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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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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89:武師失蹤案(下)

(2023-10-21 09:03:07)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89:武師失蹤案(下)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9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九、彩票恩怨

印天樂的老爸印如玉的連襟叫龐衝,是漢口“百富典當”的老板。這人天生陰險,長著一張“麵無三兩肉”的瘦削臉,有抽鴉片的惡習,還好賭。陰險之輩一般都擅長琢磨,麻將桌上若是遇到這種對手,牌友通常隻有輸的份兒,不過是大輸小輸之分罷了。時間久了,龐老板在賭博方麵鮮有敵手,因為大家都不敢跟他打牌了。

龐老板還有一個特點----深沉,他對於自己被眾人疏遠根本不在乎,轉身就玩起了另一個把戲,在典當行之外又搞了份出售彩票的第二職業。

那時的中國彩票業剛起步,整個行業理念原始,方式簡陋,對於龐老板這種麻將桌上能把一班牌友玩得團團轉的高手,做點兒手腳自然容易。他把手腳做到了極致一一尋常勞苦大眾的中獎率始終保持一定高比例,為嘛?吸引富豪唄!對有錢人他就不客氣了,偶有中獎是一定的,但超級大獎那就是猴子撈月亮了。

為什麽呢?因為龐老板在該輪彩票出售前就做了手腳,把預定的中獎號碼來了個偷天換日----當然還輔助有一套類似魔術表演的手法,以便在當眾生成中獎號碼時掩人耳目。

龐衝是非常貪婪的角色,但同時也有見好就收的定力。當初他開始琢磨玩彩票遊戲時,就給自己定下了最多隻坑三個富商的規矩,從每個人身上弄他個幾千大洋就罷手。這份第二職業他幹了一年零兩個月,如數完成預定的創收計劃後,就宣布退出彩票業了。

這不幸被坑的富商正好三個,一個是僑居漢口的法國高級買辦,一個是廣州來武昌小住休閑的華僑,第三個是武漢本地人一一船廠老板關鶴齡。前兩個被坑之後,都沒意識到是中了人家的圈套,隻以為自己運氣不佳,好在這點兒損失他們承受得起。買辦到了退休年齡,回巴黎安度晚年;那個華僑沒多久也回了廣州。隻有船廠關老板是土生土長的武漢人,而且三人中他的損失最大。

他是經好友介紹認識的龐衝,從來不打麻將的關老板哪知道龐衝的厲害。龐衝忽悠他買彩票的時候,正巧關老板手頭有一大筆現金,那是客戶預付的定金。關老板腦子一熱,花八千大洋買了四千張彩票。臨末開獎,隻中了二十一份一元獎券,氣得差點兒吐血。

像龐衝這樣的玩法,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的。一段時間後,這種議論終於傳進了關鶴齡的耳朵,關鶴齡心裏翻江倒海,外表卻不露聲色。關家祖輩曾是清廷善撲營的二等撲戶(即摔跤手),後人都自幼學習跤技,雖說跟祖輩不能比,但畢竟根底是大內出來的,一直到關老板這輩,在地方上也還有些影響,三鎮摔跤圈裏奉其為前輩,還有不少同道中人經常來船廠向關老板請教跤術。在舊時,這就是江湖。

關鶴齡聞知龐衝坑他的傳聞後,也不知是跟摔跤圈通了消息呢,抑或圈內有人為其抱不平,反正也就不過三天,當鋪老板龐衝夜晚從外麵喝酒回來,叫了一輛三輪,大概是喝得有點兒多,上車後不一會兒就迷糊過去了。他是痛醒的----被人從三輪車上扯下來,狠狠摔在地上,還沒叫出聲來,一塊重石就砸碎了他的右膝蓋骨。

龐家遍請武漢三鎮的中西骨科名醫,個個束手無策,因為膝蓋骨已經粉碎了,接骨無從談起;而且,眾口一詞說得截肢,否則一旦感染沒準兒就把一條命給弄沒了。幸虧漢口一個外國醫生跟正好停泊在碼頭的美國軍艦上的一位醫生熟識,這位醫生特別擅長對付四肢嚴重創傷,將人家請下來診斷後做了手術,好歹保全了這條腿。不過,也就是保住了腿沒截肢而已,日後想走路那是做夢了。

龐衝吃了這個血虧,自然是啞巴吃湯圓,心裏有數,內心肯定充滿複仇欲念。但這種案子警方壓根兒破不了,他的智商再高,性情再陰險,也沒法兒把這罪名安在關鶴齡頭上----否則一旦捅破這層紙,他在彩票上做手腳之事,恐怕也得鬧個滿城風雨,那時候,可就身敗名裂了。這還是抗戰爆發前的事兒。他把這口氣憋在心裏,直到 1950年初,終於迎來了一個複仇的機會。

龐衝有個女兒,國立武漢大學畢業後在教會中學教書,抗戰勝利後結識了一個來武漢遊覽的英國貴族子弟,兩人竟然一見鍾情。半年後,對方來武漢舉行婚禮,小兩口去了英國。

新中國成立後,女兒不知出於什麽考慮,來信請父母及弟弟妹妹舉家前往英國定居。龐衝夫妻反複考慮,決定聽從女兒的建議。當時新政權對沒有政曆問題的群眾出國定居的請求一般都予以滿足,一應手續辦得很順利。但是,在離開中國之前,龐衝有一筆賬要清算,遂開始實施他醞釀已久的針對關鶴齡的複仇計劃。

元旦那天,龐衝請連襟“一壺樂”茶館老板印如玉來當鋪吃飯。這座前後三進、左右五開間門麵、前店中庫後宅的偌大院落,此刻空空蕩蕩。當鋪裏的一應物件早已清空,家眷先期去了香港,隻有男女傭仆各一照料主人。

龐老板對連襟說:“我今天請你過來吃飯一則是告別宴,二則是想委托你,把我今生唯一的一樁心事給了結掉”

這樁心事,就是向十四年前讓他成為殘廢的船廠老板關鶴齡討個說法----

其實這麽多年過去,船廠關老板的歲數也不小了,聽說前不久還中了風,雖然沒有落下肢體不遂什麽的,但體質大不如前,而且血壓三天兩頭往上躥,中藥西藥都壓不住,估計即使不去碰他,隻怕也沒幾年可活了。龐衝的意思是,把關老板的一條腿搞斷意義不大,要動就動關老板最為寵愛的小兒子,把他弄成龐衝如今的狀況就可龐衝雖然是經營當鋪的,但跟江湖人物並無結交,否則當初遭暗算後肯定會以牙還牙。本來,這樁心事無望了結,多半是要帶進棺材的不過,如今情況不同了。龐衝全家即將移居英國,再也不回來了,而且家人已經先行離開,他此刻也就沒了任何顧忌,可以放開手腳報仇雪恨了。

那麽,具體該如何行動呢?他自己一個殘廢,肯定是報不了仇的。如此,就要麻煩連襟了,確切說,是麻煩連襟的兒子印天樂。“你家公子小小年紀,卻天資聰穎,雖然沒進過一天學堂,卻混得有頭有臉,據說江湖上還送他一個‘大將軍’的綽號,真是後生可畏,厲害啊!所以,我想請老弟幫個忙,讓天樂找些可靠的江湖朋友,幫我了結這樁心事。”

當然,龐老板不會讓連襟白幫忙。事成之後,眼下這座當鋪的宅院就姓印了一一當時沒有房產交易中心之類的機構,請兩個熟人朋友做個見證,在房契上寫一行字,連同原戶主一起簽名蓋章,就具有法律效力了,幾分鍾就能搞定。另外,龐衝還留下十兩黃金作為印天樂雇凶的費用。

事後才知道,龐衝的這個大手筆隻是空頭支票,當鋪是其向一個長期居住在上海的富戶租的,租期三十年,每年六月付清當年的租金。房契是他偽造的,舊時開當鋪的都有這種手段。他這種行為,倒是符和他陰險的本性一一臨離開中國之前再坑一回人,不但坑仇家,還要坑連襟全家。

可是,印如玉卻不知情。聽說可以發這麽一筆橫財,風險也不大,不就是讓兒子邀約幾個人,打折船廠關老板的兒子一條腿嗎?這種事警方當然要查,但不可能投人太多精力,查幾天沒線索,放旁邊就是了。

於是,印老板立馬點頭:“成交!”

