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係列之183:粉碎“W行動”(下)

(2023-08-11 10:22:25)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83:粉碎“W行動”(下)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3年第03期

 作者:魏遲嬰、東方明

第九章 樓頂驚魂

提籃橋監獄七、八號監樓之間有一條夾弄,十餘米寬,五十來米長,夾弄一端是架著高壓電網的高牆,另一端攔著木柵欄,木欄杆外是貫穿整個監區的水泥路。提籃橋監獄始建於二十世紀初,當初帝國主義租界工部局設計這條夾弄的用途,是供囚犯晾曬衣服和放風。但據租界工部局的有關資料記載,監獄投入使用後,預先設想的這兩項用途並沒有實現。上海解放後,人民政府接管了提籃橋監獄,立刻把這條夾弄利用起來,定時讓囚犯輪流放風。

這天下午,輪到七號監樓五層的一百多名犯人放風。這些犯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對襟囚服和圓口橡皮底布鞋,有的三五成群站在牆邊閑談,有的兩三個聚在一起下象棋,有的並肩踱步,邊走邊聊,也有獨自一人的,或仰臉觀天遐想,或垂首望地出神,其中就包括西門林說到的宋富鑫。

1967年1月初,上海市公安局破獲了一個由十八名男女流氓組成的名叫“太平洋集團”的犯罪團夥。這個團夥猖獗至極,不到兩年時間竟然作案上百次,足跡遍及全國十三省四十市。犯有故意殺人、縱火、搶劫、強奸、詐騙、盜竊、綁架、毆鬥等罪行,作案手段之惡劣,犯罪情節之嚴重,實為國內罕見。案件告破後,一份份蓋著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鮮紅大印的鉛印布告張貼在上海市的大街小巷:“太平洋集團”十八名成員中,十六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一人被判處無期徒刑,一人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時年二十八歲的宋富鑫是“太平洋集團案”的第十七名被告,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宋富鑫自然不願意一輩子待在監獄裏,“W行動”的毒苗早在他入獄服刑的那一天就萌發了。

此刻,監督這些犯人放風的隻有一個身穿軍便服的青年獄警,名叫龔峰。根據規定,囚犯放風時,現場必須有獄警待著。這倒不僅是為了警戒,一兩個徒手的獄警(監獄規定,嚴禁攜帶武器進入監區),不可能對付得了一百幾十個身強力壯的犯人,實際上也不需要他們來對付,他們的背後,是銅牆鐵壁般的防範措施和全副武裝的軍警。他們之所以在場,主要是起到震懾作用,迫使犯人遵守監規,以免出現鬥毆或者傳遞違禁品等情況。在這一點上,無論是獄警還是囚犯心裏都有數,表現得比較默契——獄警安坐一邊,犯人安分守己,至少表麵上相安無事。

龔峰坐在事務犯陶嘉元特地為他搬來的一把椅子上,麵前一張方凳上放著一杯濃茶,左手夾著一支香煙,右手拿一張當天的《解放日報》,正看得人神。忽然,他聽見有腳步聲朝自己靠近。

“報告龔隊長!”

龔峰抬頭一看,是無期犯宋富鑫。報紙上的內容挺吸引人,突然被人打擾了興致,龔峰頗不耐煩:“幹什麽?”

宋富鑫語氣急切:“我要回五樓監房解手!”

“不行!”龔峰斷然拒絕。監獄有規定,放風時犯人不準單獨回監房,以免其趁無人監管之機自傷自殘或進行破壞活動。

宋富鑫卻不肯罷休:“報告龔隊長,我肚子痛,實在忍不住了,我要求回監房解手!”

龔峰大怒:“宋富鑫,你真是膽大包天了,監規你沒背過嗎?”

宋富鑫咬咬牙:“政府應當講革命人道主義!”言畢,他居然不管不顧,拔腿直奔監樓的小門而去。

“宋富鑫,站住!”龔峰一聲斷喝,那嗓門兒讓全體放風犯人心髒一顫,對宋富鑫卻絲毫不起作用。隻見他頭也不回地衝進監樓,樓道裏隨即傳來“騰騰騰”的腳步聲。

龔峰從事管教工作五年以來,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頓時暴跳如雷:“好啊,竟敢對抗管教,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著,起身跑向小門的方向,準備到樓下值班室打電話給其他獄警,讓他們攔住宋富鑫,先銬起來,回頭等這批放風犯人回到監房再作計較(他自己正當班,不能走開)。

剛進小門,事務犯陶嘉元也匆匆趕上來了:“龔隊長……”

“你趕快上樓去,把宋富鑫揪下來!”

“是!”陶嘉元響亮地答應一聲,正要上樓,迎麵過來幾個人,領頭的是司馬毅,身後跟著徐延甲、解宗俊、梁鎖定和另外兩個獄警。司馬毅看見陶嘉元,當即把他喊住:“陶嘉元,宋富鑫在放風吧,你去把他叫來。”

“報告司馬隊長,宋富鑫剛才自說自話上樓去了,龔隊長讓我把他揪回來!”

話音未落,樓上已經亂了——“報告政府,五樓出事啦!”“報告政府,五樓殺人啦!”

徐延甲臉色一變:“趕快上樓!”

卻說宋富鑫剛奔上五樓,劈麵碰上正在巡監的獄警袁少麟和老郎,袁少麟見其神色不對,問道:“宋富鑫,你怎麽搞的?”

宋富鑫慌慌張張回答:“我……報告政府,我急著解手!”

袁少麟側身讓開路:“龔隊長同意了?”

“同……意了。”宋富鑫說著,和袁少麟擦身而過。他的囚室是21號監房,位於走道中部,離樓梯口約摸二十多米,隻一眨眼就衝進去了。這邊袁少麟和老郎正要下樓,忽然聽見21號監房傳來一陣亂翻東西的聲音。老郎疑惑:“這犯人不是說去解手嗎,這是在折騰什麽呢?”

袁少麟道:“大概在找手紙吧。”

“不可能,每個監房的手紙都是放在鐵門後麵的,他不去門後拿手紙,在監房裏亂翻什麽?不對,咱們得過去看看。”

兩人剛轉回身,宋富鑫已經衝出21號監房,朝另一側通往頂樓的扶梯間跑去。遠遠望去,他手裏拿著一卷用被單搓成的繩子。老郎臉色陡變:“不好,他要越獄!”

提籃橋監獄的監樓都是平頂結構,四周圍著齊肩高的矮牆。通往樓頂扶梯間的小鐵門終日緊鎖,嚴禁犯人進入——監樓緊挨監獄圍牆,從樓頂順著繩子懸吊下去,立刻可以逃之夭夭。當下,老郎拔腿便追,袁少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蒙了,猶豫片刻,隨即跟上。

兩人跑到扶梯間門口,宋富鑫已經用不知從哪裏搞來的鑰匙打開了門鎖,用力拉開鐵閂。咣啷一聲,鐵門打開,外麵的風立時灌了進來。

老郎大喝:“宋富鑫,你給我站住!”

宋富鑫回頭冷笑:“郎隊長有何指示?"

“你麵前有兩條路:一條是越獄逃跑,那是死路;一條是舉手投降,那是活路。走哪條路,你要考慮清楚。”

宋富鑫把繩子扔在地上:“投降!”

“算你聰明!”老郎和袁少麟同時鬆了口氣。不過,二位放心得太早了。宋富鑫走下樓梯,來到兩個管教麵前,二話不說,揮手一拳擊在老郎太陽穴上,後者一聲悶哼,身子一歪靠在牆上,順著牆壁慢慢滑倒,人事不省。

袁少麟大驚:“你……你……”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也不知是該衝上去,還是該先救助老郎,一時手足無措。

不過,也不需要他作什麽選擇了——樓道裏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宋富鑫意識到真正的危險降臨了,臉上的肌肉因過度緊張而瑟瑟抖動、牙關一咬心一橫,迅速朝袁少麟逼近。這個無期犯曾經練過拳擊和摔跤,加之無數次街頭鬥毆的經驗,以及狗急跳牆的亡命勇氣,戰鬥力瞬間爆表,袁少麟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重重挨了一拳,頓時鼻腔淌血,眼冒金星。

宋富鑫隨即撿起繩子,另一隻胳膊勒住袁少麟的脖子,如果再拖延幾秒鍾,宋富鑫就來得及關上樓梯間小門負隅頑抗了,但梁鎖定的出現斷了他的這個念想。

“站住!舉手投降!”

前偵察班長的這聲暴喝如晴天霹靂,宋富鑫愣神的工夫,梁鎖定已經靠近。宋富鑫因挾持著袁少麟,動作不免有些拖拉,隻得放棄鎖門的念頭,勒著袁少麟的脖頸後退到樓頂的平台上,向山東大漢發出警告:“你敢過來,我先把他推下去!"

關係到自家同誌的性命,梁鎖定不敢魯莽。這時,徐延甲、解宗俊等人也都趕到了,立刻散開,成扇麵狀把宋富鑫包圍起來,但投鼠忌器,不敢妄動,雙方形成了僵持局麵。

司馬毅衝宋富鑫喊道:“宋富鑫,你想幹什麽!你這是罪加一等!”

關於這一點,宋富鑫在動手把老郎打倒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無期徒刑還襲警越獄,何止“罪加一等”,簡直就是死路一條。一個行將踏進地獄大門的人,哪裏還會理睬這一套,更不會把管教的話放在眼裏。“聽著,你們統統給我後退,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在場眾人顧忌袁少麟的安全,隻得依言後退了幾步。徐延甲看硬的不行,尋思是不是搞點兒“政策攻心”?“宋富鑫,我是市公安局的,可以聽我說幾句話嗎?”

宋富鑫瞪著眼睛喘著粗氣:“說!”

“你還年輕,還不到三十吧?你家裏還有父母兄弟姐妹,他們每個月都來看你,你就這麽不管不顧,他們以後該怎麽辦?”

宋富鑫冷笑:“被你們送到戈壁灘去勞改、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知道,他們以後該怎麽辦?”

“你可以用實際行動爭取寬大嘛,相信你也聽說過,多少罪行比你還嚴重的犯人,都從無期改判有期徒刑了。”

“少來這一套,這種話老子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解宗俊心裏嘀咕:這小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啊!得趕快想辦法,不然他會得寸進尺,要是這小子“下令”讓全體退下樓頂,那就麻煩了。可是,用什麽辦法才能降服他呢?可不可以利用他手中的人質,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我們見機行事?

這麽想著,解宗俊把目光移到袁少麟身上。袁少麟剛才這一拳挨得不輕,鼻子淌血不說,腦袋瓜子也給揍懵了,暈暈乎乎被宋富鑫拖到了樓頂平台上,讓涼風一吹,方才明白自己眼下的處境。慌亂中四下張望,視線正好和解宗俊碰到了一起。解宗俊見他清醒了,心裏一喜,腦子裏立時冒出一個主意,於是衝袁少麟擠眉弄眼。

袁少麟會意,那是讓自己設法轉移宋富鑫的注意力。可是,怎麽轉移呢?正猶豫間,宋富鑫又開口了,果不出解宗俊所料,這回他提出:“你們統統給我下去!”

徐延甲也注意到了解宗俊的小動作,馬上領會了意圖,設法拖延時間:“宋富鑫,你以為你能跑得了?”

“用不著你操心,你們……啊!”宋富鑫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之前,宋富鑫雖然勒住了袁少麟的脖子,卻沒控製住他的手臂,他以為袁還處於意識不太清醒的狀態,況且他另一隻手裏還拿著用床單結成的繩子。袁少麟趁此機會,身子猛地往下一矬,右手肘向後猛擊宋的腹部。畢竟是警察,擒拿格鬥還是練過一些的,危急時刻使出來,那力道也是大得出奇。宋富鑫吃痛,勒著袁少麟脖子的手不由得鬆開了。

梁鎖定立刻抓住這個空當,一聲大喝,閃電般撲到宋富鑫麵前。宋富鑫心膽皆寒,也顧不得人質了,雙手用力把袁少麟往梁鎖定身上一推。梁鎖定隻得順勢扶住袁少麟。宋富鑫則趁機躍上矮牆,叉開雙腿站在上麵。

這又是厲害的一招——事先專案組製訂方案時,徐延甲再三強調一定要抓活的,現在全部的線索都在宋富鑫一人肚子裏,獄內參加暴動的犯人和獄外接應人員的情況可能隻有他一人清楚,如果把他逼急了往樓下一跳,那線索可就又斷了。當下,徐延甲示意眾人不要再向前靠近。

宋富鑫意識到大勢已去,居高臨下地望著眾人,目光裏透出一股絕望之色。徐延甲說:“宋富鑫你下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

“我是市局承辦本案的負責人,說話可以算數:你下來,講清情況,立功贖罪,可以考慮寬大處理。”

宋富鑫沒有吭聲,但從表情看,他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徐延甲捕捉到了這一點,繼續攻心:“你是本案的知情人,有坦白交代檢舉揭發的有利條件,你一定要慎重考慮。

“唉”,宋富鑫喟然長歎,搖搖頭,“晚了,沒指望了!”話音落地,也沒轉身,就那麽往後一仰,整個身子就像斷線的風箏,從樓頂掉了下去……

樓下夾弄裏放風的犯人已經提前被押回監房,幾個獄警圍著躺在地下的宋富鑫,徐延甲等人上前一看,隻見宋富鑫仰麵朝天,嘴巴、鼻腔裏流出暗紅色的血液,那雙剛剛還凶光畢露的眼睛一開一合,失神地瞪著天空。

解宗俊蹲下身子查看片刻:“唉,死了……”編隊負責人金鍾鳴匆匆趕到,看了看現場,厲聲問那班獄警:“是怎麽讓他上到樓頂的?”

一個獄警說:“用鑰匙開門上樓,估計是在五中隊做修建勞役時偷偷配的。”

“我沒問這個,他不是在放風嗎,怎麽讓他擅自上樓去了?這裏是誰當班?"

龔峰戰戰兢兢:“報告,是我當班。宋富鑫是自己硬往上跑的,喊他他也不聽,我正準備往樓上打電話……”

徐延甲問龔峰:“剛剛是你當班?放風時宋富鑫在幹什麽?”

龔峰愣了一下,當班時他在喝茶看報紙,根本沒注意宋富鑫,隻得含含糊糊地說:“也沒幹什麽,就是一個人低著頭來回溜達……”

瞎貓碰上死老鼠,還真讓他說著了。徐延甲又問:“放風期間,還有其他人來過這裏嗎?不管是什麽人。”

龔峰搖頭。

徐延甲的目光在夾弄裏來回掃視,心裏兜著一連串的疑團:宋富鑫為什麽在我們來抓他的前一刻突然奔上樓頂?是不是他已經得到西門林把他供出來的消息了?這個消息是通過什麽途徑傳遞給他的。

金總說:“小徐,真抱歉,我們沒配合好。”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徐延甲略一沉思:“金總,宋富鑫在哪個監房?”

“五層21號監房。那裏關了三個犯人,剛才出事後,我沒讓那兩個犯人回監房,門也鎖上了。”

“我們去看看。”

21號監房和七號監樓的其他監房沒什麽區別:寬1.5米,長25米,三麵是堅固的牆壁,一麵是鐵柵欄門,門上鐵條的直徑不少於二十二毫米。監房五分之四的地麵鋪著木板,那是囚犯的地鋪,地鋪上亂七八糟地攤著一堆衣服以及牙膏、牙刷、肥皂、手紙等日用品,那是剛才宋富鑫翻找布繩子時弄的。偵查員把三個犯人的棉被、毯子、枕頭逐件看過捏過,再檢查小件物品如衣褲、臉盆和僅有的兩本準許帶進監房的書籍——《毛澤東選集》、《漢語詞典》,結果一無所獲。

解宗俊納悶兒:“這可真是怪了,雁過留聲,人過留蹤,宋富鑫這小子搞出這麽大動靜,竟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跡?”

