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81:子夜驚魂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1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前途無量的年輕醫生、醫院裏的外科精英半夜值班時突然精神失常,警方懷疑是受到了嚴重驚嚇。可案發現場屬於偵探小說中所謂的“密室”,受害者又是獨自一人,是誰、又是用什麽手段把他嚇瘋的呢?受害人已無法說出真相……改革開放初期入警的小鄒參與偵破的第一個案子,就是這樣一樁離奇的無頭案。多年之後,讓我們跟隨老刑警的講述,一探子夜驚魂背後的秘辛。
一、子夜驚魂
鄒大道剛從省公安廳刑偵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兒子小鄒即將完成警校的學業,實現鄒家父子倆的薪火相傳。在兒子入職刑警隊前夕,老鄒跟他講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剛剛參加公安工作時參與偵破的第一起刑事案件。稍後,小鄒將老爸的經曆向一個略有文學功底的同學小蕭作了轉述。小蕭決定將其撰寫成文,於是就有了下麵這個故事——
那年我二十一歲,剛從公安學院大專班畢業。別小看如今到處遭人白眼的“大專",那個年月你要是有個大專文憑,不管你是哪所學校哪個專業,哪怕是函授的,都是香餑餑。我就是被市公安局作為“人才”引進的,如願以償分配到刑警隊。報到那天,火車晚點,一位名叫司徒鐵的同誌從後半夜一直等到清晨六點,在站台上整整等了我五個多小時。我剛下車,他一手搶過我的行李,另一隻手老虎鉗似的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像是生怕我突然反悔,冒出另攀高枝的念頭。
司徒鐵那年二十八歲,是局領導專門給我指派的帶教老師。我按規矩叫他師父,他說咱就不搞客套了,我也大不了你幾歲,工作場合是同誌,私下就是哥們兒。再說了,老弟你是公安院校大專班畢業的(當時還有中專班),在咱這裏算是獨一份了,我隻是初中畢業,可不敢當你師父。
其實,司徒鐵這個說法還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初中都沒念完,就去了另一所學校——當時被稱為“革命大學”的部隊。當的是偵察兵,超期服役,在軍營錘煉了五年。轉業回地方後分配到公安局,直接就進了刑警隊,1985年我入警時,他已有六年警齡,擔任刑警隊第四組組長,這個職位相當於後來的中隊長或探長。
從火車站去市局的途中,司徒鐵跟我說了當天的安排:早餐、報到、去宿舍休息,下午由他陪同去省城幾處名勝古跡轉轉,晚上放一部香港偵探片給我看——他特別強調,是彩色的!沒有誇張,那時候彩電、彩照都是稀罕東西,錄像放映廳也是剛剛冒出來的新鮮事物,至於家用錄像機,那就更別提了,普通人家想都別想。我就讀的那所公安學院清一色的黑白電視,跟錄像機自然無緣。說實話,我長這麽大,隻是在大商場裏看見過彩電,拍張彩照都屬於難得的奢侈。不僅是我,那時家家戶戶基本都是這樣的條件。
香港偵探片的誘惑讓我十分激動——名勝古跡就在省城,早晚都有機會去,香港片就不一樣了,我恨不得轉眼天就黑下來。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倆剛在市局食堂坐下吃早餐,司徒鐵就接到通知,說是領導召見。估計這種情況是常事,臨走他歉意地對我說,吃完早餐自己去政治處報到,如果他還沒返回,就去行政後勤處取宿舍鑰匙。
我領了鑰匙來到宿舍,剛準備收拾行李,門衛大爺匆匆趕來,說司徒鐵來電,讓我立刻去他辦公室,有活兒要幹——也就是說,之前的安排泡湯了。不過,我不僅沒失望,反而有點兒興奮:新手入警第一天就給安排任務,這樣的好運氣竟然被我撞上了!
司徒鐵擔任四組組長,有自己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是樓梯間改造的,隻有五六個平方,陰暗潮濕,通風不佳,混合著黴味和濃重的煙味兒,一個人窩在這裏實在憋屈。可司徒鐵對此很滿足,說這是分管局長破例給他特配的。
司徒鐵坐在刻痕遍布的寫字台前——估計是從那兒撿來的破爛,低頭在一張紙上劃拉著什麽。見我入內,他一躍而起:“小鄒,實在抱歉,今天的安排都沒戲了,領導給咱們派活兒了。”說著,他把我讓到他坐的椅子上,他自己則坐在靠牆角的一把沒靠背還斷了一條腿的方凳上,他也真是能湊合,從食堂淘來一根柴火棍,接在斷腿上。
接著,他就開始介紹案情——
9月11日,也就是今晨一點半之後,省第一人民醫院發生了一起十分古怪的案件。受害人丁奇博,二十七歲,省一院外科醫生。昨晚丁值夜班,一點零五分,外科病房一入院十小時的工傷病人因傷勢過重死亡,丁按照規定填發了死亡證明,並在值班記錄本上作了詳細記錄。之後,丁奇博離開值班室,不知去向。
淩晨三點前後,有護士向丁醫生報告病人情況,不見其影蹤,隻好打電話給醫院總值班室。總值班室估計丁醫生去了實驗大樓——實驗大樓303室是醫院領導專門配給丁奇博作為研究場所的,電話打去,無人接聽,遂派護士去實驗大樓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實驗大樓毗鄰太平間,深更半夜的,護士獨自過去覺得怵頭,便叫上一個護工同往。303室的窗戶亮著燈,兩人在樓下喊丁醫生,沒有應答。白天電梯發生故障暫停運行,尚未修好,兩人隻得步行上樓,三樓樓門卻從裏麵給鎖上了。兩人意識到情況不對頭,急報總值班室。
總值班室安排保衛科、醫務科值班員火速前往,先後砸開樓門和303室房門,發現了業已陷入昏迷的丁奇博,他手腕上的那塊表已經摔壞,時針指在三點零二分上。醫院方麵立刻組織搶救,丁奇博蘇醒過來後,二話不說,衝著一位參加搶救的醫生劈麵就是一拳;隨後翻身下地,一頭鑽進床下,全身顫抖,表情驚恐,無論旁人如何勸說也不肯出來。經醫院精神病科專家會診,認為丁受到嚴重驚嚇,導致“突發性精神分裂症"。院領導指示立即將丁奇博送往市精神病院監護治療。
隨即,醫院保衛科向市公安局報案。刑警隊值班的三組組長大老張率隊出動,驅車前往省一院勘查現場。
303室位於實驗大樓三樓,麵積約十六平米,南麵四扇鋼窗緊閉,牆壁右上角有一個直徑不超過二十厘米的煙道口;房門在北側,鑲有乳白色毛玻璃窗,門外是走廊。這個房間是醫院分配給丁奇博的工作室,屋內有兩個裝滿中外醫學著作的書櫥,還有一個櫃子專門放置丁奇博用來進行醫學研究的器械……
說到這裏,司徒鐵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點燃。我作為一枚菜鳥,本著向前輩學習的態度,在工作手冊上對上述內容作了記錄,這時不見了下文,禁不住催問:"往下呢?什麽情況?"
司徒鐵嘿嘿一笑:“這往下嘛,暫時就沒有了。大老張帶著三組一番折騰,結果一無所獲。他是市局裏有名的‘霹靂滅’,帶著一肚子窩囊離開現場,下樓梯時沒留神一腳踩空……一百八的體重,腳踝骨傷成什麽樣你去想吧。好在就在醫院裏,就地檢查——骨折!然後就是夾板、拐杖伺候。所以呢,這樁活兒就從大老張的三組轉到咱們四組來了。領導剛才把我叫去,就交代了以上情況,三組的勘查報告還沒來得及寫呢,當然,也不用他們寫了,往下都是咱們四組的活兒了。咱們四組原本有五位,三個去外埠辦案,家裏就剩我和內勤小張姑娘兩個,你老弟來了,那正好咱倆搭伴,勁兒往一處使,把這樁活兒盡快拿下!"
剛到刑警隊就上案子,而且還是個撲朔迷離的案子,我既激動又誌忑:“我……我是新手……”
“新手也比沒手要強嘛,你跟著我幹就是了。這個案子像是個‘密室案’,在好多偵探小說裏都看過,本來以為是胡編亂造,沒想到,不但真的發生了,還讓咱倆碰上了,你說這是不是好運氣?幾十年後咱退休了,還可以跟孫子輩吹吹生……”說著,司徒鐵話鋒一轉,“閑話少說,咱這就開張了,你說說看,這個案子,我們從哪裏入手呢?"
我覺得他有考我的意思,認真思索片刻,提出了一個設想:“這位丁醫生有沒有健康方麵的問題?比如精神病家族史什麽的?"
“大老張他們勘查現場時就向醫院方麵詢問過,人家否定了。”
線索幾乎等於沒有,我想出個精神病家族史,已經是竭盡所能,再沒其他思路了,隻好坐在那裏幹瞪眼。沒想到司徒鐵的話還沒說完:“你這一說,倒提醒我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市精神病院保衛科嗎?您是哪位……老於啊,我是市局的司徒鐵……麻煩你給打聽個事,今晨你們那裏有個入院的病人……對對,姓丁,是省一院的大夫……麻煩你問問主治醫生,這個病人有沒有服用過什麽致幻藥物……不用回電話,我們這就要出去,到時我聯係你……"
放下電話,司徒鐵一躍而起:“走!我們去省一院看看現場。"
我們駕著摩托車趕到省一院,看了實驗大樓303室現場,無甚發現。醫院保衛科給我們在同一樓層安排了一間臨時辦公室,司徒鐵一進門,就給市精神病醫院保衛科於科長撥了電話。對方的回複是:排除了病人攝入致幻藥物的可能。
司徒鐵微歎一口氣:“唉,我想走捷徑,卻沒這個運氣!看來真得花些力氣了。"
我說:“有沒有這種可能,丁奇博是被別人故意嚇昏的?"
司徒鐵點點頭:“我也有這樣的懷疑。問題是,昨天晚上整棟大樓隻有丁奇博一個人進去,他進去後還把三樓的樓門上了鎖,303室門窗緊閉,隻有一個排煙的通風口,那是進不去人的,作案者是怎麽把他嚇昏的呢?"
對此,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司徒鐵拍拍我的肩膀:“行了,想不通先不想了,我們該去食堂填肚子了,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離開臨時辦公室,我倆沿著走廊往樓梯口方向走。司徒鐵突然停住腳步:“這裏號稱實驗大樓,應當是有電梯的,怎麽沒見?"
