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91:華東八室之07號密庫(上)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11—12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一、共產國際的紅色特工
江蘇丹陽縣城西門大街上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宅院,曾是華東局社會部的臨時駐地。1949年5月1日,“華東八室”成立於此。其時還沒有“華東八室”這個稱謂,而是“華東局社會部第八處”,為敘述方便,本文提前以“華東八室”稱之。
雖是大宅院,可作為華東局社會部的辦公地點,還是顯得有點兒逼仄,各部門人員眾多,辦公空間緊張自不必說。初創時的“華東八室”隻分到兩個辦公室。處長甄真倒是挺滿意,對部下們說,已經很不錯了,別的辦公室人擠人,咱這兒寬敞得能隨便翻跟頭。
這也是實情,兩間辦公室,老爺子獨自占一間,秘書齊準鳴和第一個前來報到的偵查員趙慕超兩人占一間。“華東八室”的人員編製是十人,其餘七位有的剛剛接到通知,還沒交接完手頭的工作;有的則正在前來報到的途中。
也是湊巧,趙慕超原本就在華東局社會部下轄的一個調查小組任組長,一周前南京解放,華東局社會部機關人員隨部隊渡過長江駐紮丹陽,那個調查小組的任務也結束了,奉命解散。接著,他就接到了上級命令,讓他立即前往剛剛成立的“華東八室”報到。
趙慕超幼時曾在武當山當過道士,1933年參加紅軍“少共國際師”(由平均年齡不到十八歲的青少年組成,正式番號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五軍團紅十五師)。擔任師長陳光的警衛員期間,他和甄真“不打不相識”,甄真穿著便衣前往師部,趙慕超有眼不識泰山上前阻攔,被甄真隨手一撩,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若不是在武當山練習紮馬步時沒偷懶,他恐怕要被掀到旁邊的柴火垛上去了。
如此一來,趙慕超沉穩的下盤功夫也給甄真留下了深刻印象,兩人就算認識了。多年後甄真奉命組建“華東八室”,其他成員的檔案他都一一仔細斟酌,唯獨這個趙慕超,他壓根兒沒看檔案,直接點名,我就要這個人!
5月3日午前,趙慕超剛剛完成報到的一應手續,就被隔壁的甄真喚到辦公室裏。“小趙啊,你如今已經是正旅級幹部了,若是下部隊,那就是旅長啦,按照規定,出行可以有車,還要給你配備警衛員。把你調到我這個部門跑腿兒,你不會有意見吧?”
“報告處長,我天生喜動厭靜,在武當山道觀裏坐不住,才被攆出來的。跑腿兒的活兒我最愛幹了。”
“嗬嗬,正好有一樁活兒要派給你。不過,這樁活兒有相當難度,你得有個思想準備。”
趙慕超立正敬禮:“請甄處長指示!”
“那好,咱們第八處開張的第一樁買賣非你小趙莫屬了!你可不要大意,這是中央社會部李部長指派下來的任務!你先看看這些材料,看完了咱再說道說道。”
這樁任務還要從二十二年前說起。
1927年初夏,一位名叫米哈依爾的蘇聯船舶工程師應上海江南造船廠之邀,從香港來到滬上,加盟該廠新組建的“國際船舶製造顧問團”,擔任該團的動力機械顧問。其實此公還有一個身份:受共產國際指派,赴上海秘密調查蔣介石發動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對中共造成的損害,以便共產國際方麵製訂方案,對國民黨反動派作出反擊。通俗點兒說,米哈依爾其實就是一名共產國際的紅色特工。
其時中國革命正處於前所未有的低穀之中。受剛剛發生的“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影響,加上滬上帝國主義租界當局的推波助瀾,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被白色恐怖籠罩。由國民黨政權控製的華界自不待說,公共租界、法租界警務處也向各巡捕房下達“嚴厲防共”的指令。反動勢力采取的措施是:不論國籍,隻要在上海的言行涉及“共產主義”,哪怕隨口提到“共產”二字,都可能被捕,輕則判處徒刑,重則槍決或暗殺。
因此,共產國際方麵對米哈依爾的安全問題特別重視,赴滬之前,由契卡(即全俄肅反委員會,1917年12月成立,1922年改組為國家政治保衛局,即格別烏,係克格勃前身)的專家組製訂了周密計劃。專家組為米哈依爾量身打造了一套真假參半的履曆,其中他本人的家庭情況是完全真實的,船舶工程師米哈依爾出生於莫斯科。1921年,他和一個名叫桑娜的女醫生結婚,次年生一女,取名柳妮雅。1926年春天,桑娜參加其供職的醫院組織的假日旅遊活動,所乘汽車因機械故障發生嚴重車禍,死亡八人,她是其中之一。這起車禍曾由莫斯科的報紙、廣播予以報道,其中一家報紙還刊登了八名死者的照片和個人簡況。
喪偶後,米哈依爾和女兒相依為命。1926年底,米哈依爾代表其供職的蘇聯造船廠,前往香港一家船舶公司進行技術指導。臨行前他提出要求,必須把女兒帶在身邊,蘇聯造船廠和香港方麵均無異議。1927年5月,米哈依爾在香港的工作順利結束準備回國,“剛好”上海江南造船廠向香港那家公司谘詢聘請國際知名船舶工程師之事,香港公司遂推薦了米哈依爾先生。
契卡專家組之所以安排米哈依爾父女同行,就是為了讓米哈依爾有一個穩妥的身份掩護,國際間諜為避免引起活動地警方的懷疑,往往會以攜家帶口的方式在當地短期或長期生活以掩人耳目,而這個所謂的“家庭”,是由其所屬的情報機構精心設計的,“家庭”成員多半也是情報人員。米哈依爾一個大男人帶著自己四歲的親生女兒跑到萬裏之外的上海從事情報工作,這種情況絕少出現,明顯是個累贅嘛。因此,雖然有一定的冒險成分,但其隱蔽性也更強。
契卡專家組設計的這個障眼法出人意料,他們的本意自然是為了更好地掩護米哈依爾的活動,卻不料此舉竟然導致米哈依爾父女骨肉分離,他的女兒柳妮雅再也沒能返回祖國。如此,在二十二年後的這個鮮花盛開的春天,柳妮雅成了中共華東局社會部剛組建的“華東八室”承辦的第一起案件中的一名重要當事人。
而米哈依爾的命運,也如著名詩句中描寫的那樣——“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米哈依爾完成了對上海白色恐怖形勢的調查,原本是可以回國了。他當然是盼望回國的,盡管上海是個繁華的國際大都市,可畢竟是異國他鄉,生活習慣難以適應,況且還要考慮到愛女今後的成長,在莫斯科肯定要比在上海強多了。他正準備收拾行裝,卻接到了共產國際的指示:鑒於米哈依爾同誌出色的工作表現,決定讓他繼續留在上海從事秘密工作,今後他的直接領導是蘇聯遠東紅軍情報部駐滬辦事處,該處會安排專人跟米哈依爾接觸。
說是共產國際的指示,其實就是蘇共中央的命令。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不論來自共產國際還是蘇共中央。對於米哈依爾來說稍有不同的是,從此他算是光榮入伍了,成為蘇聯紅軍的一員。
以當時的形勢,滬上國民黨政府也好,公共租界、法租界當局也罷,當然不歡迎蘇聯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設立什麽“遠東紅軍情報部駐滬辦事處”。實際上,這個辦事處就像中共設在上海的臨時中央一樣,隻能在地下活動。
出乎米哈依爾意料的是,遠東紅軍情報部駐滬辦事處的秘密辦公地點,竟然設在江南造船廠,再具體點兒,就在他工作的“國際船舶製造顧問團”所在的辦公樓裏,天知道他們是怎麽打通關係做到這一點的。
這樣過了兩年,造船廠一個股東見米哈依爾工作忙碌,還要帶孩子做家務,就提出給他介紹一門親事。
女方叫常婉凝,跟米哈依爾一樣,也是喪偶。常婉凝出身官僚家庭,其祖父曾是李鴻章麾下的一員參將,領四品銜,算是高幹了。其父早年做過北洋政府的司長,也是高幹,隻是壽限不長,不到四十歲就歿了。舊時女子出嫁早,常婉凝十六歲就做了新娘,嫁的丈夫程先生比她大十歲,是留洋歸國的醫學博士。程博士出身滬上富商家庭,遺傳了祖輩的基因,很有商業頭腦,從英國學成回國後,既不去醫院做個大夫,也不自家開診所,而是做起了西藥和西醫器械批發生意。四年後他的意外殞命也與這個選擇有關——
那是一個台風侵襲上海的夏日,程博士接待了來自倫敦的西藥商人阿爾傑先生,是他在英國讀書時的洋同窗介紹的。這主兒原在英國皇家海軍當軍醫,退役後轉做西藥生意,這回還是第一次來中國。一到上海,由程博士陪著在南京路轉了一圈,馬上喜歡上了這個城市。
阿爾傑有學識有才情,兩人在外白渡橋畔的禮查飯店用餐,等候上菜時,他突然詩情大發,當場寫了一首讚美上海的英文詩,隨即叫跑堂喚來門童,讓他臨時充任聽差,即刻把詩稿送英文版《字林西報》報社去。飯吃到一半,門童帶回一紙洋編輯的條子,說閣下的大作寫得很好,決定采用,立刻發排,樣報和稿酬將奉寄閣下下榻的飯店。如若著急的話,傍晚出報時到街邊買一份就能看到了。
兩人原本是喝啤酒的,這下就必須上真家夥了,阿爾傑又要了一瓶杜鬆子酒。飯後兩人都有點兒喝高了,路經外灘,見黃浦江邊碼頭有出租汽艇的,洋仁兄便提議租條汽艇遊覽黃浦江,還說這是上海人的母親河,我愛上海,所以也是我的母親河!