這時又來了幾個獄警,那個負傷的袁少麟鼻子裏塞著藥棉也來了,說話甕聲甕氣:“發現什麽了沒有?”

司馬毅搖搖頭:“連根針都沒有。”

徐延甲離開監房,目光在走廊裏來回逡巡。這走廊有三米多寬,靠監房門前留一條一米有餘的走道,往外是用粗鐵管架起的鐵絲網,把走廊縱向分成兩半。靠近監房的走道供囚犯平時進出,有時還堆放一些多餘的行李物品;外側靠近窗戶的那一半,則是管理人員使用的。那根粗鐵管不知經過多少雙手的摩挲,天長日久,變得光滑鋥亮,常被犯人當作晾衣架使用。徐延甲的視線停留在晾在管子上的囚衣上:“晾衣服的位置有沒有規定?”

袁少麟說:“一般隻能晾在各監房門口的鐵管子上。”

徐延甲走上前去,伸手掏摸囚衣口袋,掏到第二件,從裏麵摸出一張折得很小的紙條:“他們鑽了這個空子。”

解宗俊也依樣在其他囚衣的口袋裏掏摸,卻沒有收獲。

袁少麟有點兒著急:“那紙條上寫的什麽?”

還是金總有經驗,征求徐延甲的意見:“這裏不是討論的地方,我們還是去辦公室吧。”

眾人來到五樓的辦公室,專案組長當場展開紙條,不由嘿嘿冷笑:“這是故意用左手寫的,還用了密碼呢!”

大家湊過來一看,果然,紙條上麵寫著一串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數字:0624、2202、6123、2741……

解宗俊驚問:“這是什麽?電報明碼?"

梁鎖定是偵察兵出身,對此比較了解,搖搖頭:“應該不是……”

徐延甲學過密碼破譯,心裏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對司馬毅說:“你去21號監房把那兩本書拿來。”繼而對大家解釋,“這是他們自己發明的密碼,譯密碼要密碼本,監房裏沒有其他書,隻有這兩本。一般說來,以《漢語詞典》作為密碼本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毛選》沒那麽厚,不可能有6123 頁。當然,《漢語詞典》也沒那麽厚,但有四角號碼……”

這時,司馬毅把《漢語詞典》拿來了,徐延甲對照紙條上的數字:“0624,沒這個字;2202,‘片’,小解,你記下來;6123,也沒這個字……哦,我明白了,倒過來查就對了,不是0624,是4260,那是‘暫’字;2202 倒過來是2022,是‘停’字……連起來就是暫停……”

解宗俊接話:“暫停活動!”

“對,‘暫停活動’。看上去像是有人在給宋富鑫發號施令。這麽說,宋富鑫不是主謀,他背後還有人。我們還得加緊查,一定要在他們啟程前把參加暴動的成員全部挖出來,消除隱患!”

第十章 再次遇險

今晚天氣不好,天空陰雲密布,不見半點星光。專案組長和金總分析完案情回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一路上,徐延甲的腦子裏還在對剛才的分析進行複盤——

自頭天晚上遭綁架以後,徐延甲已經意識到獄中罪犯策劃的“W行動”有外應力量。至於他們是如何取得聯係的,徐延甲原先一直認為罪犯利用了3月1日下午的那次“接見”——由於人多且雜,管教人員應接不暇,給罪犯鑽了空子。然而今天出了宋富鑫跳樓事件,徐延甲的想法改變了。宋富鑫在放風,怎麽突然就要求回監房?他那把打開頂樓小門的鑰匙是怎麽來的?晾在監房門口囚衣口袋裏的那張紙條又是誰放的?

把這些疑問串連起來,徐延甲恍然:充當囚犯與外界聯係人的角色,不但能夠隨時接觸編隊犯人,還能自由出入提籃橋監獄。監獄裏的人員結構很簡單,除了犯人就是獄警,犯人是不具備這種條件的,如此,這個人多半就是獄警了,而且是這次參加編隊工作的三十名獄警中的一個。

從囚衣口袋裏搜出那張密碼紙條後,徐延甲故意當著八個在場獄警的麵破譯內容,如果那個內鬼就在這八個人之中,肯定會迅速把這個消息傳遞出去。根據紙條上“暫停活動”這四個字分析,寫紙條的人多半是宋富鑫的“上司”,是他指使內鬼把這張紙條放進囚衣口袋的。一旦這個“上司”得知警方已經發現了他們傳遞消息的渠道,多半會驚恐萬狀,那就極有可能作出比之前搞綁架更激烈的反應,以阻撓專案組的偵查工作,爭取捱到西行列車啟程的時刻。

徐延甲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今晚回去的路上如果遇到危險,那就說明這個內鬼就在下午在場的八個人當中。如果平安無事,則可以把今天在場的八人排除在外,轉而在另外二十二個獄警中進行調查。

因此,從離開提籃橋監獄的那一刻起,徐延甲就分外小心,對身前身後的每個行人、每輛汽車和自行車都加以留意。他的褲兜裏放著一支五四式手槍,子彈已經上膛,萬一遇到危險,拿出來就可以射擊。好在一路平安無事,這種戒備看起來是多餘了。

專案組長多少有些惋惜,估計內鬼不在那八個獄警當中,往下的調查範圍可就更大了。這麽想著,徐延甲已經走進他住的那棟樓裏。尚未裝修的準新房就在這幢五層建築物的底樓第一間,進入樓門拐個彎就是。

掏出鑰匙開門時,徐延甲腦海中很自然地浮現出未婚妻那張嗔怒的臉——因他不斷推遲婚期,未婚妻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徐延甲覺得十分內疚,他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推遲婚期了,好像是第六次?也或者是第七次。像他們這種情況,在一般的適婚青年中實在罕見,對於未婚妻的心情,他非常理解,可又有什麽辦法呢?

“吱”的一聲,他推開屋門,伸手去摸門口的燈繩。就在這時,徐延甲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怪味,仔細辨別,好像是大蒜。他頓時警覺起來,自己一個人住,家裏很少開夥,而且他從來不吃大蒜,哪裏來的蒜味?不對……

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隨著“哢噠”一聲輕響,靠窗那張桌子上的台燈亮了,迎麵一個膚色黢黑的男青年坐在桌前那張舊藤椅上,手裏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臉上笑容猙獰,他旁邊站著一個瘦猴般的中年男子,戴著白色醫用乳膠手套的手上握著一把綠色塑料水槍——徐延甲一看便知,槍體裏多半灌了硝酸、硫酸之類的強腐蝕劑。拿著這麽危險的武器,此人的心情也頗為緊張,臉上肌肉僵硬,表情顯得特別鄭重,似乎身負關係到地球命運的重大使命,呼吸也十分急促,那股大蒜味就是從這家夥嘴裏噴出來的。

徐延甲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掏槍,手還沒伸進褲兜,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姓徐的,往前走幾步!到自己家了,還客氣什麽?”

話音未落,一隻有力的大手搭在徐延甲肩上,隻一推,專案組長便站立不穩,跌跌撞撞朝前衝了幾步,掏槍的動作也隨之被打斷了。剛剛站穩身體,他的雙手已被身後的人緊緊攥住。徐延甲立刻打消了反抗的念頭——這家夥的手勁極大,簡直就是一把活的老虎鉗,把他的骨頭捏得生疼。要說擒拿格鬥,徐延甲在整個上海市公安係統裏都是墊底的,何況對方至少有三個人,當下隻能在心裏暗暗祈禱,但願對方別搜身……

可怕什麽來什麽,那個拿水槍的瘦猴已經靠上前來:“大李你別撒手,我來搜一下。”

看來這瘦猴也並非表麵看起來那麽不堪,還是有點兒腦子的。那大李站在徐延甲背後,聽見吩咐,手上又加了一把勁兒,徐延甲壓根兒動彈不得,隻有心裏暗暗叫苦,走到這一步,也隻有聽天由命了。

瘦猴先摸徐延甲左側的褲兜,掏出一個塑料錢夾,打開一看,裏麵有五十多元錢,笑道:“嗬嗬,錢還不少,這就是你賣一個月命的代價?”

其實徐延甲一個月的工資還到不了五十元錢,不過他是單身漢,習慣性地把現金都放在身上。徐延甲尋思,估計這五十塊錢保不住了,瘦猴還不來個順手牽羊?誰知瘦猴對他的錢似乎不感興趣,依舊把錢包塞回原位,接著又掏摸右側的褲兜,隨即一聲驚叫:“哎呀,幸虧搜一下,有真家夥!”

坐在對麵藤椅上的年輕人發話了:“居然把家夥隨身帶著?拿過來給老子玩玩!"

徐延甲一聽那破鑼似的嗓音,馬上想起頭天晚上綁架他的為首分子“沙喉嚨”。這主兒對武器很熟悉,從瘦猴手裏接過手槍,先看保險是否關著,然後把槍口朝下,一拉套筒,一顆子彈從槍膛裏跳了出來。

“姓徐的,你警惕性夠高的呀,這都到家了,子彈還頂在膛裏。嘿嘿,孫悟空本領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怎麽樣,還不是落在老子手裏,要你長就長,要你扁就扁!”說著,“沙喉嚨”卸下彈匣,把掉在地上的那顆子彈撿起壓進去,再把彈匣插進槍柄,把手槍放在桌上。

手槍落在對方手裏,身後那個被稱作大李的就鬆開他那把老虎鉗:“老實點兒,有話問你!”

說話間,他已繞到徐延甲麵前。徐延甲定睛一看,此人約摸二十七八歲,寬肩厚背,身材壯實,跟梁鎖定有一拚。專案組長有點兒不解:這家夥從我身後過來,難道一路上都跟著我?我怎麽沒發現?

“沙喉嚨”又開口了:“姓徐的,你今兒個落在咱手裏,是打算死還是打算活?”

徐延甲暗暗懊惱:還是刑警呢,腦子裏硬是比人家少了一根弦,怎麽沒想到他們會來“守株待兔”這一招?自己口袋裏明明揣著手槍,卻輸在這三個家夥手裏……不過,現在不是檢討的時候,得想辦法脫身才是,否則,這回他們就不會把自己往“白洋澱”送了,多半是直接打發去見閻王。眼下隻有設法跟對方周旋,拖延一刻是一刻,尋找機會搏一把。於是,他回答道:“死,怎麽說?活,又怎麽說?”

“如果求死,那簡單得很,我們把你就地解決。當然,不會給你痛快,硫酸灼肉,零刀碎剮。如果想活,那就要老老實實把你知道的情況說出來,要說得詳詳細細,一點兒不漏,不然的話……”

徐延甲低頭做沉思狀。今晚的遭遇表明,那八個獄警裏的確有內鬼。他必須活著離開這裏將消息送出去,越快越好!可是,怎麽脫身呢?

大李不耐煩了,猛地推了徐延甲一把:“快點兒說!不然讓你吃點兒苦頭!”

“沙喉嚨”倒是不著急:“現在不過11點鍾,我們可以讓你考慮一夜,不會有人來打擾的。生死是大事,你可一定要考慮好!”

徐延甲說:“就這麽讓我站著考慮?”

“大李,把那個方凳給他,我們也講人道主義。”

大李把方凳搬來,徐延甲對著“沙喉嚨”坐下,無意間瞟到對方身前的桌上放著一遝白紙,上麵還壓著一支花杆鋼筆,那肯定是對方帶來的。他們帶這個來幹什麽?難道想過過當預審員的癮?專案組長擰眉思忖,片刻恍然:他們要我講出我所知道的情況,還要形成“材料”,目的是想利用“材料”做文章——一個刑警如果屈服於罪犯,並且向罪犯透露偵查秘密,這是嚴重的變節行為,必將受到紀律甚至法律的嚴懲。對方顯然是想以此來威脅自己,逼自己跟他們同流合汙。哼哼,好歹毒的陰謀!隻是對不起,你們找錯人了!

“沙喉嚨”倒了一杯水,呷了兩口,問徐延甲:“喝水嗎?呃,大李,給他倒一杯。記住了,這也是人道主義!我們對你夠意思了吧?你自己也要拎得清!”

徐延甲果然很“拎得清”,喝了幾口水,對“沙喉嚨”道:“我考慮好了,我不想死。”

“這就對了嘛,識時務者為俊傑。好,那就把你接手這個案子以來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出來,越詳細越好。我們講義氣,講信用,隻要你聽話,我們不但不會傷害你,而且可以優待你,聽說你還沒結婚,弄幾個漂亮女人給你玩玩如何?”

說罷,“沙喉嚨”衝瘦猴一努嘴,瘦猴便坐到桌前,握筆鋪紙,兩眼望定專案組長,一副準備記錄的架勢。

徐延甲又喝了幾口水,慢吞吞開腔了:“1969年3月1日一大早,我駕著摩托車去郊縣辦理一起案子。大約上午10點鍾回到市局……哦,也可能不到 10 點,上級打來一個電話……”

“等等,慢點兒……”估計瘦猴不是喝墨水出身,記錄速度不行,“你講得也太囉嗦了。”

“你們不是說越詳細越好嗎?我也可以簡單說……”

“別”,“沙喉嚨”製止,“還是說詳細點兒好。不過你說慢一點兒,我這位老弟可不像你們,天天審問記錄的,都幹熟了。別急,有的是時間嘛。”

此刻,徐延甲已經想好了脫身之策,當下趁機說:“我看這樣吧,我自己寫,寫完了你們看一遍,如果認為什麽地方需要補充的就提出來。”

聽說可以免除自己的記錄之勞,瘦猴首先表示讚同。“沙喉嚨”卻有點兒猶豫,目光在室內四下掃視,屋裏就這麽點兒地方,桌子也隻有一張,要是給徐延甲用了,他們幾個守在對麵,怎麽看怎麽像是徐延甲在審問他們。這個念頭,讓“沙喉嚨”頗為不得勁兒。

徐延甲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可以去衛生間寫,拿張方凳放在抽水馬桶上,我坐在浴缸沿上就能寫了。”

“沙喉嚨”沒有馬上表態,從桌前站起身:“先讓我看看。”

徐延甲的婚房隻有十二平方米,沒廚房,衛生間倒是單獨的,但也隻有兩平方米。“沙喉嚨”走進衛生間,打開電燈一看,那兩平方米的狹小空間裏放著一個水泥浴缸、一個抽水馬桶,旁邊還有個小木架,上麵堆放著零碎雜物,諸如整條的肥皂、裝在鋁皮肥皂盒裏的香皂、牙膏牙刷以及鞋油之類。他把衛生間打量一番,先排除了藏有武器的可能;然後又上前去掰窗框上的鐵柵欄,逐根檢查是否鬆動,會不會被“俘虜”鑽了空子。

最終,他確信這個地方安全可靠,可以作為“俘虜”的臨時寫字間,遂轉身出來,站在徐延甲麵前,眼睛裏閃著凶光:“徐延甲,希望你不要搞什麽小動作,更不要自殺,那裏麵有電器插頭,當然,如果真的想死,我們也不會阻攔。還有,不要動打碎玻璃窗呼救的念頭,那隻會讓你死得更快,明白嗎?”