我指著走廊另一頭:“好像在那邊呢。”“那我們坐電梯下去吧。”
於是我們向後轉,來到走廊西側盡頭的電梯前。我抬手按了一下紅色按鈕,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動靜,又按了一下,依然如故。
背後突然傳來清脆的女聲:“你們就是按到天黑,電梯也上不來!"
我轉身一看,說話的是一位二十三四歲的姑娘,身材頎長,皮膚白皙,一張娃娃臉,月牙眉下一雙烏黑的丹鳳眼顯得有些調皮;白大褂沒係扣子,能看到裏麵的紅色特利綸襯衫、米色直筒西褲,白大褂左胸上印著“醫078”字樣。這身打扮,加上她手裏拿著的一本外文醫學雜誌,顯然是醫院裏的一位正牌醫生,而非護土。
我向她討教:“怎麽?電梯環了?”
姑娘抿嘴一笑:“可不是嘛,你們還是走樓梯吧。"
司徒鐵眨眨眼睛:“壞多久啦?”
“上星期就壞了,行政科說已經報修了。你們就辛苦一下吧,你看棟居刑警(日本電影《人證》中的角色,是那個年代女觀眾心目中的帥哥),爬四十二層樓都不帶歇氣兒的。”說這話時,姑娘嘴角帶著笑意,那是在調侃我們了。
“那倒是。請問你是……”
“我叫袁雲鶯,外科的。”
司徒鐵明知故問:“醫生還是護士?”
“當然是醫生囉!”袁雲鶯挺挺胸脯,口氣頗為自豪,“本姑娘省醫大本科畢業,五年裏完成了外科和傷科學業,獲得雙學士學位,現在在本院外科工作。"
“哦,了不起!”司徒鐵肅然起敬,“以後我要是不幸受傷,知道該找誰了。"
“作為省一院的一名外科醫生,非常樂意為閣下提供醫療服務……”袁雲鶯從百大褂口袋裏取出一張名片,雙手奉上。
司徒鐵也努力裝出一副紳士派頭,稍稍欠身,雙手接過看了看,把名片夾在隨身帶著的塑料封麵筆記本裏。
“袁醫生,再見啦!”司徒鐵轉臉對我說,“那好吧,我們今天得學學日本同行棟居警官了,走吧。"
下樓的時候,我悄聲說:“這位袁醫生不簡單啊,醫科大學五年學下來就很不容易了,她居然還是雙學位,厲害!"
司徒鐵其實是知道袁雲鶯的,他告訴我,袁出身於中醫傷科世家,其已故父親就是曾經聞名全省的傷科名醫袁逸石。袁家祖傳氣功、武術和傷科,司徒鐵入警伊始,袁先生曾受省公安廳之邀,擔任擒拿格鬥訓練班的業餘教練。司徒鐵是偵察兵出身,在部隊是擒拿格鬥科目的尖子,身體素質又好,當時被袁先生看中,準備收其為入室弟子。可惜的是,這期訓練班還沒結束,袁先生就不幸遭遇車禍身亡。說著,司徒鐵歎息一聲。
我倆默默下樓,司徒鐵一路無語,想必是陷入對恩師的回憶中了。出了實驗大樓,司徒鐵忽然開腔:“小鄒,我剛剛在想,要是電梯沒壞,就可以直接進入三樓的樓道,丁奇博把樓門鎖住就沒用了。這電梯壞得還真是時候啊……”
二、準名醫和雜務工
在食堂,我們剛放下飯碗,醫院保衛科牛科長匆匆趕到。他告訴我們,昨晚在丁奇博班上死掉的那個姓葉的工傷病人,這會兒家屬來拉遺體了,正在太平間鬧呢,問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司徒鐵一揚下巴:“走,看看去!”
醫院太平間在住院病區和實驗大樓之間,門口有一條可供一輛小卡車通行的甬道,直通連接門診、實驗兩棟大樓的水泥路。我們過去時,那裏已經聚了不少人,正圍著一輛南京牌2噸卡車看熱鬧。這些人大部分是陪診的病人家屬,小部分是醫院的醫生護士,剛才我們在電梯口碰到的那位袁雲鶯醫生也在。
“勞駕。”司徒鐵邊說邊往人群裏擠。司徒鐵雖然身著便服,但脖頸上掛著照相機,人們尋思八成是新聞記者(那年頭兒記者是比較受尊重的,還真有點兒“無冕之王”的味道),於是紛紛側身讓道。
我們上前一看,屍體還沒抬出來,人們圍觀的是坐在卡車上的活人——兩個中年男子和一個膚色黝黑、身材粗壯的青年婦女。兩個男人神色悲戚,有一個眼圈有點兒紅腫,而女人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卻隻有憤怒。他們腳邊有一個半人高的木桶,裏麵的冰塊冒著白色的霧氣。我上下打量著這三位,他們就是死者的家屬嗎?
這時,兩個身穿胸口印有“二建公司”字樣工作服的男子從太平間裏抬出一副草綠色帆布擔架,擔架上的屍體蓋著白布。黑胖女人一聲令下:“快鋪冰!”
身邊兩個男人連忙在車廂上平鋪了一層冰塊,幾個人小心翼翼將擔架抬上車,放在冰塊上,還在擔架周圍用冰塊堆起兩道二十厘米高的屏障。顯然,這些措施都是為了降溫,以防屍體腐爛。我估計死者家在外地,要運回去安葬。
那個眼圈紅腫的中年男子忽然抽泣起來,口中喚著“三弟”,俯身揭開蒙在死者身上的白被單……
在場眾人不約而同發出驚叫——死者葉某的麵容實在太嚇人了,頭上裹著滲血的紗布,眼睛半睜著,眼球突出,臉頰、下巴上幾道剛剛縫合的傷口因腫脹幾乎崩裂,露出深紅色的肌肉……
黑胖女人見狀,更是嚎啕大哭。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我大概其聽明白了:這個女人是死者的嫂子,係城郊玉溪村農民。死者葉某是泥水匠,省第二建築公司臨時工,昨天下午快收工時,不慎從腳手架上墜下,送入醫院,搶救到午夜,終是不治身亡。
建築公司的同誌重新蓋上白布,勸女人節哀。那胖女人倒也真聽話,立刻停止哭泣,用袖子拭去眼淚,衝先前揭開白布的那個男子厲聲喝道:“當家的,人是為他們建築公司死的,就這麽白死了嗎?”
建築公司的代表好言相勸:“有什麽要求,回頭都可以商量,天熱,遺體擱不起啊!”
“哼!我們買這些冰幹嗎?就是冰死人的!”胖女人大聲嚷道,“告訴你們,咱提出的條件一天不答應,這人就一天不下葬,就擱在你們單位大門口!”
司徒鐵扯扯我的衣袖:“走吧,往下的談判曠日持久,我們欣賞不到底的。”
下午,我們和牛科長及另外兩個保衛幹部一起開會,請他們介紹相關情況——
這個案子的受害人丁奇博,在省一院乃至整個省城醫務界,可以說是大名鼎鼎。他是1977年恢複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讀的是省醫科大學外科專業。由於這屆高考是撥亂反正後的一個緊急措施,不但考試和錄取及入學時間各省(市)可以自行決定,不搞全國統一,連個別學科比如醫學院校的本科學製也允許適當靈活一些。丁奇博就讀的省醫大本科比同類醫大少一個學期,四年半即可。
丁奇博是這一屆醫大畢業生中的佼佼者,全省各大醫院爭著要他,據說個別醫院竟然組織專班進行公關,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候在醫大校長、書記的住所門口,弄得那二位老八路出身的領導半個多月沒敢回家,也不敢老是待在學校,隻好像當年打遊擊那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眼見得丁奇博如此搶手,兩位領導商量來商量去,幹脆不傷腦筋了,讓丁奇博自己決定算了。
從外表看,丁奇博就是個斯文書生,白白淨淨,戴著副褐色秀郎架近視鏡,平素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總有點兒畏畏縮縮的,加之身材瘦弱,若是早生些年,活脫一個人們印象中“右派”分子的模樣。周圍人對他的印象如出一轍:讀書強,處世弱,遇事缺乏主張。
不料,他麵對擇業的反應,讓所有人大跌眼鏡——在接到“自作主張”通知的第一時間,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即刻作出決定,告訴二位領導說,他選擇去省第一人民醫院。像是擔心領導反悔,他當場拿起領導桌上的電話打給省一院時任院長龔鏡伯,把情況作了說明。龔院長當時的那份驚喜可想而知,二話不說,立刻前往省醫大領人。不過,丁奇博是有條件的,他向龔院長提出,進入省一院後,繞過新手入行必經的“坐門診”環節,直接進手術室!
龔院長毫不猶豫:準了!
醫界有規矩,但凡新入行的外科醫生,進手術室相當於舊時的“學生意”,得有帶教老師。想直接操手術刀可不行,先得“拉鉤”——在整個手術過程中,用特製的金屬鉤子把病人的腔膛擴張到一定程度,主刀醫生才好進行手術。這個入門程序時間比較長,業內人士戲言:“拉鉤”十年!
