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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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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78:華東特案組之品字三方會(中)

(2023-07-14 15:17:05)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78:華東特案組之品字三方會(中)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1年第11期

 文:東方明 魏遲嬰

五、舟山船難

由焦允俊、張寶賢、孫慎言及鬆江警方指派的兩個便衣簡博、小申五人組成的“焦組”抵達杭州後,下榻於浙江省公安廳的內部招待所。安置定當,即前往杭州市公安局了解當地是否有一個叫“三方會”的黑幫組織。

據警方內部資料顯示,這個“三方會”的確存在,而且早在三十年代初期就已成立。1931年2月,舟山海盜梁旭初、嵊泗慣匪汪錦睿和被黑道上稱為“杭城隱士”的王嘯在西湖“樓外樓”聚餐,汪錦睿提議三人結拜弟兄,聯手組建香堂共創大業。汪的提議得到了梁旭初、王嘯的熱烈響應,這天是黃道吉日,幹脆把香堂連同結拜兩個手續一起辦理了。這個香堂是由舟山、嵊泗、杭州三地的“江湖好漢”聯手組建的,就把香堂的名稱定為“三方會”。按照年齡長幼,梁旭初為老大,汪錦睿次之,王嘯排老三,這個順序同時也是“三方會”的座次。

“三方會”成立之初,因為三個頭目各有各的私事需要耗費時間精力去料理,沒有進行過什麽活動,直到這年秋天,三人在寧波再次相聚,認為“三方會”應該做點兒事了,否則道上朋友會以為咱們三個此舉不過是兒戲,連帶著把咱們三弟兄的對天八拜也不作數了。說幹就幹,他們決定當晚就找個發財對象下手。

梁老大在寧波人脈較廣,當下便指派跟班把一個曹姓小老頭兒請來。曹老頭兒是梁老大匪夥在寧波的暗樁頭目,其公開職業是旅館賬房先生,利用職業便利,把各地前來寧波探親做生意的旅客信息掌握得清清楚楚。當下,聽梁老大一說,就推薦了一個對象——傍晚剛剛抵達寧波的日本商人山田。這個日商是做古董買賣的,每年春秋兩次前來中國江南地區收購古董,對賣家連騙帶嚇,甚至持槍威逼,強行低價收貨。由於名聲太壞,浙江多地古董商已經達成共識,從今年起不再跟山田做生意。不過,山田還是照來不誤,古董行業不跟他接觸,他就跑民間,直接走訪尋常百姓家庭,一旦看中某件古董,趁人家不明底裏,以更低的價格收購到手。

當下,梁、汪、王就決定把這位山田先生定為“三方會”開門紅的對象。三人悄然前往山田下榻的旅館,以有古玩請山田先生鑒定為由騙開房門,進去後拔槍將山田及其助手逼住,捆綁封口,搜出錢鈔,連同兩人的手表、鋼筆、眼鏡以及在外埠收購的數件古董一並“笑納”,揚長而去。

“三方會”的這個“開門紅”,當時上了報紙,不但驚動了寧波警局,浙江省警察廳和南京方麵也相繼來電質詢。時值“九一八事變”爆發不久,國人對日本恨之入骨,刑警辦案也不起勁,該案就此不了了之。

之後,“三方會”正式開始運作,收了十來個門徒。“三方會”的活動方式在黑道上屬於另類,三個老大據說各有自己的香堂和嘍囉,平時各做各的,某天三個頭目中某一位興之所至,突然想到要由“三方會”出麵作一起案件了,則跟另二位取得聯係,達成共識後,再將命令下達給指定的門徒去實施。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三方會”的成員並不是三個頭目自己香堂的人,而且規定,所有成員不能和三個頭目各自香堂的匪徒有任何交集。這種組織結構的好處是安全係數高,缺點是符合條件加入該匪夥的對象比較難找。直到1946年仲秋“三方會”覆滅,總共也隻有十八名成員。

“三方會”的覆滅屬於“意外事故”。那年中秋節,“三方會”十八名成員前往舟山給梁老大祝壽,順便共度佳節。梁老大特地準備了一條大船,做了布置,當晚在岸上舉行的慶生宴結束,送走那些黑道來賓後,“三方會”十八人登上大船,出海賞月,並借此機會對今後的,“工作”進行研討。哪知,船行至距離岸邊三四裏,剛剛停泊下來,對麵駛來一艘國民黨海軍的軍艦。艦上的海軍官兵可能也在歡度中秋,而且歡得有些過頭了,竟然一頭撞到了“三方會”這條船上。木製民船哪裏經得住體量不知比它大多少倍的鋼鐵戰艦的衝撞?於是,“三方會”就此覆滅。

焦允俊聽杭州方麵的接待警員介紹完情況,不禁一愣:“這麽說,四年前的那次撞船事把‘三方會’全部幹掉了?”