“明白。”

“衛生間的門上有插銷,但你別指望它可以成為你我之間的障礙,我們這位大力士隻消用肩膀一頂,就能把門板撞開,知道嗎?"

徐延甲見對方中計,心中暗暗好笑,表麵上卻不露聲色:“知道了。”

“沙喉嚨”衝瘦猴努努嘴:“把紙筆給他。”徐延甲一手拿方凳,一手拿紙筆,走進衛生間。大李緊緊跟在後麵,見徐延甲想關門,馬上伸手阻攔:“不許關上!”

“門不關的話,凳子就沒法兒放。”

大李探頭往裏一看,果真如此。“那就留一條縫,不許全部關上!”

徐延甲依言照辦。大李在門口盯了一會兒,但畢竟半個晚上沒坐下來過,盡管他力大無窮,腳總歸有些酸的,就回到屋裏,和“沙喉嚨”、瘦猴圍桌而坐,抽煙聊天。

卻說徐延甲坐在衛生間裏,裝模作樣寫了幾個字,聽外麵三人聊得漸人佳境,知道他們沒注意自己,便立刻行動起來——先掰開一隻鋁皮肥皂盒,把鋁皮弄成一片片長條,然後拿了一條肥皂,用鋁皮當刀,開始動手削製“手槍”。徐延甲從小酷愛雕刻藝術,小學五六年級時曾去少年宮的培訓班學習,用肥皂、樹根等材料精雕各種動物、花卉、山水,作品還在市裏展出過。徐延甲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雕蟲小技”沒能讓自己在藝術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卻在關鍵時刻救了自己一命。

衛生間外,“沙喉嚨”三人認為已經穩操勝券,狀態十分放鬆,聊天也越來越肆無忌憚。

“他媽的,宋富鑫這一死,我們可損了一員大將!”這是“沙喉嚨”的破鑼嗓子。

瘦猴的聲音:“宋富鑫死得夠派頭的,隻可惜早了點兒,他那號角色假如到了國外,那真沒說的了!”

“沙喉嚨”說:“這下子,‘美人魚’就肯死心跟我了。唉,這娘們兒也真怪,平時跟她玩玩都挺爽快,可要她跟定哪一個男人,她卻高低不答應。後來我才弄明白,原來她早就跟宋富鑫山盟海誓了!這次若沒有宋富鑫從裏邊傳出話來,我估摸她還不肯跟我們一起幹呢。她幹那行當掙錢輕鬆,一年到頭不缺錢花,犯不著跟咱們冒險。可宋富鑫一開口,她就豁出來了,這娘們兒……”

大李笑道:“原來大哥也看上‘美人魚’了。“沙喉嚨”語氣鄭重:“哥兒幾個都聽好了啊,從現在開始,‘美人魚’就歸我了,誰要是跟她眉來眼去吊膀子,別怪大哥我不仗義!大李,回頭你也跟鍾青華傳達一下。”

瘦猴不住地咂嘴:“‘美人魚’這幾天去哪兒了,怎麽連個影子都沒見?”

“她到醫院裏避避風頭,不過10日前一準兒出來……”

往下,歹徒們轉了話題,談論起去國外後如何發財,你一言我一語,都不著調。徐延甲對這些內容都不感興趣,但剛剛有關“美人魚”的閑聊,意義卻是非同尋常:第一,證實了內鬼的確在那八個獄警之中;第二,獲得了一個新情況——“美人魚”和已死的宋富鑫是一對戀人,她聽宋富鑫的話。這後一條在往後訊問程健麗的時候也許能派上用場。

想到這兒,徐延甲十分興奮,加快了手裏的動作,不一會兒便削成了一支幾可亂真的勃朗寧“肥皂手槍”。他把“手槍”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端詳片刻,做了幾處小調整,然後伸手拿起了小木架上那管黑色皮鞋油……

外麵三人依舊聊得眉飛色舞,“沙喉嚨”突然想起衛生間裏的徐延甲,一看手表,已經是下半夜一點多鍾了。“怎麽衛生間裏沒聲音?大李你去看看,把他寫好的先拿過來。”

大李剛站起身,衛生間的門突然打開,徐延甲出現在門口,握著一支烏光閃閃的“手槍”,神情威嚴,厲聲喝道:“動一動,我就開槍!”

大李頓時魂飛魄散,他弄不清對方手裏的武器是怎麽來的,卻清楚那玩意兒一旦“開腔”會產生什麽後果。警察不會輕易開槍,道兒上混的都知道,可以他們今天對徐延甲的所作所為,一槍一個絕對不冤,他相信徐延甲扣扳機的時候根本不會猶豫。那就隻好乖乖舉起雙手了。

此舉對於“沙喉嚨”和瘦猴同樣具有石破天驚的效果。待到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烏黑的槍口已經對準他們了,伴隨著一聲令人後背發涼的低喝:“把手舉起來!”

人在槍口下,不得不低頭。“沙喉嚨”和瘦猴對視一眼,無可奈何地把雙手舉過頭頂。與此同時,瘦猴頭腦裏閃出一個疑問:他這手槍是從哪裏搞來的?

徐延甲繼續命令:“轉身,臉朝牆壁!”

大李和“沙喉嚨”極不甘心地遵命照辦,緩緩轉身。瘦猴卻沒動彈,在這幾秒鍾時間裏,他已經完成了一個推理:警察持槍有嚴格規定,向來一人一支,他怎麽有兩支?就算他有兩支手槍,也不會把另一支藏在衛生間裏。況且,如果那槍真的藏在衛生間裏,他為什麽一進去不拿,非要過一段時間才拿出來使用?這不合常理嘛!

見瘦猴不動彈,徐延甲再次喝令:“轉過身去!”還威脅性地晃動了一下“手槍”。

這一晃,就晃出破綻了。瘦猴眼尖,發現徐延甲手上沾著黑色鞋油,大喊一聲“他的槍是假的”,隨即向徐延甲撲來。

徐延甲原先的如意算盤可以打出一段傳奇:待三個歹徒麵壁後,取回自己的真槍,喝令他們解下腰帶,長褲滑下去絆住雙腿;然後命令瘦猴(他個頭最小,好對付)用腰帶把兩個同夥雙手反綁,拴在床架上;最後他再動手綁瘦猴……誰知瘦猴識破了“手槍”的廬山麵目,他隻得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趁“沙喉嚨”和大李還沒反應過來,專案組長把“手槍”衝瘦猴劈麵擲去,對方閃身躲開,他則閃電般轉身開門,疾步奔出……

十幾分鍾後,當大批警察趕到時,這裏早已人去屋空。據樓上鄰居說,看見三個人影慌慌張張朝東逃遁。於是,一部分警察攜警犬嗅跡追蹤,一部分警察入室勘查。

沒多久,市局治保組領導老單驅車趕到,徐延甲上前匯報情況,說到自己的佩槍被搶,不由咬牙切齒:“奇恥大辱啊!”

老單拍著徐延甲的肩膀:“小徐,你應該笑。今天這一幕,是這個案件即將取得突破的前兆!”

第十一章 二審“美人魚”

“美人魚”程健麗被捕已經兩天,關押在福州路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單人監房,沒有其他犯人打擾,看守員也不管她,聽憑她違反規定大白天睡覺哼歌。專案組曾經提審過她,她用沉默作為武器,頂住了警方的淩厲攻勢,自以為防線固若金湯。

也許是從醫院被抓來的緣故,看守所給予她物質上的優待,讓她吃病號飯。這種優待若是給其他初進宮的人犯攤上,還不一定有什麽體會,但程健麗經常進出看守所,每次都要住上十天半月,熟知病號飯和普通人犯常規飲食的差別,對此已經很滿足了。她把這種滿足心理表現在實際行動上,每頓都把飯菜吃得精光,讓看守暗暗咋舌——這樣的人犯還真是少見呢。

程健麗父親早逝,從小跟著母親生活。說到程健麗的母親湯金仙,一些老上海或許還記得,她當年乃是百樂門舞廳赫赫有名的“跳舞皇後”,後來不知怎麽跟老板鬧翻了,跳槽去了舞、妓兼營的“西伯利亞樂園”,既跳舞又賣身。上海解放後,湯金仙改行做了紡織工人,但習性不改,暗操舊業,日公夜私,被勞動教養過幾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染缸裏拉不出白布,程健麗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耳濡目染,難免不受影響,加上她天生麗質,十六歲起就在其母的默許下幹起了暗娼勾當,成為滬上黑道有名的“美人魚”。1966 年後,這個綽號經常出現在公安局的治安情況記錄材料裏。按照以往慣例,這樣的角色早就應該被送到安徽郎溪白茅嶺、江蘇大豐農場或滬西青東農場勞動教養去了,但其時最得勢的是“造反派”,而程健麗的相好中又不乏“造”字頭,她雖然時不時折進局子,不過每次都是關上幾天就被釋放了。“美人魚”有恃無恐,越蹦越歡,直到這次落入專案組的大網。

從十六歲開始混社會至今,程健麗覺得自己最大的收獲還是結識了“太平洋集團”成員宋富鑫。

初次和宋富鑫相識,他倆純粹是“賣主”和“顧客”的關係。可一經接觸,程健麗就發現宋富鑫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男性魅力,不但身材健壯,相貌堂堂,文能吟詩頌詞,武能拳擊摔跤,還通曉英語,能跟洋人直接交流;和女性打交道,既會討人歡喜,又不失男子漢的氣度。總之,凡是程健麗能夠想象到的男性優點他都具備。

程健麗“下水”純是為了錢財,一旦她覺得攢夠了錢財,自然要考慮“上岸”從良。那便要物色對象,終身相托。跟宋富鑫接觸沒多久,她就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鶴立雞群的男子。宋富鑫也看上了這條上海灘獨一無二的“美人魚”,巴不得“賣油郎獨占花魁”。於是幹柴烈火,燃個正著。

這對男女都很想得開,他們清楚地知道對方的過去,以及對愛情所抱的態度,但彼此毫不計較,毅然相愛。兩人是前年春天相識的,誰知好景不長,沒多久宋富鑫就案發下獄。“美人魚”牽腸掛肚,這裏麵除開“愛情”的因素,還有一個重要緣由,那就是她經宋富鑫的介紹,也加入了“太平洋集團”,因此擔心自己也跟著吃張逮票。這可不是“日公夜私”那樣的小案子,“造”字頭的主顧再是神通廣大怕也救不了她。

不過,她這個擔心是多餘的。她入夥之事,隻有宋富鑫和“太平洋集團”總舵把豐小隆兩人知曉,豐小隆自知罪孽深重,一入法網決無生還可能,被捕當天就趁看守員不備自殺身亡,沒留下一句口供。宋富鑫呢,本以為自己也要被槍斃的,念及昔日與“美人魚”的情意綿綿,不忍臨死拉她墊背,便咬口不供。如此,“美人魚”總算得以逃過一劫。

“美人魚”對此自然是感激不盡,以“表妹”身份去“接見”宋富鑫時當場表示,為了“愛情”寧可“終生不嫁”。其實,她幹此行當,“嫁”與“不嫁”並無區別。

這次宋富鑫與他人合謀策劃“W行動”,第一個就想到了她,便通過內鬼輾轉傳話,讓她協助外麵那夥“接應力量”,到時一起外逃。“美人魚”欣然從命,積極活動,誰知警方不是吃素的,轉眼間她就進了看守所。

其實,在“美人魚”看來,自己目前的處境倒也並非特別糟糕。這兩天她閑著無事,自己做過分析——公安局拘留她,無非是因為她參與綁架了徐延甲。對此,她有話可辯:那天晚上,她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回家途中被四個男人攔住,要她如此這般“協助”辦一樁事情,她心中害怕,一口回絕,對方立刻亮出匕首,凶辭威脅。無奈,她隻好違心答應。這算什麽?這是脅從。脅從不問,這是共產黨的政策嘛。這樣一推六二五,不但開脫了罪責,而且還有借口拒供“沙喉嚨”幾人的真實身份。

當然,這些都是留著當後路的,在這之前,“美人魚”還有兩條防線:一是“裝瘋賣傻”,她是被警察從精神病院抓來的,裝裝瘋樣順理成章;“裝瘋賣傻”若是不成,另一條“沉默”防線就可以發揮作用了,“萬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看你警察有什麽辦法!

這天下午,“美人魚”吃罷午飯剛想睡一小覺,那個身材高大的女看守員走到監房門口,把鑰匙插進鎖眼,“咯噠”一聲打開彈簧鎖:“403,出來!”

“403”是程健麗的囚號,看守所給每個在押人犯一個囚號,拘押期間,隻叫囚號,不能使用本人姓名、綽號。

即將入睡時被驚擾,“美人魚”頗為惱火,白了看守員一眼,沒好氣地問:“幹什麽?”

“提審!”

一聽“提審”,“美人魚”不吭聲了,慢慢吞吞地掀開毛毯爬起來,穿上外衣,借此拖延時間,頭腦中重溫預先準備好的說辭。這種事可不能大大咧咧、馬馬虎虎,說錯一句話,保不齊就是萬劫不複。

提審室有二十來平方米,正對門口的牆邊放著一張高高的硬木桌子,後置兩把椅子。雪白的牆麵上用黑漆寫著“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八個大字,兩側牆上分別寫著“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訊問桌前約兩米處是一把底腳被螺栓固定在水泥地上的木椅子,這是專門給被訊問者坐的。

今天淩晨,徐延甲和老單商量下來,決定兵分兩路:他和梁鎖定提審程健麗,從她嘴裏掏出“沙喉嚨”等人的詳細情況;解宗俊則在金鍾鳴的協助下查找內鬼。鑒於前天一審“美人魚”失利,此次徐延甲製訂了一個周詳的計劃,如果實施得當,“美人魚”將不戰自潰。

這會兒,徐延甲和梁鎖定已然做好準備,聽見外麵的腳步聲,專案組長悄聲說了句“來了”,兩人隨即在訊問桌後坐下,徐延甲隨手用一張報紙遮住了桌上的一堆東西。

“美人魚”到得門口,突然間脖子一伸,扯開嗓門一聲高調:“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

這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一段唱詞,“美人魚”說話聲音珠圓玉潤,唱起戲來高亢清亮,冷不防一張口,還真把徐、梁二位弄了個激靈。

徐延甲臉帶寒霜,一雙銳眼冷冷地盯著對方。“美人魚”看都不看兩人,邁步進門,自顧自地邊走邊唱:“休看我,戴鐵鐐裹鐵鏈……”

徐延甲衝梁鎖定使個眼色,山東大個兒一掌拍在桌上:“住口!”

“美人魚”渾身一顫,唱腔戛然而止,目光怯怯地看著對麵的兩位刑警。

徐延甲厲聲道:“坐下!”

“嘻嘻……”感覺對方似乎隻是嚇唬嚇唬自己,程健麗決定再表演一番,壯著膽子哼起了《烏克蘭圓舞曲》,邊哼邊扭動腰肢。她是“跳舞皇後”的女兒,具有母親的遺傳基因,腳下的步子輕鬆自如。

徐延甲的手指關節叩著桌麵:“程健麗,我要提醒你,這裏是公安局的提審室,不是百樂門舞廳!”

“哈哈哈……”程健麗不跳了,轉而衝專案組長傻笑,“醫生說我是花癡。”

看著她這番蹩腳表演,徐延甲不怒反笑:“裝得不像,看來在精神病院裏的那段時間讓你浪費了。但凡你和真正的精神病醫生打過交道,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我們已經了解過了,你是未經任何手續就入住‘606’的。至於那個接納你入院的謝副主任,他過去是燒鍋爐的,對醫學知識好比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

程健麗愣怔片刻,突然抬手解襯衫紐扣。這是她的又一張王牌——脫衣服。但徐延甲識破了她的意圖,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大梁,給她上副銬子!”