程博士也頗感興趣,可碼頭方麵說,因為有台風,汽艇駕駛員估計不會有活兒,下午就沒來上班。洋仁兄卻一點兒不在乎,說他是英國皇家海軍出身,會開汽船,即便駕駛員在,他也不需要--汽艇和汽車一樣,隻有自己駕駛才有味兒。
兩人上了汽艇,洋仁兄隨即發動引擎,人家眼睛還沒來得及眨,汽艇已經像脫韁之馬竄到了江心。飆艇飆到了吳淞口,超級爽。阿爾傑還想往長江口去兜一圈,可這時台風也開始發飆了,汽艇消失在風雨之中……次日,有漁民發現了兩人的屍體。
就這樣,年僅二十歲的常婉凝成了寡婦。男方家倒是開明,勸說常婉凝改嫁,如今是民國了,總不見得像大清時那樣一守到老啊。於是,婆婆托人幫著物色合適的對象,輾轉讓江南造船廠的那位股東得知,遂牽線搭橋。
兩人見了幾次麵,互相都覺得不錯。不過,米哈依爾是諜報人員,別說在異國跟外國人談婚論嫁,就是在蘇聯國內跟本國女子建立婚戀關係,也必須經過組織批準。他按規定向上級報告,上級也認為他和中國人結婚有利於掩護身份,當然,還是要對這個女子進行一番秘密調查,以防她是敵對諜報機構派去的。至於怎麽調查的,米哈依爾就不知道了,反正過了一段時間,上級批準了他的結婚請求。
婚後,這對異國夫妻相敬如賓。常婉凝對柳妮雅小朋友視若己出,飲食衣著學業玩耍,都照顧得非常妥帖。柳妮雅自幼聰慧,長相雖然談不上多漂亮,卻有一種越看越順眼的特質,屬於耐看型的妞兒,加之性格也不錯,跟她的中國繼母相處和諧。一家三口住在滬上赫德路(今常德路),那裏屬於公共租界,柳妮雅順理成章地去教會小學上學了。當時的上海灘,若論綜合教學質量,教會學校名列前茅,尋常勞動人民家庭的子女是無緣進入的。1934年,柳妮雅從教會小學畢業,順利考入教會中學。
轉眼初中三年讀完,就在她準備考高中時,發生了兩樁事情:一樁是國事——“七七事變”爆發;另一樁是家事——米哈依爾接到莫斯科其妹發來的急電,說母親重病,預後不佳,請速回國。
按理,米哈依爾應當把女兒帶上一並回國的。不說其他,讓柳妮雅跟即將仙逝的老祖母見最後一麵乃是人之常情。可問題是,柳妮雅沒辦過蘇聯護照。
當時蘇聯方麵規定,學齡前兒童隨同持有效護照的監護人出國旅行或僑居,都準予放行,但必須在七周歲前返回國內,如果超過七周歲,就要申辦護照了。米哈依爾本可以到蘇聯駐華使領館為女兒申辦護照,但這樣一來最快也得三四天後方可成行。上海到莫斯科路途遙遠,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十天八天能不能到都兩說著。老妹催得急,他也擔心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麵,不敢拖延,加之對妻子常婉凝非常放心,知道她會把柳妮雅照顧好,況且回國的時間也不會很長,遂向上級請示,獲準後就立刻出發了。
他不知道的是,這次回國其實是蘇聯情報部門的安排。蘇聯國內正在進行肅反運動,一名負責遠東國際情報的高級將領被隔離審查,斯大林考慮到國際情報工作的重要性,決定采取“摻沙子”的方式調整遠東乃至中國境內的共產國際諜報隊伍。米哈依爾長期在中國進行諜報活動,遇到這種情況,自然屬於首先調整的對象。
於是,這個對組織忠心耿耿、已在上海潛伏十年之久的資深布爾什維克諜報人員被召回國內,配合組織調查去了。從此,他再也沒見過他的女兒……
二、落難母女
米哈依爾這一走,音訊皆無。常婉凝、柳妮雅母女望眼欲穿等了三個月,依然沒有一點兒消息,終於感到不對頭了。她們向莫斯科方麵接連發了七封公私信函,都沒有回音,便去蘇聯駐上海總領事館詢問。領事館接待人員對此類情況並不陌生,蘇聯召回在華潛伏的諜報人員不止米哈依爾一人,家屬前來詢問也不是第一回,自有一套設計好的回答,非常熱情,非常親切,就是沒一句有用的。
其時上海華界已經淪陷,大批難民湧入租界,物價大幅上漲,母女倆的生活陷入困境。原本以米哈依爾那份高級工程師的薪水,一家三口可以過上一份小康日子,米哈依爾回國後,家裏沒了收入,而常婉凝的娘家也發生了一係列變故,父母雙歿,子女分家,娘家房子還在,由她的哥哥住著,但真正意義上的“娘家”已經不存在了,時不時對她的經濟救濟也就斷了。
拮據生活對於這對不同國籍且沒有血緣關係的母女是一個考驗。常婉凝和柳妮雅各自交出的答卷,如果打分的話,大致上可以給一個“良”。為了把日子勉強過下去,常婉凝不得不翻箱倒櫃,把家裏稍稍值點兒錢的東西陸續變賣;她年輕時學過鋼琴、小提琴,演奏水平還過得去,時不時到有錢人家找些家教的活兒幹。
柳妮雅已經考上教會中學的高中部,還上了一學期課,因家中捉襟見肘,被迫輟學。她的小提琴拉得也不錯,但年齡太小,無人請她去做家教,隻得發揮另一個特長,憑著出眾的舞技當了一名舞女。
轉眼到了1940年,米哈依爾還是杳無音訊。根據從報紙上看到的消息,以及去教堂做彌撒時從外籍教友那裏聽到的情況,母女倆知道蘇聯國內正在搞大清洗,涉及者不計其數,她們懷疑米哈依爾已遭遇不測……如此,就隻有認命了。
誰知,就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長久。忽一日,柳妮雅對繼母說,她得罪了一個幫會頭目,舞廳老板紀寶根雖然也有幫會背景,但對方風頭更盛,跟“七十六號”有交情,看來是罩不住她了,紀老板勸她暫時離開上海,去南京躲躲。
常婉凝自然不放心。柳妮雅一個外國姑娘,雖說來中國已經十幾年,但一直居住在滬上,連郊區也沒去過,讓她獨自一人去南京,人地生疏,她怎麽生活?工作、住所怎麽解決?南京雖說是國民政府的首都(由日本扶植的汪偽政府打的也是國民黨和中華民國的招牌),但是社會治安跟上海灘沒法比,弄得不好,性命丟掉都有可能啊!
柳妮雅讓繼母不必擔心,說紀老板已經給她安排好了,紀老板有個師弟叫林清嘯,是南京地麵上有名的大佬,幫會、商界、警局、日本人、“軍統”和“中統”的地下組織,甚至跟“老四”(當時坊間對新四軍的稱謂)都說得上話。紀老板已跟林清嘯通過電話,托他給予關照,對方一口答應,說他老婆竇三娘就經營著一個舞廳,喚作“雷卡登舞宮”,讓那個洋妞去工作就是。
常婉凝尋思,那也隻能如此了。但她還是放心不下,次日,她陪著柳妮雅一道去了南京。
接站的是林清嘯的妻子竇三娘。竇三娘是跑江湖出身,會武術,精射擊,性格豪爽,宛若男子。午間,林、竇夫婦在夫子廟“江南飯莊”請滬上來客吃飯,席間聊起常婉凝的身世,竇三娘忽然起身向常婉凝行禮敬酒。
原來,她的武術師父跟一班弟子聊江湖往事時,曾提到過常婉凝的祖父、清廷遊擊將軍常悟道。她師父剛出道時幹的是沒本買賣,曾被清軍抓獲,本以為小命不保,沒想到押到大營後卻被釋放。當時他不明何故,死裏逃生自然是拔腿就走,生怕人家反悔。後來方才知道,常悟道觀其臉容,與早年的一個江湖盟兄酷似,待看了軍中幕僚呈上的俘虜清單上的姓名、籍貫,便斷定必是盟兄後人,於是就下令放了這小子。
此刻竇三娘聽常婉凝自述其祖父在清廷做官之事,斷定她必是師父救命恩人的孫女。一旁的林清嘯對妻子說:“既然如此,你就認這個羅刹國的姑娘當幹女兒得了,我也算是攀了一門洋親戚。”
常婉凝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出,麵前這二位顯然是南京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他們罩著,她對女兒的擔心也就放下了。次日,待林、竇夫婦把柳妮雅安頓妥當,她就坐夜班火車返滬了。
林清嘯對其師兄紀寶根的承諾倒是沒打半點兒折扣,從這時起至1945年秋,柳妮雅在“雷卡登舞宮”一直平平安安,加之長相甜美耐看,性格平和溫柔,舞技出類拔萃,還有“外籍+竇三娘幹女兒”的特殊身份,很快就成為南京城裏的紅舞女。
抗戰勝利後,林清嘯被定為漢奸,“首都警察廳”派人前去抓捕時,林跳樓自殺。按照規定,漢奸的財產就是“敵產”、“偽產”,“日偽財產接收委員會”隨即啟動相關程序,沒收林的產業,但“雷卡登舞宮”沒受影響。
竇三娘和林清嘯早在三年前就辦理了離婚手續,還有律師見證。兩人分割財產,竇三娘隻保留了“雷卡登舞宮”。如今,舞廳的房契和營業執照上都是她的名字。她的前夫雖被定為漢奸,與她卻沒有任何瓜葛,“漢奸”的帽子戴不到她頭上,接收官員隻得作罷。
其後,柳妮雅仍在“雷卡登舞宮”從業。
材料上的內容到此為止。趙慕超伸了個懶腰,扭頭看看甄真,甄處長正伏案翻閱卷宗。不過,老爺子已經發覺了趙慕超這邊的動靜,頭也不抬,順手扔給他一包香煙。趙慕超伸手接住,看看牌子,居然是美國的駱駝牌,當下拆開抽出一支點上,剩下的老實不客氣地揣進了自己的衣兜。
一支煙抽完,甄真還在埋頭看卷宗。趙慕超忍不住問:“甄處長,那個蘇聯妞兒後來怎樣啦?”