“是的,還上了報紙。我認識一個寧波人老張,他當時在碼頭上幹活兒,親眼看見被打撈起來的屍體一具具抬上碼頭。”

杭州同行提供了一張照片,說是當年“三方會”全體成員的合影。照片照得不大清晰,由於已經有些年頭兒了,保存也不得法,照片表麵已經發黃,還有黴斑。焦允俊是資深情報工作者,對拍照頗為在行,以他的眼光判斷,該照片並非出自照相館專業照相師之手,連業餘愛好者也不一定算得上,而且使用的照相設備也很簡陋。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張寶賢、孫慎言看著焦允俊,目光裏兜著問號:往下該怎麽辦?

焦允俊想了想,問兩人:“這個結果,你倆信不信?”

一向惜言如金的孫慎言微微搖頭。張寶賢說:“這個事故也許確有其事,但是對‘三方會’全員死亡的說法存疑。”

焦允俊點頭:“我的想法跟你們一樣,看來咱們得去舟山走一趟。這樣吧,慎言和簡博暫時留守杭城,我、寶賢、小申去舟山。立刻出發!”

當時蘇浙滬一帶的人們所說的舟山,並非舟山群島,而是諸島嶼中麵積最大的舟山島。四年前發生的那起“三方會”全軍覆沒的特大事故,就是在舟山島附近。舟山島距離寧波大約八公裏,焦允俊決定先去寧波,再赴舟山,也即定海縣城。

當天傍晚,焦允俊、張寶賢、小申搭乘海軍快艇抵達定海縣城。縣公安局領導已接到上級的電話,做好了一應準備,在場的還有兩個中年男子,都是縣局便衣,一個是地下黨員,另一個則是留用警員。焦允俊從他們那裏了解到了有關那起船難的情況——

 

1946年中秋之夜,舟山島海域確有軍艦撞沉民船的事故發生,肇事軍艦係抗戰勝利後美國根據《租借法案》贈送國民黨政府的八艘軍艦之一“永順號”驅逐艦,失事民船為一條二十噸短途駁貨船,係定海縣“大福船行”所有,該船行專門向社會出租小型貨船,並可提供水手。事故發生後,“永順號”並未與地方官府取得聯係。由於這是軍方肇事,定海縣方麵不便主動與海軍聯係,免得自討沒趣。

坊間傳聞,出事民船的租船人是本地漁霸梁旭初。據說此人早年幹過海盜,後開了一家魚行、一家武館,黑白兩道通吃,平時無人敢惹,連警察局、保安團都讓他三分。此次事故,死者中半數以上是梁旭初魚行的夥計和武館的武師,因為這個緣故,船行老板姚今軒不敢向其遺屬索賠。姚老板的女婿是國民黨空軍飛行員,今年5月定海解放前夕,設法幫姚老板全家辦妥了去台灣定居事宜,梁旭初的遺屬聽說後,托姚老板代為疏通軍方關係,助其一家三口赴台,方才把當初那條貨船作價賠償。

然後就說到了那起事故的善後處理情況。出事後,“永順號”隨即展開營救,次日舟山機場還出動軍機在相關海域上空搜尋落水者。至於是否有人生還,以及究竟死了多少人,定海這邊一概不知。當地警方曾悄悄向棺材鋪打聽軍方是否購置過棺材,想知曉究竟有多少人喪生,但棺材鋪說軍方從未跟他們打過交道。稍後,坊間又有傳聞,稱海軍方麵考慮到該事故可能產生的社會影響,把救起的落水人員和打撈起來的屍體,都送往相隔八公裏的寧波市處理了。

焦允俊出示了那張由杭州市公安局提供的“三方會”成員合影,請兩位舟山便衣辨認。他們借助放大鏡看了好一陣,最後那個留用警員指著前排正中坐太師椅的中年男子說,這很像是梁旭初。在場的縣局領導是南下接管幹部,對解放前的舟山情況不了解,卻給出了一個合理建議:梁旭初的魚行早就沒了,但魚行中幹活兒的人應該還找得到,可以請他們辨認。除此之外,還可以找魚行和武館的鄰居了解一下。

這時天已經黑了,特案組偵查員還是立刻行動,在縣局兩個便衣的陪同下,走訪了多人。最後,終於確認了兩點,一是照片正中坐太師椅的那個中年男子就是梁旭初;二是照片中並無原“梁記魚行”的夥計,但有四人係梁旭初經營的那家武館的武師。

至此,調查取得了一些進展,但離查明是否有人在那起事故中活下來,還有一段距離。焦允俊說時間耽擱不起,趁著今晚風平浪靜,咱們還是連夜返回寧波吧。歇息一夜,明天上午接著調查四年前國民黨軍方運往寧波的那些事故遇難者和幸存者的處置情況。

12月4日,焦允俊、張寶賢、小申三人在寧波的調查情況如下——

事故發生後,可能擔心會在當地引發不良社會影響,肇事軍艦未曾有人出麵,“永順號”離開了舟山海域,前往上海吳淞口泊錨。營救傷員、處理死者遺體等一應善後事宜,均由國民黨海軍設在舟山的後勤基地司令部負責。後勤基地派出了運輸船隻,先把事故發生後獲救的三名傷員運送至軍方設在寧波的醫院,又在兩天內分三批次把死者的遺體運往寧波,盛棺暫放在半個世紀前由寧波商賈集資而設的慈善機構“普慈堂”,稍後運往位於東錢湖畔的“普慈堂”附設的墳地埋葬。