誰知回去跟兒子一說,印天樂卻沒多大興趣。印如玉說:“你姨夫這幾天就要去英國了.咱得給人家一個準信兒吧?你小子也是在江湖上混的,我已經收了人家的房產和黃金,要是不給人家辦事,你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印天樂被老爸纏得沒辦法,隻得敷衍:“你告訴姨夫,半年之內給他辦到就是。”

轉眼三個月過去。清明那天,印家上墳祭祖,按照舊時規矩在祖先墳前擺上一桌酒席。祖先吃席,自然要吃上片刻,趁這個空當,印老板對兒子說:“天樂啊,你上次答應的那樁事兒.至今沒見動靜,現在你當著列宗列祖的麵說一下是怎麽回事吧。”

印天樂這下無話可說了。他可以仗著父母寵愛不受管束,自由散漫,可總不見得把祖宗不當回事吧?在祖墳前,還真不能隨口敷衍。於是他對父親說:“我當初答應半年之內搞定,不是還有三個月期限嘛,你等我消息吧。”

別看印天樂小小年紀,江湖經驗倒已積累不少。他沒有馬上去找江湖朋友,而是先設法了解船廠關老板兒子的情況。關鶴齡的兒子關俊是武漢三鎮有些名氣的摔跤手,相當於半個江湖人,打聽起來並不犯難。也就個把星期,他就把相關情況打聽清楚了。然後,就該盤算雇傭何人擔綱此事了。鑒於關俊是有些功夫的,這樁活兒看來隻有請馬彪出馬了。

跟馬彪一說此事,對方一愣:“是那個船廠小開關俊?哦,這個有點兒棘手。他摔跤厲害,尋常兩三人對付不了他。”

印天樂尋思,這樁活兒連馬兄都認為棘手,料想武漢地麵上我請得動的武林人士中更是無人敢應允了。“要不就來個以眾勝寡,你多約幾個弟兄;另外,可以帶上家夥,再捎上黃沙一-千萬別是石灰哦,托我的朋友 (他沒透露是老爸派下的活兒) 要求打折一條腿,撒石灰的話,萬一把眼睛弄瞎,事兒就鬧大了。”

馬彪思忖片刻,應允下來。印天樂倒也幹脆,當場就把金條給了對方。

以馬彪的性格和思維方式,其實是不適合接這種活兒的。如果給他一個準確的黑道定位,他是一個水上強盜,而印老板讓兒子物色的,其實是那種擅長街頭鬥毆的地痞亡命徒。後者具有豐富的街頭鬥毆經驗,懂得“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真諦,在了解到目標的戰鬥力後,對雙方的實力對比以及動手時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有一個大體上的估斷,然後決定已方應該投入多少人手,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動手,采取何種戰術,等等,還要事先去現場踩點,看好退路。

僅僅上述幾步已經頗費思量了,但這還不夠,還需向己方人員交代清楚本次襲擊的目的下手的輕重,事後如何防範,並且要反複強調切行動聽指揮,不可自作主張。一切準備就緒方可行動。

可是,馬彪僅僅盯了襲擊目標幾天的梢自認為掌握了對方的出行規律後,就倉促決定下手。結果,活兒算是幹完了,但完成得過於“完美”,把人家一對情侶都給捅死了。

事後,馬彪也意識到這事做得有點兒過火,不敢去跟印天樂說。而印天樂這種“神童”型的性格,更是沒心沒肺。那幾天他剛好攀上了一個從武當山下來的道士,跟那道士討教道家內功的修習方法,兩人待在東湖的一個小島上,根本不問世事。

半月後,印天樂回到武昌家裏,才從老爸那裏得知船廠關老板的公子和其未過門的媳婦雙雙殞命之事。老爸神情焦慮:“兒子,這事做過頭了,成了命案,警察正在調查呢!”

印天樂暗吃一驚,但臉上不動聲色:“也不一定是我那朋友幹的吧,關家另有仇人也難說嘛,回頭我去問問。”

當然,他沒有去問。這個節骨眼兒去找馬彪,太容易引人注目。這小子還真沉得住氣,也不出門,縮在“一壺樂”茶館的後院,溫習那道士傳授的內家氣功,說是“閉關”

而馬彪呢,根本不知道他這個救命恩人的真實身份一-印天樂和江湖人物往來,一向是以“大將軍”的名義,而非茶館小開,主要是擔心給老爸惹麻煩。如此,兩人就一直沒能見上麵。他們平時約見的地點在漢陽漢南路楊公廟待印天樂七天後“出關”,前往楊公廟一看,那裏已經成了軍事禁區,遂斷了找馬彪問個明白的念頭。

他們平時約見的地點在漢陽漢南路楊公廟待印天樂七天後“出關”,前往楊公廟一看,那裏已經成了軍事禁區,遂斷了找馬彪問個明白的念頭。

專案組根據印天樂的交代,抓捕了“一壺樂”茶館老板印如玉,其口供與兒子相符。那麽,交際甚廣的印天樂跟專案組“編外顧問’老郭的失蹤是否有關呢?刑警調查下來,排除了其涉案可能。

至此,“胭脂路命案”的遺漏案情,專案組倒是意外調查清楚了,但老郭失蹤案仍然是白板塊。

十、江邊釣友

6月27日,專案組再次開會研究案情。

高勇生說:“之前一部分同誌受命對郭永昶的親朋好友進行走訪,未能發現跟郭永昶失蹤有關的線索。今天分析案情,其他都暫時放在一邊,就盯著一點- 6月20日上午郭永離家時是帶著釣具的,而且跟妻子說過是去釣魚的去哪裏釣沒說。這也不奇怪。據其妻彭氏說,老郭以往出門釣魚也從不跟她說具體去哪裏,隻是回家後偶爾提及。在彭氏的記憶中,老郭常去的釣魚點有三處,一個是長江邊的清水礁,一個是中華路長江輪渡碼頭,再有一個就是沙湖。我剛才說的“盯著一點’,就是首先要弄清楚郭永昶那天到底是不是真去釣魚了。如果是去釣魚了,又是去的上述三處中的哪一處。這是眼下需要了解清楚的第一個內容。

“第二個內容跟第一個緊密相連,調查時不必另起爐灶,熱鍋下麵條就是----要查明第一個內容,那隻有去那三個垂釣點找他的釣友。如果訪查到老郭那天確實在其中的某個垂釣點釣魚的話,就可以跟人家了解那天釣魚時老郭有沒有什麽反常跡象,比如情緒是否有異,抵達和離開垂釣點的時間是否跟往常不同,垂釣時是否跟其他釣友像往常那樣交流,其間有沒有人去找過他等等。

“這一步走下來,也許就能發現點兒什麽線索。倘若沒有收獲,那接下來就要進行另一方麵的調查了,那就是盡可能把他那天從其小東門家中前往垂釣點來回路上的情況弄清楚,比如他遇見了什麽人,或者在什麽地方停留過,諸如此類。反正,一個大活人絕對不可能憑空消失,他肯定有一個去處,這個去處可能是室內,也可能是野外,抑或上了一條船什麽的,沿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查摸就是。”

眾刑警都認同高勇生提出的調查思路,於是決定兵分三路,分頭前往清水礁、中華路輪渡碼頭和沙湖這三個郭永昶常去的垂釣點進行調查

刑警陳寶德、楚秋水、路大道這一路很快就有了收獲:6月20日上午,郭永去了中華路輪渡碼頭。

其時武漢解放不久,社會治安剛剛穩定下來,但就業形勢依然嚴峻,無業市民的比例相對較高,即便有職業,收入也捉襟見肘。很多人利用業餘時間去釣魚,有些無業人員像郭永昶一樣,差不多把釣魚變成了自己的主業,幾乎每天都要外出釣魚,漁獲就地出售或者拿到菜市場去售賣,換一些零錢貼補家用。

這些人通常都有各自固定的釣魚點,比如老郭就有三個,輪番前往垂釣。像長江輪渡碼頭這樣的釣魚點,適宜垂釣的岸線比較長,每天都有數十甚至上百人來這裏垂釣。在這些釣魚者中老郭在武漢地麵上堪稱“人物”,盡管如此,他也從不曾把某個釣位據為已有,或者聲明某個釣位由他專用。不過,按照不知何時形成的規矩他的這個釣位即使某天他沒去,也不會有人占用一一一般來說,最好的釣位都是老釣客占著互相之間已經形成了默契,某人沒來,釣位就空著,若有新釣客意欲占領,旁邊人就會提醒“有人的”予以阻止。

去輪渡碼頭訪查的三刑警中的路大道以前曾有過一段業餘釣客生涯,知曉此道,在一字排開的二三十名釣客後麵轉悠了一圈,示意同行的兩刑警在一個空釣位前駐步,對旁邊兩個釣客說對不起!打擾二位了,想向您二位打聽點兒事。”一邊說,一邊亮出了證件。

這兩個中年釣客都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見是公安便衣前來調查,立刻表示願意配合。聽說是來打聽老郭情況的,其中一人指著他們之間的那個空位說:“這就是老郭的釣位,不過他已有幾天沒來了。今天都這個時候了,估計也不會來了。他在長江邊清水礁和沙湖也有釣點,要不您幾位去那兩處瞅瞅?”