甄真摘下眼鏡,身子往後靠在那把趙慕超懷疑是從理發店淘來的轉椅上,微歎一口氣:“死了……”
“死了?”趙慕超微微一個愣怔,繼而恍然,“李部長指派我們的任務,就是調查這事?”
甄真點頭:“說起來,我跟這個蘇聯妞的老爸米哈依爾先生還有過一麵之緣。”
1927 年初夏,米哈依爾受共產國際派遣來上海執行秘密調查任務,第一個要求見的就是“周委員”(1926年12月,周恩來奉中央之命從廣州密赴當時中共中央機關所在地上海,擔任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兼中央軍委委員)。“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發生後,周恩來沒來得及撤離,藏身於虹口,直到5月下旬敵人搜捕風聲漸小方才離滬。甄真是受命保護周恩來的便衣警衛之一,米哈依爾最先就是跟甄真接頭的。
米哈依爾不會說漢語,但英語說得很流利。甄真曾在外國輪船上當過海員,英語法語日本話都能對付幾句,比較容易和米哈依爾溝通。不過,出於安全考慮,中央方麵沒有同意米哈依爾見周委員的請求。之後,米哈依爾又跟甄真接觸了兩次,無果。
據甄真目前了解到的情況,米哈依爾回到莫斯科後,未能通過政治審查,隨即遭到關押。萬幸的是,在接下來的大清洗中,他隻是被發配到勞改營,而非送到地下室槍決。如今,解放軍已經攻占南京,解放全國指日可待,蘇聯方麵也在考慮和中共之間的關係。如何試探一下中共方麵的態度呢?這時,有人想起了長期被關押在勞改營裏無人問津的米哈依爾。
米哈依爾隨即被釋放,是否官複原職什麽的,甄真並不清楚,但蘇聯方麵允許他來中國探親。昨晚甄真接到李克農部長發來的密電,說米哈依爾“不日將抵北平”,我方自然要設法通知他的妻女。米哈依爾的妻子常女士還在上海生活,但此時上海尚未解放,要過些時日才能安排他們夫妻團聚。本以為可以安排米哈依爾先去南京跟分別了十餘年的愛女見麵,沒想到那位柳妮雅小姐竟然出事了。南京方麵報告,4月24日,即南京解放第二天,有人發現柳妮雅死在其寓所裏。據法醫初步檢驗,柳妮雅至少已經死了兩天,至於死因,目前還無法確定。
甄真對趙慕超說:“此事牽涉外僑,甚至可能影響我方跟蘇聯的關係,中央社會部指示迅速查明柳妮雅的死因,給人家父母一個說法。李部長點名讓我們完成這個任務,小趙你是第一個來報到的,那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怎麽樣,有信心嗎?”
趙慕超不假思索:“保證完成任務!”
“這活兒比較著急,你這就動身吧。我已經跟南京方麵打過招呼了,到時有人接站,是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指派的聯絡員,不論工作生活,有什麽需要,跟他說就是。”
三、案發解放前夜
下午2點,趙慕超搭乘的客運列車抵達南京中央門車站。還沒下車,就看見一個穿著一件米黃色細帆布獵裝的國字臉青年在站台上東張西望。趙慕超樂了:嗬嗬,這不是小盛嗎?甄處長真是不簡單,把我的情況了解得這麽清楚,連這個都想到了。
接站的小盛,趙慕超不但認識,而且是老交情。
小盛大名盛盼水,山東臨沂人氏,七年前參加八路軍時才十四歲。當時趙慕超奉命前往根據地協助開辦公安培訓班,他和小盛是同一天到的。培訓班領導把小盛介紹給趙慕超:“趙隊長(趙慕超曾是膠東地區赫赫有名的鋤奸隊隊長),這小孩兒是孤兒,挺機靈的,幫我們跑過交通,今天剛參軍,我們派他給您當勤務兵,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就是。”
這小盛是個自來熟,馬上立正敬禮:“報告隊長,俺如果做不好事,您老人家該罵就罵,該打就打,俺絕不敢有怨言。”
趙慕超其實並不需要什麽勤務兵,生活上的一應雜務,他一向是自己動手。他對小盛說:領導把你安排到這個臨時崗位上,屬於浪費,也耽誤了你的學習成長。不過,既然來了,我也不能就這麽把你打發走。這樣吧,你作為旁聽生,跟其他學員一樣上課、訓練,培訓結束,就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了。你看這樣行嗎?”
小盛當然求之不得,又擔心這樣做違反規定:“要是上頭領導不同意,我挨個處分到不打緊,萬一連累了您老人家……”
趙慕超被他一口一個“老人家”逗樂了:"我才二十多歲,被你這樣叫,真會給你叫老了,回頭媳婦都娶不到。行了,你不必有顧慮,我是培訓班教官,有權招人,這邊的領導如果有意見,培訓結束你跟我走,我給你安排工作。”
就這樣,小盛由勤務兵一躍成為培訓班的一名特別學員,而按照規定,必須是入伍兩年以上並且表現優秀的黨員才有資格進入培訓班的。
趙慕超眼力精準,本期培訓結束,小盛的各科目考試總分竟然在五十一名學員中排名第九。不過,小盛還沒來得及向趙慕超表示感謝,教官人已經不見了-軍區發來急電,指派趙慕超深入敵占區執行一項重要任務。從此,兩人再也沒見過麵。
沒想到這次來南京,小盛已經成長為一名優秀公安人員了一有資格有能力給華東局社會部偵查員擔任秘密聯絡員的,必定不是凡品。當下,兩人自有一番親熱。小盛告訴趙慕超,他是以營級軍官的身份從部隊調到市軍管會公安部的,今後的去向就是即將掛牌的南京市公安局,組織上準備讓他去政保處下麵的一個科擔任科長。
小盛征求趙慕超的意見,用的還是當年老區培訓班時大夥兒對他的稱呼:“隊長,為您準備了三處落腳點,分別位於鼓樓、頤和路和寧海路,都有電話、便衣警衛,領導說這是出於保密考慮。您這次來調查的案子極為重要,我們理應全力配合,辦案時需要的車輛、人員都安排好了。人員是我一個個挑選的,都是政治可靠業務突出、熟悉南京風土人情的精幹偵查員。另外,還要向隊長請示,是否需要跟軍管會公安部的領導見個麵?”“這樁活兒上麵催得緊,我就不去見領導了,回頭你幫我打個招呼吧……哦,現場勘查材料在哪裏?”
“就在我辦公室的保險箱裏鎖著呢。”小盛建議,“您先挑一處落腳點,我把您送過去安頓好,您稍微休息片刻,我回辦公室把材料拿來給您過目,您看怎麽樣?”
趙慕超思忖片刻,選了寧海路的落腳點,那是一座花園洋房,曾是國民黨“首都警察廳”副廳長仇秋聲的公館。
很快,趙慕超已經在那幢花園洋房裏一邊翻著卷宗材料,一邊由小盛介紹情況了——
柳妮雅原本住在“雷卡登舞宮”後院的集體宿舍,南京無家的舞女都住在那裏。她是竇三娘的幹女兒,管事的給她單獨安排了一間客房。抗戰勝利後,竇三娘的丈夫林清嘯自殺,柳妮雅生怕人家再來清算竇三娘,到時她的單人客房待遇肯定會取消,難免灰頭土臉。與其自取其辱,還不如自己主動點兒,於是她跟幹媽竇三娘說打算搬離舞廳,自己掏錢租間房子住。
竇三娘理解這位異國幹女兒的心情,說你不用掏錢,一切由我張羅就是。遂以長租的方式在水西門大街的“信康公寓”為柳妮雅租下一套帶煤衛有暖氣的二居室,柳妮雅在那裏一直住到猝死。而她在“雷卡登舞宮”的工作,則是在去年8月結束的。
時局動蕩,竇三娘有心到海外安度晚年。她是雷厲風行的性格,想了就做,二話不說把“雷卡登舞宮”廉價盤給了別人。原打算把幹女兒一起帶走,征求柳妮雅的意見,柳妮雅卻不願意,說她已經在中國待慣了。竇三娘也不勉強,給柳妮雅留下兩根“小黃魚”和一個滬上的聯絡地址,囑其若遇到急事需要幫助,可以往這個地址寫信。柳妮雅倒也講義氣,幹媽一走,她就向“雷卡登舞宮”的新老板提出辭職。這時她已是“雷卡登舞宮”的頭牌舞女了,很多舞客都是衝著她來舞廳消費的,就這麽走了,舞宮新老板覺得吃不消,自然是極力挽留,還許諾給她加薪,甚至讓她入股。柳妮雅婉拒。
離開“雷卡登舞宮”後,柳妮雅暫時無業,倒不是找不到工作,南京的各大舞廳都搶著要她,但這些年來她身心俱疲,不想再當舞女了。閑了一段時間,終於歇夠了,她幹脆像繼母一樣,到一些有錢人家做小提琴家教。
“信康公寓”是南京市的高檔住宅,裏麵的住戶都是高收入階層,大多買下了房屋產權,像柳妮雅這種租住的屈指可數。高檔住宅裏的住戶有一個共性——不大願意跟鄰居搭訕。“信康公寓”也是如此,哪怕就住隔壁,互相之間也沒有任何來往,更沒興趣了解鄰居的情況。進出門時遇見,點個頭算客氣,不打招呼也正常。
尤其是到了4月22日這天,解放軍百萬雄師飲馬長江,隻等著一聲令下就要千帆競渡殺過來的當兒,公寓住戶別說搭理鄰居了,就是同住一戶的人都懶得互相搭話。因此,根本沒人關心住在五樓512的這個蘇聯姑娘是否安好。
據公寓大堂的門房陳老頭兒回憶,4月21日下午,蘇聯駐華使館曾來電要求傳呼512室的柳妮雅接聽電話,這是使館對旅居南京的蘇聯僑民的例行關心。陳老頭兒記得柳妮雅下樓接聽電話時情緒平穩,以職業舞女特有的柔聲細語跟對方交流,當然,說的是俄語,陳老頭兒一句也聽不懂。後來了解到,柳妮雅告訴對方自己一切正常,不想出去搞飯局訪友什麽的,她已經儲備了充足的食品,一個星期不出門也沒問題。
這是陳老頭兒最後一次見到柳妮雅,之後兩天未見其露麵。這也正常,因為4月22日、23日正是解放軍解放南京之時,外麵比較混亂,南京城裏絕大多數市民都縮在家裏不敢外出。
4月24日上午,南京已經解放一晝夜,初時的混亂局麵得到控製,正常生活工作秩序正在恢複,出門的人多了,街道的喇叭裏“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之類的歌聲響徹雲霄。
10時許,一輛郵電局的綠色摩托車駛至公寓門口,那是來送電報的。送報員跟門房陳老頭兒認識,點頭招呼一聲徑直上樓,按照當時郵電局的規定,電報不管是否加急,都須當麵送交收報人簽收。可是,這小夥子白跑了一趟,512 室無人應門。對於送報員來說,這是一樁有點兒麻煩的事。那時沒有手機,人不在家,送報員隻能過半小時再來一趟(這是加急電報的兩次送達間隔時限,普通電報是一小時)。
陳老頭兒在該公寓已經幹了近二十個年頭,見小夥子一臉沮喪地下樓,就知道是吃了空門,不禁覺得奇怪:大前天下午,512室那洋妞兒不是還下樓接聽蘇聯大使館打來的電話嗎?陳老頭一直都在門房間,沒見柳妮雅下過樓。可現在郵電局來送電報,512的房門怎麽敲不開呢?