梁鎖定剛剛亮出手銬,程健麗就“哇哇”尖叫著亂揮雙臂抗拒,不過純屬徒勞,梁鎖定隻一伸手,就把手銬扣在她的手腕上。

徐延甲說:“程健麗,你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這‘罰酒’還是好吃的。假如你再不老實,那對不起,隻好把你的手腳銬在椅子上了。”

程健麗畢竟是幾進宮的角色,知道厲害,立刻老實了。專案組長指示:“把紐扣扣上!”程健麗擔心吃苦頭,隻好遵命。

訊問正式開始。徐延甲說:“程健麗,你也算看守所的熟麵孔了,有關姓名啦、年齡啦、住址啦那一套暫且免了,我們就隨便聊聊。如果你不想回答問題,盡管搖頭。如果你打算隱瞞真相,盡管撒謊。一切悉聽尊便,我們也不記錄,你看如何?”

一番話說得程健麗一頭霧水,這警察到底什麽意思?既然由著我隨便說,可以不回答,可以編瞎話,那何必還費事提審?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弄不清對方的意圖,程健麗隻好退守第二道防線——保持沉默。

對此,徐延甲似乎也不介意,你不說話,那我就等著。一分鍾過去,兩分鍾過去,見程健麗依然不開口,徐延甲幹脆起身去走廊裏抽煙。

訊問室裏隻剩下梁鎖定和“美人魚”,兩人相對無言。梁鎖定似乎是覺得無聊,伸手拿起桌上那張《解放日報》翻看。報紙一揭,程健麗便看到了下麵蓋著的東西。

那是一雙深咖啡色男式皮鞋和一套銀灰色料子的男式上裝。乍一看,她覺得這兩樣東西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轉念又想,警察把這東西放在桌上是什麽意思?我又不是小偷,還用得著出示贓物逼我吐口?別理它……

梁鎖定坐在對麵,聲色不露,隻管看報紙。其實,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心思全部傾注在徐延甲的計劃上……

而程健麗呢,心裏想著別理它,可越是不想“理它”,就越是忍不住偷眼打量,越打量,越覺得似曾相識,到底在哪裏見過呢?突然間,程健麗心裏一懍:這皮鞋和衣服……好像是宋富鑫的嘛!

頓時,她的頭腦裏一陣轟鳴,難道宋富鑫出事啦?不,別緊張,看清楚再說。可問題是,那桌子太高,坐著看不清楚,得站起來看。她斜眼偷窺梁鎖定,梁依然在看報紙,遂壯著膽子站起身探頭一看,心頭不由得一陣顫動:這真是宋富鑫的衣服和皮鞋呀!

尤其是那隻右腳的皮鞋,鞋尖上有一道大約一厘米長的縫補痕跡。那是去年她和宋富鑫一起去鬆江佘山遊玩時,宋不慎一腳踢在隱藏在草叢裏的鐵絲上劃破的。回來後她把皮鞋拿到弄堂口擺攤的蘇北小皮匠那裏補了補,她清楚地記得花了六角錢。

證實了心中的疑惑,程健麗一陣頭暈目眩,雙腳一軟,跌坐回椅子上。糟糕,警察發現我跟宋富鑫的關係了,要出大事啦!轉念又想,會不會警察僅僅是懷疑,沒有證據,所以故意弄這麽一出詐我?嗯,可得留心,別上當,否則一旦說出實情,那罪行可不得了,隻怕下半輩子都要蹲大牢了……一時間,程健麗腦袋裏好似放了個轉盤,各種念頭轉來轉去,沒多會兒,起初那個想法又轉回來了,如果警察不是詐我呢?如果宋富鑫已經交代了呢?

正在她思來想去的當兒,專案組長抽完煙進屋了,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程健麗看看桌上的東西,又看看徐延甲,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沒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這皮鞋……是誰的?”

徐延甲嗬嗬一笑:“怎麽,終於開口了?”程健麗此時顧不上計較,執拗地問:“這皮鞋、這衣服,是誰的?”

“這是在提籃橋監獄服刑的無期犯宋富鑫的遺物。”

程健麗的表情瞬間僵硬,戴著手銬的雙手捂住了臉龐。徐延甲這句平淡的話像一枚鋼針,直刺她的心髒。她覺得心髒一陣劇痛,觸電似的傳遍全身,半晌,才“哇”地哭出聲來。哭了一會兒,她突然站起來,發瘋似的衝到徐延甲麵前:“這是真的?這是真的?”

徐延甲神情嚴肅:“退回去,坐下!梁鎖定,把手銬給她去掉。”

開銬以後,徐延甲從公文包裏拿出幾張照片,遞給程健麗看。這是昨天下午宋富鑫跳樓自殺後,監獄管教科拍攝的現場照片,程健麗隻看了一眼,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滴落。片刻,她抬起頭,淚眼滂沱地看著徐延甲:“他是怎麽死的?是你們把他打死的?”

“法院當初既然沒判宋富鑫死刑,就是打算通過思想教育和勞動改造挽救他,希望他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現在怎麽會出爾反爾呢?宋富鑫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這裏有份死亡鑒定報告,是上海市公安局法醫出具的,具有法律效力,你可以看一下,它會解答你剛才提出的問題。

看過死亡鑒定報告,程健麗問:“他為什麽跳樓自殺?”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前,我先要問你,你和宋富鑫是什麽關係?”

“他是我的未婚夫。”

“哦,既然是這樣一層關係,那我可以告訴你,宋富鑫在監獄裏非但不認罪服法,還密謀串連在押解往新疆的途中暴動,越境外逃。這些罪行暴露後,又武力拒捕,打傷監獄工作人員,最後懾於專政威力畏罪自殺。”

程健麗淒然長歎。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聽宋富鑫的話,不幫他的忙,他或許尚能懸崖勒馬。當然,程健麗不是三歲小孩兒,知道暴獄的危險性,那是要死人的。但她對宋富鑫有一種盲目的崇拜,總覺得死神有眼,不會降臨到宋富鑫這樣的“優秀男人”頭上。誰知事與願違,“W行動”還沒正式開始,宋富鑫倒成了陰謀團夥裏第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宋富鑫死了,自己今後該怎麽辦?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把程健麗內心的想法暴露無遺。徐延甲敏銳地捕捉到程健麗的表情變化:“程健麗,宋富鑫已經死了,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你現在的處境也不大妙。”

“我……我怎麽啦?”程健麗的思維從愛情的回憶中被拉回現實,從徐延甲的語氣中,她隱約意識到自己可能也要大禍臨頭了。

徐延甲沒有直接回答:“程健麗,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歲。”

“嗯,也不算小了,要是在農村,估計已經當媽了。可你的頭腦怎麽還這樣簡單呢?你也不想想,既然我們對你跟宋富鑫的事了如指掌,那天晚上的綁架你還能蒙混過關?”

程健麗低頭不語。

“你可能還想耍小聰明——警察若問我綁架的事,我就往那四個男的身上推,說是那四個人逼我幹的,對不對?難道你認為警察就這麽好糊弄?別的不說,就問你那天騎自行車去哪裏了,你怎麽編?你忘了你對何菊花是怎麽說的?還有,我要提醒你,那四個男的我們也不陌生,甚至他們中哪個跟你有男女關係我們都知道……”

程健麗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徐延甲知道現在是關鍵時刻,必須窮追猛打:“你知不知道,以你的罪行,要判多少年?”

“不知道……”程健麗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

“你參與暴動陰謀,綁架公安人員,歸案後拒不認罪,數罪並罰,判你個中刑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程健麗是“老進宮遇到新問題”,“什麽叫‘中刑’?”

“至少七年以上!”

“啊?!”程健麗嚇了一大跳,頓時臉色煞白。若是蹲上七年(也許刑期更長)大牢,出來不是三十多了?青春不就沒有了?那自己這一輩子不是就完了?

“但是,根據政策規定,如果你能積極檢舉揭發他人,為破案提供線索,可以考慮從寬處理,也許蹲個兩三年就出來了,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現,教育釋放也不是不可能。”

程健麗心動了。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宋富鑫,如今宋富鑫已死,自己何必為薑光平(即“沙喉嚨”)那幫人吃官司?“我……願意提供線索。”

專案組長衝梁鎖定努努嘴:“準備記錄!”

第十二章 抓捕行動

一隻全身漆黑的鴿子繞著一幢日式三層樓房盤旋了幾圈,停在二樓曬台邊的欄杆上,發出一連串“咕咕咕”的聲音。

二樓房間的木門打開,薑光平手裏拿著一本《漢語詞典》出現在門口,輕輕吹了兩聲口哨,鴿子呼扇幾下翅膀,躍到他的手臂上。薑光平從鴿子的腳爪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細如麥管的膠皮管,用牙簽從膠管裏挑出一個細細的紙卷,展開看了看,不時對照手裏的詞典,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繼而將紙卷塞進嘴裏嚼爛咽下。

轉身進屋,屋裏的兩張木床上分別躺著綁架徐延甲的另外三個歹徒——瘦猴張寶慶、大李李勇和鍾青華。桌上胡亂放著幾個酒瓶和空罐頭盒,看來這幾個家夥昨晚喝得不少,這會兒還沒醒酒呢。薑光平皺著眉頭看看這幾位,大聲吆喝:“都給我起來!”

三個家夥毫無反應。他提高嗓門又吆喝一聲,張寶慶總算被驚醒了,睡眼惺鬆地望著薑光平:“頭兒,怎麽啦?”

薑光平沒答理他,走到床前,衝大李和鍾青華一人一腳:“昨晚叫你們少喝一點兒你們不聽,這會兒太陽升得老高了還他媽挺屍!”

這兩腳效果明顯,大李和鍾青華立時醒來,不過還有點兒迷迷瞪瞪的:“怎麽啦?”

“怎麽啦?警察堵門了!”

“啊?!”兩人信以為真,一骨碌下到地上,睡意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沒用的東西!”薑光平瞪了他們一眼,“這下清醒了?你們幾個都聽好,那邊消息來了,他們坐的火車將在3月10日淩晨2點10分離開上海,我們現在開始做上路的準備工作。老張,你把介紹信和證件找出來,下午去民航售票處訂機票。”

瘦猴問:“訂哪天的?”

“他們10日走,到目的地需要三天四夜,我們坐12日的飛機去烏魯木齊,然後再乘火車到大河沿(即吐魯番)去迎他們。”

大李還在揉眼睛:“準備在哪裏下手?”

薑光平把臉一沉:“不該你打聽的事別打聽!”行動地點屬於最高機密,薑光平也是剛剛通過信鴿傳遞的信息得知的。

大李尷尬地笑笑:“嘿嘿,我就是瞎問問,瞎問問……”

薑光平說:“今天是3月5日,離動身還有五天。為防止引起公安局那班警察的注意,從現在起,未經我允許,一律不準外出。都聽清啦?”

“聽清了。”三人異口同聲。

“老張,你把這命令傳達給其他人,都別惹麻煩。”說著,薑光平得意地笑笑,“盡管我們前天晚上去那個姓徐的家裏捅了個婁子,但警察想找到我們也不容易。我們的情況隻有‘美人魚’知道,而‘美人魚’在哪裏,隻有我知道。所以,你們隻要別出去瞎晃悠被警察看見,肯定平安無事。”

瘦猴問:“頭兒,飛機票買幾張?”

“九張。以部隊的名義去買,到時候全部穿上軍裝。”薑光平稍一停頓,又叮囑幾個人,“假如公安局找上門來,人少的做掉,人多的硬拚一陣突出去,在戰鬥電影院門口碰頭。萬一哪個給逮住了,凡事都往我薑某身上推就是。大李,汽油準備好了嗎?”

大李衝對麵床下一努嘴:“油桶在那裏,二十公升哩!”

薑光平惡狠狠地說:“夠了。萬一警察把這裏給圍住了,這就是我們談判的籌碼,如果不答應我們的條件,劃根火柴把汽油一點,讓樓上那些小崽子給我們墊背!”

這幢樓原是瘦猴祖父傳下來的房產,滬上推行“私房改造”運動時,剛和老婆離婚的瘦猴一個人有這麽大一幢三層樓房,自然被列為首批對象,“改造”掉了三分之二——底層和三樓劃歸隔壁一家區辦工廠,底樓作倉庫,三樓作托兒所。薑光平正是看中這一點才把大本營設在這裏的——這家工廠是三天班製,托兒所晝夜有孩子待著,萬一公安局堵門欲捕,他們可以利用樓上那些孩子做人質。

亡命之徒的算盤倒是打得不錯,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美人魚”已經落網,供出了她所知曉的一應情況,警方也在打算盤,而且比他們打得高明。

這幢樓房位於上海市閘北區川公路,當時屬於市區冷僻地段,隔壁是工廠,門前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株蒼勁的百年古鬆,斑駁的虯枝向四麵八方伸展開去,從遠處看,宛若一頂巨傘。就在薑光平向瘦猴等三人交代一應事項後不久,古鬆下麵出現了一個青年漢子,身穿黑布衣衫,足蹬圓口布鞋,背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青年來到樹下,四下看看,把包放在一段隆出地麵的樹根上,從中取出一根空竹和兩根用細繩連著的木棍,二話不說就開始耍上了。

此人玩空竹雖然不能與專業雜技演員媲美,但壓倒尋常街頭把勢絕無問題。隻見他雙手各握一根木棍,輕捷而有節奏地抖動著中間那段細繩,那根空竹便像著了魔似的粘在繩子上,上下翻飛,發出陣陣“嗡嗡”聲響。轉著轉著,他把細木棍用力一抖,空竹帶著嘯聲飛向空中,待到快要落地時,他把細木棍略略一伸,空竹就像被遙控器控製一般,穩穩地落停在細繩上……

“文革”期間,民間的文娛活動有限,人們的日常生活枯燥單調,突然冒出來一個玩雜耍的,自然很快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不過五六分鍾,周圍就聚集了一群圍觀者,有的是旁邊工廠商店的職工,有的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兒童,也有過路行人或賣完蔬菜挑著空籮筐準備回家的近郊農民,大夥兒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爆出陣陣掌聲。

耍了一陣,漢子停下動作,衝眾人鞠了一躬:“各位工人老大哥、革命群眾,俺是山東來上海陪同七旬老母親求醫治病的,家庭出身雇農,本人是中共黨員,在生產大隊擔任民兵排長……”說著話,他手裏變戲法似的憑空出現了一紙蓋著鮮紅公章的介紹信,“這是生產大隊給俺出具的證明,請各位同誌過目……”

前排幾個圍觀者看了證明,不住點頭,有人還說:“這是真的公章,歡迎農民兄弟來上海給我們表演雜技。”

那漢子接著說:“俺爺爺是俺們那兒有名的巧手匠人,土木竹工樣樣精通,製作了一些空竹作為鍛煉身體的用具。這抖空竹老少鹹宜,若能長期堅持,可以延年益壽。俺爺爺今年八十五歲,堅持抖空竹七十來年,至今耳聰目明,牙齒不缺,頭發烏黑,紅光滿麵,每天上山下地,幹活照樣掙全勞力工分……”

說到這裏,有人問他:“這位兄弟,這‘扯鈴’(滬語對空竹的叫法)多少錢一隻?”