刑警問明6月20日上午他倆正是在這邊垂釣,遂向他們了解那天上午老郭是否也來了。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繼續詢問詳細情況:抵達的時間?情緒?跟他們的接觸是否與平日有所不同?幾時離開的?來去時間跟平時是否相同....

這一問,就了解到一個情況,老郭那天提前結束垂釣,10點鍾過後就離開了。離開的原因是,他們正在釣魚時,忽然有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青年在後麵的路對麵招呼老郭,稱呼是“郭叔”。老郭便把釣竿固定在欄杆上,朝那青年走去。兩人對麵而站,說些什麽別人自然沒聽見,但那青年的神態甚是恭敬。

老郭跟那青年交談的時間很短,也就不過一兩分鍾。而那兩位釣友的注意力並不在老郭身上一一他們都不是那種喜歡窺探別人隱私的人。片刻,老郭返回江邊收起釣具,說有點兒事要去處理,跟二人道別。他是一個人走的,之前那個青年早就不見了。

刑警問:“老郭那天釣到魚沒有?”

釣友回答:“那天老郭手氣挺好的,釣到了一條三斤多重的鯉魚,還有好幾條編魚和娜魚都帶走了。”

那麽,釣到的魚老郭是怎麽處置的呢?刑警推斷有兩種可能一

第一種可能是作為禮物送給請青年給他捎信兒的那個對象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此人跟老郭應該比較熟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但是前幾天專案組遍訪老郭的親朋好友,都說他失蹤當天並未和老郭見過麵,更沒有聯係郭,也就是說,老郭經常來往的親朋好友裏應該並無此公。而據釣友所言,那個青年對老郭甚是恭敬,如此,老郭如果要把漁獲作為禮物送給那個朋友的話,送信青年應該搶著幫他拎著才對。可那青年送過口信後就離開了,顯然是老郭讓他先回去複命。

如此,就有了第二種可能。老郭手頭不寬裕,得把當天的漁獲出售後再去赴約會友。如果是這樣,老郭會把漁獲賣到哪裏去呢?直接向附近住家居民出售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這時已經上午10點了,居民家大多已經去菜市場買好了當天的食材。那年頭人們手頭拮據,省吃儉用,家裏又沒有冰箱,6月的武漢已是夏天了,買了沒法兒保存。所以,偵查員估計老郭會把漁獲以比較便宜的價格向附近菜市場的攤販出售。攤販都備有大水盆,可以把魚保存到下午兩三點鍾,到時那些購買晚餐食材的顧客就陸續進入市場了於是,三刑警決定去菜市場訪查。

這一帶有兩家菜市場,分別在臨江大道和北城角。刑警先去臨江大道走訪了十幾個水產攤販,一家家問過去,都說沒有這麽一個男子向他們出售過漁獲。

接著又去北城角菜市場。這家菜場不大,但因為靠近長江,出售新鮮魚蝦蟹的攤頭不少。刑警問到第五個攤頭,終於獲得了線索。

6月20日上午10時許,有個外形穿著疑似郭永昶的男子拎著釣具和裝有漁獲的網兜,前來詢問攤主是否有興趣收購這幾條鮮魚。攤主這天家裏有事,比平時遲到兩個小時方才趕到菜場,不但錯過了最早的那撥市頭,還沒收購到一大早送到菜場的魚鮮。攤主估計來人深諳此道,進入菜場的水產區域後,沒在其他魚鮮攤頭駐足,而是直奔他這個沒有魚鮮出售的攤頭來詢問。攤主看了魚獲,又問了價錢,認為對方開的是良心價,遂把這幾條魚收購了。

來人收了錢,卻還不走,掏出香煙請攤主抽,自己也叼了一支。兩人抽著煙嘮了幾句閑話,臨末那男子看了看自已手裏提著的釣具,問攤主是否可以臨時寄存在他的攤頭上。攤主告訴他:“這邊大約傍晚六七點鍾收攤,菜場關門,6點鍾前來取沒有問題;或者,幹脆今天不取了.明天上午過來取也行,菜場早上 5 點就開門了。對方想了想,搖頭說:“多謝了,我另外找個地方寄存吧。”

那男子走後,在一旁的攤主妻子猜測,那位先生改變主意不寄放的原因,可能是他看到斜對麵攤主養著一條狗,生怕那畜牲趁著生意忙時溜過來,把釣具作為玩具撕咬。刑警聽著,覺得那婦人的分析不無道理。對於老郭這樣的職業垂釣人來說,釣具就好比獵人的槍,一定是相當珍視的,菜場這種公共場所顯然不適合寄放。

十一、南還是北

陳寶德、楚秋水、路大道三人回到專案組駐地,向正副組長高勇生、衣今昌匯報了調查結果。

這時已是午飯時間,其他兩撥外出調查的刑警也回來了,聽說陳寶德這一路查摸到了線索皆大歡喜,大夥兒自覺加快了用餐速度。飯後,沒等組長宣布,眾人就聚集在專案辦公室裏等著開案情分析會了。

會上,眾刑警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複原了老郭失蹤當天上午的行動軌跡----

那天一早,郭永昶正常出門,從其居住地小東門沿著雲架路、糧道街步行前往長江邊的中華路輪渡碼頭垂釣。之所以認為他當時狀態正常除了其妻彭氏之前反映的情況之外,刑警還了解到,老郭當日前往中華路輪渡碼頭途中,在糧道街上一家煙紙店買香煙時跟熟人和店主聊過幾句,熟人和店主均未發現老郭有什麽異常跡象。更重要的是,他抵達碼頭後能像往常一樣迅速進人垂釣的“入定”狀態,獲得了比旁邊兩位釣友多出一倍的漁獲。

10 時左右,那個不期而至的青年突然出現老郭不得不結束了垂釣,或許這是其人生中最後一次垂釣。當然,當時他是不會預料到的。

陳寶德等三刑警在從北城角萊市場返回專案組駐地途中,又去小東門走訪了老郭之妻彭氏特地向她了解老郭的熟人中是否有如同那個捎口信青年一般的人物。彭氏反複思索,臨末搖頭稱否。因此刑警判斷,那個捎口信的青年跟老郭應該不曾有過密集交往,請他捎信的人與老郭也沒有熟悉到常來常往的程度一一有可能是多年前的朋友,比如學校的同學、早年的鄰居之類,之後來往漸疏,但雙方並沒有中斷聯係,否則對方不可能知曉老郭每天在什麽地方垂釣。

至於那人給老郭捎了什麽內容的口信,這個,刑警眼下無法揣測。但通常應該是遇到了什麽急事,必須請老郭前去當麵解決。目前,刑警隻能先把這個問題擱在一邊,還是先弄清楚他離開輪渡碼頭後的行蹤去向吧

老郭離開輪渡碼頭後,首先要做的是把漁獲有償處理掉,這個,刑警已經查清了,他去了北城角菜場。離開北城角菜場後又去了哪裏呢?刑警首先排除了他沿著糧道街往回家方向走的可能性,否則,他完全可以把釣具送回家再出去的。也就是說,他要去的地方多半位於糧道街南北兩側。

那麽,南北兩個方向中,哪一個方向的可能性大些呢?這個問題,眾刑警討論來討論去,沒有一個準確答案。

高勇生環視眾人,兩道目光透過眼鏡片最終停留在副組長衣今昌身上:“老衣,你是土生土長的武昌人,你說說看,哪怕僅僅是直覺呢。

衣今昌微皺眉頭思忖片刻:“我覺得... ...老郭很有可能是往南走的。但你要問我依據,真的沒有,就是你說的直覺。”

高勇生點點頭:“往南,那就是朝自由路民主路那邊走... ...不瞞諸位,我也是這種感覺但同樣沒有依據。大家是怎麽想的?”

在座刑警中估計至少有一半以上又想起了“胭脂路命案”第一次案情分析會的場景,尋思哪有這樣分析案情的?純靠直覺,那不是唯心主義嗎?一時間麵麵相覷,誰也不吭聲,冷場了。就在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我讚同往南... ...哦,我有理由!”