想到這兒,陳老頭兒不禁一個激靈,這洋妞兒可別出事了!得上樓去看看。遂叫住正往外走的送報員:“那位小姐應該在家的,我陪你上去。”
兩人上了五樓,小夥子再次敲門,同時大叫“512 有電報”。正折騰間,同樓層510室的張太太牽著哈巴狗要下樓去溜達,哈巴狗經過512時忽然駐步,對著房門狂吠,張太太連哄帶嚇,用力扯狗繩,卻也奈何不得。見多識廣的陳老頭兒看到這一幕,臉色倏變:“不對頭,512的柳妮雅小姐多半出事了!”
吵鬧聲驚動了同樓層的住戶,紛紛開門出來查看何故。聽說情況,都懷疑出事了,有人建議趕快破門。在場眾人中,隻有陳老頭兒一個是公寓管理方的,卻不敢拍板,但也無力阻止其他人采取行動。正猶豫間,早有人從家裏取來榔頭撬棍之類的工具,三下五除二就把512的房門給砸開了。臥室裏,柳妮雅仰麵朝天躺在床上,臉色呈深度青灰,嘴角滲出不明液體,估計身體內部已開始腐爛。
哈巴狗嗅覺靈敏,就是因為這股氣味才狂吠不止的。此刻房門砸開,空氣流通了,那股腐敗氣息迅速蔓延,一窩蜂擁進來的一幹鄰居紛紛掉頭,掩住口鼻逃也似的原路返回,還把房門重新帶上。不過,砸破的房門已經擋不住那股味兒了。
陳老頭兒立刻下樓打電話報警。
四、死因不明
案發時,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指派的軍代表正在接管舊警局的過程中,忙得不可開交,聽說有這麽一樁事兒,死者不僅是外籍人士,還是蘇聯公民,不敢掉以輕心,當即向上級報告。同時,通知正在接管中的派出所派警員前往“信康公寓”保護現場。
南京市於1949年4月23日解放,市公安局以及下轄各分局、派出所則是5月15日掛牌正式宣告成立的。“華東八室”偵查員趙慕超來南京調查柳妮雅猝死一案時,距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掛牌尚有十餘天,故本文對南京警方的稱謂統一使用“市軍管會公安部”。
不一會兒,市軍管會公安部指派的刑警、刑技鑒識員、法醫都趕到了“信康公寓”。其時現場已被派出所軍代表帶著一些舊警(還沒決定是否留用)控製,正在詢問門房陳老頭兒,並走訪樓內其他住戶。法醫閔先生係原國民黨“首都警察廳”法醫室的頭牌,也是那時中國法醫界的大佬。看過現場,初步檢查死者遺體外表後,他表示尚不能判定死因,但屍體外表並無任何傷痕,可以排除因外力導致死亡的可能性。最先進入現場的刑技鑒識員沒有發現512臥室內有外人進來過的痕跡。隨後跟進開展工作的刑警在勘查該戶的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後也覺得納悶兒:512門窗緊閉,現場的指紋腳印都是死者自己的(因屍體腐敗的氣味,鄰居們的鞋印止步於客廳),看死者躺在床上的姿勢,估計臨睡前應該還是好好的、怎麽就在熟睡中毫無知覺地死亡了?這,正常嗎?
刑警和法醫交換意見後,決定對屍體進行解剖。
當天稍後,法醫的屍檢結果出來了:其一,根據屍體胃內容物推斷,柳妮雅是在晚飯後四五個小時死亡的,比照廚房裏的剩菜以及垃圾桶裏的蔬菜殘餘,她的死亡時間大致應在4月21日晚上10點至11點之間;其二,可以排除中毒身亡的可能;其三,死者生前健康狀況良好,應該是在熟睡中心髒突然停止跳動導致死亡的,但為何心跳驟停,目前還無法解釋,有可能是某種目前尚未發現的“暗疾”。
根據法醫屍檢及現場勘查情況,警方對柳妮雅之死作出了一個含糊的結論:死因不明,但基本可以排除他殺。
往下,就是處理善後了。柳妮雅在南京居住多年,唯一的身份證明就是她在上海向蘇聯領事館申領的護照。其後到南京投奔林清嘯、竇三娘夫婦,那二位是老江湖,說你還得有一個中國人身份,否則萬一哪天東洋人來找麻煩,你是蘇聯國籍,到時候肯定不好辦。於是又通過關係給她辦理了一個中國國籍,在登記材料裏的家屬一欄,填的是繼母常婉凝。抗戰勝利後,蘇聯駐華使館要求在華蘇聯僑民進行重新登記,柳妮雅去登記並換了新護照,但並未取消非法獲取的中國國籍。眼下,警方麵臨的問題是處理死者遺體和遺產繼承,那就隻有找柳妮雅唯一的親屬常婉凝了。可常婉凝在上海,而這時上海還沒解放。南京解放後,與上海的交通完全中斷,郵路則是時通時斷,即使能把死亡通知寄送到上海,常婉凝也無法趕來南京。
涉外問題不是小事,警方不敢有任何閃失,即使打出市軍管會的名義,沒有死者家屬的委托,警方也無權處置善後。經過研究,警方決定請蘇聯駐華使館通過其駐滬領事館代為轉達,如果常婉凝無法來南京,估計她會向上海的蘇聯領事館提出請求,通過南京的蘇聯駐華使館委托南京警方處置一切善後事宜。
果然,常婉凝接到蘇聯駐滬領事館的通知後提出申請,要求蘇聯駐華使館代為處理,不過,她要求處理的僅僅是柳妮雅的遺體,至於遺產什麽的,她認為算不上迫切,可以緩一下。南京警方遂請蘇聯駐華使館派員到場見證,火化了柳妮雅的遺體,骨灰暫由使館方麵保存。
這事剛辦好,4月26日,南京方麵就接到北平急電,是中央社會部李克農部長親筆簽署的,要求南京方麵嚴密控製柳妮雅死亡的消息,妥善保護現場,如果警方還在對柳妮雅的死因進行調查,亦應立即停止,封存全部物證材料,聽候命令。中共南京市委書記柯慶施立即下令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遵照執行。
鑒於這是來自中央社會部的命令,軍管會方麵料想柳妮雅之死很有可能是一起政治性案件,遂將一應事宜交由政保處辦理。盛盼水恰被指定負責此事,得以跟老領導趙慕超久別重逢。
小盛介紹完情況,拿過熱水瓶往趙慕超的茶杯裏添水。“您現在看的材料是第一部分,還有第二部分,是軍管會公安部接到上級通知前查到的情況,具體是什麽內容,我也不知道。”小盛指了指桌上的另一個卷宗袋,"都是密封著的,我無權打開,也不好向經辦刑警打聽,到時您自己看吧。”
趙慕超稍一沉思:“這第二部分先往旁邊放一放,現在我想去看看現場。”
沒等小盛回答,他已經打開帶來的那口碩大的皮箱,取出一套行頭穿上,又對著鏡子作了一番化裝,整個人就變了個模樣,由原先身穿軍便服的幹部變成了一個頭戴鴨舌帽、鼻梁上架著墨鏡的彪悍保鏢,把小盛看得一愣一愣的。
出於謹慎,小盛接受任務後就指派兩名警員守在“信康公寓”。這二位冷不丁見小盛身後跟著這麽一個氣度不凡的“保鏢”,一時吃不準這是演的哪一出。小盛當然不會向他們介紹這是何許人,來到512室門口,打開掛鎖(原先的司必靈鎖已被鄰居破門時撬壞了),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撲鼻而來。
趙慕超入內,每個屋子都轉了轉,把眼前的景象跟腦子裏留下的對現場照片的印象一一對比,感覺那個拍照的刑警水平不錯,拍攝技術絕對專業。一圈轉下來,並無什麽發現。想了想,又來到臥室窗台前,打開窗子探身查看外牆和一側的水落管子,當初勘查現場的刑警並沒有漏掉。如果柳妮雅死於他殺,因門窗緊閉,那就是一起令刑警頭痛的所謂“密室殺人案”了,所以肯定要考慮到外牆和水落管子上是否有攀爬的痕跡。之前刑警無甚發現,而眼下趙慕超也沒有驚喜。
返回寧海路臨時駐地時天色已暗,小盛征求趙慕超的意見:“隊長,咱們該吃晚飯了,您想吃什麽?”