“俺這空竹分大、中、小三種,大人小孩兒都能耍,大的每隻兩毛錢,中的一毛二,小的七分。”

“不貴不貴!上次有個蘇北老頭兒來賣,不分大中小,一口價五角一隻。我買了一隻,不到三天就壞掉了。小山東,給我大中小各拿一隻!”

這時,人群外響起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請大家讓一下,讓小朋友們也看看人家白相‘扯鈴’。”

那漢子眉開眼笑:“哈,小朋友來了,麻煩大夥兒稍微退一退,讓小朋友們站前麵,俺這就表演拿手好戲。”

眾人分開一條通道,三位工廠托兒所的保育員引領著十幾個小不點兒走進來,指揮他們在前麵排隊站好。小家夥們感到十分新奇,都睜著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山東大漢。山東大漢更開心了:“嗬嗬,小朋友們都站好了,你們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五彩小空竹,裏麵裝著風哨,一轉就嗚嗚響,就像火車來了……”

敘述到此,讀者朋友肯定已經猜著是怎麽回事了。原來,這是專案組想出的對付薑光平等人的主意——

從程健麗的口供中獲知薑光平等人的藏身之處後,專案組即向管段閘北公安分局寶山路派出所了解該處住戶的基本情況。派出所方麵介紹,這夥案犯棲身的那棟三層樓房裏有托兒所,專案組馬上聯想到,實施抓捕行動時案犯可能會以樓上的幼兒為人質負隅頑抗,那就棘手了。經過反複研究,警方設計了上述方案,在不驚動案犯一夥的前提下把托兒所的保育員和幼兒轉移到樓下來。今天早些時候,刑警已和工廠方麵商量好如何實施轉移計劃的全部細節。

於是,擅長玩空竹的梁鎖定就出現在了那棵古鬆之下,製造了一個堂而皇之引小朋友下樓的機會。如此一來,三樓已經空無一人,可以開始行動了。化裝成賣菜農民的專案組長衝旁邊那個穿工人勞防服的刑警眨眨眼,刑警會意,邊往外擠邊放開嗓門:“機械廠後方車間三組的都聽了,工段長叫你們馬上回去,有急活兒幹呢!”

這是事先約好的信號,十二名便衣刑警立刻退出人群,隨徐延甲直奔目標樓房。剛趕到樓下倉庫門前,被正巧在曬台上閑坐的大李發現,馬上向屋裏示警:“警察來了!”

徐延甲把草帽扔在地上,拔出手槍:“一組包圍,二組跟我上!”

一行人衝到一樓拐彎處就被一道鐵門擋住了去路,那是瘦猴為以防萬一,在三樓幼兒下樓後關上的。徐延甲事先已經估計到這一點,刑警中有人帶了太平斧,一頓猛砍,鐵閂遇刃而斷,六名刑警旋風般衝上二樓曬台,一腳踢開房門:“不許動!”

室內空無一人。

“人呢?”徐延甲愣神的工夫,樓下傳來“砰砰”的槍聲。專案組長循聲撲到後窗口一看,隻見地上倒著三個人,一個是刑警,腹部受傷;另外兩個是歹徒大李和鍾青華,他們持械拒捕,當場中彈倒地。那個瘦猴已被兩個刑警擒住,可主犯薑光平卻不見了。徐延甲眼光一掃,隻見三個刑警持槍往機械廠後圍牆那裏跑去,薑犯應該是往那個方向逃遁了,於是下令:“留下兩人保護現場,其餘人跟我追!"

曾經當過特種兵的薑光平體格強壯,身手不凡,他用前晚從徐延甲身上搜獲的手槍擊傷一名刑警後,攀牆越屋,轉眼就擺脫了追捕,消失得無影無蹤……

上海市公安局向全市各公安分局發出緊急通知,封鎖機場和所有水陸要道,還派遣大批刑警分赴周邊郊縣,尋找薑光平的蹤跡……

第十三章 神秘的“聯絡員”

1969 年3 月8 日,星期六

3月6日上午,警方按原定方案對閘北區川公路119 號薑光平等人犯棲身的小樓實施突襲,薑光平、張寶慶、李勇、鍾青華四犯跳樓逃遁,遭攔截後武力拒捕,警方與歹徒發生短暫交火,擊斃李、鍾二犯,生擒張犯,薑犯逃遁。專案組立即對張犯進行突審,該犯供出同夥五人,已悉數拘捕。

幸運的是,下午1時30分,梁鎖定擒薑犯於寶山縣體育場,立刻押回市局訊問。但該犯堅不吐口。據張犯的口供,他們與獄內的聯係由薑犯負責,他人一概不知。對薑犯的訊問持續到晚10時,依然無突破希望。當晚,羈押於市局看守所單人監房內的薑犯割脈自盡未遂,送醫救治,尚未脫離危險…..

“篤!篤!篤!”門被叩了三下。徐延甲放下鋼筆,合上本子:“請進!”

進來的是解宗俊,他臉上愁雲密布,眼睛裏透著疲憊不堪的神色,進門便往沙發上一倚,長歎道:“唉”

徐延甲以為這家夥又在為戀愛發愁。昨天他巧遇解宗俊那個“最後通牒”的女友,便代為解釋,那姑娘倒也通情達理,願意再與解宗俊“交換一下意見”。此刻看解宗俊這副神態,會不會是意見“交換”的不理想?遂問道:“怎麽,她找過你啦?”

“誰找我?”解宗俊一時弄不清這個“她”指的是誰。

“小張呀!”

解宗俊苦笑:“哥你真會開玩笑,在這節骨眼兒上,哪個還有心思談情說愛?"

“那你這是為哪門子唉聲歎氣?”

“還不是為了提籃橋監獄裏那個內鬼,獄內外犯罪團夥的‘聯絡員’。”

根據前天晚上徐延甲脫險後的分工,解宗俊負責調查“聯絡員”的情況。監獄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如同人體內不允許有病菌存在的道理一樣,這個機關內部絕對不允許有“聯絡員”一類的角色混在裏麵,監獄領導自是十分重視這個調查,指派負責編隊工作的金鍾鳴全力協助。

事關監獄內部,偵查工作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解宗俊和金鍾鳴首次交換意見的地點是在一輛行駛著的北京吉普裏,解宗俊開車,臉上戴一副寬框太陽鏡。“金總,徐延甲遇險一事給我們減少了工作量——現在再明白不過,那個膽大包天的家夥就在宋富鑫自殺時在場的八個獄警當中,我們把他們挨個兒排隊摸摸底。您是總指揮,也是他們的老上司,介紹一下他們的情況吧。"

金總點了一支煙:“那八人中,有四位可以基本排除疑點,他們當天晚上連著值班,沒有離開七號監樓一步,不可能把宋富鑫自殺的消息傳出去……”

“有可能打電話嗎?”

“監獄有規定,第三道大門裏麵即監區範圍內除修建中隊有一部隻有中隊長才可使用的電話機,其餘中隊一律不準使用外線電話,若有急事需要往外打電話,得請總機轉接。而七號監樓由於編隊的原因,我早已下令,總機話務員不準轉接除我本人以外其他任何人的外線電話。我問過當晚值班的總機話務員小苗,是否有違反這個臨時規定的行為,她說沒有。我相信她——她去世的父親是我的老戰友,解放上海時我們一起接管提籃橋監獄,我是看著她長大的……”

前方有自行車橫穿馬路,解宗俊立刻減速。金總繼續說:“剩下的四位是袁少麟、司馬毅、龔峰和朱朝陽。這四人中朱朝陽年齡最大,四十三歲,他是1950 年從部隊轉業到提籃橋監獄的,老黨員了,平時沉默寡言,責任心很強,我覺得他比較可靠,不應該受到懷疑。剩下的三位都是年輕人,參加工作時間比較短,原來都是在其他監區工作的,這次編隊臨時借調過來了。對他們的情況我不算熟悉,稍微了解而已,隻能談點兒現狀。

先說袁少麟,他是我以前在部隊時一位首長的兒子,平時工作態度較好,那天宋富鑫鬧事,他的表現還算勇敢,之後帶傷上班,態度很積極;再說龔峰,這小夥子工作一般,平時喜歡把自己拾掇得與眾不同,也就是比較注重個人外表,有不少同誌看不慣他,議論較多,甚至有說他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還有司馬毅,感覺他的工作態度不大端正,經常發牢騷,上夜班打瞌睡是常事,據說平時都把業餘時間花在玩鴿子上了,還把鴿子帶到監獄裏來放,偷偷安排犯人幫他做鴿子籠,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向犯人求教撲克牌算命術,唉……”

前麵十字路口是紅燈,解宗俊把車停下:“金總,依您高見,他們之中哪個的疑點更大些?”

“這個……我可說不準。”

解宗俊分析:“宋富鑫那天原本好好在放風,突然上到樓頂準備潛逃,說明有人向他悄悄傳遞西門林交代揭發的內容了,而且他前腳交代,馬上就被那個‘聯絡員’得知了。當時龔峰在放風現場,不可能知道這個情況,暫時可以把他排除,那就隻剩下司馬毅、袁少麟、朱朝陽三個了。我們和西門林談話的地點是提審室,那個地方犯人不可能接近,隻有獄警可以在周邊自由出入。此人得知這個情況後,立刻給宋富鑫通風報信,也許是他自己,也許是安排其他參加‘W行動’的犯人。我留心過放風現場,夾弄一邊是七號監樓底層走廊,傳信人隻要在走廊窗口做個手勢,宋富鑫就能看到。我們可以圍繞這一點進行調查——那天我們訊問西門林時,司馬、袁、朱三人中,哪個在提審室外麵或隔壁屋裏逗留過。”

這番分析合情合理,令算得上警界前輩的金鍾鳴有一種後生可畏的感慨,當下頻頻點頭:“那就由我出麵,先暗中調查這一點。”

往下,金鍾鳴用了兩天時間對此進行調查,結果卻讓人失望:當時提審室隔壁的辦公室裏無人,因此也不可能了解到在此期間是否有人在門外走廊裏停留過。解宗俊剛剛從金總那裏得知這個結果,因此才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無精打采。

目前的形勢確實不樂觀,距西行列車啟程隻有四天時間了,如果在這四天裏還沒挖出暴獄團夥,那這趟列車上就等於是攜帶了一顆定時炸彈。解宗俊一攤手:“老徐你看,這不是超級頭痛嗎?”

徐延甲是專案組長,要論頭痛,當然比解宗俊更甚。不過,解宗俊剛才那番話裏的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司馬毅喜歡養鴿子。薑光平等人藏身之處的曬台上也養著鴿子,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

解宗俊見徐延甲一副凝神沉思的樣子,不便打擾,目光掃過桌麵,看見桌上的工作備忘錄,就隨手拿起來翻看。他這兩天另有任務,不知徐延甲、梁鎖定這邊的進展,見上麵寫著自殺未遂的薑光平尚未脫離危險,知道不可能指望通過對其的訊問取得突破,更是愁眉不展,迭聲歎氣。

這時,徐延甲開腔了:“小解,我同意你的分析。至於如何從這幾個嫌疑人中找出真正的‘聯絡員’,我的意見是,不如製造一個機會試試,不過……”

這個“不過”的後半句是,“萬一讓暴獄分子識破了機關,豈不是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了?”但他沒說出口。專案組長在心裏盤算著,薑光平不知幾時才能醒來,有沒有什麽萬無一失的辦法引蛇出洞呢?

解宗俊催促:“時間不等人啊,有什麽主意,你倒是趕緊說啊!”

外麵走廊裏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梁鎖定推門而進,手裏捧著一隻羽毛潔白的鴿子,說是剛飛來的,腳爪上還係著紙條呢!

薑光平一夥落網後,出於慎重,徐延甲派了幾個刑警晝夜輪流在川公路119號小樓裏守候,候了兩天,沒候到他們的同夥,倒是候來了一隻鴿子。

徐延甲從鴿子的腳爪上解下細膠管,用火柴梗挑出一個紙卷,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組阿拉伯數字,遂說:“小解,把《漢語詞典》拿來。”

一翻詞典,譯出這麽一句話:“情況如何?速聯係!”

解宗俊撓撓頭:“糟糕!監獄裏那夥人有所察覺了。張寶慶不是供稱他們每天用信鴿聯係的嗎?兩天沒送信,他們大概覺出苗頭不好了。”

如同流星劃破夜空,徐延甲頭腦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雙目頓時熠熠生輝:“幹脆將計就計,懵對方一下——張寶慶不是交代過獄內同夥讓他們搞武器的事嗎?我們用密碼寫成小紙條,通過信鴿送出去,引誘他們上當,把那個神秘的‘聯絡員’揪出來!”

第十四章 “太平洋集團”分部

深夜,一輪明月高懸天際,向大地投灑下一片清淡的銀光。提籃橋監獄的六千多名犯人早已休息,有的在酣睡,有的在暗自淌淚,有的在夢中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有的雙手枕在腦後,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

鑒於七號監樓的特殊情況,監獄領導加強了值班力量,擔任外圍警戒任務的武裝警察不時打亮強光探照燈,觀察監區的動靜。為防萬一,離七號監樓最近的一座崗樓甚至架起了機槍。

七號監樓東側的4號監房裏關押著一個犯人——事務犯陶嘉元。根據監獄慣例,凡是單獨關押的犯人都是改造表現好、獄方信得過的。因為這是一種優待:3.3平方米的小監房裏一般要關押三個犯人,如果其中有一個稍微胖點兒,那擁擠的情形可想而知。可如果這監房裏隻關押一個犯人,相比之下,那是何等自在。

陶嘉元作為事務犯,自然是獄方信得過的,把他單獨關押是經過金總批準的。在參加編隊的一千名犯人中,有資格單獨享受一個監房的隻有陶嘉元。不過,如果金總得知深得他信任的這個事務犯此刻在做什麽,估計要氣得當場吐血。

陶嘉元的手中捏著一張紙條,薄薄的毛邊紙,隻有寸許見方,上麵用削得極細的鉛筆寫著一組蠅頭阿拉伯數字。陶嘉元已經查過《漢語詞典》,譯出了密碼內容,隻有一句話:“家夥已到手,8日晚9時在平涼路寧武路口勝利飲食店二樓接取,持此為證。薑。”

他把紙條重新卷起來,裝在那段膠皮管裏,雙目微閉,心裏在反複權衡紙條上的內容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翻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陶嘉元的刑事判決書——“陶嘉元,男,四十三歲,浙江省蕭山縣人,捕前係上海市電影發行公司業務科工作人員。陶犯受資產階級思想毒害嚴重,經常在年輕人中煽動對現實的不滿情緒。業經審理查明,陶犯自1965 年以來經常利用工作外出之便,勾結不法之徒、投機倒把分子戴xx、沈xx、林xx(均另案處理)走私倒賣黃金,合計三十四兩,從中牟利四千八百餘元,陶犯獨得三千餘元,嚴重破壞金融秩序。此外,陶犯還以金錢為誘餌,誘奸女青年五名、有夫之婦三名。綜上,陶犯已構成走私倒賣黃金罪、流氓罪,情節嚴重,性質惡劣、本應依法從重懲處,因該犯懾於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在案發被捕後能主動坦白交代上述罪行,根據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政策,決定酌情從寬懲處,判處陶犯有期徒刑十五年。”

當初那位承辦該案的審判員肯定認為自己量刑恰當,處理得十分妥帖。估計他做夢也想不到,陶嘉元的坦白交代實出無奈,他的全部罪行加起來,至少要超過判決書上所列的五倍,因為他是“太平洋集團”的“軍師”!

