飛回家了。

對於“07號密庫”,淩霄心知這是為那些政治匪夥準備的備用品,這些家夥的任務是等共軍控製蘇浙皖鄂豫大部分地區後,方才根據“黨國”方麵的指令開始行動。屆時,上述諸省的共軍兵力不會很多,因為共軍要往南方開拔,去攻占江西、福建、兩廣等地。匪徒們不可能一下子就土崩瓦解、兵敗如山倒以致連密碼本這種要命的東西都弄丟了,一時還不會動用這邊密庫裏的存貨。隻要不動用密庫,那就不會露出破綻。因此,一兩年內,“07號密庫”是安全的。

哪知,4月10日這天,隨著一羽灰鴿呼扇著翅膀送來的一個消息,淩霄頓感要出事了。

那天,賈宣誠正在“雷卡登舞宮”的賬房間裏劈劈啪啪撥著算盤,洋妞兒柳妮雅來了。

柳妮雅本打算去舞宮附近那家她一直光顧的“迎賓理發廳”燙發的,快到達時又改了主意。前天下雨時她注意到臥室天花板上有細微的水珠滲出,尋思屋頂多半是漏雨了,過幾天見到公寓蒙老板得跟他說一聲,讓他請泥水匠來修理。之後,柳妮雅就把這事忘在腦後了。今天出來燙頭發,快到理發廳門口了,她猛然想起屋頂滲水之事。雖然還沒跟蒙老板提起,但這兩天應該會見到蒙老板的。如果蒙老板請泥水匠上門來修理,肯定又要鑽天花板又要上屋頂,家裏免不了塵土飛揚,我這頭發不是白做了?

這樣想著,柳妮雅就決定今天不燙頭發了。之前想好燙完發去“雷卡登舞宮”看看賈先生和幾個舞女小姐妹的,現在索性直接過去。

賈宣誠見柳妮雅登門,便放下手頭的活計接待。“我這裏正好有朋友送來的明前新茶,不錯的,柳小姐也嚐嚐。”

兩人喝著茶說話,賈宣誠跟往常一樣,以長輩關心的口吻詢同柳妮雅閑聊。說著說著,就說到了今天出門的原因。

賈宣誠聽說她住的512室屋頂漏雨,準備報修,心裏“咯噔”一聲:糟糕!“07號密庫”的那些密碼本就藏在天花板裏呀!這個情況必須立刻向淩霄報告。當然,他得先問問清楚。

於是,他繼續故作輕鬆地跟柳妮雅聊著:“幾時發現屋頂漏水的?有沒有跟蒙老板說過? 沒見到老板?那麽是否跟哪位鄰居說起過.…”

聽下來,洋妞兒還真沒跟第二人提及過屋頂漏水之事。同樣,也可以相信柳妮雅確實沒向其他住戶提起過此事,否則,四人小組設在公寓樓內的暗樁老嚴肯定立馬就向賈宣誠報告了。老嚴是“信康公寓”的雜役,類似如今小區裏的保潔員,小區裏若是發生什麽情況,他們會在第一時間知道。

如此一分析,賈宣誠心裏稍稍踏實了些。當然,還得穩住這洋妞兒。這個便當,他知道柳妮雅對清潔衛生頗為講究,於是對她說:“這事兒你先不急著告訴蒙老板,為啥呢?你一說,蒙老板肯定馬上叫泥水匠過來上屋頂築漏。公寓方麵有專門負責修繕房屋的泥水匠木匠,那個泥水匠我知道,姓梁,四十五六歲樣子,是個癩痢頭,人稱‘梁癩痢’。這人還特別好色,經常串暗門子,所以又是個‘楊梅瘡’。”說到這兒,賈宣誠喝了兩口新茶潤潤嗓子,正待接著往下說,柳妮雅已經被“癩痢頭”、“楊梅瘡”嚇到了。

“賈先生,我不要‘梁癩痢’進我家!不要!請您幫我想個辦法,另找一個工人,工錢由我支付,不必驚動蒙老板的。您認識這樣的工人嗎?”