趙慕超的心思不在吃飯上:“隨便弄點兒什麽來,能填飽肚子就行嘛!”
小盛就吩咐擔任警衛的公安大隊戰士去對麵包子鋪買些菜包子,再向路邊擺熟食攤的買幾塊鹵豆幹,再三叮囑不要葷的,他知道趙慕超雖然不是出家人,卻常年吃素,但一直不明白是何緣故,也不好詢問。
小盛把晚飯端到趙慕超麵前時,老領導已經在翻閱第二個卷宗袋裏的材料了。他去水房擰了把毛巾過來讓趙慕超擦手。趙慕超頭也不抬地接過毛巾:“你也快去填肚子吧,回頭不用過來了,在這裏找間屋子休息就是,有事我會叫你的。”
趙慕超的思維甚為敏捷,就這麽十來分鍾時間,他的思路已經轉移到第二個卷宗袋裏的兩個嫌疑人身上了。
應該說,之前受命調查柳妮雅之死的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幾位刑警的思路跟趙慕超差不多。趙慕超的思路是在從丹陽到南京的火車上形成的——
據甄處長介紹,南京方麵根據現場勘查和法醫屍檢結果,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但法醫未能對柳妮雅的死因作出令人信服的醫學方麵的解釋。趙慕超認為這種情況也情有可原。別說國民黨長期統治下的舊中國了,就是放眼世界,也沒有哪個醫生(哪怕是醫學大家)敢說可以判明任何類型的死因。況且死者是蘇聯公民,趙慕超相信,南京警方在確定死因一事上一定盡了最大的努力,對於法醫的結論,官方也基本認可。否則,即便家屬同意,估計也不會批準把屍體火化。
不過,那時南京方麵還沒接到正式通知,沒料到這個洋妞兒的身世竟然這等複雜。她的生父即將來華,如果她還活著,肯定是要跟著老爸回莫斯科的。過幾天人家老爸來了,要見女兒,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這邊當然隻能如實相告。可人家老爺子曾是共產國際的老牌特工,你告訴人家女兒死了,又說不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死因,人家能接受這種“輕描淡寫”嗎?
趙慕超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身體隨著列車行進的節奏搖搖晃晃,一邊抽煙一邊尋思:若我是南京方麵的領導,接待米哈依爾同誌的時候應該怎麽回答?既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就隻好用邏輯推理的方式進行抽象的說明。那蘇聯老爺子既然是老布爾什維克情報人員,邏輯思維水平應該不低,邏輯對邏輯,隻要推理充分,應該也能讓對方接受。
那麽,該用怎樣的邏輯推理說服人家呢?趙慕超想出的法子是:如果查不出死因,就當他殺來對待;方方麵麵他殺的可能都調查到了,並且都被有形的事實排除了的話,那不管是誰,就隻能接受南京方麵給出的結論了。
此刻在寧海路的臨時駐地,趙慕超撕下第二個卷宗袋上麵的封條,抽出裏麵的一遝材料。粗粗瀏覽片刻,他發現之前南京同行對此案的調查思路竟然和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轍。盡管沒有進行詳細的說明(因為被催促盡快上交卷宗,沒來得及),但已經包括了兩個嫌疑對象的基本材料。再看負責主持對嫌疑人進行外圍調查的警員的簽名,趙慕超暗暗點頭--並不是說他認識,但作為一名情報工作者,他是知道這三個老刑警的。
趙慕超不禁感慨: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都說南京警界藏龍臥虎,果然不是虛言!
五、舞女和“神童”
金二貴時年二十七歲,南京本地人,未婚,家住長樂路。金家是開典當行的,金二貴的父親金有德是長江運輸船上的水手出身,其發家史頗具傳奇色彩。
據說他早年在一次航行中遇到大風浪,和其他幾個水手把運輸船撐進一條河汊避風。夜間輪到他值守,幹坐著覺得無聊,見月色頗好,就隨手抄起網兜往水裏胡亂撈了幾下想尋求漁獲,不意竟然兜住了一件重物。網兜的細竹竿吃不住分量,就改用竿頭有鐵彎鉤的竹篙伸到水裏鉤住,撈起來一看,竟是一口尺餘長七寸寬的銅匣,不過是被一把老式銅鎖鎖住了的。他尋思裏麵說不定有寶貝,又擔心砸鎖驚醒了其他水手,就把銅匣藏在船艙隱蔽處。
這趟運輸活兒結束,金有德把銅匣夾在鋪蓋裏拿回家。沒有人知道這口銅匣裏藏著什麽東西,但老金從此不再跑運輸了,先是做些倒騰西藥的小生意,一年後與一個英國掮客合夥開了一家隻有一個門麵的西藥及醫療器械批發行,快進快出,就是做皮包生意。兩三年下來,批發行散夥,英國人去了上海,老金盤下了儀鳳門的一家典當行,自己做起了老板。
直到這時,金有德方才娶妻生子。生的是雙胞胎,金二貴是老二。老大金大貴性格內向,看著還有點兒木訥,五歲才會說話,人都說這孩子長大了一定是個“悶葫蘆”。老二金二貴正相反,口才記憶力俱佳,三歲的時候,社會上流行的兒歌隨口就唱,到了五歲,已經能背誦幾十首唐詩了,因而被親友稱為“神童”。
雙胞胎八歲那年,金家遇到一場禍事--元宵夜,金家全體出動去夫子廟逛燈會,誰知一個不留神,金大貴讓人拐走了!金老板不惜花費重金,動用能夠動用的所有社會關係,包括警察局、幫會甚至洋人,還在報紙、電台發布“懸賞尋子”啟事,折騰了兩三個月,卻是一點兒線索也沒有。柳妮雅的幹爹林清嘯,就是這期間金老板攀上的朋友。老林未能幫金老板尋回兒子,按照老派江湖規矩,把金家送來的十兩一根的“大黃魚”退還了。由此,金有德認為林清嘯這人值得交往,漸漸兩家開始走動。竇三娘婚後不育,很喜歡“神童”金二貴,幹脆認其為義子。
此後金二貴一路順風,不僅年年被評為優等生,高中還跳過級,從高一跳到高三,然後保送江蘇省立醫政學院(該校當時在鎮江,1957年遷至南京,更名為南京醫學院;1993年更名為南京醫科大學,即現在的“南醫大”)。不知出於什麽想法,他主攻的專業不是醫學,而是選擇了藥學。那時候能上公立大學乃是一樁頗有臉麵的事,幹媽竇三娘非常高興,為此舉辦了慶賀宴會。
從江蘇省立醫政學院畢業後,金二貴謝絕官方的聘請,沒去擔任藥監官員,而是自己開了一家小公司做西藥經紀生意,這在當時可是一個能掙大錢的營生。那年他已經二十三歲,還沒有對象,親朋好友紛紛為他張羅,他一概謝絕,別說相親了,連照片都不看;也有姑娘直接寄信要求交往的,他連拆也沒拆就扔爐子裏了。
若是認為金二貴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沒有考慮,那就大錯特錯了。他早已有了心上人,那就是竇三娘的幹女兒、“雷卡登舞宮”的頭牌舞女、蘇聯籍姑娘柳妮雅。
由於竇三娘的關係,金二貴跟柳妮雅早就以“兄妹”名義接觸了,隻是還沒捅破那層窗戶紙。竇三娘走江湖多年,應該是有眼光的,可在這事上麵卻被那層“幹兄妹”關係蒙住了眼睛,對於兩個異國青年男女的接觸,她壓根兒沒往其他方麵去想。直到抗戰勝利後兩年多,典當行金老板夫婦發現了兒子的心事,在一次飯局上將兒子的心事和盤托出。竇三娘才醒悟過來。
回去問下來,柳妮雅的回答是:“可以交往,是否能發展到戀愛關係,那要看雙方接觸下來各自的感覺;至於談婚論嫁,去年我母親(指繼母常婉凝)來南京探望我時我跟她說過,我必須知道父親是死是活的確切消息後才嫁人!”
竇三娘豎起大拇指:“好姑娘,有情有義!那就這樣定了!”
這是1947年的話頭。之後,兩個年輕男女的關係就公開化了。去年8月,竇三娘把“雷卡登舞宮”盤出去,準備到海外定居。她曾征求過柳妮雅的意見,問她願不願意和二貴哥結婚,然後隨她一起去海外。柳妮雅卻是搖頭:“我還沒打聽到父親的消息呢!萬一我走了,父親卻來中國找我,那可怎麽辦?”