說話的是青年刑警小周。他原是國立武大的學生,地下團員,1948 年 12 月因暴露身份奉命離開武漢去郊區隱蔽。這當兒正是國共決戰的最後階段,長江沿線中下遊城市的中共地下黨組織都奉命執行迎接解放的秘密任務,像武漢這樣的特大城市,地下黨的使命更是重大。因此,小周的隱蔽並非躲藏和休養,而是另一種方式的鬥爭一一他被組織上選中參加編寫《武漢三鎮舊政權情況匯總》。

這是一套資料冊子,按行業分冊,小周參加的是“軍警憲特保”內容的分冊編寫,其中的“保”是保安團。每個分冊都有專人負責,由其進行分工,小周被指定編寫“警”的部分。從1949年1月到4月,小周待在武昌鄉下一個開明紳士的宅第內,沒日沒夜地埋頭於書刊報紙和各種檔案材料中,終於如期完成任務。正因為有這段經曆,武漢解放後的次日,他一進城就被市軍管會分配去參與舊警局的接管工作,後成為治安處的一名刑警。

如果要在專案組十多名刑警中選出一個對舊政權統治下武漢警務係統綜合情況最熟悉的人,當推小周。此刻,小周就是利用這個優勢,將其腦海中瞬間冒出的想法說了說一一

剛才提到過,6月20日讓那個青年前往中華路輪渡碼頭給老郭捎口信的對象,跟老郭的關係應屬於“一度稔熟,但後來降溫,卻仍有往來”的那種,也就是說,可能是老郭的老朋友、老鄰居、老同學或者發小什麽的,但近年來兩人的關係大幅度降溫,隻是勉強維持有限的交往。當許他們之間發生過不愉快,使他對那個人產生了成見甚至到了不待見的程度,但是,尚未走到斷交那一步。因此。這種不待見是有底線的,對方如若有事需要老郭幫忙,郭是抹不開麵子一口回絕的。

不過,老郭的底線中肯定有“不跟對方有物質、錢財來往”這一條,那個青年捎來口信後他雖然同意前往見麵,卻讓青年先行離開一既然他的底線是不能有物質來往,就得先把當天的漁獲處理掉。否則,以老郭這種舊刑警兼武師的經曆,哪會在乎區區幾條鮮魚?隻怕順道還會買些鹵菜和老酒過去,把鮮魚烹飪了跟對方痛飲一頓,也算是一番人生快意。

小周根據他對舊時武漢警界包括租界巡捕房在內的“企業文化”的了解,結合老郭本人與眾不同的經曆和個性,認為那個給老郭捎信的人多半是老郭以前的同事,不僅是舊警察,而且有可能跟老郭一起在漢口法租界巡捕房刑事部共過事。

然後,就要說到為什麽小周認為老郭在處理掉漁獲之後,會往糧道街南側的自由路方向去的理由了一自由路有個舊時在武漢地麵上的著名街巷名喚“戶部巷”。戶部巷的曆史淵源可以追溯到明代,朝廷的湖北布政司在該巷的東側建有金庫糧庫,當時稱為藩庫,西側則設有武昌府的糧庫,戶部巷正好處於兩個官府重要庫房的中間按照古代慣例,藩庫糧庫自有軍隊警衛,但明清兩代地方官府中主政治安的最高部門桌台衙門出於防範的考慮,安排精幹捕快居住於戶部巷,每天出入時兼帶暗中巡查。幾百年下來,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以至於辛亥革命爆發推翻清廷後武昌警察局的刑警以及軍隊中的情報軍官之類還是喜歡選擇戶部巷作為居所。

小周在整理舊警務材料時,曾經接觸到關於這方麵的記載,他根據戶部巷至今仍有不少舊警務人員居住的情況大膽推測:老郭去了位於自由路、民主路之間的戶部巷,他會見的那個人,十有八九是舊警局的老同事。

專案組刑警都認為小周的分析有理,啥都別說了,全體出動,去戶部巷訪查吧!

十二、舊警老狄

戶部巷屬於中華路派出所的轄區,刑警先去派出所一了解,這裏果然有三十多戶居民家庭的戶主是舊警員,其中有九人解放後被新政權公安局留用,十三人改行自謀出路,還有十來人或被捕或潛逃。刑警翻閱了這三十多人的戶口底卡發現其中十一人家裏有兒子,跟前往中華路輪渡碼頭給老郭捎信的年輕人年齡相仿,就把這十一人列為首先需要調查的對象。

戶籍警老陸是留用警員,對管片居民比較熟悉;武漢初解放時,副所長胡優才負責登記管段內曾參加反動軍警憲特以及反動會道門組織的人員,對情況也比較了解。兩人把這十一人的情況逐一介紹,從中篩選出了三個符合專案組刑警尋找條件的。小周指著其中名叫“狄振華”的戶口底卡說:“多半就是這位了。”

為什麽呢?因為這個老狄最早曾供職於漢口法租界巡捕房刑事部,後跳槽去了武昌警局,他很有可能是老郭在漢口法捕房供職時的同事。讓兒子給老郭捎口信要求見麵的主兒,應該就是這個狄振華了。

戶籍警老陸告訴刑警,狄振華患有嚴重的高血壓,兩年前就從武昌警局辭職回家休養了。他有二女一子,兩個女兒都已出嫁,丈夫都屬於高收入階層,一個是開私人診所的名醫,一個是銀行高管;兩個女兒自己也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個在銀行,一個是中學教師,她們每月分別給父親一筆贍養費,比老狄當警察的收入都高。兒子剛滿二十歲,自幼癡迷畫畫和製作小玩意兒,還拜師學了幾年,據說作品獲得過“兩湖美術作品大賽”的第三名。解放後,他擅長的小玩意兒有了一個新名稱,叫工藝美術品,他手藝不錯,已經有上海、廣州的商人向他預訂作品了。

刑警聽著有點兒迷糊,如此看來,這個老狄條件不錯嘛,女兒孝順,兒子有出息,家裏經濟收人也穩定,他遇到了什麽緊急情況,非得心急火燎地約見老同事呢?

高勇生遂帶著小周登門拜訪。

狄振華的高血壓還真是挺嚴重的,甫一照麵,刑警就從其臉色過紅上意識到這一點了。高勇生先跟他聊了幾句身體情況,又問他今天是否服過降壓藥了。

老狄是刑警出身,自有那份見識,看來人氣度不凡,而且說北方話,就用武漢話問小周這位長官是何許人。聽說是“高處長”,剛坐下又站起來,向高勇生鞠躬。高勇生攔住:“我們過來是想向你打聽一些情況,如果談話中間你覺得身體不適,該服降壓藥立刻服,該去醫院馬上就醫,生命為大哦!”

然後,就開門見山說到了6月20 日那天老狄讓其子去中華路輪渡碼頭約請郭永昶見麵之事。沒想到,狄振華聽著臉色倏變,之前因高血壓緋紅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眼神驚恐,渾身顫抖。

高勇生立即讓小周給他服降壓藥,將其攙扶到沙發上。片刻,狄振華緩過勁兒來,臉色也正常些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老郭啊老郭,你可把我害苦了!”

這話讓高勇生不禁一愣。郭永昶已經失蹤數日,估計凶多吉少,倒黴的是老郭,這狄振華怎麽反倒說是老郭害了他呢?

狄振華問:“高處長,您二位今天該不是來抓我的吧?”

高勇生說:“老狄,你是老警務了,見過一個當處長的隻帶著一個小警察上門抓捕人犯的嗎?我們登門,是想聽你說說跟郭永昶的交往還有就是6月20日那天你讓兒子把他從輪渡碼頭請到家裏來的原因。”

狄振華又是一聲歎息:“真是一言難盡啊... .....