在“太平洋集團”中,知道陶嘉元“軍師”身份的隻有兩個人——被捕後畏罪自殺的大頭目豐小隆和第十七被告、判無期徒刑的宋富鑫。豐小隆和宋富鑫是姐夫與小舅子關係,兩人是“太平洋集團”的創建人,而在整個創建過程和今後的大規模犯罪過程中,陶嘉元自始至終為其出謀劃策。

陶嘉元讀過不少書,通曉英語,頭腦精明。像高明的棋手下棋預看三步一樣,陶嘉元在“太平洋集團”的“鼎盛”時期就已經建議豐小隆和宋富鑫著手準備下麵兩步了:其一,為防“太平洋集團”有朝一日遭警方打擊,應當物色對象,組織“太平洋集團”的“分部”,以便積蓄力量東山再起;其二,萬一日後落入法網,有必要在上海市監獄係統內部物色一個“內線”,以備內外聯係之需。

豐、宋經過一番密議,決定采納這兩項建議。陶嘉元則自告奮勇出馬落實。

第一步棋比較容易。宋富鑫本就認識不少社會渣滓,他把這些家夥的情況向陶嘉元作了介紹,後者根據條件,反複篩選,最後選中了薑光平、李勇、張寶慶、鍾青華等人。其時宋富鑫已與“美人魚”程小姐打得火熱,於是又加了一個程健麗。“太平洋集團分部”這個稱呼,隻有薑光平、程健麗兩個知曉。陶嘉元把“分部”作為預備力量,指示他們按兵不動,寧可定期給他們每人一些鈔票零用,這些鈔票來自於“太平洋集團”的犯罪所得。

第二步棋卻頗有難度。上海市監獄係統的工作人員都是經過有關部門嚴格審查後方才招收進去的,政治素質優良,無論出身、個人思想覺悟、工作態度、性格等方麵都無懈可擊。再加上監獄係統紀律嚴明,不允許工作人員向外人泄露內部情況,陶嘉元對他們一無所知。

但陶嘉元畢竟是搖鵝毛扇的,這點兒障礙還難不倒他。經過一番考慮,他製訂了一個“釣魚”方案。用來作“魚餌”的是一個芳齡二十的姑娘,五官清秀,身材妖嬈,是一個拒絕上山下鄉的“釘子戶”,自己給自己找了一份職業——與“美人魚”是同行。

這姑娘姓啥叫啥,陶嘉元一概不知,因為這對於他來說並不重要。他以比平常“服務”一次高出一倍的價錢雇傭了這個女郎,接連一個星期在提籃橋監獄工作人員下班時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站在監獄大門對麵的人行道上,陶嘉元自己則帶著一架望遠鏡,躲在二三十米開外一家飯店的樓上,臨窗一坐,鏡頭對準監獄大門,捕捉著從裏麵走出的每個男子看那姑娘時的神情。

一個星期後,陶嘉元終於物色到一個自認為可以一試的“發展對象”,很快便弄清了此人的基本情況和活動規律。至此,“魚餌”完成了她的使命,陶嘉元便打發了她,對方當然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但隻要能輕輕鬆鬆賺到錢鈔,也就沒必要有那麽強的好奇心了。

接下來,陶嘉元就正式開始實施計劃了。他將此事交給新物色的“太平洋集團分部”成員、後來遭遇車禍死亡的女流氓“海棠花”去執行。考慮到這個故事的完整性,眼下還不能透露那個犯罪團夥圍獵對象的姓名,暫且以英文字母 A稱之。

這天晚上,A一個人看完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回家途中,騎車經過一條偏僻馬路時,發現樹下站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紅衫女郎正低聲啜泣。平心而論,此時A並無絲毫邪念,僅僅是出於好奇和同情心,停下車問道:“喂!你怎麽啦?”

“我……我迷路了,天又晚了,末班車沒趕上,一個人不敢回去。”“海棠花”幹這種事是拿手好戲,詞兒根本不用預先準備,臨場發揮就是,盡管略顯老套。

“你家住哪裏?”

“瞿溪路 481 弄解放新村。”

“哦,是南市分局半淞園路派出所的管段。” A拍拍自行車後座,“這樣,我送你回家去吧,你坐上來,晚上交警下班了,沒關係的。”

上鉤了!“海棠花”竊喜,卻故作遲疑,語氣中透出些許不信任:“你……你是幹什麽的?”

A一臉正氣:“我是市公安局勞改處的。”說著亮出證件。

“哦,你是警察?太好了!那謝謝啦!”“海棠花”動作敏捷地上了自行車後座。

解放新村是“文革”前竣工的住宅區,“海棠花”略施手段,輕而易舉就把沒有這方麵經驗的A引上了其中一幢住宅樓的三樓。開門進去,屋裏空無一人。“海棠花”說:“這裏就我和媽媽兩個人住,今晚我媽上夜班去了。你坐一會兒吧,一路上蹬得夠累的了。”

A確實有點兒累了,就在椅子上坐下。他原打算喘口氣就走的,但“海棠花”十分殷勤,遞毛巾沏茶敬煙,還給劃火點上。“海棠花”有幾分姿色,又會賣弄風騷,A就有點兒邁不動腿了,盯著“海棠花”的那副神態雖不能說是“垂涎三尺”,但若說是失態也並不過分。如此,“告辭”兩字自然就丟在腦後了。

“海棠花”善於根據男性對自己的態度判斷其心理,此刻她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進了衛生間。A獨自坐在那裏,百爪撓心。片刻,“海棠花”從衛生間裏出來,已經換了一身暴露的睡衣。A 再也把持不住……

就在兩人如膠似漆抱在一起的時候,一道閃電般的亮光伴隨著輕微的“哢噠”聲響,讓A從心搖神醉的狀態中驚醒過來。轉頭一看,隻見一個體形瘦削的男子站在兩米開外,手裏拿著一架照相機。

震驚之下,A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用力掙脫“海棠花”的摟抱,從床上跳下來,在這三四秒鍾的時間裏,那瘦削男子也就是陶嘉元,又連按了三下快門。

A急著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但衣服已經不翼而飛。他赤裸著身體,極其尷尬地站在原地,進退失據。這當兒如果地上有一條縫,他肯定一頭鑽進去了。

“嘻嘻……”“海棠花”滿不在乎地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身子坐在床沿,厚顏無恥地對 A說,“味道嚐著了,怎麽樣,不錯吧?”

陶嘉元把照相機裝進皮套,往桌上一放,踱步來到A的麵前:“貴姓?怎麽稱呼?”

A知道入了對方仙人跳的套路,可現在是百口莫辯,萬一把事情鬧大,身敗名裂的必定是自己。當下不敢發作,隻有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陶嘉元指了指“海棠花”:“她是我老婆,一直患有精神分裂症,你深更半夜登門強奸女病人,這……”

A簡直是欲哭無淚,連連鞠躬:“我……對不起!對不起!”

陶嘉元衝“海棠花”使了個眼色,後者去了衛生間,把門輕輕掩上。陶嘉元從桌子底下取出先前藏匿起來的衣服,示意A穿上,然後說:“這不是對得起對不起的事,這是犯罪你知道嗎?你是哪個單位的?派司有嗎?拿出來我看看!”

A無奈,隻好掏出上海市公安局的工作證。陶嘉元一看,冷冷道:“嘿嘿,還是公安局的哩!執法犯法,聽說是要罪加一等的。你奸汙的又是精神病患者,還得足尺加三……”

A低聲下氣哀求:“我們有話好商量,你無論開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這話是你說的?好!”陶嘉元把A引到房間一側臨窗的寫字台前,打開台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你照著寫一遍。”

A定睛一看,頓時魂飛魄散,滿頭沁汗。這紙上寫的是極其惡毒的反動標語,哪怕是照抄其中一條,一旦事發,都要把牢底坐穿,何況這紙上有十幾條,那自己豈不是小命都保不住了?“不行!這……不行……這是反革命啊!”

“你不寫也可以,跟我去公安局。我倒要看看,什麽人能罩得住像你這樣的強奸犯!"

A畢竟是警察,還是有些常識的,不可能坐以待斃:“是她請我上樓的,也是她脫衣服引誘我,你這是故意設局要挾人民警察!到了公安局,我把情況一說,你也跑不了!”

陶嘉元笑了:“這事你到天邊也講不清,但你在這屋裏留下的痕跡,可是明擺著的,我有人證,還有照片。你說我要挾你,你有什麽證據?這張紙嘛,轉眼就可以消失,到時你還多了一個罪名——誣陷。即使政府不追究這一條,強奸之罪你賴得掉嗎?你是警察,判幾年你心裏有數。哪怕你有背景後台可以包庇你讓你不坐牢,勞動教養也是逃不了的。到那時候,公安身份就隻是你的回憶了,想想吧,你這一輩子就完啦!"

這番話像一顆子彈擊中了A的心髒,他頹然坐到椅子上,竟雙手捂著臉啜泣起來。

“沒出息!哭就能解決問題啦?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勸你還是乖乖寫下這幾行字,放心,隻要你聽話,我不會拿這個難為你的。”

A猶豫良久,終於把顫抖的手伸向那支老式派克鋼筆……

如此,陶嘉元的兩步棋全部走成功了。往後,“太平洋集團”的犯罪活動越來越猖狂,終於被公安機關發現線索,十八名成員被一網打盡。豐小隆、宋富鑫自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死保陶嘉元,對他的情況隻字不吐。但陶嘉元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雖然沒有因為“太平洋集團”折進局子,卻被公安機關掌握了三年前走私倒賣黃金和流氓罪行(那時尚未有“太平洋集團”),一副手銬把他從單位扣到看守所。幸喜沾了“坦白交代”的便宜,總算處理得快,未被警方從其他事兒上順藤摸瓜,判了十五年,押解提籃橋監獄服刑。

陶嘉元一進監獄便提心吊膽,不為別的,就怕外麵“太平洋集團分部”那幫子出事把他供出來,那時他隻有死路一條了。思來想去,他認為隻有利用編隊去邊疆之機,豁出來搏一把,倘若成功,去國外享福;即便失敗身亡,也比人家把他供出來拖到刑場上挨槍子兒強。於是,他和宋富鑫密謀策劃的“W行動”出籠了……

趕巧,A也參加了編隊工作,陶嘉元利用身為事務犯之便輕而易舉地和他拉上了關係,指使他擔任“聯絡員”,負責監獄內外犯罪團夥的聯係。A為他們提供便利,事先搞了一次“個別接見”,暗裏向薑光平交代了聯絡方法。如此,一條通過信鴿傳遞信息的渠道搭建起來,陶嘉元坐鎮監獄,遙控指揮,在監獄裏發號施令。

宋富鑫跳樓自殺後,陶嘉元深知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人家把刀子架好了,他隻有拚個魚死網破。為了控製薑光平等人,他規定每天都必須通過信鴿報告外麵的情況。出於謹慎,薑光平和A是不見麵的,每隔兩天,兩人分別把信鴿裝在籠子裏,掛到公園裏專供遛鳥的角落,把對方的鴿子取走。陶嘉元則根據A遞送的小紙條,對外麵的情勢進行分析判斷。

本來,A每天下午總要找機會把紙條塞給他,可這兩天都是空手來的,說對方的信鴿沒飛來。陶嘉元敏銳地意識到薑光平出事了,忐忑之際,A又送來了紙條,上麵告知已經準備好武器的消息。

究竟是真是假?陶嘉元必須好好考慮一番。通過信鴿聯係的方式,外麵隻有薑光平一人知道,如果紙條有假,那毛病肯定出在薑光平身上。但據他對薑光平的了解,此人比較講義氣,即便被捕,也不會這麽快就舉白旗投降。況且,以他的罪行,投降與否,在量刑判決時已經不可能成為從寬的條件了,這一點薑光平肯定也明白。也就是說,薑光平大概率沒有出事,紙條上的內容是真實的。可是,他兩天沒跟A聯係,這又如何解釋呢?沒準兒這小子隻顧和“美人魚”廝混了……這倒是有可能,薑光平這家夥,就是太猴急了,凡事分不清輕重緩急。

“當!當!當……”順風傳來外灘海關大樓的報時聲,一共響了十二下,向全體市民報告舊的一天結束、新的一天到來。陶嘉元借著走廊裏的燈光,反複端詳手裏的膠皮管,咬咬牙,下定了決心。

第十五章、內鬼是誰

天空飄灑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給夜晚的街道披上了一層薄紗。三輛吉普車悄然駛出福州路上海市公安局大門,直奔平涼路寧武路口方向。

平涼路寧武路口位於楊浦區一個還算有點兒熱鬧的地段。這個地段有兩家影劇院、一個遊泳池、一個溜冰場、一個俱樂部和幾十家商店,每天暮色初降,工作了一天的年輕人便蜂擁而至,當然,一些小偷、流氓、阿飛、暗娼也乘機出動,“勝利飲食店”就是這些家夥的落腳點,徐延甲、解宗俊以前曾多次來這裏執行過偵查和緝捕任務。今天,他們的目標則是那個尚不知曉真實麵目的“聯絡員”。

“勝利飲食店”過去叫“紅瑪瑙咖啡館”,專門供應咖啡、牛奶、可可等飲料和各種西點,後來奉命“麵向工農大眾”,日間專賣大餅、油條、生煎饅頭、餛飩麵點,早晚供應茶水小吃。“瑪瑙”的名稱雖然改了,但它的店堂依舊十分氣派,寬敞、明亮、潔淨,居全市飲食店之首。

走進店門,迎麵是一幅迎客鬆畫屏,繞過畫屏即是底樓店堂,天花板上懸掛著吊燈,靠牆設著火車座席位,牆上掛著的鏡框內多是毛主席詩詞或者與詩詞內容相關的畫作。二樓鋪著廣漆地板,陳設布置與底樓店堂無異。

當晚8點45分,徐延甲、解宗俊、梁鎖定三人走進店堂。正是顧客盈門的時候,三人根據預先製訂的方案分赴三處:梁鎖定坐在底樓門口一個單人座上,負責把門堵逃以便甕中捉鱉;解宗俊似是一個因友人失約等得不耐煩的閑人,在底樓轉悠來轉悠去;徐延甲則上了二樓。老單給專案組臨時調集了市局的十二名便衣刑警,均化裝散布於飲食店內外。

梁鎖定坐定後,招呼服務員沏一壺鐵觀音外加一碟玫瑰花生米、一碟醬油瓜子,看似在悠閑地喝茶吃零食,其實一雙眼睛的餘光注視著進入店堂的所有顧客。解宗俊身穿鐵灰色燈心絨外套和勞動布褲子,足蹬擦得鋥亮的一腳蹬懶人皮鞋,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還上了點兒頭油,嘴上叼一支香煙,哼著流行小調,這副裝束和舉止作派,活脫當時社會上常見的工農子弟刻意按照前輩“老克臘”塑造的新一代克臘。他一邊看表,一邊東張西望,目光在每張桌子上掃瞄——專案組在給“W行動”大頭目的飛鴿傳書中寫明“持此條為證”,他是在尋找持有那件信物的對象。

徐延甲則穿一身整潔樸素的中山裝,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在別人眼裏分明是一個來此跟姑娘約會的青年知識分子。他上了二樓,在麵對樓梯口的那副座頭上落座,點了支香煙,一瞥手表,差十分鍾九點。估計“聯絡員”還沒抵達,遂把拿在手裏的當天的《文匯報》 展開,佯裝專心閱讀,心裏卻是敲著邊鼓,生怕對方失約。

一個胖胖的中年女服務員走過來問道:“師傅,要點兒什麽?”