竇三娘知道這姑娘勸不住,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竇三娘去海外後,柳妮雅沒再做舞女,以小提琴家教為業。家教課不是天天有,空閑時間多,她跟金二貴的交往也更頻繁了。據“信康公寓”門房陳老頭兒說,小夥子經常來公寓,從不空手,每次不是一束鮮花,就是糖果西點,或者是花裏胡哨的禮品盒,估計裝著化妝品或時裝之類。在陳老頭兒看來,柳妮雅和金二貴就是正在處對象的青年男女,柳妮雅對金二貴也不錯,小夥子離開時,她一般都是送到樓門口;或者兩個人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等等。
既然二人的關係如此親密,南京刑警怎麽會把金二貴列為嫌疑人?第二部分卷宗表明,南京刑警的懷疑是有根據的。
4月16日午後1點多,門房陳老頭兒看見金二貴的那輛福特轎車在公寓門口緩緩停下。此前陳老頭兒是看著他倆一起出去的,此刻顯然是在外麵吃過午餐後,金二貴送柳妮雅回來。不過,這次的情況跟以往有點兒不一樣。
柳妮雅沒像以前那樣坐在副駕位置,而是坐在後排。金二貴繞過車頭想為其拉開車門,她卻自行開門下車,高跟皮鞋一路“篤篤篤”地隻管往裏走。金二貴急追幾步,伸手攙扶她上台階,卻被柳妮雅用力甩開了。小夥子連說“你聽我解釋嘛”,柳妮雅的反應則是“呸”了一聲,加快腳步隻管上樓,把金二貴一個人晾在門口。金二貴在原地呆立半晌,黯然上車離去。
看樣子,他們之間鬧了點兒不愉快。可是,隻隔了一天,陳老頭兒又看見兩人依偎著進進出出了。
然後是4月21日。那天午飯過後,陳老頭兒正在門廳掃地,看見柳妮雅從樓上下來,還化了妝。估計柳妮雅心情不錯,經過陳老頭兒身邊,還主動跟他打了個招呼。
陳老頭兒點頭回禮:“柳小姐出去?”
柳妮雅在信報架前駐步,查看是否有她的郵件,隨口回答:“唔……”
陳老頭兒往樓門口外麵掃了一眼。“金先生沒來接你,要招出租車嗎?”
“不用。”
柳妮雅沒多久就回來了,接著就是蘇聯大使館打來電話,此後陳老頭兒再也沒見柳妮雅下過樓。這天半夜,柳妮雅就莫名其妙死了。當然,那時陳老頭兒還不知道。
讓陳老頭兒感到奇怪的是,次日也即4月22日到24日這三天裏,金二貴沒像往常那樣來過公寓,以往金二貴雖不是天天來,隔天來一次總是有的。也許,這是因為那幾天情況特殊,南京城剛剛解放,大多數市民不敢出門的緣故。問題是,人可以不出門,南京城裏的電話並沒有中斷。金二貴的公司也好,家裏(即典當行)也好,都是有電話機的,他卻沒像平時那樣頻頻來電,讓陳老頭兒一趟趟爬五樓去傳呼柳妮雅下來接聽電話。按說這種時候,他正應該打電話關心一下柳妮雅的安全嘛。
由此,南京刑警認為金二貴的表現反常。
趙慕超從丹陽趕到南京,馬不停蹄聽介紹看材料,接著去查看水西門大街“信康公寓”的現場,返回駐地又繼續看卷宗,直到午夜方才躺下歇息。旅途勞頓,加之連續工作十多個小時,本該腦袋沾枕頭一合眼就進夢鄉了,可他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大腦依舊處於興奮狀態。
既然睡不著,那就繼續考慮案情吧。如果金二貴是凶手,他殺害柳妮雅的動機是什麽?
從卷宗反映的情況看,很可能是因感情問題矛盾激化,一時衝動之下殺了人。可現場卻不支持衝動殺人的假設,柳妮雅死得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而且經法醫屍檢,沒發現任何外力擊打的痕跡,甚至具體死亡原因都無法判定,隻好歸因於某種目前尚未發現的“暗疾”。果真如此的話,這種“暗疾”還真是夠暗的,能讓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人無聲無息地死去,還不留任何痕跡……
對於“暗疾”之說,趙慕超是不以為然的。那就換一個角度考慮,什麽手段能夠導致法醫作出可能有“暗疾”的估測呢?答案顯而易見——毒藥。
有些毒藥十分特殊,特殊到進入人體後,受害者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在無知無覺中死去。柳妮雅臨終的神態,就像熟睡中那樣平靜。趙慕超結合自己長期的隱蔽工作經驗以及接受技能培訓時學到的相關知識,認為這種毒藥的特性可能與麻醉藥物相似,不像砒霜、氰化物毒藥那樣凶狠霸道、見血封喉。它可以讓人的心髒搏動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減弱,直至完全停止。由於被害人處於睡眠中,感覺不到這種減弱導致的細微不適。
法醫對屍體的檢驗項目中包括了血液,但化驗結果是陰性。但趙慕超知道,目前我國的醫用化學試劑比較落後,有些可以作為毒藥的新型麻醉藥物可能是檢測不出來的。而且他聯想到金二貴在大學裏是攻讀藥學專業的,加之畢業後一直經營西藥批發,對於這樣一個角色來說,弄到國外的新型麻醉藥物,應該沒多大難度。而且,他還具備對柳妮雅下手的作案動機。
六、十賭九輸,豪賭必輸
趙慕超睡了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起來簡單洗漱,先在陽台上打了一套武當內家拳。返回房間,一眼看見桌上的幹荷葉包,想起是昨晚小盛給他捎回的什錦炒麵夜宵,竟然忘記吃了。遂往昨晚的殘茶裏加了些開水,三口兩口把早餐對付了。
下樓走進客廳,小盛和南京市軍管會公安部給他配備的偵查員已經在等候了。小盛一聲“起立”,眾人一躍而起,齊刷刷敬禮:“隊長好!”
把七人一一向趙慕超介紹後,小盛便離開了客廳。他知道往下趙慕超就要給偵查員布置工作了,而這些內容他作為聯絡員是無權知曉的。
這個被趙慕超稱為“便衣組”的班子,在昨天趙慕超決定下榻此處後不久,就接到小盛的通知趕來了。他們執行的是秘密任務,既然報到了,就不能擅自離開,那就隻好住在這裏了。好在寧海路的臨時駐地很寬敞,別說七個人,就是再來七個也住得下。
直到此刻,他們還不知道要執行什麽任務,之前領導告知,讓他們前往寧海路向華東局社會部的一位首長報到,絕對聽從首長的指揮,人家吩咐幹啥就幹啥,什麽問題也不要問。
這些偵查員對“盛科長”(雖然沒有正式任命,但大家私底下已經開始這樣稱呼小盛了)本就十分欽佩,聽盛科長說這回從華東局社會部下來的首長是他當初參加革命時的訓練班教官,那豈不是更加了得?有幸跟著這樣一位傳奇人物調查案子,這樣的機會此生怕是難有第二次了,自然是個個精神抖擻、躍躍欲試。
趙慕超首先簡單介紹了便衣組的任務,告知十來天前南京水西門大街“信康公寓”512室的租客、蘇聯國籍的柳妮雅小姐在家中猝死,是自殺還是他殺尚不明確,法醫也未能確定具體致死原因。現奉上級指令,對柳妮雅之死進行調查。
接著,趙慕超指定裘勝傑為這個七人小組的組長。便衣組留下一人在駐地值守,其餘六人分為兩組,分別去調查死者柳妮雅和南門“必誠典當行”金老板的兒子金二貴的情況,重點是兩人的關係和最近(特別是4月20日以後)的交往情況。在外麵遇到問題解決不了的,可以隨時往駐地打電話。
鑒於南京剛剛解放,治安形勢不容樂觀,趙慕超叮囑大家:“都帶上武器,一旦遇到危險,警告無效可以開槍。就這樣,解散!”
待裘勝傑等人離開駐地,趙慕超又向小盛交代了另一件事:“你去聯係幾個警員,讓他們把‘信康公寓’512室死者的所有物品清點登記,拍照存檔,然後裝箱運到駐地這邊來。”
這是趙慕超今晨醒來後腦子裏冒出的念頭,其理由是:既然把柳妮雅之死當作一樁案件來調查,那往下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辦案的規矩。
趙慕超自己也沒想到,他這個臨時起意的舉措竟然起到了未雨綢繆的效用。當然,這是後話。
傍晚,派出去的兩撥偵查員陸續返回駐地,調查情況匯總如下——
金二貴最近可能交了厄運,諸事不順。先是因人民解放軍飲馬長江兵臨城下之故,今年春節以來,他的西藥生意一落千丈。生意場上賺得少了,就想從其他方麵撈點兒回來。不知是受了什麽人的慫恿,他沾上了賭博的惡習。那年月,沒事喜歡玩兩把的大有人在,每天在麻將桌上花的時間比工作時間還長的人比比皆是,可人家的手麵不大,一枚銀洋兌成銅板,出出進進能玩上一天。他卻是懷著“堤內損失堤外補”的想法,想把生意上的損失從賭局上找回來。
常言道:十賭九輸;又曰:豪賭必輸。賭徒若是同時沾上這兩條,那離家破人亡就不遠了。金二貴是菜鳥,硬是不信邪,非要兩條同沾,不但常賭,還要豪賭,哪怕還有三條四條,隻怕他也敢試試。這一試,就折進了局子。
逮他的是舊警局鼓樓分局的治安警。有讀者可能覺得奇怪:怎麽,舊社會也查賭?沒錯,民國刑法上的確有懲治賭博的律條。不但查賭,舊社會還搞禁毒呢,那時的毒品以鴉片煙為主,故稱“禁煙”。民國政府設立了一個全國性的“禁煙委員會”,主任由蔣介石兼任。當然,不論禁煙還是查賭,要看實際效果。說到民國政府禁煙禁賭的實際效果,不提也罷。
4月19日那天,金二貴與人相約,前往秦淮河的一艘船上參與賭博。之所以把賭場設在船上,就是為逃避警方的打擊。身兼船老大和莊家兩職的那位是幫會人士,別說跟警方了,就是軍方和特務機關裏都有他的把兄弟,照往常,應該是沒人來找麻煩的。但是,這夥賭徒忘記了這當兒是什麽形勢。
解放軍就在長江對岸,大炮一字排開,千舟隱蔽在港灣河汊,官兵天天都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調整生物鍾,渡江戰役一觸即發。舊警局那些警察頭目平時作惡多端,眼看南京保不住了,大多逃的逃躲的躲,那些無處可逃的,也不像往日那樣咋咋呼呼人模狗樣了,都做了縮頭烏龜。他們手下那班爪牙沒了管束,不少人趁機利用警察身份在大街小巷查賭,賭資沒收,坐地分贓入了私囊。賭徒則逮進局子,分門別類處置:家裏沒油水的,放一邊不管了;有油水的,那就要繼續榨取剩餘價值,以罰款為名,讓家眷拿錢來贖人。
金二貴就這麽給鼓樓分局的警察抓進去了。那天他帶了二百銀洋,賭運也不錯,贏了幾十枚銀洋。正得意時,警察化裝成漁夫,搖著一條漁船迎麵過來,兩船交會時猝然發作,跳幫上船,將這夥賭徒人贓俱獲。拉到警局一問,家裏開著典當行、自己又是西藥批發行老板的金少爺馬上被視為一條“肥羊”,二話不說,先開出一紙為期一月的拘票。
典當行老板金有德聞訊大怒,說不管這小子,讓他在裏麵吃點兒苦頭。這下,金二貴在看守所沒轍了,除了一天三頓質量極差的牢飯可以保證,其他生活用品、替換衣服什麽的統統沒有,這一個月怎麽過呢?