誠如小周的推測,狄振華與郭永昶確實是舊警同事。

狄振華早年畢業於京師警察學堂,返回武漢老家後,不用報考,就被漢口法租界巡捕房以特招的方式拉了過去,在刑事部當刑警。郭永昶比

他小十歲,進法租界巡捕房當刑事部捕探時,老狄已經是資深刑警了,當時擔任刑事部華捕探長,相當於小組長,下麵有五名刑警,郭永昶是其中之一。

兩人都是武昌人,而且都居住在糧道街地域,上下班經常同出同進,關係比較密切。不過,狄振華雖是科班出身,而且是中國第一所警察專科學校京師警察學堂畢業的,當刑警時間也早,但其從事刑偵工作的悟性、靈性、人脈,以及作為刑警必須具備的擒拿格鬥技能等,都不及郭永昶,幾年下來,在上峰和同事心目中,郭永昶這個後起之秀的風頭自然蓋過了老狄。

法國佬務實,讓郭永昶替代狄振華擔任華捕探長。狄振華接到通知,吃了個悶,感到很沒麵子。哪知郭永昶自有一股武林中人的義氣,直接拒絕了法國佬的提拔,說還是老狄當探長好,我在他手下幹活心情舒暢,腦子就好使。法國督察長也沒有勉強,既然人家不想幹,那就維持現狀吧。

狄振華對郭永昶自是感激不盡,兩人的關係愈加密切。之後,法租界被收回,兩人一起供職千日偽警察局。其間,狄振華卷人了一樁漢奸欺壓善良民眾造成嚴重影響的事件。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礙於朋友情麵,同時懾於偽警局日本顧問(淪陷時期汪偽政權的警局局長是傀儡,實權掌握在日本顧問手裏) 的淫威,不聽郭永昶的勸告,變相為這樁惡行提供了助力。事後,郭永昶把狄振華大罵了一頓,從此不再跟他來往。抗戰勝利後,狄振華被知情人舉報,遂被負責“肅奸”的國民黨軍方逮捕。因其在該案中屬於從犯,加之家屬花錢打點,隻判了他一年徒刑。郭永昶得知,動了惻隱之心,曾去探監,並利用其江湖關係,讓狄振華在服刑期間少吃了不少苦頭。

狄振華刑滿釋放,不知動用了什麽關係還是湊巧交了什麽好運,竟然回到警局,仍舊當刑警。他曾托人捎話要請郭永昶吃飯以表謝意,郭永昶婉拒。1948 年,狄振華的高血壓越來越嚴重,幹脆離開警局回家養病了。

這期間,他和郭永昶並無交集。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如果不是遇見一樁天大的難事,怕今生他也不會再跟郭永昶見麵了..... .....

十三、特務醫官

6月19日晚上,狄振華已經歇下了,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其子去應門,竟是老狄的大女兒伉儷。

兩人深夜到訪,必有大事!果然,大女婿宋誌龍說他遇到了一樁大麻煩,夫妻倆商量不出路數,隻得請幹了一生刑警的老泰山給拿個主意。

宋誌龍是留英醫學博士出身,留洋時有個同學叫鍾浩鶴,是學病理的,沒考出博士學位就回國了。當時正是抗戰前期,他一回到重慶老家就被“軍統”給挖去了,戴簽授其少校醫官軍銜,先是負責“軍統”本部機關的醫務室,但他不是學臨床醫學的,幹了沒多久,就被調去技術室研究跟病理相關的特工藥物去了。

抗戰勝利後,“軍統”搞“戰後複員”,鍾浩鶴本想就地轉業,拿一筆複員費,像老同學宋誌龍一樣開家私人診所過一份滋潤日子。不料戴笠不放他走,讓他先協助清理接收過來的敵偽醫藥物資。鍾浩鶴隻好從命。

這樁差事還沒做完,戴簽死於空難,“軍統”改組為“保密局”。接替戴笠的毛人鳳讓他繼續效力,把清點工作做完後再複員,還許諾複員費加倍。可毛人鳳的這個許諾未能兌現,因為時勢變了,國共內戰開始了。接下來的遭遇使鍾浩鶴覺得,毛人鳳在用人方麵似乎不及戴老板。怎麽說呢?毛人鳳竟然下令,讓已經是上校軍銜的鍾浩鶴對那些被內定“留守潛伏大陸”的特務小頭目進行培訓,教他們如何製造和使用毒藥。

鍾浩鶴不敢抗命,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但提出一個要求,一旦局勢吃緊,請局座盡快安排交通工具,讓他攜家眷撤往台灣。毛人鳳拍胸應允:“沒問題!”

於是,鍾浩鶴走馬上任,當了“保密局特種技術培訓班主任”。這個培訓班隻搞了一期,國民黨方麵已經吃不住勁兒了。毛人鳳這回倒是守信,安排鍾上校舉家遷台。抵達台灣後,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接到通知,讓他去已經遷往台灣的“國防部保密局”總部報到。報到時他才發現,他現在的職務仍是培訓班主任,也就是說,這個培訓班還會辦下去。

這下,他心裏不踏實了一一他本想離開“保密局”,去部隊醫院找個技術崗位待著的。怎麽辦呢?他二話不說,寫報告要求調往部隊,如果不能去部隊,那就去“國防部二廳”。僅僅寫份報告,毛人鳳倒也不介意,可他急於跟“保密局”撇清關係,竟然給“二廳”首腦鄭介民寫了一封信,而且這封信還是作為機要件從“保密局”發出的。

機要件專人專送,需要登記。毛人鳳平時對機要處不是很重視,但那一陣兒不知怎麽的,開始留意機要處進出函件登記冊了,有時甚至親自去機要處查看。這一查,就發現鍾浩鶴給鄭介民寫過信。聯想到自己剛剛收到鍾的請調報告,馬上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毛人鳳跟鄭介民表麵上你好我好大家好,暗地裏勾心鬥角不是一天兩天了。毫無懸念,鍾浩鶴被劃入了坐冷板凳的名單。除了冷板凳還有下文,半年後,毛人鳳召見鍾浩鶴,說由於美國方麵的支持,原先已經停止的工作將繼續開展,讓鍾仍舊回到“特種技術培訓班主任”的崗位上去。

這個“主任”,鍾浩鶴自然不願意當,可總比坐冷板凳要強點兒,鍾尋思,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知,毛人鳳的話還沒說完:“你赴任後先去一趟大陸,一是以本局特派員的身份對東南沿海諸省市進行視察,二是擬在廣州舉辦一期“特種技術培訓班’,培訓對象是沿海省市的相關地下同誌。你可先去香港做一應準備工作,待一切就緒,即密赴大陸,執行培訓計劃。”

這差不多就是讓鍾浩鶴在刀尖上跳舞了,但這是正式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否則就不必密赴大陸了,直接就軍法從事了。

三天後,鍾浩鶴飛赴香港,入住“保密局”在香港的特務機構為其物色的安全處所,開始製訂培訓計劃。

一日,腦子裏忽然靈光閃現:我可以去大陸走馬觀花樣地轉一圈,算是視察;至於培訓班,那就耍個花招吧,找個具備同樣學曆和行醫、研究資質的醫學專家來替代,我在香港遙控指揮就是。

這個專家當然得是大陸的,台灣這邊的肯定別想......繼而,他腦子裏就有了人選:狄振華的大女婿宋誌龍。

鍾浩鶴跟宋誌龍當年一起在英國留學,脾氣投緣,關係密切,還對天八拜結為兄弟,鍾為兄,宋為弟。回國之後,兩人仍有書信往來,有時鍾出差路過武漢,還借機跟義弟見上一麵。1948 年底鍾浩鶴舉家去台灣前,特地從重慶趕到武漢跟義弟告別,兩人知道這次分離後多半不可能再見麵了,錢行酒都喝得淚流滿麵。

如此,鍾浩鶴的主意就打在了這位義弟身上。

前,宋博士的診所忽然來了一個操廣東話的男子,說是看病,在宋誌龍麵前坐下後,卻悄悄遞過一張火柴盒大小的紙片。宋誌龍定睛一看,隻見上麵寫著“鍾兄問候宋弟”六個字.不禁一怔。

宋誌龍向來不問政治,也不大關心時事,對情義卻看得很重。當下就給來人吃了一片藥,說是需要觀察半小時才能作出準確診斷。

來人自稱姓時,來自廣州,其實是潛伏廣州的一名“保密局”特務,受命臨時調派到鍾浩鶴的培訓專班。此次奉鍾之命,專赴武漢邀請宋誌龍赴香港探親一一倒還真是探親,宋的父母是南洋華僑,晚年在香港置房養老,他如果提出探親申請,人民政府肯定批準。當時的政策,像宋誌龍這樣曆史清白又有華僑家庭背景的知識分子人民政府是鼓勵和支持他們去海外旅行的,目的是增進海內外民間溝通,宣傳中共領導下的新社會的巨大變化。這一點,資深特務鍾浩鶴是清楚的,否則,他不可能把這位義弟作為第一人選。

宋誌龍聽時某簡述了一番情況,未作表態隻說這件事需要有個周詳考慮才可定奪。時某身上還另有任務,於是說那我最遲兩周後路過武漢時再恭聽先生回音。

這麽一來,宋誌龍真的要好好考慮一番了。

他生性不善掩飾自己的情緒,晚飯時心不在焉,妻子一問之下,不禁大吃一驚:“這是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你要拿準主意啊!”