“哦,謝謝!麻煩沏壺花茶,再來一碟子城隍廟五香豆。”

十來分鍾轉瞬即逝,徐延甲抽完香煙,喝了幾口茶,站起身來,抬手推了推眼鏡,向店堂深處走去,邊走邊往各個卡座上掃瞄。走到第一個拐彎處,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小桌上擺著一杯茶、一碟瓜子,白底紅花瓷碟旁邊放著一塊綠色手帕,手帕上躺著一截細細的膠皮管!

目標出現了!專案組長心中暗喜,可目光移到接頭人臉上,卻不禁一愣——這不是前幾天在濟南路派出所訊問過的何菊花嗎?這是怎麽回事?

那何菊花眼大無光,徐延甲又是經過化裝的,她壓根兒沒認出徐延甲就是不久前打過交道的刑警。見此人站在麵前不動,以為就是自己要等的“目標”了,便根據背後指使者的預先交代,衝徐延甲嫣然一笑:“你找座位嗎?這裏有空座,你坐吧。”

徐延甲當然要坐的,但他不往何菊花指定的對麵座位上坐,而是打算坐在何菊花的外側。“勞駕,往裏邊兒擠一下。”

何菊花倒也不介意,把身子往裏側挪挪。“師傅,你是來找人的吧?”

徐延甲點頭:“是啊,不過不是找你。”說著,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鏡片上的霧氣。

眼鏡一摘,何菊花終於覺出不對頭了。怎麽這人這樣麵熟啊?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延甲。遲疑地問:“師傅,我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徐延甲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夾子,打開露出藍底燙金封麵的工作證。

何菊花渾身一顫:“哎呀!你……你是……那天在派出所……”

徐延甲不動聲色:“對,我們在濟南路派出所打過交道。”

“哎,我怎麽這麽倒黴,頭天出門又碰上你!”

徐延甲拿過桌上的膠皮管看了看,裏麵是空的。“碰上我算你運氣好。看來今天這事又要請你幫忙了。何菊花,說說這段膠皮管是怎麽回事?”

何菊花一聽說是膠皮管,反倒鬆了口氣:“這小管子……”

“你小聲點兒,否則我還坐你旁邊幹嗎?”

何的聲音馬上低了八度:“這膠皮管是一個陌生人交給我的。自從那天被你教育過以後,我決心洗心革麵,不再瞎混了。可是街道不給安排工作,我沒錢花,熬到今天實在是熬不住了,就出來轉轉。剛才,我正在前麵那條橫馬路口站著,迎麵來了一個人,穿著帶雨帽的草綠色雨衣,他一眼就看準我是幹什麽的,開口就問價錢。我說十元錢,他說可以增加到十五元,不過先得幫他做樁事情——他的錢在別人那裏,這人今晚九點要到‘勝利飲食店’跟他見麵,但他臨時因故不想跟對方在飲食店碰頭,想改個地方,因此叫我來這裏看看,等那人上來問時,就讓對方稍等一下,我打個電話給他,由他確定見麵地點。我一聽可以拿這麽些鈔票,當然一口答應,不過,那人怎麽知道我在等他呢?他就給了我這段膠皮管,讓我放在桌上,說自會有人上來問的,然後又給了我電話號碼,我就來了。”

何菊花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那個電話號碼。徐延甲看了看,一雙眼睛閃著冷光:“何菊花,你這些話可都是真的?”

“真的呀!我若說假話,隨便你把我怎麽樣!”

“好吧,你跟我去打電話,告訴對方那人來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中高個兒,瘦臉孔,皮膚黑紅,說話沙啞。”徐延甲估計“W行動”總指揮向“聯絡員”說過薑光平的相貌,怕對方追問,因此先做好鋪墊。略一停頓,他繼續交代,“你就說那人脾氣很大,不肯離開這裏去其他地方,讓你轉告,他帶來的東西不適宜雨淋。記住了嗎?”

何菊花點頭:“記住了。”

“說一遍給我聽。”

何菊花複述一遍,徐延甲聽聽差不多,又叮囑道:“打電話時千萬不要緊張!跟我走。”

兩人來到飲食店的辦公室,一個老頭兒正在撥算盤。徐延甲上前說明來意,對方卻不肯讓他使用電話:“這裏又不是傳呼電話亭,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能來打的?”

徐延甲隻好掏出證件,老頭兒一看是公安局的,自然再無二話。

何菊花按照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馬上通了,估計對方就守在電話機旁。事後查明,那是附近一家工廠門衛室的電話。徐延甲全神貫注聽何菊花跟對方交談,好在何原話照搬,沒有“自由發揮”。放下話筒,何菊花說:“他說馬上過來,讓我們在飲食店二樓等著。

“這是應該的。你回原先那個位置坐著,等會兒看我下樓,你自己過來,跟我們走。

何菊花臉色一變:“你們要抓我?”

“不是抓,是讓你跟我們回去做一份筆錄,這是法律規定的必要程序。等這件事了結了,我幫你跟街道聯係,讓他們給你安排個工作。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這麽瞎折騰一輩子,安穩點兒好好過日子吧。”

何菊花回到原位,徐延甲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喝茶吃豆。一會兒,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身穿草綠色帆布雨衣的男子快步上樓。徐延甲用力咳嗽一聲,來人抬頭一看,頓時瞠目結舌,臉如土色。

專案組長平靜地說:“袁少麟,你來啦?那張紙條帶來了嗎?”

袁少麟強作鎮靜:“哦,是徐組長,你今天有空啊?嗬嗬,樓上客滿了,我到下麵去找個位置……”

剛轉過身準備下樓,兩條腿卻定在了原地——他身後站著解宗俊和梁鎖定,目光冷峻,梁鎖定伸手掏出了手銬。

“啊!你……你們這是幹什麽?"

解宗俊冷笑:“幹什麽?總不見得是和你鬧著玩兒吧?”

梁鎖定不由分說,把手銬扣在袁少麟的手腕上。徐延甲走過來,從袁少麟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看了看:“沒錯!不會冤枉你的!”

第十六章、 一網打盡

一輪紅日從東方的天際緩緩升起,萬道霞光灑向整個城市,也灑進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間小辦公室裏。

辦公室裏煙霧繚繞,徐延甲、解宗俊、梁鎖定和金鍾鳴一夜未眠,桌上那個玻璃煙缸裏的煙蒂已經堆成小山,隻要稍一震動,立刻就會塌方。徐延甲看看窗外,意識到又一個白天來臨了,他揉了揉酸澀的眼角,起身打開窗戶,隨手關閉了電燈。

解宗俊拿起暖壺給在座眾人續水,嘴裏自言自語:“已經是3月9日啦,西行列車將在十八個小時後發車。怎麽對付老奸巨猾的陶嘉元呢?我們快沒有時間了……”

徐延甲看了看牆上的日曆,伸手撕下“8日”這一張,揉成團扔進字紙簍:“別急,總會想出穩妥計劃的。”

此刻,專案組麵臨著一個難題,為了尋找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他們已經耗費了整整一宿。

昨晚袁少麟被捕以後,立即押到市公安局,專案組三刑警一起上場進行訊問。原以為要費點兒功夫,畢竟袁少麟也是吃這行飯的,終日跟犯人打交道,肯定知曉不少犯人對付訊問人員的套路。誰知袁少麟一進訊問室就痛哭流涕,邊打自己耳光邊要求給他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接著,袁少麟一五一十交代了他如何被“海棠花”拉下水,如何充當陶嘉元與外界的“聯絡員”,直至落網的經過。

那天發現西門林的紙條後,袁少麟知道犯人中“出毛病”了,立刻把消息捅給事務犯陶嘉元。陶嘉元知道接下來免不了一場嚴厲追查,馬上就想出了應對之策——指使袁少麟弄清專案組長的情況,立刻設法把信息送出去。

對於袁少麟來說,這一點並不犯難。專案組長的情況他並不需要刻意打聽。徐延甲從事刑偵工作八年以來,沒少去提籃橋監獄外調,幾乎和每個監區的獄警都打過照麵。那些獄警平時上班空閑時間頗多,閑得無聊,互相之間閑磕牙.經常去外調的刑警便是他們的一個話題。袁少麟所在的五中隊有一個老獄警宗某,原在市局工作,跟徐延甲共過事,前年才調來提籃橋監獄當獄警。袁少麟與老宗搭班值勤的時候,老宗曾隨口聊起徐延甲的一些情況,包括分到了婚房,準備年後裝修,諸如此類。當天下班後,袁少麟立刻把徐延甲的簡況整理成一份情報,通過信鴿傳遞給薑光平。

使用信鴿傳書的主意出自陶嘉元。他知道薑光平喜歡玩鴿子,據說早在其少年時就已是上海市信鴿協會會員,多年來樂此不疲。此次執行“W行動”,通訊聯絡極為重要,陶嘉元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信鴿。編隊頭天跟袁少麟悄悄一說,正對袁少麟的心思。袁少麟雖然並非信鴿協會成員,但目前跟他搭班的司馬毅是信鴿玩家,上班時經常聊起如何飼養、訓練信鴿,袁少麟聽得多了,也算熟門熟路,再者說了,一旦哪裏不明白,直接找司馬毅請教就是。如此,就由信鴿架起了監獄內外聯係的渠道。薑光平根據信鴿傳遞的信息,立即實施對徐延甲的綁架行動,以幹擾警方的偵查工作。

當然,以陶嘉元那老狐狸的頭腦,遇到這等性命交關的大事兒,不可能隻祭出“綁架”一招。為防止專案組把疑點往獄警頭上靠,陶嘉元故意當著梁鎖定的麵,向袁少麟遞交所謂的決心書,誘使梁鎖定通過決心書查筆跡,起到了把水攪混的作用。

綁架徐延甲失利以後,專案組通過筆跡鑒定找到西門林,袁少麟奉陶嘉元之命,密切注意訊問情況,隨時向其傳遞信息,導致了宋富鑫自殺事件。宋富鑫不知袁少麟是“自己人”,還將其作為人質,嚇得袁少麟出了一身冷汗。也正是因為宋富鑫不知袁少麟的身份,使得這場表演非常逼真,袁少麟暫時沒有露出破綻。

不過,往下徐延甲故意把案情分析透露給在場的八個獄警,袁少麟終於上當。他迅速把這個情況告知陶嘉元,促使陶嘉元下決心除掉徐延甲,並通知薑光平即刻執行。

最初陶嘉元的打算是讓薑光平等人在徐延甲的婚房裏守株待兔,候到專案組長,直接將其殺害。但轉念又想擴大戰果,改為“以死亡威脅,逼迫其道出專案組對‘W行動’的調查情況,順道把徐延甲拉下水”,這才有了把徐延甲關在衛生間裏寫“書麵材料”這一節。哪知,這倒給徐延甲創造了脫身的機會,不僅如此,專案組還一舉端了薑光平一夥的老窩,“聯絡員”袁少麟也暴露了……

袁少麟的坦白不能說不徹底,然而他在關鍵問題上卻令人沮喪地卡了殼——他不知道究竟有哪些犯人參與了“W行動”,說這事隻有陶嘉元清楚。偵查員追問再三,袁少麟涕淚齊流,發誓賭咒,聲稱自己的交代已經是“麻袋兜底倒白米”,沒有絲毫保留。如此,一個難題擺在專案組麵前:怎樣獲知參加“W行動”的犯人名單?

這個難題必須盡快解決,時間以分秒計算,否則,西行列車就會帶著巨大隱患啟程。

到午夜訊問告一段落,徐延甲立即給提籃橋監獄打電話,把金鍾鳴喚醒,同時派梁鎖定開車把金總接來。金鍾鳴抵達後,徐延甲把情況作了通報,問金總有什麽建議。

金鍾鳴思忖片刻:“是不是先把陶嘉元控製起來?”

解宗俊說:“我們已經商量過了,認為暫時不能驚動陶嘉元,讓他繼續當事務犯,就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金鍾鳴是站在監獄管理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的,一時不能理解此舉的目的:“為什麽?”

徐延甲解釋:“如果陶嘉元被控製後拒不交代,無異於打草驚蛇,到那時,那些我們不知姓名的‘W行動’成員將會如何?”

金鍾鳴恍然:“對啊,他們有可能仍舊暗做準備,啟程後尋機發難;也有可能和宋富鑫一樣,狗急跳牆,在監獄裏作垂死掙紮。”

說到後一點,金總多少有點兒緊張,上次宋富鑫一個人就搞出那麽大動靜,若是再有幾個像宋富鑫這樣的,那他這個總指揮恐怕就要去學習班了。

四人商量了一宿,眼看天光大亮,卻是一籌莫展。

初春的黎明頗有些涼意,梁鎖定和解宗俊卻額頭見汗,站在窗口吹風,年近六旬的金鍾鳴則反背著手繞著寫字台來回踱步。隻有徐延甲還坐得住,雙手環抱胸前,腦袋低垂,兩眼微閉,不知底細的還以為這位身負重任的專案組長在打瞌睡呢。

六點整,公安局大院裏的高音喇叭準時響了,播放的是根據毛主席詩詞譜曲的《清平樂·蔣桂戰爭》,男高音鏗鏘清亮:“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

“一枕黃粱!”徐延甲自語,隨即說出已經構思了幾個小時的方案,“解鈴還須係鈴人,我想這事應當讓袁少麟出場!”

“袁少麟?”金鍾鳴、解宗俊、梁鎖定三個一齊望著他,或是懷疑徐延甲說錯了,或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但他們沒有聽錯,徐延甲也沒有說錯,他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讓袁少麟出場。”

金鍾鳴提醒他:“小徐,袁少麟現在已經是犯人了!”

徐延甲點點頭:“不錯,袁少麟是犯人,可這僅限於我們在場的幾個人知曉。監獄裏的其他工作人員目前還不知道,事務犯陶嘉元更是蒙在鼓裏。如果把陶嘉元抓起來,他完全有可能拒不交代。他本來就是重刑犯,現在又組織策劃‘W行動’,一旦事發,肯定是死路一條。這一點我們清楚,他自己更清楚。既然都是死路一條,他就有可能拒絕供出同謀。因此,我想是不是可以給袁少麟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讓他去穩住陶嘉元,讓陶嘉元自覺自願地把同夥姓名一一道出。袁少麟是被他們下了圈套拖下水的,幫助我們,就是幫助他自己,相信他不會拒絕,還會盡力把這出戲演好。”

此話一出,眾人都覺得這個方案可行,金鍾鳴經曆豐富,慮事周詳,提出了一個問題:“讓袁少麟用什麽借口去哄陶嘉元呢?”

徐延甲胸有成竹:“陶嘉元讓袁少麟去取武器,我們就準備一些武器讓袁少麟帶進監獄,給陶嘉元過目。這時,不用袁少麟開口,陶嘉元自己就會把同夥的名字一個一個說出來。他雖然可以利用事務犯的便利在整個監樓上下走動,卻沒有向同夥分發武器的機會——監房裏還關著其他犯人。要想秘密把武器交到同夥手裏,隻有靠袁少麟,他可以把犯人開出監房帶到辦公室談話。”

一席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於是,徐延甲讓梁鎖定去把臨時羈押在市局監房的袁少麟帶來。

半宿不見,袁少麟判若兩人,昨晚那個人生道路上最大的轉折不僅嚴重刺激了他的情緒,還明顯影響了他的外觀,原先充滿青春氣息的臉變得暗黃憔悴,眼泡紅腫,臉頰上留著明顯的淚痕。一進門,他的目光就投向桌上的那一堆紙,以為那裏肯定放著逮捕證,這會兒是讓他來簽字的。盡管桌前放著一把給受審者坐的椅子,他卻沒有坐下,因為他估計自己不會在這裏待多長時間,從此以後,他的歸宿就是陰暗狹窄的監房了。

專案組長語氣溫和:“坐吧。”

袁少麟的神經被“逮捕證”繃得太緊,一時沒反應過來,猶自站著不動。

解宗俊不耐煩了:“袁少麟,叫你坐下你就坐下!”