賈宣誠打的就是這個算盤,一口答應下來,讓柳妮雅回去等候消息。

柳妮雅離開時,賈宣誠像以往一樣,把她送出舞宮大門,叫了一輛三輪車,不顧柳妮雅的阻攔堅持預付了車錢,目送三輪車行遠方才回身。柳妮雅當然不可能知道,她乘坐的三輪車還沒回到“信康公寓”,賈宣誠放飛的帶著警報信息的信鴿就已經飛抵中山門外紫金山裏的“遇春觀”了。

十六、再探現場

在得知柳妮雅死於他殺的情報後,趙慕超隨即對下一步的工作進行了安排:六名便衣分為兩撥,分頭去“雷卡登舞宮”和郵局了解那盒由“保密局”上海站寄來的毒咖啡是怎樣被柳妮雅小姐接收的;趙慕超自己則與便衣組組長裘勝傑一起去了“信康公寓”。

“信康公寓”趙慕超之前已經去過,此番再次前往,是基於柳妮雅被敵特方毒殺這樣一個思路:這個性格開朗的蘇聯姑娘怎麽會成為“保密局”特務下手加害的目標?難道她的存在妨礙了敵特的某些行動,而且這種妨礙可能還比較嚴重,因此才遭了殺身之禍?

以趙慕超對柳妮雅生前綜合情況的了解,這姑娘不太可能被“保密局”拉下水發展為特務,雖然她是舞女,平時的社交圈比較複雜,有從事特務活動的先天優勢,但她這副外國人相貌是個硬傷,況且還是蘇聯國籍,太容易引人注目,這是從事特工行業的大忌。當然,如果一定要往這方麵考慮的話,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但前提是敵特方已經知曉共產國際特工米哈依爾乃是柳妮雅的生父,遂產生了將其發展為特務的念頭。特務跟她攤牌後遭到拒絕,隻得殺人滅口這種情況理論上或許存在,但並未發現任何可以支撐這種推測的依據。

想到滅口,趙慕超馬上又聯想到一個詞——泄密。也許柳妮雅對敵特方構成的妨礙是她無意間撞到了某個秘密,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她是在哪裏發現的?要知道,“保密局”可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特工重器”,他們的秘密怎麽可能被柳妮雅輕易察知?以柳妮雅的生活圈子,她也沒機會接觸到“保密局”的什麽機密嘛,除非這個秘密就隱藏在柳妮雅的身邊,比如……她住的公寓?

出於這樣的考慮,趙慕超才叫上裘勝傑再次前往“信康公寓”。其實在案發伊始,負責勘查現場的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刑警已經對全宅作了一次徹底搜查;接著在5月3日趙慕超抵達南京當天,就前往現場查看了死者生前的物品,還下令讓人把這些東西清點登記打包裝箱,全部運到駐地;最後,也就是昨晚,他熬了一個通宵,對死者生前的物品一一進行了核查,那盒毒咖啡就是在這時候發現的。可除此以外,並無其他可疑之物。

如此看來,問題可能不在死者生前的物品上,那麽,512室的牆體和天花板會不會另有玄機呢?之前考慮到這些地方檢查起來有難度,而且隻有敵特等專業人士才能動手腳,所以沒有列為重點仔細檢查。於是,趙慕超叫上裘勝傑一起再次前往“信康公寓”實地查看。兩人進到512室後,趙慕超問裘勝傑:“老裘,聽說你以前幹過木匠,知道我叫你過來幹什麽嗎?”

裘勝傑當即回答:“報告隊長,這裏的家具,我上次過來時就已經檢查過,而且每塊木板都一寸寸敲過,憑我十年的木匠經驗,都是實心木板製作的,應該不存在夾層……”

正說著話,有人敲門。來者是聯絡員盛盼水,手裏拎著一個箱子,肩膀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帆布包。箱子裏是趙慕超離開駐地前讓小盛向駐軍工兵借來的一套美製金屬探測儀,掃雷用的,帆布包裏則是一套木工工具。

根據紀律,聯絡員是不能接觸案情的。盛盼水把儀器放下,說了聲“我在樓梯口待著”就離開了。趙慕超對裘勝傑說:“我上次過來時也查看過這些家具,還拿小錘子敲了一遍,的確都是實心木板。這樣看來,如果這屋裏確實藏著東西,那就是牆壁和天花板裏麵了。我估摸藏的東西不外乎武器彈藥和無線電收發報機之類,那就需要對牆壁、天花板進行檢查。近年來‘保密局’的這些特工都是拜美國人為師的,擅長‘美式思維’,他們在製訂藏匿計劃時可能會考慮到萬一被我方發現該怎麽辦的問題,沒準兒會在藏匿處安裝所謂的‘爆炸自毀裝置’,比如設置機關,隻有知道機關在何處的人才可以安全打開,一旦有闖人者用蠻力撬開牆壁或天花板,就會觸發爆炸物的引信。為防萬一,我就請聯絡員弄來了這麽個家夥……”

一邊說著,趙慕超打開箱子,把金屬探測儀取出來。裘勝傑打眼一看,居然是全新貨,零部件都是分別包裝,放置在相應的卡槽裏。顯然,這是要拚裝起來才能使用的。裘勝傑犯愁了:我就是一個木匠,哪兒幹得了這種活兒?