宋誌龍問妻子:“你說該咋辦?”妻子也不是個遇事有主意的人,想了又想隻是搖頭:“這種事怎麽讓咱們遇上了.........要不去問問我爸,他當了一輩子警察,見多識廣,也許能給我們出個主意。

於是,夫妻倆就來了個夤夜登門。

可是,老刑警狄振華聽了女兒女婿的講述也沒了主意。這事太大了,一旦被公安機關發現,鬧不好是要上刑場的。但是,根據國民黨特務的行規,人家一上來不作試探就攤牌,那就意味著人家沒給你留退路,一旦拒絕,就會被滅口。這一點,狄振華作為一名老刑警,自然是心知肚明。

無奈之下,他想起了郭永昶。當年自己若是聽了郭永昶的話,沒攪和到那樁案子裏去,也不會吃那一年多的牢飯。由此可見,郭永昶的意見絕對是有價值的。

盡管郭永昶已跟自己斷絕來往,但此刻性命攸關,狄振華也顧不得見麵時的尷尬了。當初郭永昶去探監時,說起過他已成為半個職業漁夫之事,老狄知道他經常在哪裏釣魚。當晚反複考慮,他決定次日讓兒子去把郭永昶請來。他告訴兒子:“那幾個釣魚的去處,你挨個兒找一下,你郭叔肯定在。到時你就跟郭叔說,我爸攤上大事了,他會來的。”

狄振華對郭永祖“慮念舊情”的稟性果然了如指掌,正在垂釣的郭永昶一口答應,讓小狄先回家,說他把漁獲處理掉就過去。至於處理掉的原因,刑警就估計得不準了,倒並非老郭小氣,舍不得把釣到的魚送給狄家,也並非出於“不能有物質、錢財往來”的顧忌,而是老狄這人有個毛病,聞不得魚蝦的腥氣,從來不沾水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對水產品有過敏反應。這情況,郭永昶當然是知曉的,所以他要把漁獲理掉,釣具也不便帶過去,北城角菜市場不能存,他就拿到戶部巷狄家門口,在路邊一個煙店買了兩包香煙,暫時把釣具寄存在那裏。

郭永昶如約而至,不料,就早上這麽一會兒工夫,狄振華卻變卦了----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郭這人嘴嚴,當然不必擔心他向別人透露,可是,一旦他知道了,萬一日後事情敗露,他也會跟著受連累,被扣上一個知情不舉的罪名。這麽多年來,自己欠了老郭不少人情,如今已經是快入土的人了,怎麽能再害人家?

可人家已經來了,總得有個借口搪塞吧。他對郭永昶說:“昨晚女兒女婿突然登門,說有大事請教。我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腦子也不好使了,不能為他們出什麽主意,就想起了郭兄弟。剛剛派兒子去請你的時候,女兒騎著自行車趕過來,說問題已經解決了。麻煩郭兄弟折騰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

郭永昶眼裏閃過一絲疑色,老狄估計自己的這個托詞,郭未必相信,不過,郭也沒再追問狄振華留郭永昶吃飯,讓兒子去外麵館子叫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兩人邊吃邊聊,一個多小時方才結束。

郭永昶離開後,狄振華猶自不太放心。盡管郭永昶不是好事之徒,可畢竟是多年刑警,而且比自己更有刑警天分,萬一讓人家發現什麽端倪......

正在糾結之際,高勇生和小周登門拜訪,才有了老狄“是不是來抓我的”之問。

十四、舅甥大盜

聽了狄振華如此這般一番坦白,高勇生暗想,如果此事屬實,那就是一樁比失蹤案更嚴重的政治案件啊。他讓小周留下,自己立刻去了市局。

侯政副局長聽了高勇生的匯報,考慮片刻,“此事等我向朱局長報告後另作安排,為防發生變故,我這就指派人員對戶部巷狄振華父子和狄家的女兒女婿進行暗中保護。老高,你還是集中精力,先把郭永昶失蹤的案子給拿下來。

這個安排正合高勇生的心意。他是中南公安部派下來搞調研的,臨時主持“脂路命案”的偵查已屬破例,接著調查老郭失蹤,那是順勢而為。況且,老郭是他發展的“特情”,總得對人家有個交代吧。待把老郭失蹤案拿下來,他就不能再以這種方式搞調研了,再這樣“調研”下去,隻怕就得留在武漢市公安總局工作了。

當然,老郭失蹤案查到這一步,相當於又回到了原地。不過,畢竟弄清楚了老郭那天上午的去向,那就沿著這個去向繼續往下捋線頭吧

專案組再次召開案情分析會,眾刑警討論的焦點是:老郭的失蹤跟他去老狄家是否有關。如果有關,老郭的失蹤與老狄女婿所涉特務案就屬於一樁案子,專案組能不能繼續辦下去,還得聽市局領導的;如果無關,那老郭離開老狄家之後,又去了哪裏?

經過一番討論,高勇生匯總了大夥兒的意見:老郭當然能察覺到狄振華是在找借口敷衍他,但他再聰明,恐怕也不可能猜到狄振華的難言之隱背後,竟然隱藏著一樁與敵特有涉的案子;而敵特方麵,也隻是對狄之女婿宋博士發出了前往香港的邀請,探探口風而已,還未進入實質性的行動階段。即便他們對老狄一家人進行秘密監視,也不至於因為老郭的偶然上門就對其采取滅口措施。否則的話,不等警察找上門.隻怕狄氏父子和女兒女婿已經被滅門了。

那麽,郭永昶離開狄家後的去向應該如何查找?沒別的辦法,隻有全體出動,以戶部巷為中心向周圍輻射,對周邊住家、商鋪、路人進行訪查,指望能夠查摸到有用的線索。

這一查,就是三天。查到第三天下午 4 點多,專案組刑警蔣大力、老金終於傳來了好消息。

蔣大力和老金負責雲架橋路段的走訪。

雲架橋不是一座橋,而是一條長約五百米的小巷,連通糧道街和小東門,路麵隨地勢起伏故稱“雲架橋”。在專案組排出的數條調查路線中,有一條是假設郭永昶離開戶部街狄宅後,直接回家。那麽他的正常路線應是從戶部街經自由巷到糧道街,然後沿糧道街往東,一路經過與糧道街交叉的解放路、胭脂路、朱家巷、棋盤街,再往前就是雲架橋了。

這三天來、蔣大力和老金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七八趟,沿途的住家、商鋪甚至小販和乞虧都認識他們了。盡管沒有任何收獲,他們還是嚴格按照專案組領導的指令反複走訪,一次次請那些已經熟識了的群眾“再想想”。

這天下午,看看時間已經快 4 點了,兩人尋思今天又沒指望了。三天走下來,腿部肌肉有明顯的酸脹感,老金說咱們歇一會兒,兩人遂在路邊的涼茶攤坐下,買了兩碗涼茶解渴。還沒喝兩口,前麵傳來一陣自行車鈴聲。打眼一看,從糧道街上拐來了一輛綠色郵政專用自行車。

當時還被坊間按舊時習慣喚作“郵差”的這位郵遞員,是個年約四十的男子,姓丁,因常年出沒戶外,膚色黝黑,街坊們都稱其“老黑”。他也不以為忤,別人叫他“老黑”,他就樂嗬嗬答應。根據郵政行業的規定,郵遞員在正常情況下一天上下午各投遞一次郵件,此刻“老黑”正在執行當天的第二次作業。

之前,蔣大力和老金已經跟“老黑”在街麵相遇數次了,因為互相之間不認識,都是擦肩而過。當下,兩人看見“老黑”騎車過來,老金幾乎熟視無睹,蔣大力腦子裏卻忽然靈光閃現:這個郵差每天都要從這裏經過,郭永昶家裏是長期訂閱報紙的,說不定他認識老郭呢,何不問問看?

這一問,還真問對了!

舊時郵政業被稱為“金飯碗”,捧在手裏比公務員還牢靠。當然能夠捧到是有條件的,其中必備的一條就是得有一定程度的文化。“老黑”當初入職時,據說是一個臉麵白淨舉止斯文書生模樣的小夥兒,正兒八經初中畢業,還有英語夜讀班的結業證書,可想而知他的記憶力應該是靠譜的。

刑警向他打聽老郭 20號那天有沒有遇到老郭,他想了想:“20號......我好像還真見到過他!”

蔣大力一聽,立刻激動了:“在哪裏?”

“就在雲架橋這邊嘛,往前七八間門麵的趙記麵館’門前。當時差不多是下午2點鍾左右,他一手提著魚簍,魚竿搭在肩上,正往南邊回家的方向走。是我叫住他的,因為有他一封信。

“還記得是一封什麽信嗎?”