這當然不是為了折磨新手,而是給入行新人一個觀摩的機會,同時也讓他對開刀手術的“鮮血淋漓”有一個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司空見慣的過程。即便丁奇博是全省各大醫院爭搶的對象,也不能在這方麵搞特殊違反行規——“坐門診”的環節省略就省略了,因為這是讓新人熟悉醫院環境和各部門運轉的過程,但“拉鉤”關係到一個人是否具備外科醫生的基本素質,更關係到病人的生死,那是絕對不能省略的。
不過,這小夥子似乎注定是個創造“例外”的角色,他“拉鉤”的時間遠遠沒有十年那麽誇張,僅僅三個月零三天,他就獲得了解脫。
醫生都要輪流值夜班的,新醫生更是如此。一天午夜,正是丁奇博值班,救護車送來了一位急診患者。這個患者的身份有些特殊,是省政府的一個什麽主任,正廳級。當晚跟外商進行招商引資的談判,回家途中突然發病,隨即送醫。省一院急診室值班醫生診斷為“心髒主動脈夾層破裂",即主動脈內膜與中膜撕裂,形成壁間血腫。這種症狀非常凶險,患者的生命危在旦夕。急診醫生隨即通知外科準備手術。當時國內醫院的外科還沒有像後來那樣把專業科室分得那麽細,省一院倒是有心髒外科,可如果按現在的分工,“心髒主動脈夾層破裂”應該是血管外科的業務。別說那時候一院沒有血管外科,就算是北京、上海,也沒有哪家醫院有正規的血管外科。
那晚外科值班的有三個醫生,除了丁奇博這個新手,還有兩個是已經工作了七八年的工農兵大學畢業生,他們都沒有做這種手術的經驗。丁奇博當然也沒有,但他在之前的實習階段曾全程目睹過一次成功搶救這種病例的手術,事後還向主刀教授反複請教,是有一些心得的。見那二位醫生互相推諉,誰也不敢拍板施行手術,丁奇博有點兒著急,向二位指出情況緊急,再拖下去,可能要拖出人命了。
這時,當晚在醫院總值班室當班的副院長趕到了,那是一位眼科專家,由於“隔科”,醫術再精湛也沒用。省一院能做這種手術的專家隻有一位,可他一天前到北京參加學術會議去了,如果從其他醫院臨時借調專家,時間上恐怕也來不及。這位副院長急得團團轉,但也並未六神無主,冷不防問待在旁邊始終沒吭聲的新人丁奇博是否知道這個手術該怎麽做。丁奇博根據自己所知說了說,副院長尋思不如讓丁奇博上手術台試試,遂回小丁你敢不敢。丁奇博竟然毫無懼色:“敢!”
於是,雙管齊下,一邊急電外院借調專家,一邊由丁奇博主刀手術。待到外院專家匆匆抵達時,丁奇博已經把一隻腳踏入鬼門關的患者扯回了人間。
此事被業內稱為“奇跡”,而丁奇博則是創造這個奇跡的“奇人”,副院長臨場作出的決定,使他成為發現這個“奇人”的伯樂。接下來,組織上自有嘉獎:丁奇博當然不用再“拉鉤”了,破格晉級,擔任正在籌備中的心外科二組副組長;不久,老院長龔鏡伯退休,那位眼科專家副院長由副轉正,就是現在的黃院長。
丁奇博成為心外科專職醫生後,刻苦鑽研業務,三年多來沒回過距省城不到百裏地的老家,吃住都在醫院,真正做到了“全年無休”。除了做手術,他還革新了幾樣醫療器械。最近這段時間,丁奇博的主攻方向是“左心轉流人造心髒血泵”。“左心轉流”是國外剛開始研究的一種搶敷心髒手術後瀕死患者的先進醫學手段,在進行這種搶救時,以往使用的人工心肺機功能落後,不能滿足患者重要器官的受血需要,往往會導致組織損傷、壞死或其他並發症,急需人造心髒血泵來代替。
那麽,丁奇博在這方麵的研究有無進展呢?人們則無從知曉。丁奇博向來對自己的技術研究情況守口如瓶,即使是麵對發現他的那個伯樂黃院長,也不會和盤托出。
不過,丁奇博也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在工作以外的時間裏,他也是肉體凡胎,也有喜怒哀樂。他和牛大貴之間的衝突最能說明這一點——
牛大貴1980年中學畢業,1983年秋天分配到醫院工作。其父是省城一家專門接待外賓、華僑的大飯店的廚師長,醫院人事勞資科長以為他也必定會點兒烹調技藝,便安排他去食堂工作,指望他用祖傳技藝為全院醫務人員服務。
誰知這個想法大錯特錯。這牛大貴自幼嬌生慣養,二十餘年過的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是個油瓶跌倒也不肯扶的角色,哪裏肯向他老子學手藝?頭天進食堂上班,讓他上灶炒大鍋菜,這家夥跳上灶台,長柄菜鏟當煤鍬,使的又是裝卸工鏟煤塊的力道,一鏟下去,把鐵鍋戳了個拳頭大的窟窿。食堂司務長看他不是這塊料,便打發他做雜務工,上三班,兼賣飯菜。從此,省一院醫務人員食堂在衛生方麵揭開了新的一頁——
牛大貴不講衛生,不守規矩,上班隨心所欲,為所欲為,賣飯菜時嘴上叼根香煙不說,偶有作風成冒不僅不戴口罩,還在崗位上葉痰擦鼻涕。這也實在是太惡心了,何況是醫院的食堂。醫生護士忍無可忍,屢次向領導反映,要求將其調離,可不知什麽原因,這家夥依舊每天站在窗口賣飯,時不時油腔滑調,調侃那些向領導告狀的醫務人員。
大家沒有辦法,隻得采取抵製手段——不去他的窗口買飯菜。於是,每當開飯,別的窗口前門庭若市,人頭濟濟,牛大貴的窗口卻門可羅雀,空無一人,隻有不知就裏的外來就餐人員光顧。
丁奇博自然也要到醫務人員食堂用餐。他是個大忙人,最寶貴的就是時間,到食堂窗口排隊買飯也恨不得以分秒計算。開頭幾天,丁奇博沒留心牛大貴的七號窗口,後來發覺這個窗口人少,
心裏一陣喜歡,馬上光顧。他雖然剛來不久,卻是全院矚目的人物,他不認識牛大貴,對方可認識他,主動招呼:“哦!丁醫生,你要什麽?”
“四個肉包子,一碗榨菜肉絲蛋湯。”
“好嘞!”
應該說,牛大貴如果願意,手腳還是挺利索的,一眨眼間,就舀了滿滿一碗湯放在窗台上,隨後大手朝籠格裏一伸,抓了四個肉包子放在丁奇博的碗裏。
“四兩飯票,五毛三分菜票。”
丁奇博看著肉包子上那幾個清晰到連指紋都辨得出的指頭印,懵了半晌才憤然質問:“你怎麽用手抓?"
“不用手用什麽,用腳?”
“應該用夾子!”
“呸!你小子也配來教訓我?撒泡尿去照照,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牛大貴身強力壯,心髒健康得很,用不著動手術,不怕得罪丁奇博,此刻正閑得無聊,幹脆破口大罵,拿丁奇博解悶兒。
丁奇博氣得兩眼發黑,湯也不要了,拿了裝著包子的飯盆就走。去哪裏?直奔院長辦公室,進門奉上肉包子,讓黃院長查驗指頭印,然後表醫心:不處理牛大貴,他就不離開院長室!
這場糾紛的結局是,牛大貴寫了份檢查,貼在食堂牆壁上,丟人現眼;三天後,他被調去當雜務工了。
但丁奇博還不肯罷休,最近醫院評議加浮動工資,他上院長室跑了一趟。很快,本來榜上有名的牛大貴接到通知,因為之前那份檢查,這股財水流不到他腳下,工資“浮”不起來了。牛大貴氣得一蹦三丈,跺著腳把丁奇博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甩下一張病假單,一病就是七天,昨天晚上剛來上班……
自然,這位由於不講衛生失去漲工資機會的牛大貴成了嫌疑對象。
會議結束已是下午五點半,司徒鐵從口袋裏掏出錢包看了看:“尚有餘款,這會兒趕回局裏也吃不上飯了,咱們幹脆下館子。”
下館子我自是求之不得。問他去哪裏吃,他一擺手:“目標鴻雲樓,出發!”
我們離開醫院,步行穿過一條橫馬路,來到12路公交車站。正趕上下班高峰,候車的人不少,足有百十人,又不排隊,亂哄哄地擁在一起。司徒鐵皺起眉頭:“聚了這麽些人,來一輛車隻怕也擠不下,咱們幹脆多等一會兒吧,好飯不怕晚!"
這倒也是,飯館不是食堂,不會那麽早就打烊,我們幹脆離開站台,到馬路邊等待高峰過去。路邊有報欄,其中有一個格子專門供人們張貼各種告示、通知、啟事一類的“豆腐塊文字",調房的,找工作的,招聘的,什麽都有。我們閑著無聊,就瀏覽著打發時間。其中一張十六開粉紅色道林紙引起了我的注意,打頭是四個鉛印字“重要啟事”,我正想往下看,司徒鐵笑著提醒我:“這張啟事可不能看!一看,你的晚飯是否吃得下都成問題了。”
我認為他在胡扯,不予理睬,隻見那張啟事上寫的是:
親愛的中國朋友:
日本富士福電氣設施貿易有限公司駐中國分公司向諸位緊急求援—
本分公司經理富士澤田先生患晚期肝硬化,生命危在旦夕!醫學專家建議對其施行肝髒移植手術,現急需一具人體肝髒,供體性別不限,應排除疾病、藥物等死因,年齡宜在18至30歲之間,生前身體健康,家屬無遺傳性疾病,死亡時間宜在六小時內,並進行符合移植需要的處置,保存狀態完好。凡有符合上述條件的死者,其家屬如願意發揚人道主義精神,盡拯救海外朋友之愛心者,速與本分公司聯係。肝髒一經取用,不論效果如何,本分公司即以重金酬謝。如不擬接受酬金者,亦可商量其他方式。
本分公司地址:省城五光路233號
電話:……
一九八五年九月九日
乖乖!這可真是一篇奇文。
公交車終於進站了。之前左等右等不到,現在一下子來了三輛。在車上一顛騰,我有點兒反胃的感覺。司徒鐵的警告不無道理,我真後悔沒聽他的話,隻有自嘲: “真是自討苦吃啊!”
三、這個對象不能排除
往下,就該和牛大貴聊聊了。次日上午,我跟著司徒鐵再次去了市一院。
醫院實驗大樓後麵的圍牆邊有一間簡陋的青磚平房,以前是用來堆放掃帚、拖把、痰盂一類雜物的小倉庫,牛大貴由炊事員調做雜務工後,便占據了這裏,先是作為偷懶打瞌睡時的休息室,後來因為要上夜班,來來往往不方便,幹脆找幾塊木板搭了張簡易床,又抱來被褥。從此,這屋子就成了他的“行宮”。
牛大貴昨晚上夜班,此刻剛下班回來,順路從食堂打了早飯,正坐在門口邊吃邊抽煙。我倆走到他跟前,他才從飯盆上抬起頭:“二位,你們找哪個?"
司徒鐵朝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牛大貴?”“你們是……”我們都穿著便裝,他沒認出我們的身份。
“市公安局刑警隊。”
“嗬——向警察同誌致敬!”他誇張地做了個敬禮的動作,“人民衛士嘛,沒有你們,我能在這兒安安靜靜吃早飯嗎?”