熬到第四天,他終於在絕望中看到了希望。4月23日,有消息傳來,說解放軍打過長江,已經進南京城了。一幹人犯都是喜出望外,以為改朝換代之際肯定會被釋放。哪知,除了依舊在當班的舊警看守員的態度變好了一點兒,其他方麵並無改變,更沒有釋放犯人的任何跡象。
有犯人悄悄向認識的舊警看守員打聽,方知看守所雖已隨同大小警局一起被軍管會接管,但有文件規定,對於因刑事犯罪關押在監獄的已決犯,以及看守所裏關押的刑事未決犯,一律繼續關押。待社會秩序穩定下來以後,再著手受理有冤情者的申訴,由公安局、人民法院予以甄別。
金二貴自是大失所望,無奈之下,委托一個舊警看守員給他的生意合夥人打電話,要求送一應生活用品過來,當然還要些錢鈔。
偵查員薛殘冬、尹代宗和小丁負責調查金二貴這條線索。他們從典當行打聽到金二貴折進局子後,隨即去鼓樓分局看守所提訊金二貴。以上情況,就是金二貴告訴他們的。至於他和柳妮雅吵架的原因,金二貴說之前柳妮雅已經察覺到他在賭錢,再三規勸,他不肯聽,兩人為此鬧了矛盾。
偵查員沒有透露柳妮雅出事的消息,還答應為金二貴給其父母捎一封信。離開看守所,偵查員心中多少有點兒失望。金二貴是4月19日因賭博被抓的,而柳妮雅卻死於4月21日深夜,他應該跟柳妮雅之死沒有關係。
七、“雷卡登”的常客
便衣組組長裘勝傑和偵查員丁誌國、厲烈三人負責對死者柳妮雅生前情況的調查,他們的主要調查對象,就是小盛提供給趙慕超的第二部分材料中提及的另一個嫌疑人。
那是一個年歲與柳妮雅相仿的英俊青年,名叫曾炎軒。他是晚清歸國華僑子弟,其祖父早年去美國謀生,從街頭賣夜宵漸漸發展到開飯店,成為擁有十家連鎖飯店的老板。1910年,老先生盤出了在美國的產業,舉家返回祖籍地南京。
這時,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無意再做什麽事業,便居家養老,其子曾鐵笙子承父業,在南京珠江路開了一家“歸僑樓”,兼營餐飲、住宿,消費定位中高檔。由於經營得法,又占了地理位置優勢,以及眾多有錢外國顧客的追捧,生意甚好。這家飯店一直開到抗戰爆發,南京保衛戰時毀於兵火。
其後曾鐵笙隱居了兩年,又做起了汽車零部件生意。當時中國的汽車全是舶來品,零部件自然也是舶來品,曾鐵笙之前經營“歸僑樓”,掌握眾多外國顧客的人脈資源,有穩定的進貨渠道,即使在日偽統治時期,生意照樣紅火,他是南京屈指可數的幾個有辦法從日本以外的其他發達國家諸如英美等國購得緊俏汽車零部件的商人,日本軍方對他也比較客氣,免得斷了貨源。如此,曾家的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曾炎軒出生於這樣一個家庭,生活條件優渥,自幼聰明勤奮,隻要人生之路不走歪,想不出人頭地都難。
曾炎軒十九歲那年,南京已經淪陷,太平洋戰爭還沒爆發,他通過老爸牽線,獲得了一個赴美國學習飛行的機會。那時他還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大二學生,果斷放棄學籍,辦理護照簽證去了美國。
兩年後,他學成回國,直接去了陪都重慶,自報家門要求參軍抗日。軍方看到他,就像叫花子看到了一個金元寶,接待軍官來不及向上級請示,先拍板再說。上級長官聞知,趕緊出來迎接,像是生怕他反悔似的,又以保護人身安全為由給他派了一個貼身警衛。
曾炎軒先是被安排到成都航校當助理教官,一年後申請去前線作戰。可航校的美國教官卻不肯放他走,小夥子的祖父和父親長期生活在美國,他自己雖然是在中國長大的,行為舉止和思維方式卻深受父輩影響,非常美國化,美國教官覺得和他一起在航校工作很愉快。國民黨軍方對於美國人的要求自是迎合,就這樣,曾炎軒一直在航校待到抗戰勝利,方才回到南京。不久,進入陳納德辦的民用航空公司做了一名飛行員。
1946年12月下旬,曾炎軒在教會舉辦的聖誕晚會上與柳妮雅相識。當時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是一名國民黨少將的千金,但他跟柳妮雅跳了一曲之後,馬上愛上了這個活潑可愛俏麗耐看的蘇聯姑娘,遂要求互留聯係方式。柳妮雅具有俄羅斯姑娘的直爽性格,她知道社會上許多人對舞女另眼看待,幹脆自報職業。對方卻不介意,說那好啊,我最喜歡跳舞了,以後我就去“雷卡登舞宮”找你好了。
曾炎軒說話算話,次日就出現在“雷卡登舞宮”,進門直奔賬台,開了一張支票,說要購買一百打柳妮雅小姐的舞票。這是“雷卡登”開張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兒,賬房先生大吃一驚,以為是林老板不在了,“雷卡登”沒了幫會背景,江湖上有人來踢場子搗蛋了,速去向竇三娘稟報。
竇三娘聞言也嚇了一跳。一百打舞票,那就是一千二百張,就算你每天來跳兩場,那也要將近兩年才用得完啊。於是,就準備出麵盤來人海底。到前麵一看,曾炎軒和柳妮雅兩人相談甚歡,而那一千二百張舞票,用皮筋箍成十遝,就放在他們身前的茶幾上。
聽柳妮雅介紹說這小夥子是飛行員,竇三娘稍稍放心。那時社會上普遍對飛行員另眼相看,何況曾炎軒還是退役空軍。
此後,曾炎軒成了“雷卡登”的常客,來了隻跟柳妮雅跳舞,跳累了,就邀柳妮雅坐下來喝咖啡聊天。這當然是要消耗舞女的營業時間的,不過,曾炎軒買了一千二百張舞票,足夠他消耗一陣的了。竇三娘私下問過柳妮雅對這小夥子到底是什麽態度,有沒有談戀愛的可能。柳妮雅說交往一下無所謂,但她還沒考慮過發展成戀愛關係。如果兩人一直這樣交往下去,恐怕就沒有金二貴什麽事了。
不料曾炎軒那一千二百張舞票的零頭還沒用掉,情況發生了變化,航空公司考慮到他的英語水平不錯,將其調到美國飛歐洲的航線去了。而且,這一去就是兩年。
其間,他跟柳妮雅自是常有書信往來,不過,以當時的郵路速度,南京與歐美之間一封信走上半月一月實屬正常。原先如火的熱情也就漸漸降溫了。就在這時,不明就裏的金二貴開始追求幹妹妹。竇三娘起初沒留意,待意識到這對幹兄妹的戀情時,這二人已經如膠似漆了。想想也罷,既然幹女兒跟曾炎軒無緣,金二貴的條件也不錯,柳妮雅嫁給金二貴也不至於受了委屈。
誰知曾炎軒心裏還是惦記著柳妮雅的。1948年底,他從航空公司辭職回到南京。因國內局勢動蕩,他家的產業已陸續遷往香港了。曾炎軒找到已經不在“雷卡登舞宮”上班的柳妮雅,讓姑娘隨其去香港,找不到工作不怕,經濟上可以由他長期承擔。而柳妮雅對曾少爺的那份感情早就淡了,當下拒絕。不過,她做舞女多年,養成了職業習慣,拒絕客人的時候自有一套婉約的說辭。
這種近似“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態度,給曾炎軒造成了一個錯覺,以為這洋姑娘是在擺架子,故意拿捏人。曾少爺不免惱火,跟柳妮雅吵了一架,差點兒動手,是被在場的兩個朋友勸住的。
曾炎軒指著柳妮雅咆哮:“你等著!早晚給你點兒顏色看看。”一邊說,一邊把手往懷裏伸。朋友知道他是有手槍的,擔心他一時衝動闖下大禍,連忙將其扯進路邊一家酒館喝酒去了,不過此事還是鬧得沸沸揚揚。
偵查員在對曾炎軒作進一步調查時,發現他已於1949年4月初移居香港了。隨即去機場查閱乘客登記資料,確實有曾炎軒的名字。
趙慕超聽了兩路偵查員的匯報,微微皺起眉頭,因為這樣一來,金二貴和曾炎軒這兩個對象的嫌疑就都被排除了。
八、門衛的遺言
這晚,趙慕超又是午夜過後方才歇息。睡到2 點多鍾,忽然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驚醒,在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倏地一個翻身下了床,雙腳剛沾地板,右手已經抓起了話筒。
電話是在底樓休息的聯絡員盛盼水打來的:“隊長,有情況!‘信康公寓’的門房陳老頭兒給人捅了一刀,已送醫院搶救……”
“信康公寓”的門房陳老頭兒是個孤老,早年是醬園夥計,後來醬園關了,正好“信康公寓”剛剛落成,需要一個能夠全年無休吃住都在班上的看門人,條件是忠厚老實、略識文字、身體健康。陳老頭兒前往應聘,當場就被錄用。那年是1928年。二十多年來,無論是公寓管理方還是住戶,都對他很滿意,為此,老板給他漲了好幾次薪水。
這天入夜,陳老頭兒像往常一樣簡單吃過晚飯,邊吃飯邊聽收音機播放的京劇節目,收音機是幾年前一個住戶出國前清理物品時送給他的。9 點過後,他把公寓大門關上,在門房間裏拉開一張行軍床,躺下休息。公寓臨街是兩扇四周木框中間鑲厚玻璃的彈簧門,夜間把門關上後,裏麵搭上安全鏈。晚歸的住戶按響連通門房間的電鈴,陳老頭兒就會過來開門。
夜半時分,公寓裏的人們睡得正酣,忽聽樓內發出一陣異響,似是有人在廝打,還夾雜著陳老頭兒那蒼老的嗓音:“抓賊啊!”