“這個我還真記得。老郭我還是比較熟的。他平時訂的報紙不少,有時一年訂兩三份,但少有信件。所以,那封信我特意注意了一下。是一封掛號信,落款地址是六渡橋銅人像畔木器店,寄信人姓任,好像叫·....·笠翁,當時隻是一眼掃過,不敢打包票。”

“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簽收了信件,我就騎車離開了,我還有上百戶人家沒跑呢!”

蔣、金二位隨即返回糧道街專案組駐地向領導報告。

高勇生說:“這樣看來,老郭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半路收到了這封掛號信,就改變主意,去跟寫信人見麵了。老衣,你和大力、老金馬上去郵局查簽收單,坐實寄信人的確切地址,然後到他家附近看看情況。”衣今昌、蔣大力、老金三人當即出發,先去郵局,查得確實有一封掛號信寄至小東門老郭家,是老郭簽收的。寄信人的名址是“漢口六渡橋銅人像畔木器店 任笠翁”,六渡橋郵局的郵戳顯示收寄時間是6月19日16時。

稍後,高勇生與衣今昌等人在六渡橋派出所會合。他們在派出所了解到,掛號信落款上的這家木器店,坐落於民生路、民族路、民權路交會處,乃是一家隻有兩個木匠、一個賬房先生的木工小作坊。賬房先生名叫任笠翁,是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兒:兩個木匠是任笠翁的外甥,分別叫袁開山、袁填海。若論木工手藝,袁氏兄弟倒也確實對得起他們兩個名字的氣魄。

舊時木工分粗木工、細木工兩種,造橋蓋屋屬於粗木工的活兒,細木工則擅長精工木器的製作。袁開山、袁填海哥兒倆粗細木工活兒都精通,而他們的舅舅任笠翁更厲害,絕活兒是木雕工藝,那製作的就是藝術品了。試想,這麽一家技術實力具有明顯優勢的木工作坊,且坐落於六渡橋這麽一個有利位置,生意想不好都難。可是,這個“難度”竟然被這舅甥三個給突破了。舅甥三個好吃懶做不算,還嗜賭成性,技術再好,名氣再響,也經不起他們揮霍,木器店的經營狀況可想而知。不過有一點,這三舅甥在武漢的木工行業中是可以穩拿第一的,那就是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的朋友舉不勝舉。在朋友們眼中舅甥三個屬於“散仙式”的角色,一天到晚不務正業,悠哉遊哉。事實上,任笠翁早年還真的在武當山當過道士,據說對道家功夫頗有研習,兩個外甥跟著他,自然也學了一些。木器店後院寬敞,他們經常在那裏站樁打拳、舞刀弄劍。

以上就是派出所介紹的有關這個木器店的情況。高勇生聽罷,問出麵接待他們的吉所長,這三人在舊社會是否參加過什麽黨派組織或者會道門之類?”

吉所長說:“沒發現他們有什麽曆史問題不過,他們一主要是那個任笠翁一跟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肯定有較多交往,其他不說,解放後不僅武漢本市,省裏其他地方也經常有辦案人員前來找他外調。

十五、武師失蹤之謎

次日上午,木器店來了兩個男子,一個是任笠翁的老友、“一江春水大酒樓”老板、市工商聯常務理事富祥雲,另一個是武漢市人民政府派駐市工商聯的專職幹部鄧純真。

鄧純真是武漢古玩商鄧必毅的小女兒。鄧必毅是做生意的,自然也喜歡廣交朋友,其中不乏中共地下黨。鄧純真受其影響,追求進步,1948年就已是中共黨員了。而鄧老板跟任笠翁也是老交情,他做古玩生意,時不時需要能工巧匠製作古玩器件的高級包裝----那就需要任笠翁的巧手了。據說鄧老板對任笠翁的手藝非常欣賞,每次定製細木製品,工價都高於市場平均價格,而且談妥即付全款。

富、鄧兩個此次登門,是受市工商聯委托請任笠翁為市工商聯裝修禮堂出主意的。這件事早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由富祥雲跟任笠翁說起了而所謂出主意,其實就是設計了。按照規矩,由任笠翁設計的項目,相關木工活兒肯定也要由他的木器店接下。

武漢解放後,木器店的生意不及以前,舅甥三個的懶惰習性也稍有收斂。而市工商聯有錢,給他們幹活兒絕對不會吃虧。任笠翁當時一口答應,富老板說此事還需工商聯理事會開會通過後方可最後拍板,料想沒有問題,請任笠翁靜候佳音。

一個月後的今天,任笠翁見鄧小姐與富老板同來,便知道這事成了。果然,鄧純真說:“今天專程前來,是想請任先生攜二位高足一起前往市工商聯查看施工現場、丈量尺寸,再花些時間製訂設計方案,一旦方案被理事會認可,就可以簽約開工了。”

富先生還補充:“就照以前的規矩,簽約即付全款。對於任先生的技術和信用,大夥兒是信得過的。”

任笠翁不疑有他,欣然答應,喚上袁開山、袁填海,三人隨富、鄧前往市工商聯。

一行人離開後不到五分鍾,專案組刑警與市局刑技人員就悄然來到木器店,通過技術手段打開店門上的司必靈鎖,對全店進行檢查。不久,便在後院堆放木料的棚子裏挖掘出郭永和的屍體,法醫屍檢確認,老郭死於他殺,係遭到凶手偷襲,先以鈍器擊打後腦勺致昏迷,再用尖刀刺中心髒身亡。刑技人員還在木器店第二進,也即任笠翁舅甥三人生活區發現了未曾清理幹淨的血漬,經檢測,與被害人血型相同。

任笠翁、袁開山、袁填海三犯隨即在市工商聯被捕。

那麽,舅甥三人與老郭究竟有何仇怨,以致要下手加害呢?這事還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1935年,還縮在漢陽偏僻角落一處草房裏的任笠翁、袁開山、袁填海舅甥三人,木工方麵的技藝還沒像後來那樣了得。任笠翁以街頭測字卜卦為業,“二袁”則背著木匠工具穿街走巷找木工活兒做,餓肚子不至於,但手頭拮據那是免不了的。

任笠翁看似一介書生模樣,其實是因不守道規、品行不端,被武當逐出山門的。他覺得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卻隻能過這等委屈日子,心有不甘,決定幹一票大的,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時袁氏兄弟二十歲上下,正是血氣方剛自覺天下都去得的年紀。聽舅舅如此這般一鼓動大為興奮。任笠翁經過半個月的踩點、篩選,將漢口霞飛將軍街(今嶽飛街)上的一家中醫診所作為目標。

這家診所隻有一個四十來歲的惲姓郎中坐堂問診,一家四口生活在診所的後堂。惲郎中擅長外科,醫術在武漢三鎮業界屬於中等偏上,但行醫、做人守規矩,口碑頗佳。任簽翁之所以選中這個目標,是因為惲郎中近日剛把位於武昌的祖傳宅第賣掉,手頭應該有一筆銀洋。另外,聽說郎中喜好收集古玩,估計家裏藏有值錢貨色

這年2月下旬的一個夜晚,舅甥三個從診所後麵的小巷越牆潛入。原來隻想搶劫,不準備行凶的,哪知這個看似文弱的惲郎中竟然是練過功夫的,奮起反抗,一拳就把袁填海擊倒!搏鬥中,任笠翁用來遮掩臉麵的紗巾落地,苦主一眼認出,強盜即是平日裏在漢口地麵上走街串巷測字卜卦的任先生。如此,就必須滅口了一一其實何止滅口,而是滅門!