這家夥是個油嘴兒,開口就淌油。司徒鐵跟這類人打交道有經驗,扔了支香煙過去:“過獎了。”
對方手裏的煙還沒抽完,順手接過夾在耳朵上:“二位登門有何見教?”
“久仰大名,特來拜訪。歡迎嗎?”
牛大貴做了個“請”的手勢,起身往屋裏走,我們尾隨而入。
剛跨過門檻,一條黑影驀地出現在眼前,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悍貓,正凶狠地盯著我和司徒鐵兩個陌生人。牛大貴揮揮手,悍貓才不甘心地搖著尾巴讓開了道路。
待眼睛適應了屋裏的光線,我的媽!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差點兒就向後轉了——這家夥大約是世界上最不講衛生的角色了,屋裏髒亂得像狗窩……不,比狗窩還不如,簡直就是一口巨大的垃圾箱。地麵上煙頭遍布,酒瓶蓋、糖果紙也隨處可見,在有些地方甚至堆成了堆兒,看樣子他“進駐”以來從沒打掃過;桌上堆著好幾個沒洗的飯盆,裏麵盡是肉骨頭、雞爪子、魚腦殼,空氣中充斥著酸溜溜的異味;天花板、牆角掛著蜘蛛網,還有蜒蚰爬過留下的閃著光亮的痕跡……
萬萬沒料到,作為全省重點衛生單位的省一院裏麵還有這樣一塊地方。倘若省衛生廳領導來視察,看到這一幕,沒準兒會當場昏倒。
牛大貴還跟我們客氣:“二位隨便坐。”
我四下看看,哪裏有我們坐的地方?司徒鐵淡淡地說:“這裏不錯,夠得上插旗了。”
這家夥明明聽出司徒鐵在嘲諷他,卻不以為忤:“我還要繼續努力。嗬嗬,二位,屋裏地方太擠,對付著在床上坐坐吧。”
我扭頭看了看,床上又是一個世界——草席上積著厚厚一層汙垢。那條本來是紅顏色的棉毛毯,一個夏天用下來,就像在染缸裏浸了幾天幾夜,已變成皂褐色,尤其是經常和臉部、下巴摩擦的部位,油光鋥亮,假如給理發師傅看見,肯定會覓去當磨刀布。床邊櫃子上擺著熱水瓶、杯子和一個老式鬧鍾,這個鬧鍾的確有些年頭了,外麵廣播喇叭裏剛“嘟嘟嘟”地報過八點鍾,它卻已經走到八點二十分了。櫃子後麵的牆上貼著一幅電影女明星的彩色劇照,那位漂亮姑娘盡管微笑著,表情裏卻有一絲淡淡的憂傷,估計正因不幸誤人這樣一個環境後悔莫及。劇照下方掛著一排大大小小的鑰匙,鑰匙下麵,就是那隻好鬥的悍貓了,此刻,它那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我。
司徒鐵似乎毫不介意,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我目光四下一掃,屋裏實在沒有比床鋪再幹淨的位置了,隻好硬著頭皮坐在司徒鐵身邊。
“二位,有話就快說吧。”牛大貴的語氣裏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情緒。
司徒鐵抽著香煙,不緊不慢:“就是隨便聊聊,好不好?"
“不好。”牛大貴搖頭,“你們上日班,昨夜睡過了;我上夜班,還沒睡覺呢,這一‘隨便’,要‘隨便’到幾時?"
司徒鐵通情達理地點點頭:“此話有理。”
“哈,我看你是個爽快人,我也是爽快人,幹脆開門見山。你們聽著不中意,那就看著辦。我知道你們是為那個姓丁的來的,實話說吧,昨天早上聽到這消息,我比漲了兩級工資還高興!這小子是我的克星,是該吃點兒苦頭。當然,我要聲明:丁奇博死也好,活也好,完全與本人無關!”
司徒鐵邊聽邊點頭,不過,這並不是通常含有“讚成”意思的點頭,完全是一種調節氣氛的習慣動作——對方明明已經住口了,他點頭的動作還沒停止呢。片刻,他也意識到自己這個點頭的動作有點兒多餘了,開口道:“那麽,是否可以向你了解一下昨夜你本人值班時的情況?話先說在頭裏,這完全是出於自願,你如果不願回答,我也不勉強。”
“遇上你這樣一個警察,沒說的!我願意回答。不但回答,我還要提供線索!"
我心下疑惑,難道這家夥不是嫌疑對象,而是知情人?真是小看他了。以後可不能僅憑講不講個人衛生來衡量一個人。
司徒鐵坐穩:“洗耳恭聽。”
牛大貴說:“我這次因為沒漲工資,病休了一周,前天傍晚六點鍾方才回到醫院上班。我們雜務工跟他們醫生護士的班頭不同,夜班從晚上六點到早上七點,整整十三個鍾頭。接班以後,我先到我包幹的病區兜了一圈,收了幾個空熱水瓶,給老爺小姐們(指的是醫生護士)灌了幾瓶開水,然後回到屋裏聽半導體。八點鍾,我上床睡覺……”
司徒鐵打斷他:“上夜班可以睡覺?”
“按規定是不可以的,可我管他什麽規定不規定!你不知道,沒給我漲工資,我每月隻拿四十九元錢,幹那麽多活兒幹嗎?這一覺,你知道我睡到幾時?"
說到這兒,牛大貴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是在等我回答。我隻有搖頭。
“睡到下半夜一點多鍾,剛睜開眼睛,外科護士小劉在門外大叫,說她們那裏死了個病人,讓我送到太平間去。送完屍體,我去洗澡,然後回來吃宵夜,弄了二兩喝喝,完了就迷糊過去啦。等到醒來,天已經亮了。就這些,結束!”
說罷,牛大貴從櫃子裏拿出包“三五”洋煙,每人發了一支。
司徒鐵抽著煙,似是在思考牛大貴上述那番話,半晌不吭聲。我在一旁忍不住了,提醒牛大貴:“你剛才說,你還要提供線索……”
“哦!”牛大貴使勁兒拍了一下大腿,“差點兒忘記說了——喝完酒迷迷糊糊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前麵實驗大樓裏有電梯刹車的聲音。嘿嘿,這說明有人在開電梯,明白嗎?”
“電梯?”司徒鐵的兩條長眉向上聳了聳,“你沒聽錯吧?”
“怎麽會聽錯呢?”牛大貴臉上流露出“被人小看了”的不悅神色,“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耳朵沒毛病。”
司徒鐵沒有繼續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其他還有什麽嗎?你剛才說丁醫生是你的克星,你跟丁醫生有過節?”
牛大貴糾正:“是姓丁的跟我有過節……”接著,他就把自己被丁醫生投訴,從輕鬆的食堂崗位上被調來打雜,以及漲工資的好事被丁醫生攪黃兩樁事說了說,和我們之前掌握的情況差不多。
這家夥倒也坦率,對自己在食堂窗口賣飯時的違規操作毫不掩飾,也沒有為自己辯護。臨末,他又把話題延伸到他對丁奇博的“反擊”上:“這小子故意跟我過不去,他是不知道我牛某人的厲害!我當年在南關那一帶可是有點兒名氣的,那幫哥們兒送我兩個名號,一個叫‘賽石秀’——打架敢拚命,另一個叫‘小諸葛’——遇事會動腦筋,講究鬥爭策略!”
司徒鐵盡量憋住笑:“這不是文武雙全?”
“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對丁醫生……”
“他給我使絆子,我就給他穿小鞋呀!”
“怎麽穿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損我,我也損他。怎麽損?有段時間,這小子看上了袁醫生,就是普外科那娃娃臉女醫生,暗地裏使勁兒追。袁醫生大概也動了心,開始跟這小子約會。我看不過去了,袁醫生長得好看,性格好,家境也不錯,如果這事兒成了,那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嗎?美了姓丁的,損了袁醫生這朵鮮花嘛!我就瞅個空子向袁醫生進言:袁醫生啊,聽說你在跟丁醫生處朋友啊,這事兒你得細掂量啊。我聽人說過,丁醫生家裏上輩人可是出過兩個“神經病”的,您是醫生,應該知道這“神經病”會遺傳啊……袁醫生問我怎麽知道的,我說我一個哥們兒以前就在丁奇博老家那邊插隊,是他告訴我的。袁醫生聽了沒說啥,不過,往下兩人就吹了。丁奇博沒轍,女醫生裏再沒合適的,隻好找護士談對象,現在他跟內科護士榮佳鳴好上了。”
“嗯,聽上去袁醫生跟你挺熟的?”
“七八年前我就認識她了。她姐姐嫁的丈夫金老師跟我家住一個大院,結婚宴就是我爸給掌的勺。袁醫生常去姐姐家,見得多了,就熟了,我還給她修過自行車呢!”
“哦,是這樣。你還損過丁醫生什麽?”
“另一樁事兒是去年5月,丁奇博一直想出國深造,可是,省裏沒給下而公派生名額,自費吧?自家得掏很多錢,別說他一個農村娃,就是袁醫生出身名醫的家底也掏不起——您二位可能不知道,她爸活著的時候,可是全省著名的傷科名醫、武術大家。您二位別看丁奇博外表像個書呆子似的,其實一點兒都不傻!他以前不是救過一個省政府的廳官兒嘛,他就在人家身上動心思,也不知他怎麽鼓搗的,竟然讓他搞到了一個公派生名額。我聽說後當然不樂意了,這心情您二位可以理解,是不是?可是,這方麵的內幕我不了解,沒法兒損他。那些日子,我那個著急呀……思來想去,最後決定寫一封匿名信舉報到省裏,不提丁奇博,就說那個廳官是腐敗分子,收了外商多少多少好處。當然了,我沒任何證據。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姓丁的那小子風風光光出國不是?不管有用沒有,至少出口惡氣。你說這是誣告?我不管他!反正是匿名的,人家找不著我。你問為什麽我現在告訴你,而且你還是警察?那是因為我歪打正著,沒多久,新聞裏就播報了那個廳官被抓起來的消息,罪名真是受賄。廳官一出事,丁奇博公派出國的事就沒下文了。您說,這是不是老天有眼?不過,匿名信這事,還請二位務必守口如瓶給我保密……”
回到實驗大樓的臨時辦公室,司徒鐵和我反複分析牛大貴的話,都覺得吃不太準——牛大貴毫不掩飾對丁奇博遭厄運的幸災樂禍,這是真實情感,還是有意為之,以迷惑我們?他在值夜班的十餘個鍾頭裏,除了把工傷死者葉某的屍體送往太平間時有人證明,其他時間都是他一個人,沒有旁證,尤其是案發時段。至於他提供的“線索”,也讓人難以相信。是不是他休息了一個星期才來上班,不知道電梯已經壞了,所以才這樣說,以轉移警方的視線?