袁少麟受寵若驚,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一角。

“抽煙嗎?”

“嗯……不敢……”袁少麟連連擺手,但一支“大前門”已經向他飛來,他趕緊接過。隨即,徐延甲又扔給他一盒火柴。袁少麟用顫抖的手劃燃火柴,點燃香煙後猛吸一口,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仔細體味著這種感覺——以他的罪行,往後抽煙的機會不多了。

徐延甲說:“袁少麟,你別緊張,我們就是想和你隨便聊聊。”

“是!是!”袁少麟配合的態度不用人教,他幹了數年獄警,犯人在管教麵前應該什麽樣,他比誰都清楚。

解宗俊漫不經心地問:“袁少麟,你今年多大?”

“二十六。”

“那麽年輕,真可惜啊……”

袁少麟沒吭聲,但他心裏頗有同感。此刻,他非常後悔那天晚上送“海棠花”之舉,真是“好人”做不得!

“袁少麟,你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屬於什麽性質的罪行嗎?”

“執法犯法,勾結犯人……”袁少麟垂下腦袋,怯怯地說,“我請求得到從寬處理,我是革命幹部家庭出身,當過兵,從來沒犯過錯誤,這次真的是一時糊塗……”

“你希望得到從寬處理,我們也願意讓你得到從寬處理。不過嘛,你是幹這一行的,知道從寬要有條件,第一是徹底坦白,這一點我們相信你已經做到了。第二是要爭取立功,將功贖罪是我們的政策,對不對?”

袁少麟犯難了,眼下自己這個處境,還能立什麽功呢?轉念又想,若真是無功可立,專案組也沒必要耽誤工夫找他談話,看來,他們是要讓自己做點兒事情了。袁少麟的腦瓜還是蠻靈光的,馬上表態:“請求政府給我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徐延甲點點頭:“確實有這樣一個機會,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了。”

當天下午,袁少麟已經像往常一樣坐在七號監樓的辦公室裏了。七號監樓上上下下,從獄警到犯人,隻有金鍾鳴一個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報告袁隊長!”門口傳來事務犯陶嘉元畢恭畢敬的聲音。

袁少麟全身像觸電似的一顫,但他馬上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用與平時一樣平靜的語調說:“進來。”

陶嘉元走進辦公室,見隻有袁少麟一個人,也放鬆下來,一雙耗子眼盯著他,悄聲問:“你怎麽……”

袁少麟知道這辦公室裏已經安裝了監聽裝置,他們的談話,專案組在另一間屋裏聽著呢。他生怕陶嘉元說話聲音太小,徐延甲他們聽不清楚引起誤解,於是說:"這屋裏又沒有第三個人,你大點兒聲吧。”

陶嘉元略略提高聲音:“你怎麽這會兒才來?”袁少麟早有準備:“今天我上中班嘛,三點鍾上班,等你們離開上海後才能下班。”

“哦!東西拿到了嗎?”

“拿到了,你看。”袁少麟拉開寫字台抽鬥讓對方過目,裏麵有兩支製式手槍、三支土製手槍、三顆手榴彈和幾把匕首,自然,除了匕首,其他都是廢品。

陶嘉元滿意地點點頭:“好……哦,和你見麵的人是怎麽個模樣?”

“那人……”袁少麟突然咬住舌頭——同事龔峰進來了。他衝龔峰點點頭,扔過去一支香煙,“來啦?”

陶嘉元回身衝龔峰鞠躬:“龔隊長……”

龔峰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點了香煙,和袁少麟扯了幾句閑話,拿了當天的報紙向門口走去。陶嘉元裝模作樣地大聲報告:“袁隊長,今天下午給編隊犯人發放西行途中的食品,發到後來,麵包少了五十四個,油煎帶魚倒多了十五袋,還有……”

袁少麟估計龔峰走遠了,繼續剛才的話題:“那人約摸二十七八歲,中高個子,皮膚黑紅,瘦臉。”

“你留心他說話的聲音了嗎?”

“就像得了咽喉炎,啞得很。”

陶嘉元一聽,確是薑光平無疑,終於放下心來。他知道在獄警辦公室不便久留,便說:“東西放在你這裏,等會兒開晚飯時,你不要走開,我讓人來拿……”

袁少麟等的就是這句話:“你把名單開出來,等會兒我好去一個一個開他們過來談話。

這話如果袁少麟不說,留給陶嘉元自己說,那麽事情就能按照預先設想的軌道發展了。可現在袁少麟搶先說出來,陶嘉元立時起了疑心——他這麽著急幹什麽?仔細打量袁少麟,氣色似乎不太好,眼袋浮腫,白眼球上布滿血絲,總之越看越不對勁。

袁少麟見對方不開口,反而用異樣的眼光盯著自己,心裏慌了,難道自己露出破綻了?他強作鎮靜:“你盯著我看什麽,我臉上有字?”

“是不是昨夜沒睡好?”

“昨晚我爸爸心髒病發作送醫院,我又在感冒,折騰得夠嗆。”

陶嘉元信以為真,他估料袁少麟也不敢出賣自己,他抓著對方的把柄呢。不過出於慎重,他覺得還是不把同夥的姓名說出來為好,轉了轉眼珠:“這樣,等會兒去吃晚飯時,我待在門外假裝整理食品箱子,你從我身邊經過,我再把名字告訴你。我說一個,你去開一個,把家夥給他,然後讓他回監房。”

袁少麟心裏叫苦不迭,卻不得不點頭:“好啊。隻是……這樣太麻煩了吧?”

“就這樣吧,也花不了多少時間。”陶嘉元拋下一句話,走了。

這段對話被待在二樓另外一間辦公室的專案組刑警和金總聽得一清二楚。解宗俊忍不住嘀咕:“這主兒還真不好糊弄!”

梁鎖定問:“怎麽辦?”

徐延甲也頗覺為難:準備這些武器就是為了讓陶嘉元過過目,根本不會到犯人手裏,現在要是按照陶嘉元的意思來,那就非到犯人手裏不可了,槍支還好,反正都是廢的,可匕首是真家夥啊……

金鍾鳴也想到了這一點:“武器千萬不能到犯人手裏,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這話當然沒錯。然而如果取消這個計劃,讓隱患登上西行列車,那就更不是鬧著玩兒的了。徐延甲沉吟片刻:“金總,底樓有多少犯人?”

“底樓東部、西部各四十個監房,共關押二百名人犯。”

“把西部那一百名人犯全部調上二、三、四、五樓臨時關押,然後通過廣播進行教育講話。趁這個機會,我們幾個去底樓辦公室,把所有武器用布條塗上膠水纏起來,纏它個八層十層,弄得緊緊的,層層打死結。這樣,他們拿到了武器也不能使用,沒刀剪利器,僅憑一雙手,哪怕用牙咬,一時半會兒也別想弄開。到時候,我們候在二樓樓梯口,放他們下去,等上來時,來一個捉一個。

兩小時後,七號監樓的一半獄警都去吃晚飯了,底樓辦公室隻留下袁少麟一人值班。犯人開飯早,這會兒已經吃完。啟程消息是保密的,他們還不知今晚何時動身,便像以往一樣,坐在監房裏邊聽廣播邊閑聊。

陶嘉元一看機會正好,便踅進辦公室,對袁少麟說:“第一個——三樓西部33號監施全長。”

“知道了!”袁少麟點點頭,手裏晃著鑰匙串離開辦公室,上樓而去。

陶嘉元臉上掠過一絲陰笑,蹲在辦公室門前的走道裏磨磨蹭蹭地“整理”食品箱。

施全長今年二十六歲,曾是警備司令部槍械修理所工人,三年前持械攔路搶劫,至1969年初案發,共作案二十多起,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他是陶嘉元的鄰居,從小叫陶嘉元“老爺叔”,陶嘉元對他很是熟悉,和宋富鑫策劃“W行動”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袁少麟到監房去開他時,這家夥不知是怎麽回事,愣頭愣腦地問:“袁隊長,現在開我做啥?”

“你家裏來信了,去辦公室看信,談幾句話。”文革期間,親友寄給犯人的信函獄方審閱後並不直接轉交,而是讓收信者看一遍,信依然留在獄方手裏。

施全長跟著袁少麟來到辦公室門口,陶嘉元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畫了一個“槍”的手勢,袁少麟會意,但施全長依然懵懵懂懂。一進辦公室,袁少麟從抽鬥裏拿出一支被布條纏得隻露出一二厘米槍管的手槍,往桌上一放:“趕快揣起來!”

施全長愣怔片刻,終於領悟,馬上抓過手槍揣在懷裏:“袁隊長,原來咱是自己人!”

袁少麟衝他擺擺手:“趕緊上去吧,三樓值班隊長會給你開門的,千萬小心啊!"

“放心,錯不了!”施全長大大咧咧地轉身出門,見到陶嘉元就翹起了大拇指,“老爺叔,你真了不起!”

陶嘉元說:“你小子到時候可別縮頭啊!”

“老爺叔難道還不知道我?一有這玩意兒,我是如虎添翼啦!”

這家夥過去在槍械修理所當過一段時間試槍員,練就一手好槍法。不過,一遇到偵察兵出身的梁鎖定,他這“老虎”就當不成了。

剛剛上到二樓,劈麵遇見金鍾鳴反背著手攔在當道:“你這個犯人怎麽隨便跑來跑去?”

施全長嚇了一跳,趕緊立正站好:“報告總指揮,是袁隊長開我下去看信的。”

金鍾鳴壓低聲音,像是怕驚動其他犯人:“你馬上要離開上海了,思想情況怎麽樣?來,跟我去辦公室聊聊。”

施全長對“聊聊”尤其是和總指揮“聊聊”根本不感興趣,但他不敢違抗,隻好遵命走進辦公室。梁鎖定早已候在門邊,施全長前腳剛跨進去,他便閃電般卡住對方的脖子,腳下使個絆,施全長便如裝滿麵粉的口袋,無聲無息地一頭栽倒。徐延甲、解宗俊隨即給他上銬,用毛巾堵住嘴巴,手一揮,旁邊兩個身強力壯的獄警抬起他就走,關進樓梯口預先騰出的監房,整個抓捕過程不到兩分鍾。

底樓的“W行動總指揮”陶嘉元不知道樓上的變故,向袁少麟道出第二個同夥的姓名:“五樓東部19號監房柳小營,給他一把土手槍!”袁少麟遵命照辦。

很快,那個聚眾鬥毆致人死命的無期犯柳小營跟施全長一樣,也成了“囚中之囚”。之後如法炮製,十名“W行動”的參與者被悉數拿下。

到第十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的時候,專案組遇到了麻煩。此人名叫賈海平,三十九歲,因強奸罪判刑十八年。這家夥身高一米八三,寬肩厚背,孔武有力。他拿到了一把雙刃匕首,照樣揣在懷裏,一步兩級地登上二樓,劈麵碰上雙手叉腰站在那裏的金鍾鳴。

金鍾鳴利劍般的目光打量著犯人:“你幹嗎亂跑?”

“報告,是袁隊長開我出來的。”

“出來幹什麽?”

“談話,因為我違反了監規。”話剛出口,賈海平意識到說漏嘴了——他的監房在四樓,若是違反監規,應當由四樓值班隊長處置,不在袁隊長的管轄範圍。他心裏一緊張,臉上的肌肉不由得瑟瑟抖動,緊張地注視著金鍾鳴的表情變化。

“你叫什麽名字?什麽案由?刑期多少年?”

“報告,我叫賈海平,犯了強奸罪,判了十八年。”

“嗯,賈海平,你到我辦公室去,匯報一下思想。”

賈海平是“老改造”,已是第三次判刑,長期的監禁生活使他逐漸摸到了獄政管理方麵的某些規律。金鍾鳴這樣一說,他在心裏打了個激靈:按說編隊犯人眼看就要上路了,總指揮理應忙得四腳朝天,哪裏有空聽犯人匯報思想?這裏麵會不會有什麽古怪?

想是這麽想,卻不敢違抗命令,隻好硬著頭皮往辦公室走,可越走心裏越不踏實。正是這種不踏實,給專案組帶來了一點兒小麻煩。

山東大漢梁鎖定今天可是出足了風頭,連續捕俘十名,都是“三個指頭捏田螺——穩拿”沒讓對方哼哼一聲。現在,他依樣守在門邊,見賈犯進門,猛虎下山一樣撲上去,伸出老虎鉗般的雙手卡住對方的喉嚨。賈犯的喉嚨倒是被卡住了,但他預先已有準備,沒等梁鎖定伸腿來絆就拚命掙紮。這家夥身大力不虧,一邊用手死命去掰梁鎖定的那雙“鉗子”,一邊抬起膝蓋往梁鎖定的腹部頂過去。梁鎖定曉得厲害,隻得鬆手後退。

賈海平脫離了控製,馬上發出公牛似的吼聲,同時從懷裏拔出匕首。誰知那匕首上纏著布條,隻留一個牛角柄,發揮不了作用,便把匕首衝梁鎖定劈麵擲去,順手一拳把旁邊正欲協助抓捕的解宗俊打翻……

底樓,陶嘉元等賈海平一走,馬上停止“整理”食品箱,走進辦公室,對袁少麟說:“袁隊長,多謝了!以前那些事,就算一筆勾銷了,你也不必再擔心了。”

袁少麟指指抽鬥:“這些東西怎麽辦,還要給哪個?”

陶嘉元還不知道武器上都纏著布條——袁少麟去開犯人時,他擔心被路過的其他獄警看見不敢進入辦公室。袁少麟發武器時,犯人背對著他,他同樣看不到。而犯人接過纏著布條的武器,以為是陶嘉元安排的,更不會多嘴。於是,這個容易露餡的環節就這樣被糊弄過去了。

當下,陶嘉元說:“就這麽些人了,剩下的,你統統給我吧。”

袁少麟眼中掠過一絲喜色,讓陶嘉元注意到了。起初他也不以為意,袁少麟被他要挾了這麽久,肯定是身心俱疲。而西行列車一旦離開,他就等於甩掉了一個大包袱,其心情可想而知。可就在這時候,樓上突然傳來賈海平的吼叫聲和斯打聲,愣怔片刻,陶嘉元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臉上的肌肉因極度憤怒而扭曲,對袁少麟咬牙切齒道:“好你個小子,你敢耍我!"

說著,他就向袁少麟撲了過去。袁少麟當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刻跟對方扭成一團。幸好二樓的賈海平很快被製伏,梁鎖定、徐延甲隨即趕到樓下。他倆的出現提早結束了袁、陶勝負難分的局麵。

徐延甲一腳把陶嘉元踹開,梁鎖定則施展擒拿手法控製住他的雙臂,讓他無法動彈。陶嘉元一臉絕望地看著眼前幾人,咂嘴咽津,吸唇鼓腮,仿佛準備發表什麽長篇大論,但臨末隻剩一聲長歎:“唉……”

“哢嚓”一聲,一副閃著銀光的手銬銬上了“W行動總指揮”的手腕……

(全文完)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