四樓、五樓兩層的人們最先被驚醒,紛紛開門查看。這時叫喊聲停止了,樓梯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膽大者循聲來到四、五層樓梯之間的拐角平台,隻見陳老頭兒躺臥血泊中,已經昏迷不醒。
這下炸了鍋,全樓的住戶都被驚動了。有兩個以行醫為業的住戶上前查看陳老頭兒的情況,發現他胸部被捅了一刀,血流如注,趕緊讓人打電話叫救護車並報警,同時試著為其包紮傷口止血。陳老頭兒突然睜開雙眼,費力地嚅動著兩片嘴唇:“橋……橋……”然後腦袋一歪,又昏迷過去了。
另有七八個男性住戶下樓追趕凶手,但是太晚了,連凶手的影子都沒瞅見。
救護車趕抵公寓時,派出所三個值班警員也騎車而至。他們稍一商量,一人上了救護車,陪同傷員前往醫院,兩人留下保護現場,了解情況。
留下的兩個警員中有一個姓方的老警,趙慕超來到南京的當天,盛盼水打電話給管段派出所,讓他們派人來“信康公寓”512室門口值守,等候趙慕超前來勘查現場,老方即是那兩個警員之一。他們一直守在公寓門口,直到昨天下午小盛按照趙慕超的指令,把512室裏柳妮雅的個人物品清點登記、打包裝箱運走後方才離開。當時盛盼水也在場,離開時跟兩人握手表示感謝,隨口關照說:“這幾天還得麻煩你們多注意公寓這邊的情況,有什麽異常,隨時打市局總機找我。”
此刻,公寓門房被人捅傷了,老方尋思512室那洋妞兒剛出事不久,陳老頭兒又挨了捅,不管是否跟512室死人有關係,先向市局總機打個電話總是沒錯的。於是,寧海路臨時駐地的盛盼水就接到了市局總機轉來的電話。
當下,趙慕超聽盛盼水如此這般一說,暗忖這事兒的確發生得蹊蹺,該立刻去現場查看,遂讓小盛把睡在一樓及後院的一幹便衣都喚起來。
一行九人過去時,軍管會公安部派出的刑技人員已經趕到,正在勘查現場。趙慕超讓便衣組長裘勝傑布置組員協助勘查,自己則走向聚集在公寓前廳七嘴八舌眾說紛紜的那些住戶們。這些住戶你一言他一語所說的內容,經過旁聽者趙慕超的一番梳理排列,竟然就把案發過程拚出了一個大致輪廓——
陳老頭兒在門衛室睡覺時,案犯悄然來到公寓大門外。他把兩扇並攏一起的木框玻璃門輕輕往裏推開一條縫,伸手到裏麵,拉開一端掛在拉手上,另一端固定在門框上的白銅鏈條。進入門廳後,隔著門衛室的玻璃窗,瞅見陳老頭兒睡得正酣,便順著樓梯悄然上樓。
誰知就在這當兒,陳老頭兒醒了,習慣性地走出門衛室查看,忽見大門的安全鏈被摘下來了,情知不妙。估計他也判斷不出賊人是剛剛潛入公寓呢,還是成功作案後逃之夭夭了,但陳老頭兒的經驗還是有一些的,賊人跑了,多半追不上,那就隻有報警了;如果還在樓上,那肯定能堵個正著。於是他立刻拿著手電筒上樓查看。
賊人還在躡手躡腳上樓梯,他做賊心虛,生怕走得快了腳步聲被人發覺。而陳老頭兒擔心住戶遭竊,急匆匆上樓,也顧不上腳步的輕重了。夜晚樓道裏本就安靜,難免被賊人察知。這時賊人已經來到四樓和五樓中間的拐彎平台上,聞聲心說不好,便加快腳步,想上到五樓躲進樓道盡頭放置清潔工具等雜物的那個小間裏。可腳步一快,動靜也跟著大了,陳老頭兒確認賊人還在樓裏,當即高喊“抓賊啊”。
賊人意識到已經暴露,別指望藏匿於雜物間什麽的了,還是往外逃吧。下樓時必定會跟陳老頭兒劈麵相遇,問題應該不大,這麽一個老頭兒,還不是一推就倒。可兩人相遇之後,劇情並沒有按照賊人設想的方向發展。陳老頭兒老歸老,動作依然敏捷,而且手裏有家夥,掄起手電筒就朝賊人砸過來。
至於砸沒砸到,趙慕超不知道,但估計除了用手電筒砸,陳老頭兒還有拽住賊人衣服之類的動作。賊人當然不肯束手就擒,可一時又掙不脫,耳聽得被驚動的住戶的開門聲和詢問聲,情急之下衝陳老頭兒捅了一刀。
稍後的勘查結果與趙慕超的上述推測基本相符。刑技人員還在四、五樓之間的平台上發現了一顆紐扣,經住戶辨認,應該不是陳老頭兒衣服上的。陳老頭兒當時穿一件中式對襟夾襖,上麵釘的是傳統的琵琶扣,隻會被扯開,不可能把紐扣扯下來。而現場發現的這顆紐扣是黑色膠木材質,從大小式樣上判斷,多半是從春秋外套上掉落的。
由於陳老頭兒的大聲呼叫,樓內眾多住戶聞聲而出,大廳地板和樓梯上鞋印雜亂,無法辨認案犯的足跡。同樣的原因,也未能在樓梯扶手上提取到案犯的指紋。大門的安全鏈也檢查了,估計案犯戴了手套,未能發現任何可疑痕跡。但這至少表明,案犯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意識。
不久,醫院那邊傳來消息,搶救無效,陳老頭兒不治身亡。法醫隨即對屍體進行解剖檢驗,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案犯那一刀刺中了血管,陳老頭兒因失血過多而亡。
前往“信康公寓”勘查現場的刑警撤離後,趙慕超和便衣組還在樓內走訪住戶,分局和派出所警員則繼續控製外圍,禁止進出。趙慕超之所以沒下令撤離現場,是因為他總覺得陳老頭兒之死顯得蹊蹺,這種蹊蹺無疑提升了柳妮雅死於他殺的可能性。他讓便衣組走訪公寓住戶,了解陳老頭兒生前的情況,以及他臨死前吐露的那個含糊不清的字兒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自己也沒閑著,從底樓到五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甚至還打開512的房門入內查看。白天,小盛已經按照他的吩咐通知市局派人過來,把柳妮雅生前的個人物品清點登記造冊後送到了駐地,暫存於地下室內。此刻,趙慕超進入512室,看到的是騰空了的櫃子箱子抽屜,負責清理物品的刑警雖然把東西都帶走了,但沒把箱櫃、抽鬥關上,地麵也沒打掃,一片狼藉,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妙齡女子的閨房。
據小盛說,白天把512室的物品搬走後,樓內一家住戶的女主人曾跟他聊過幾句,提到幾天之前她去門廳取報紙時,聽到外麵有人向陳老頭兒打聽那個洋妞兒住過的房間是不是會出租。陳老頭兒怎麽回答的,她隻顧瀏覽報紙上的頭條新聞,沒留意。此刻,趙慕超想起這件事,尋思會不會跟陳老頭兒今晚被害有關係呢?
這時,便衣組已分頭走訪完樓內住戶,組長裘勝傑向他匯報:反複詢問過距陳老頭兒被害位置最近的四、五樓的七個住戶,陳老頭兒的臨終遺言確實是“橋……橋……”的發音。幾個便衣剛才初步議了議,認為陳老頭兒很有可能認識那個案犯,也許凶手姓“橋”或者“喬”。這些便衣對南京地麵非常熟悉,有人想起以前水西門一帶有個被喚作“登堂專家”的慣偷喬四,會不會是這主兒?
趙慕超點點頭:“大家辛苦了,收隊回駐地吧。睡幾個小時,等緩過勁兒來,我們就去找這個喬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