我說:“此人疑點很大。”
司徒鐵說:“目前尚不能把他從嫌疑對象中排除。這樣吧,下午我們去趟精神病院,看看那位立誌醫學研究的丁醫生是不是清醒了。他要是恢複了神誌,不是什麽問題都解決了?”
四、探訪準名醫
下午,我倆駕著摩托車前往精神病院。剛停好車子走進住院區,一個姑娘迎上前來:“你們是公安局的吧?來看丁奇博醫生?我叫榮佳鳴,是一院的護士,請跟我來。”
從昨天下午保衛科同誌的介紹中我們已經知道,榮佳鳴是丁奇博的未婚妻,上午牛大貴也提到了這一點。司徒鐵跟榮佳鳴握手:“我是司徒鐵,這是小鄒。小榮同誌,丁醫生情況怎樣?好點兒了嗎?”
“好些了,感謝你們的關心。”
丁奇博昨天人院後,省一院領導考慮到需要有人照顧,便派人通知正在家裏休息的小榮,讓她來這兒陪伴護理。她在這裏已經將近二十四小時了。
我們隨榮佳鳴上了二樓,進入一間單人病房。屋裏一桌二椅一床,床上一個身穿白藍條病號服的青年男子半躺半坐,那模樣、氣質、神態,加上鼻梁上那副近視鏡,果然是個十足的書呆子。聽見腳步聲,他的眼皮向上抬了抬,朝司徒鐵瞟了一眼,卻並不開口,自顧搓他那雙手。
榮佳鳴走到病床前柔聲說:“奇博,公安局的同誌來看你了。”
丁奇博搓著手,嘴唇動了動,半晌終於開腔,卻是驢唇不對馬嘴:“《405謀殺案》(當時一部國產偵破故事片)!”
“唉——”榮佳鳴歎了一口氣,招呼我們坐下,“他昨天剛入院時更糟糕,發狂、打人,一個療程之後,倒是不動武了,就是不大開口,開口也是文不對題。”
“他開口時都說些什麽?”司徒鐵問。
“說得最多的一句是,‘請注意,是我發明了心電圖描記法’,這句話大約每隔一小時就要說一遍。另外就是念叨一些電影的名字,什麽《紅衣少女》、《黃英姑》、《藍色檔案》、《白玫瑰》、《黑麵人》……有時念叨著,忽然就大喊大叫,怪嚇人的。上午醫院的同事來看望他,他大叫一聲‘紅衣少女',把袁醫生嚇得臉都百了。"
我插話問:“醫院上午來人看過丁醫生啦?”
“是啊,黨委、團委、工會、保衛科都派人來了,要不,我怎麽知道你倆下午會來呢?組織上挺關心奇博的,這些東西就是他們拿來的。"榮佳鳴指指桌上的罐頭、水果、奶粉和樂口福。
司徒鐵又問:“小榮同誌,除了這些,丁醫生還說了些什麽?”
“別的他沒說。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說過什麽沒有,你們可以去問問這裏保衛科的同誌。為了奇博的安全……”榮佳鳴頓了頓,“他們說也是為了我的安全,晚上由他們派人來護理。”
其實不用問那麽多,就憑剛剛那句“405謀殺案”,我們今天指定是白跑一趟了。丁奇博神誌尚未恢複,從這個胸懷大誌的患者口中得到案子的情況,壓根兒不可能。我朝司徒鐵瞥了眼,他也正無奈地看著我。屋裏一時冷場,隻有丁奇博不停搓手掌發出的“沙沙”聲。我不由得有點兒擔心,照他這樣搓下去,用不著到明天,手掌心就要搓掉皮了。
片刻,司徒鐵又開腔了:“小榮同誌,案子發生前幾天,你在和丁醫生的接觸中是否注意到什麽異樣跡象?”
“沒有啊。”榮佳鳴不假思索,“他和以往一樣,幾乎把所有業餘時間都撲在‘左心轉流人造心髒血泵’的研究上。為了查閱資料方便,他還要我幫忙,到新華書店買了好幾冊不同版本的《中英對照詞典》、《日漢對照詞典》。"
“他的情緒怎麽樣?”
“興奮,信心十足。”
司徒鐵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那個年代,醫院裏禁止吸煙的規定執行得不是很嚴格,多數情況下都是睜一眼閉一眼),間榮佳鳴:“這裏允許抽煙嗎?你要是不介意,我們……”
“給我一支!”搓手掌的聲音停止了。
“奇博!”榮佳鳴驚喜地撲到病床前。病人要煙抽,這是神誌趨向正常的反應,作為戀人,她自然激動。
司徒鐵把香煙盒遞到丁奇博麵前:“很高興為一位準名醫兼準發明家服務。”
丁奇博自己取了一支香煙,榮佳鳴幫他點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這是病情好轉的開端,我們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那麽多疑問的答案都藏在他腦子裏呢。待他抽了幾口煙,司徒鐵和顏悅色地問:“丁醫生,我們可以談談嗎?”
“《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丁奇博再次怪聲大叫,那聲音淒楚、尖厲,還有點兒陰森森的。
由於猝不及防,不但是我,就是偵察兵出身的司徒鐵也嚇了一跳,怪不得上午來探望的那幾位之一、團幹部袁雲鶯的臉都給嚇白了。
“丁醫生,你可真會出其不意。”司徒鐵歎口氣,搖搖頭。
丁奇博這一聲怪叫,無疑打消了他想和對方“談談”的打算。一支香煙還沒抽完,他忽然掉頭征求我的意見:“我們告辭吧?”
這樣幹坐著確實也沒啥意思,我自然同意。隨即,我們和榮佳鳴告別,離開了丁奇博的病房。
跨進摩托車車鬥時,我忍不住嘀咕:“簡直是個無頭案子!”
司徒鐵語氣淡定:“剛才他說了那麽多電影名字,對我有點兒啟發。原來生活和藝術不盡相同,電影中出現的情節,我們偵查過程中多半會遇到;而偵查過程中出現的情況,影片裏卻未必能反映出來。這幾年刑警幹下來,我經手的疑難案子往往都是這樣開頭的,但這難不倒我們……”
說著,他發動引擎,摩托車像脫韁的烈馬一樣躥了出去……
五、他沒有作案時間
第三天上午,我比司徒鐵晚到醫院。上到實驗大樓三樓時,我看見司徒鐵正在走廊盡頭的電梯那裏和一個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聊天。我們那間臨時辦公室的鑰匙在司徒鐵手裏,他不開門我進不去,隻得過去奉陪。
司徒鐵招呼我:“來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醫院請來修電梯的老周師傅,已經有二十多年工齡了,經驗豐富,技藝精湛,小毛小病手到病除。周師傅,這是我師弟,也是三零一五廠搞機修的。嗬嗬,您老別笑話,他那點兒手藝連我都不如。”
我懵了,司徒鐵這是怎麽了?吹牛啊?我們明明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怎麽突然就變成三零一五廠的機修工了?
不容我細想,司徒鐵用胳膊肘碰碰我:“老弟,咱們趁這機會向周師傅學著點兒,平時有什麽搞不明白的,趕緊請教。”說著,他掏出香煙恭恭敬敬遞給對方,再劃燃火柴點上。
周師傅吸了一口煙,滿意地點點頭:“有什麽問題盡管問,電梯方麵什麽都難不倒我。不是吹,隻要給我材料,造一架都行!”
司徒鐵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叼了一支:“咱想向您老請教,這電梯通常最容易發生什麽故障?”
“刹車失靈。這‘失靈’指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刹車無效,電梯不能停,一停就往下掉;另一種是刹車太鬆或太緊,這種毛病電梯可以停,但和樓位相差半尺一尺,太鬆是低,太緊是高。比如我現在修的這架電梯,就是刹車太鬆的毛病,停下來電梯比樓麵低半尺。這種毛病修起來容易,快點兒隻需一支煙的工夫,慢點兒也不過喝一壺茶的時間。”
“還有呢?”
“還有就是鋼絲繩被絞住。這可不能小看,一旦發生這種情況,必須立刻關掉電動機,否則鋼絲繩會被絞斷,電梯往下摔,那就闖大禍哩!”
“哦!”司徒鐵擺出一副十分虛心好學的樣子,掏出本子把對方的話記下來。
此舉使周師傅大為高興,主動提出要帶他上樓頂電梯機房去看看,當場傳授調試刹車的方法。直到這時,我才想起牛大貴昨天提供的那條線索,司徒鐵這是在核實啊!我本來也要跟著一起去,司徒鐵衝我使了個眼色,我立刻會意,他那意思是,有他一個人去機房就可以了,我留在這裏,以防萬一醫院方麵有什麽情況找不到人。
這座建築號稱“實驗大樓”,其實有點兒名不副實。省一院雖然是重點醫院(那時國內醫院還沒分級),但自己並沒有研究機構。此樓名稱據說是沿襲而來——省一院過去是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這棟樓是大學的實驗大樓。後來醫大搬遷,一院劃出來,這棟大樓歸一院,一部分房間用來堆放藥品、器械、書籍、醫療檔案等,另一部分房間則分給拔尖青年醫生當工作室,讓他們有地方悉心學習和研究醫療技術。由於選拔條件苛刻,偌大一所省一院僅有三人獲得這份資格,丁奇博便是其中之一。不過,另兩位醫生似乎不像丁奇博那樣勤奮,反正這一陣兒都沒來過實驗大樓。當然,也有可能他們的科研方向與丁奇博
不同,沒必要天天泡在實驗大樓裏也未可知。
我在走廊裏來回踱了幾圈,碰著幾個來借閱書刊的醫生,他們似乎知道我的身份,都朝我點頭致意。我閑著無聊,很想拉住一個跟他們閑扯,說不定能了解到什麽情況,可這幾位都是來去匆匆,看上去挺忙的,我不敢冒昧打擾。
樓梯方向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轉臉一看,袁雲鶯打頭,領著五六個穿紅著綠、肩披白大袖的姑娘,手裏還拿著拖把、掃帚、抹布,看樣子是來打掃衛生的。可是,這似乎應當是勤雜工幹的活兒,身為醫生的袁雲鶯怎麽也幹起這個來了,而且還首當其衝?