趙慕超的動作並沒停下,先把零部件一一取出,又從箱蓋內側的袋子裏取出一個牛皮紙袋,抽出裏麵的東西。裘勝傑看清了,那是一本英文說明書。趙慕超翻閱一陣,接著就動手操作,沒多會兒,竟然就把金屬探測儀拚裝起來了。裘勝傑不由得暗暗驚歎:乖乖!這個首長好生了得啊!連洋文都認識。

其實,趙慕超的英文水平有限得很,但說明書裏有安裝示意圖。對於一名優秀情報專家來說,看懂各種圖紙,那是必備的素質。

趙慕超把拚裝好的金屬探測儀對著空櫥櫃比畫了一番,看它能否正常工作,一邊比畫一邊連連點頭:“還別說,這美國貨就是比小日本用的探雷器強。行了,我們開工吧。”

兩人動手把靠牆的櫥櫃挪開,先拍攝了牆壁的原貌照片,然後用金屬探測儀對牆壁逐寸檢測,無甚發現;又用錘子敲擊牆麵,也沒發現什麽可疑之處,遂排除了牆壁內藏匿物品的可能。

接著就是對天花板進行檢測。那時樓房的天花板都是實木製作,不是為炫耀豪華,而是市場上還沒出現纖維板、三合板之類的代用品。一番操作後,排除了天花板裏藏匿物品的可能。但這隻是表明天花板上沒有放置物品,並不意味著承擔整個房頂重量的梁木上沒有捆綁物品的可能。金屬探測儀的探測範圍有限,若打算檢查梁木,那就隻有拆開天花板了。趙慕超說:“老裘,接下來看你的了。”

按照行業慣例,裘勝傑把衛生間作為從室內進入天花板空間的入口。在撬開衛生間的天花板之前,裘勝傑先仔細檢查了上麵是否有被人做過手腳的痕跡,照例拍攝照片,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卸下數塊木板,接過趙慕超遞上的手電筒,探身朝裏麵照射--天花板上麵空空蕩蕩,什麽東西也沒有;再看梁木,也沒有捆綁任何物品。

趙慕超不由皺眉,難道之前的推測是錯誤的?

擔心裘勝傑檢查得不夠細致,他幹脆自己爬上去看了看,果然空無一物。如此,整個屋子還沒檢查過的地方,就隻剩下屋頂了。要檢查屋頂,需要攀爬進天花板上麵的那個梯形的狹小空間。屋頂是由瓦片和被江南人稱為桁板的薄磚片鋪就,如果要做手腳藏匿什麽東西,隻能藏在瓦片和桁板之間的空隙裏。那個空間十分有限,藏點兒金條銀元首飾還可以,要想藏匿武器電台,哪怕是拆開了的零部件,都勉為其難。當然了,趙慕超還是要用金屬探測儀探測一遍的。

在動用金屬探測儀之前,趙慕超還考慮到另一種可能——“信康公寓”屬於高檔公寓,建造得頗為講究,即使是基本上不可能被人留意到的天花板與屋頂之間的狹小空間,設計師也要弄得與眾不同。通常公寓樓頂部的這個空間是連通的,也就是說,房間雖然有間隔,天花板以上卻沒有,這樣做可以節約成本,也方便維修。但“信康公寓”的設計師卻不考慮成本,天花板上方也用木板分隔開,理由是可以增加住戶的安全感。

這樣的設計讓趙慕超冒出一個想法:會不會這個分隔板是經過敵特分子改裝的,裏麵弄出夾層,用以藏匿武器和電台?

既然想到了,那就探測儀伺候!可一番探測下來,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這種折騰是頗費時間的。趙慕超、裘勝傑兩個鑽到黑咕隆咚狹窄逼仄的房頂之下一通忙活,等他們一無所獲地從天花板上下來,窗外已是暮色初上。裘勝傑不免有點兒泄氣,趙慕超寬慰他:“我們也不完全是白忙活,至少也算是排除了一種可能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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