三強盜這次作案所獲頗豐,除了七百多銀洋,還有惲郎中收藏的幾件青銅和紫砂古董。舅甥三人蝸居數月,待躲過風頭,任笠翁去九江銷贓。那幾件古玩,除了一把紫砂壺,係數出手獲銀洋六百餘元。三犯用這筆贓款購置了六渡橋的一幢舊房,修繕後開起了木器店。其餘贓款則被他們揮霍殆盡。

法租界地麵上發生這樣一宗滅門血案,巡捕房自是重視,刑事部查了八個月,未能破獲,遂成為懸案。那時的警務機構,不論華界還是租界,隻要成為懸案的,除非發現明顯線索,一般就沒興趣重啟調查了。待抗戰期間法租界被汪偽政府收回,接收法捕房的日偽警局更沒興趣查什麽陳年舊案,這樁特大案件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事後想來,如果不是任笠翁腦子裏新近冒出的一個念頭,這宗滅門案恐怕就要被人遺忘了。任笠翁是個思維比較活躍的家夥,他覺得解放後的日子過得不如舊社會自在。那如何才能“自在”呢?偷渡去海外不用考慮,不僅是能否偷渡成功的問題一一人生地不熟,一個可以投靠的親戚朋友都沒有,而且舅甥三個一句英語不會說,也不會粵語,別說異國了,隻怕香港也沒法兒待。

那就隻好退而求其次,出資打造一條五噸木船,舅甥三個都是會操舵把槳水性好的主兒,今後就生活在船上,在長江中下遊漂泊,沿途招攬些木工活兒,憑他們這份手藝,料想吃穿不愁不過,六渡橋這邊的房子還得保留著一-他們的戶口都在這邊,而且是新政權承認的“良民”,還是勞動人民。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自由自在過日子,不受行業協會、工商聯、居委會的“騷擾”,也不用參加什麽群眾大會、義務勞動、捐款捐物活動。

當然,常年在長江上漂泊,一旦遇到合適的機會,客串一把舊時“長江兄弟”的營生,也在他們的考慮之中。這件事說說容易,真要實施起來,還是有些難度的:請船廠打造一條木船倒是沒問題,隻要付錢就行,至於質量監理,他們三個都是內行;麻煩在於辦證,新政權規定,超過一噸的船隻下水航行,需要辦理船舶證、航行證、水手資格證、出省證等一係列證件,這個,任笠翁就沒辦法了。他往日的關係自打武漢解放就基本失效了,沒逃離武漢的那些朋友如今自顧不暇,更沒有能跟新政權的辦事人員說得上話的。

那該怎麽辦?任笠翁反複考慮下來,尋思隻有找郭永昶想辦法了。

任笠翁是怎麽跟郭永昶攀上朋友關係的呢?那還是任笠翁舅甥三個作下那樁滅門案一年之後。1936 年,老郭其時還是法捕房刑事部的捕探。有一天,老郭這個探組接到刑事部法國督察長派下的一樁差使:雇幾個從事穿街走巷職業、頭腦活絡的幫會角色,去監視一家白俄開的麵包房。

後來知道,這幾個白俄前不久與其在上海的老鄉去南京作了一起殺人越貨的大案,苦主是南京政府某大員的親戚,該大員向蔣介石告了一狀,指責首都警察廳工作懈怠,據說蔣介石為此拍了桌子。首都警察廳那班頭頭腦腦不得不重視了,向上海、武漢、天津等有白俄僑民城市的租界警方發出緊急協查函,許以重賞。漢口法租界巡捕房接到該函後,考慮到行業名聲和賞金,對此頗為積極,刑事部法國督察長交給郭永昶的差使就與此案有關。

郭永昶原本並不認識任笠翁,但聽說過此人----任笠翁是從武當山下來的,跟老郭一樣也是練武術的,就把這個名字留在腦子裏了。老郭接受任務後,想到可以請任笠翁幫忙,可他跟人家沒任何交情,貿然登門顯得唐突,就請一個跟任笠翁關係不錯的幫會人士出麵,雙方約定於某日在漢口“鴻運樓”吃飯。

如此,一年前剛剛作下滅門大案的任笠翁以及他的兩個外甥竟然成了法租界巡捕房的臨時工,更不必擔心露馬腳了。這舅甥三個對法捕房的差使挺積極,利用自己的職業身份為掩護,經過半個多月的秘密監視,向老郭提供了準確情報,漢口法捕房一舉破獲了這宗驚動了蔣介石的外籍劫匪大劫案。

自此,郭永昶和任笠翁就有了交往。不過,像任笠翁這樣曾在某樁案子上幫過忙的朋友,老郭認識一大把,他對於跟此類朋友的交往也有尺度:如果對方有什麽事情需要他幫忙,隻要他能在合法且安全的前提下幫得上的,一定伸手,而且不收報酬。多年來,老郭嚴守這個信條,不做刑警後也是如此。而任笠翁呢,盡管想跟老郭套近乎,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武漢解放後,任笠翁和老郭並無聯係。但任笠翁知道老郭這等人物的思維,求到他門上,他是不會不伸手的。這次麵臨船舶辦證難題,他就想到了郭永昶。

不過,他不敢登門拜訪----武漢解放以來如老郭這種曾在舊警局供職的人,時有“出事的消息傳來,不管是否有曆史問題,忽然有一天派出所來人讓你去收容大隊“學習”,那就隻好服從。而這種“學習通知”,有時就是警方抓人的一個借口,頭天進收容大隊,次日去看守所再過幾天進監獄甚至上刑場,這樣的傳聞多了去了。畢竟老郭的經曆比較複雜,如果他頭天去了收容大隊,隔天任笠翁稀裏糊塗撞上門去,那豈不是給公安人員提了個醒----不如再查查這個家夥。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不方便上門,那就寫信吧。至於老郭的住址,武漢三鎮的武術圈子裏半數以上的人都是曉得的。為確保這封求助信能寄達,任笠翁還特意去郵局寄了掛號。

誠如任笠翁所估料的,老郭果真古道熱腸。那天午後從狄振華家出來,老郭回家途經雲架橋,正好遇到郵差“老黑”。收到任的這封掛號信後,當場拆開,感覺任笠翁的請求合情合理合法,這種情況解放後他經常遇到。當下也不回家了,立刻前往六渡橋。釣具不便寄存,那就隨身帶著吧。

沒想到這一去,老郭就進了閻王殿!

任笠翁當然不是無端殺害老郭的。他被捕後交代,起因是他自己的一個疏忽。

啥疏忽呢?十五年前,他和“二袁”合夥在漢口法租界惲郎中診所製造滅門血案時,不但劫得一筆不菲的錢款,還劫走了幾件古玩,其中有一把紫砂壺。其他幾件古玩,待警方的調查風頭過去,他都出手了,唯獨這把紫砂壺,任笠翁有點兒愛不釋手,幹脆留下白用。

這天下午,郭永昶收到掛號信後隨即登門。任笠翁喜出望外----簡直是受寵若驚,趕緊讓座沏茶奉煙開西瓜。老郭是貴客,當然不能用一般的茶具招待,任笠翁就拿出了這把紫砂壺。緊接著,就發生了讓他後悔不迭的一幕一一他一時疏忽,竟然忘記了這把紫砂壺的來路。茶一端上來,郭永昶立刻對這把紫砂壺產生了興趣,盯著它左看右看。任笠翁心裏一咯噔:糟糕!要壞事!這老郭可是當年負責調查漢口法租界惲郎中診所滅門血案的刑警之一呀!

要說任笠翁的反應,還真不是尋常人能比的。見老郭的注意力集中在紫砂壺上,馬上笑嗬嗬說:“兄台對這種老古董感興趣啊?我這裏還有幾件呢,都是兩三年前一位朋友送的,我拿出來給您看看。”

說著,起身繞過八仙桌,打開郭永昶身後的櫃子。從櫃子裏取出來的可不是什麽古董,而是根麵杖形狀的硬木短棍。老郭沒有意識到危險臨頭,還在端詳紫砂壺。說時遲那時快,精諳武當貼身短打術的任簽翁揮起短棍,閃電般打向老郭的後腦勺。這個位置是人體的軟檔,老郭猝不及防、當即昏迷。任笠翁跟著就抄起一把尖刀、一刀紮在老郭胸口......

專案組分析了三犯的口供,認為需要進行調查核實,遂派員調閱了原漢口法租界巡捕房的檔案卷宗,發現郭永昶的確是當年負責調查“惲郎中診所滅門血案”偵查專班的成員,還是該專班三個探組的組長之一。

前往調閱卷宗的刑警還發現,任笠翁劫得的這把紫砂壺原是一對。任笠翁舅甥三人殺害郎中全家後洗劫財物時,老二袁填海手忙腳亂,失手把其中一把紫砂壺摔碎了。次日法捕房接報警派員趕到現場,老郭也在其中。這把紫砂壺的碎片成為該案的證據之一,經過重新拚接,拍照存檔。盡管時隔久遠,如今已經找不到那把紫砂壺的原件了,但法捕房的卷宗裏還留有照片。經比對,的確跟任笠翁木器店裏的那把紫砂壺一模一樣。

老郭是此案的經辦人之一,對這把紫砂壺印象深刻。冷不丁在任笠翁的木器店裏見到一把極為相似的,自然要仔細端詳一番。也許當時老郭並沒有把紫砂壺和當年的滅門案聯係起來,可任笠翁做賊心虛,為防萬一,還是對老郭下了毒手.....

1950年10月下旬,任笠翁、袁開山、袁填海被武漢市軍管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其他案件另案處理。

老郭的家人也得到了一筆撫恤金,家人按照政策得到了安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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