“怎麽樣,我說三樓光線好吧?拍這種燈光型的柯達彩色膠卷,光線要特別講究,這個閃光燈功率低,穿透力不強,非得借助自然光不可。”袁雲鶯對女伴們說。
這時我才注意到袁雲鶯手裏的照相機,原來她們是來照相的。袁雲鶯也看見了我,衝我調皮馳眨眨眼:“哦!這兒還有一位警官先生哩,不用問,準是攝影專家,咱們請他給拍幾張吧!"
我沒鬧明白她們這是搞的哪一出:“袁醫生,你們這是……"
旁邊一個拿拖把的胖姑娘快嘴快舌:“國慶節快到了,團委舉辦攝影展覽,咱們這是做個樣子,拍幾張,到時候選兩張好的送去。這是團總支書記袁雲鶯同誌一手操辦的,膠卷還是她掏錢買的呢!"
倒看不出,長著一張娃娃臉的袁雲鶯還是當“官”的哩,看她那副樣子,哪裏像個領導?昨天去看望丁奇博,還給一聲“紅衣少女”嚇得臉色發白呢。這情形眼前幾位姑娘準不曉得,否則肯定會哂笑她的。想著,我對袁雲鶯說:“你的點子不錯啊。”
“閑話少說,肯幫忙嗎?”
我自然點頭。
她馬上把照相機遞給我,回身招呼大家:“姑娘們,開始!先來一張集體照,全體打掃走廊,作品題目叫《大家動手》。"
姑娘們嘻嘻哈哈一陣,各自擺出一副“認真打掃”的架勢,袁雲鶯在一旁指揮,我則選角度對鏡頭,一連按了兩下快門。接著,根據袁雲鶯的安排,我又給她們拍了幾張集體照,然後給她們分開照,兩人一張,三人一張。
最後拍攝個人照,每人兩張,排隊。胖姑娘似有表現欲,爭著要第一個拍攝。她手裏捏著一塊抹布:"我擺一個什麽姿勢好?"
“這個……”我轉臉四顧,想在這單調的環境裏選一個有新意的角度。
“有了!”袁雲鶯指著304室的毛玻璃,“你把外麵的白大褂脫了,就穿襯衫,站在這裏揩窗,他在裏麵拍攝,通過乳白色的毛玻璃,你這件大紅襯衫會顯出一種隱隱約約的朦朧美;你的大半張臉從門框邊上探出來,眼睛別看鏡頭,自顧看玻璃,眼神專注一點兒。這副作品就叫《一塵不染》。”
“匠心獨運!”有人在我們背後評論。我回頭一看,是司徒鐵回來了。
袁雲鶯嘻嘻一笑:“棟居警官過獎了!”
“這幅作品沒準兒能獲獎,讓我來揚揚名。”沒等我同意,司徒鐵已經從我手裏接過照相機走進304室,招呼胖姑娘“準備”……
給姑娘們拍好照片,回到我們的臨時辦公室,剛在椅子上坐下,袁雲鶯出現在門口: “棟居警官,我可以跨進東京警視廳的大門嗎?"
司徒鐵做了個“請”的手勢:“歡迎!”
姑娘進門,在司徒鐵對麵坐下,我要給她倒水,她看看手表,謝絕了:“不啦,我馬上要跟尹主任去三院參加會診,那邊有一位外國專家患了疑難病症。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想跟你們反映個情況……”
“洗耳恭聽。”
“聽說你們去找過牛大貴了?我猜也許是為了丁奇博的事兒,因為你們不可能沒聽說過這對冤家的故事。
我要說的是,如果你們懷疑牛大貴,那我要為他說句話——丁奇博出事的時間是三點五十二分,當時他的表停了,這一點大家都知道。那天淩晨的這個時間,我正在牛大貴那裏,所以我認為牛大貴不可能是作案者。”
淩晨時分,袁醫生居然在牛大貴那裏,這實在是有點兒不可思議。而且,這個情況,牛大貴昨天為什麽不說呢?我扭臉看著司徒鐵,他也睜大了眼睛,眼光裏兜著一個問號。稍一停頓,司徒鐵開腔了:“袁醫生,謝謝你提供的旁證。我想再耽誤你幾分鍾,這不會影響你的會診吧?”
“不會,請說。”
“你是否可以稍微解釋一下?”司徒鐵的這句問話,實際上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你為何在那個時間點去牛大貴那裏?第二,這個時間你怎麽記得這樣清楚?
擁有雙學位的袁雲鶯自然是個聰明姑娘,馬上領會,她的回答言簡意賅:“我是叫他幫我帶個口信兒。我姐姐跟他家住一個大院,眼看就是我媽媽的六十大壽,我想和她商量一下,叮囑她星期天別出門,在家等著我。起初我也記不得這個確切時間,後來翻了值班記錄才推出來的:那天晚上我上夜班,零點接班,查病房到零點四十分;一點十分來了個急診病號,處理到兩點一刻;兩點二十五分病房裏有病人急性腹痛,處理完已經過三點了。我坐了一會兒就去找牛大貴了,那時他在喝酒。”
司徒鐵一副沉思的表情,待袁雲鶯說完,他微微一笑:“袁醫生,謝謝你了,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真過意不去。”
“沒啥的。如果還有什麽疑問,等我下午回來,隨時找我。”
袁雲鶯離開後,我對司徒鐵說:“這樣一來,牛大貴就沒有作案時間了,這個嫌疑對象是不是可以排除了?”
司徒鐵自言自語:“這一點牛大貴自己為什麽沒說?也許……哦,他當時在喝酒,也許根本沒放在心上?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沒有先見之明,當然不可能知道此時會發生沒準兒會把自己牽連進去的案件,根本不會去注意時間,袁雲鶯也是事後倒推出來的……”
他的目光轉向我,“小鄒,本來我想再去找牛大貴談談,現在看來,要先把他往旁邊擱一擱了。可是,接下來我們該把目光投向誰呢?”
該把目光投向誰?這個問題,我當然沒有答案,更不知道何時才能有答案。不料,下午發生的一樁意外,讓我們找到了關注的目標……
六、醫鬧事件
這個意外事件的序曲是:丁奇博恢複正常,回省一院了。
據說,讓丁奇博回來,是雙方單位保衛科、患者本人及女友小榮的一致主張,因為患者接下來是鞏固期,兩個環境相比,省一院顯然更適合他的鞏固。
我們一聽說這個消息,立刻去內科病房看望丁奇博。這個青年準名醫手裏捧著一本醫學雜誌,口中念念有詞,不過內容已不再是一連串的電影片名,而是雜誌上的醫學專用術語。這種術語對於我們來說,相當於聽天書。而他那個忠心耿耿的女友小榮正坐在床邊結毛衣,看見我們她連忙起身招呼。
司徒鐵彬彬有禮地衝她點頭致意,扭頭對半躺在床上的那位孜孜不倦的研究者說:“丁醫生,聽說你恢複了健康,現在感覺怎麽樣?”
小榮在一旁說:“奇博,他們是市公安局的。”“哦?”丁奇博一愣,抬眼望著我們。讓我鬆口氣的是,接下來他說的不再是什麽“405謀殺案”了,“你們……來找我?”
為了緩解對方的緊張情緒,司徒鐵盡量委婉:“丁醫生,我們是順道經過,聽說你出了點兒事,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所以來看一下。”
丁奇博一臉不解之色,自言自語道:“出事?我……出了什麽事?”
“這正是我們想知道的。請你回想一下,前天,也就是9月11日淩晨三點到四點之間,你在實驗大樓303室看到或聽到了什麽?”
丁奇博放下手裏的雜誌,看看我們,又看看小榮,搖搖頭,閉上了眼睛。那副神態似乎是在回憶,但也可能是表示不想跟我們說話。
正尷尬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氣度不凡的老頭兒——省醫院黃院長。他客氣地和我們握手,然後輕手輕腳走到床邊。他顯然以為丁奇博在睡覺,怕驚醒了這個得意下屬。司徒鐵跟過去,悄聲告訴黃院長:“他沒睡覺,正在配合我們回憶一些情況。”
話音沒落,丁奇博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這人的確有些表演才能,他剛才明明聽見黃院長進來了(我不相信他的“回想”會專注到兩耳不聞身邊事的程度),卻仿佛才知道似的,先揉揉眼睛,才遲疑地問:“是黃院長?”
“是我。小丁,怎麽樣,你感覺好點兒了嗎?”黃院長的語調十分親切,顯示出他對麵前這個醫學奇才的特殊關懷。
“我好了!”丁奇博鄭重回答。不過,他的聲音、語調、神色卻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他還末完全恢複。
我雖然不是醫生,但也懂得精神疾病的恢複不是一蹴而就的,得有個過程。丁奇博明顯不是這麽想的,他可能認為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那麽,奇跡之上再發生一個奇跡,也不是不可能。何以見得?因為他說過“我好了”之後,便立刻和黃院長談起了他那尚在繈褓中的寵兒——左心轉流人造心髒血泵。黃院長也很配合,聽到“人造心髒血泵”這幾個字,精神立馬亢奮起來,幹脆拉把椅子坐到床邊,和丁奇博一起研討。
兩位醫學工作者聊得那麽投入,一時間似乎忘記了他們身邊還有兩個特地前來拜訪的刑警。這顯然有點兒不妥,拋開禮貌不說,我們又不是閑著沒事幹,案子在手,誰有耐心聽他倆說這些沒人聽得懂的醫學術語?等了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了,假裝喉嚨癢癢咳嗽了幾聲,然而,這種幹擾對他們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
司徒鐵的想法和我一樣,眼見我一計不成,幹脆拿起桌上的熱水瓶,到了杯水端給黃院長。那老先生正說得口渴,道了聲“謝謝”,邊吹邊小口抿著。
趁此機會,司徒鐵趕緊提醒丁奇博:“丁醫生,剛才我們請你回想的那件事……”
丁奇博似乎剛剛意識到我們倆的存在,愣怔片刻:“哦,讓我想想——那天晚上我值班,趕上一個工傷患者醫治無效身亡,我處理完一應事宜,去實驗大樓303室章雜誌,進門後剛走到書櫥前……”
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住。司徒鐵追問:“往下怎麽了?”
"突然,我聽見外麵傳來什麽聲音,好像是有人經過的腳步聲,不過……”
這時,門外真的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病房門被“咣”地一下推開了,上午我在實驗大樓遇見過的那個胖姑娘氣喘籲籲地闖進來:“黃院長,快!快去院長室!前天死掉的那個姓葉的工傷病人的家屬來鬧事,吵著要找您,說有人割掉了死者的肝髒……”
“啊!?”黃院長驚得差點兒把手中的水杯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丁奇博也是一聲驚叫,猛地從病床上跳將起來,瞪著眼睛朝胖姑娘撲去,胖姑娘頓時嚇傻了,兩條腿像灌了鉛,一動也動不了。
幸虧司徒鐵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攔住工奇博,順勢把他按倒在床上,扭頭對小榮說:“趕快去叫醫生,他又犯病了。小鄒,過來幫忙看著點兒。”
我趕緊過去幫忙按住王奇博,小榮慌慌張張出去找醫生。片刻,幾個醫護人員趕到病房,我終於騰出手來。司徒鐵對呆愣在一旁的黃院長說:“院長同誌,如果不妨礙的話,我想陪您起去見見那個死者的家屬。”
黃院長求之不得,連聲說:“好!好……”
所謂鬧事的家屬,就是前文曾經提到過的那個黑胖女人——工傷死亡病人葉某的大嫂宋秀芳。
可惜,我受司徒鐵的差遣,打電話向市局值班員交代一樁事情(具體是什麽事,稍後會有交代),沒能看到她撒潑的一幕。當我打完電話趕到院長室時,宋秀芳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享受著最高規格的待遇——年邁的院長自己動手給她沏了一杯香氣撲鼻的安溪珠蘭茶。
司徒鐵坐在離她三米遠的椅子上,用一種儼然是院長代理人的口氣對她說:“如果你反映的情況屬實,毫無疑問應該得到適當的經濟補償,對此,我們公安機關會調查的;但你若是以此要挾醫院,提出無理要求,那你的算盤就打錯了,打人摔東西更是法律不允許的,你明白嗎?"
說到最後,司徒鐵已是聲色俱厲——事後我聽說,這女人提出的要求有二,一是醫院方麵賠償三千元,二是把她從鄉下調入省醫院,月薪不少於六十元。
“明白……”宋秀芳心虛地垂下了眼皮,看樣子她已知曉司徒鐵的身份了。
接著,司徒鐵拿起電話,撥通了市局刑警隊的號碼,要求速派法醫前往郊外市建二公司驗屍。放下話筒,他的眼睛不住往門外瞟,顯然是在等待我和市局值班室通話後的結果。
沒多會兒,窗外傳來一陣摩托車引擎聲。司徒鐵隨即離開院長辦公室,等他回來時,手裏多了一份折成十六開大小的報紙。他把報紙往桌上一放,開口問黑胖女人:“宋秀芳同誌,我想跟你打聽一下——小葉搶救無效死亡是大前天清晨的事,當天中午你們就來卡車把遺體拉走了,當時也沒說什麽。據你說,和建築公司還沒談好條件,遺體仍舊冰在那裏。一般情況下,在火葬之前,應該是不會去動遺體的,那你是怎麽知道遺體的內髒器官被偷走了的?”
宋秀芳翻了翻眼皮,訥訥地說:“我看到馬路邊貼著日本人的廣告,說要收購死人的肝髒,就和他大哥商量……”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漲得通紅,看樣子她也知道這個餿主意是見不得光的。
司徒鐵又問:“那個收購死人肝髒的廣告,是你親眼所見?”
“是啊。你們可以去看看,馬路邊上多著呢,車站上也有。”
“你識字?”
“嗯……”
“請問您的文化程度是……”
“我讀到初二輟學的。”
“那就不錯了。這裏有一張剛剛拍攝的日本富士福公司的啟事,就是你說的貼在馬路邊的廣告,麻煩你給我們念一段。字比較小,不過,負責拍照的同誌技術不錯,照得很清晰……”司徒鐵邊說邊打開報紙,取出那張啟事的照片——是我剛才通知市局值班室派人趕拍的,加急衝印了出來。
宋秀芳對著照片傻眼了,隻得實話實說:“我……我不識字..”
司徒鐵微微一笑:“沒關係,我早就料到了,所以準備了這樣一張照片,否則的話,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才能繞到眼下這一步。那就說說吧,日本人收購人體肝髒的事,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宋秀芳咽了一口唾沫:“是有人打電話告訴我的……”
“什麽人打的電話?什麽時間?你在哪裏接到的?”
“是一個女人。時間嘛,大概是今天上午十點半左右,那時我在建築公司的辦公室裏跟他們談賠償的事,電話打來說找我,我就接了。”
“這個女人的聲音有什麽特征嗎?”
“這個……就是個女的唄,說話聲音比較輕。”
“她把你騙了。富士福公司需要人體肝髒這回事倒是不假,但他們要求‘死亡時間宜在六小時內,並進行符合移植需要的處置,保存狀態完好’。也就是說,不但要求死亡後立刻提取,提取的肝髒還得保存在醫用保溫箱裏,保溫箱的溫度在攝氏2到8度之間,在滿足上述條件的前提下,可以保存四十八小時。問題是,你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小葉的死亡時間已經超過四十八小時了,你說這個移植手術還能做嗎?”
“真的?”宋秀芳半信半疑。
司徒鐵指指桌上的電話機:“如果你不信,可以給富士福公司打個電話谘詢一下,相信他們會詳細告訴你的。”
宋秀芳一聽大怒,抬手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這個殺千刀的,她耍我!若是讓我碰上她,非甩她兩個嘴巴子!”
“打人可不行!”司徒鐵繼續問,“那個女人在電話裏還說了些什麽?”
“她讓我趕快來找院長,可以提條件;還說如果院長不在,找小葉,出事那天晚上值班的丁醫生也行。”
"你沒問她是誰?”
“她沒說,還叮囑我不要把她打電話的事告訴別人,說回頭給我寄五十元錢來……”
七、真相大白
下午三點半,去建築公司對工傷死者葉某進行屍檢的法醫趕到省一院,向司徒鐵通報了初步鑒定結論:解剖表明,死者肝髒在死亡後兩小時內被割去,腹部創口當即用羊腸線縫合。
司徒鐵聞訊頓時興奮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小鄒,這個案件的轉機終於來了!黃院長,麻煩您派人把9月11日前後幾天各科死亡病人的死亡證明副本找出來。”
從中午開始,我就覺得身體有點兒不對勁,頭痛筋骨酸,這會兒更嚴重了,說什麽也打不起精神來,但我還是硬撐著協助司徒鐵把保衛科長送來的十七份《死亡證明書》整理了一遍。
司徒鐵衝我嗬嗬一笑:“看出來沒有?葉某肝髒被竊,一定同富士福公司的那個廣告有關!為什麽?根據那份啟事的要求,這七個死者中隻有葉某一人符合條件:二十歲;身體健康;無遺傳疾病。”
我提議:“是不是去那家公司調查一下,是誰把那副肝髒送上門去的?”
司徒鐵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肝髒是不是送過去了。如果雙方事先聯係好,在約定時間由富士福公司派人去取呢?目前最要緊的是弄清楚肝髒在哪裏。假設我們這裏是富士福公司,一旦我們急需的肝髒到手之後該怎麽做?這是有時限的,首先當然得盡快進行移植手術……”
往下他說了什麽,我已經完全沒印象了。因為那個時候我頭暈眼花,不知不覺就迷迷糊糊進入了瞌睡狀態。朦朧中,我好像聽見腳步聲,似乎是司徒鐵在來回踱步,然後是撥電話的聲音,司徒鐵在跟什麽人通話……
被人推醒的時候,司徒鐵已不在屋裏了。推我的是黃院長和保衛科長,前者大約看我臉色不對,伸手摸摸我的額頭:“小鄒,你在發燒啊!昨晚降溫,你是不是著涼啦?小牛,你帶他去內科看看。”
牛科長陪我去了內科,醫生開了點兒藥,讓我先吃了,然後安排我在一間空病房裏休息,我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真沉,待司徒鐵把我喚醒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七點多鍾了。
司徒鐵大概一夜沒睡,臉色疲憊,但眼睛卻熠熠放光。"小鄒,感覺怎麽樣?哎,你病得也真不是時候,害得我忙了一夜,沒人幫忙,累得夠嗆!”
我歉意地說:“辛苦你了,我已經沒事了……”
“好啦?真的好啦?那我可要通報案情了——竊取葉某肝髒的人已經查清了。”
“誰?”
“丁奇博。”
“丁奇博?!他不是這個案件的受害人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竊取了肝髒,卻被別人算計了。這人是誰,至今還是個謎,能不能把這個家夥揪出來,今明兩天是關鍵。走,先去食堂吃早點。”
在食堂裏,我們碰到了袁雲鶯,她一見我們就興高采烈地說:“棟居警官,昨天拍的照片衝出來了,每張都很棒!”
司徒鐵說:"是嗎?那一定要讓我欣賞欣賞!”
這時,食堂的廣播喇叭裏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請注意,失物招領,失物招領——昨天下午,外單位電梯修理工在修理實驗大樓電梯時撿到本院食堂飯菜票若幹和一塊手絹,現存放於失物招領箱內,請遺失者盡快前往認領……”
袁雲鶯正和司徒鐵說話,聽喇叭裏一遍又一遍地廣播那個通知,顯然對那位專職廣播員感到厭煩:“她這人就是這樣,老怕人家說她閑著沒事幹,一個通知也要播個十遍八遍的……”
吃罷早飯,我和司徒鐵回到實驗大樓裏的臨時辦公室。一進屋,我禁不住一愣:地麵上滿是煙蒂,室內的煙霧還沒散盡;臨時架起的行軍床上,毛毯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沒用過;桌上放著一台袖珍錄音機、一部帶長焦鏡頭的照相機和一大遝紙張……這情景表明,司徒鐵整夜沒睡,一直在動腦筋,苦思破案良方。
司徒鐵打開窗子,用掃帚把地下的煙蒂掃掉,然後動手沏了兩杯茶:“今天我們不出去,就在這屋裏待著。你如果覺得悶,可以聽聽磁帶,是鄧麗君的歌,一個廣州戰友幫我搞到的。要是困了,可以在行軍床上睡一會兒。我嘛,要在窗口守著,拍幾張照片。”
說著,他走到窗前,搬來幾個花盆放到窗台上,把照相機的長鏡頭架在花盆之間,彎腰調試一陣,滿意地說:“這個角度不錯。”
我有點兒糊塗,他這是打算幹啥?正要詢問,司徒鐵又開口了:“哦,忘記告訴你了,割下來的肝髒已經找到了。你猜在哪裏?真是意想不到,就在樓下的花圃裏。昨天半夜我一個人在那裏蹲了好長時間,總算找到了那個裝肝髒的塑料袋,那股味兒啊……難聞得沒法兒形容!之前那頓晚飯白吃了,全都給我吐出來了。現在那玩意兒已經處理掉了,技術員照了相,法醫做了切片鑒定。”
沒想到,我迷糊了一個晚上,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問:“你怎麽知道那東西藏在花麵裏?”
司徒鐵盯著鏡頭:“昨天你坐在椅子上打盹兒的時候,我給全市唯一能做人體器官移植手術的三院打了電話,詢問這兩天是否有人做過肝髒移植手術,那邊說沒有,也沒人去聯係過。由此可以推斷,從葉某體內取下的肝髒並沒有送到富士福公司,否則,他們肯定立刻要去做移植手術的。那麽,會不會他們拿到肝髒後,連人帶器官一起護送到日本做手術呢?如果他們真打算這麽做,隻有坐飛機回去這條途徑。於是,我又給機場公安打電話了解情況,他們查了登機記錄,並未發現名叫富士澤田的乘客。移植手術需要的髒器,即使保存條件完美無缺,也隻能維持四十八小時,所以我斷定富士福公司並未拿到葉某的肝髒。
“確定這一點後,我馬上騎摩托車趕到那家公司,向他們詢問9月11日以前是否有人和他們洽談過捐獻肝髒一類的事情。回到醫院,我立刻去了丁奇博在實驗大樓的那間辦公室,試著複原案發當晚的情況----
“丁醫生簽署了葉某的死亡證明書之後,立刻趕到太平間把屍體的肝髒割下,草草縫合傷口,回到實驗大樓303室。僅僅把肝髒割下來還還不夠,他要繼續進行醫學處理,放進保溫箱裏保存好。保溫箱倒是現成的,303室的冰櫃裏就有。不過呢,他畢竟不是職業罪犯,這種事是第一次做,整個過程一定非常緊張。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見外麵走廊裏有異樣的響動,下意識往門口一看,毛玻璃上麵居然緊貼著一張臉——這張臉他不陌生,就是死者葉某!可想而知丁醫生受到的驚嚇,當場就把他嚇昏了。你問是誰把葉某的屍體弄上三樓的?這個嘛,到現在我還不能最後確定,待會兒再說吧……”
說這番話期間,司徒鐵的目光就沒離開過照相機鏡頭。
“丁奇博當場昏迷,303室門窗緊閉,沒人進去過,那麽,他割下的肝髒去哪兒了?難道長翅膀飛走了?我在303室裏苦苦思索,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響動。當時整幢大樓裏就我一個人,醫學實驗室那個環境你是知道的,冷不丁兒聽見響動,確實有點兒讓人心驚肉跳,我當時一陣緊張,差點兒就拔槍了。最後終於看清楚……你猜是什麽?居然是一隻貓!是牛大貴養的那隻悍貓!那貓身手不凡,飛簷走壁,順著屋外的水落管子爬上來,通過牆上的那個煙道口鑽進來拜訪了!盡管給嚇了一跳,但這隻貓的出現解釋了一直困擾著我們的疑問——正是它把肝髒叼走了!不過,這畜牲才多大的個兒,不可能一口氣把一副肝髒都吃掉吧,我就到下麵花圃裏去找……”
司徒鐵忽然住口,迅速按了一下照相機的快門。接著是一陣細微的“噠噠”聲,待自動裝置卷過一幅膠片,他又按了一下快門。
“行了,我的照片拍好了。”司徒鐵直起腰。
“拍到了什麽?”我問。
“衝出來第一個讓你看就是。”他居然賣起了關子。
我還要追問,他卻抄起桌上的電話開始撥號;“小張,我是司徒鐵,你馬上來省一院門口,把我剛拍攝的底片拿去,即刻衝印出來!”
放下話筒,他從相機裏取出膠卷。我解不開這道謎題,但也沒有再問。稍微動動腦子,就知道他拍的是什麽了。我湊到照相機前,通過長焦鏡頭看到的是掛在對麵門診大樓後門口的失物招領箱,箱門上裝著透明玻璃,上書“拾金不昧”四個紅字。看來,謎底跟失物招領箱有關。
司徒鐵任我擺弄照相機,他自己拿著膠卷出了門。片刻返回,拍拍我的肩膀,語氣輕鬆的說道:“老弟,這幾天的辛苦總算要有結果了。”
我連忙問:“究竟是誰把葉某的屍體弄上三樓嚇唬丁奇博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起初懷疑的是牛大貴,但我錯了,其實,是那位美女大夫袁雲鶯。”
啊?!我蒙了。怎麽會是袁雲鶯?丁奇博昏倒的時候,她正在牛大貴屋裏呀!再說,如果真是她,為什麽主動上門洗脫牛大貴的嫌疑?還有,她為什麽要嚇唬丁奇博?他們之間有矛盾嗎?之前的調查沒查到這方麵的情況呀……
司徒鐵猜透了我的心思,不緊不慢地說:“昨天我去富士福公司調查關於肝髒的事,他們說9月10日下午五時許,先後有兩人與公司聯係捐獻肝髒之事。一個是丁奇博,上門去的,他的條件是不要錢,而是要該公司擔保他出國留學;另一個是女性,打電話聯係的,提出了同樣的要求,但沒有報姓名,不過那邊錄了音,這個打電話的女人,正是袁雲鶯。”
“可她為什麽……”
司徒鐵抬手示意我少安毋躁:“且聽咱細細道來。我們先回憶一下案子發生後的情況——頭天勘查現場結束準備下樓時,袁雲鶯故意跟在我們後麵,巧妙地提醒我們‘電梯壞了’,顯然是想把我們往歧路上引,使我們放棄作案者通過電梯搬運屍體的推測。丁奇博住院後,袁雲鶯以團組織的名義前去探望,實際上是想看看丁是不是真的精神失常了,是否發現是她搞的鬼。丁奇博其實未曾懷疑到袁雲鶯,但他無意中說出的那個電影片名《紅衣少女》卻讓袁非常緊張,認為對方可能留下了印象,因為作案當晚她穿的就是一件紅色襯衫。為了判明在屋內透過乳白色毛玻璃能否看清紅衣服,她精心設計了一次拍照活動,不巧我們在場,為了避免引起我們的懷疑,她故意發表了一通‘朦朧美’的高論。
“當年曾聽袁老先生說過,袁雲鶯自幼跟他習練武術,能打善摔,對付尋常小夥兒以一敵一不成問題。不過,女孩子練功夫,用的多是巧勁兒,讓她把這樣一具屍體扛上三樓,做完手腳再搬回太平間,還是勉為其難了。況且,三樓樓門讓丁奇博鎖住了,她根本沒法兒進出。這個袁醫生的確很聰明,想出了一個一舉兩得的方法——電梯。按說電梯已經壞了,不能使用,但她知道電梯的毛病僅僅是刹車鬆動,用還是可以用的,於是就以捎口信為借口到牛大貴那裏竊取了電梯鑰匙,還順手把牛大貴的鬧鍾撥快了一刻鍾——這個動作很重要,我們把牛大貴列為懷疑對象時,她便主動作證,同時,牛大貴也就成了她‘不在現場’的證人。
“本來,她這一番手腳做得幾乎是天衣無縫,我根本沒懷疑到她頭上,誰知丁奇博突然好轉出院了。事先她已通過照相證實,透過毛玻璃可以看到緊貼在外麵的紅衣服,擔心丁奇博向我們提供線索,於是設法引誘丁奇博再次發病。什麽辦法?就是給死者葉某的嫂子宋秀芳打電話。那天運屍體時宋秀芳的一番表演袁是親眼目睹的,知道宋貪財,又相當潑辣,果然,這個電話打完,宋就到醫院來吵鬧了,而且袁幾乎就成功了,因為這個舉動果真誘使丁奇博再次發病了……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我推斷出來的,不能算直接證據。正巧昨天修理工在電梯裏拾到了手絹和飯菜票,經辨認,確係袁雲鶯遺失的。我和保衛科長商量,讓醫院廣播室廣播一則失物招領通知。袁雲鶯一聽就犯愁了——最近這幾天,隻有她進過那部電梯。電梯是本案的關鍵,一旦沾上邊就不容易甩掉,沒別的選擇,她必須把手絹和飯菜票秘密搞到手。剛才,我通過長焦鏡頭拍到一個漂亮的白衣女郎用老虎鉗扭開失物招領箱的精彩畫麵。憑這張照片,我們就可以讓這個百衣女郎自己交代了。”
司徒鐵的一番推理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也感到意猶未盡:“完了?”
“大體上就是這些了。”司徒鐵點上一支煙,“真的很可惜,丁奇博、袁雲鶯都是年輕人中的精英,本可以大有作為,可他們為了達到目的,竟然不擇手段,親手把自己毀了啊……”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司徒鐵的感慨。
“請進!”
進來的是兩位,一個是刑警小張,她是送衝印好的照片來的;一個是美女醫生袁雲鶯,她是來讓我們欣賞昨天拍攝的照片的。
司徒鐵站起身:"袁醫生,真巧啊,這樣吧,我們先欣賞你的照片,然後,我也有兩張照片請你看看,剛拍的……”(全文完)
【附錄】
襄陽三零一五航空電氣有限公司
襄陽三零一五航空電氣有限公司是高新技術企業,公司的前身為原航空部3015廠,始建於1969年10月;1987年9月經國家計委、國家經委批準,由航空工業部成建製劃轉到東風汽車公司;2011年8月,由東風公司改製為獨立公司,擁有獨立法人資格。 公司主營業務包括:航空電源係統、車用電機電器、普通機械零部件研發、製造、銷售及技術服務。公司產品執行國家標準和國家軍用標準,產品除配套中航主機廠以外,還直接供應部隊用戶,產品性能穩定可靠,受到客戶讚揚,取得了廣泛的社會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