偵查員從當時參與處置遺體的工人那裏了解到,按照慣例,在“普慈堂”的墳地埋葬的死者,隻做墳頭不立碑,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死者是誰。解放後,因興建新中國華東軍區海軍(1955年9月23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的命令,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東海艦隊”),412醫院征用了該墳地,日前已經將土地平整,故無法了解死者詳情。工人還說,該事故死者遺體一共有十五具,國民黨軍方將其送到“普慈堂”後,是由他們負責入殮的,隨身並無遺物,每具屍體都有創口,經海水浸泡、魚類咬噬,麵目全非,慘不忍睹。他們用白布將遺體從頭到腳裹緊,隨即入殮。

指望通過對死者遺體的調查獲得線索的落空後,偵查員把調查關注點集中於那三名事故幸存者身上。當初國民黨軍方設在寧波的是一所臨時性質的野戰醫院,早在1948年下半年就人去樓空,醫療設施、資料檔案蕩然無存。焦允俊跟張寶賢交換了意見,認為醫院可以消失,人應該還在。這裏的“人”,指的是當初受雇於野戰醫院的員工。既然是野戰醫院,按照國民軍隊的慣例,具體經辦人員都會故意設置“缺額”,以便每到一處落腳,都可以招聘一些當地的臨時工。而且,還有從中撈錢的機會。如果能找到四年前那所野戰醫院雇傭的臨時工,估計多少能夠獲得一些線索。

那麽,該上哪裏去找這些臨時工呢?偵查員想到了薦頭店(舊時對職介所的稱謂)。薦頭店是歸社會局管的,解放後新政權取消社會局,具體管理薦頭店的部門各地沒有統一,有的劃歸民政局,有的交給勞動局,也有的則先讓工商局管起來。偵查員了解下來,寧波的管理方式是按區分解,名義上由區政府管理,實際上區政府將其交由區工會代管。焦允俊三個通過寧波市公安局聯係到幾個區工會的幹部,又是一番折騰,總算找到了三個曾在那家野戰醫院工作過的臨時工,其中兩個是男性,幹的是雜務工;一個是女性,姓林,原在私人診所做護士,抗戰勝利後私人診所關張,她失業了,去薦頭店掛牌求職,正好野戰醫院招臨時工,就在該院外科臨時充任護士。

那兩個雜務工回憶,當初確有舟山送來的三個傷員,聽說是被國民黨軍艦撞沉的民船上的幸存者。不過,這三個傷員中,有兩個在人院當晚就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唯一活著的那個人的姓名、身份、年齡等情況,兩個雜務工一概不知。對於此事,他們隻是聽說,並沒親眼見過。

那麽,女護士林某是否見過呢?

1948年野戰醫院遷離寧波,林某再次失業,不久後又應聘去了縣學街中心醫院。新中國成立後,該醫院改稱“浙江省立寧波醫院”,林某仍在該院做外科護士。盡管當時國民黨軍艦在舟山群島撞沉民船造成多人死亡的消息未曾報道,但坊間有過傳聞,林某對那三個傷員有些印象。確如雜務工所言,其中兩人傷重不治。另外一個負傷較輕,僅僅是臉部、左臂外傷,不過失血很多,被人發現後從海裏撈上來時,已經失去了知覺。

這個傷員姓李,姓名不詳。他入院後,未曾透露過自己的任何信息。入院次日中午,忽然有三個漢子闖入病區。野戰醫院是禁止在非探視時間進入病區的,當天林某值班,正要阻攔,發現他們身後跟著外科主任劉醫官,便知是經過特許的。三人對林某比較客氣,自我介紹是從杭州過來看望李先生的——她這才知道該傷員姓李,可能是杭州人。三人進入病房後,劉醫官即命林某用屏風把李姓傷員靠窗口的病床圍起來,同病房另外兩個住院的傷兵則被劉醫官臨時請出,讓他們去醫院小餐廳用午餐。待談話結束,林某撤去屏風,兩個傷兵也吃過午飯回來了。那三個不速之客遞給兩個傷兵每人兩盒香煙、幾枚銀元。稍後,也給了林某五枚銀元。

三人在病房裏不知跟李姓傷員聊了些什麽,然後,一人留下,兩人離開。林某是當天下午三點下班回家的,次日上午前往醫院上班時,李姓傷員已經不在了,上一班的護士交班時告訴她,昨晚快半夜時,那個傷員忽然被人接走了,是劉醫官開的出院單。

偵查員自然要了解那個傷員的病史卡和出院單上寫的是什麽名字。林某說,因為那人拒絕開口,所以姓名欄裏寫的都是“舟山傷員”四個字。

焦允俊拿出那張“三方會合影”請林某辯認,林反複端詳,用不太肯定的語氣說:“跟前排左起第X張太師椅上的人好像有點兒像,不過,因為他的臉部受傷了,又在海水裏泡了半夜,額頭上還裹著紗布,他的相貌我也看不太真切。”

回到臨時下榻的寧波市局公安大隊營房,焦允俊說:“這個李某也許就是‘三方會’中被稱為‘杭城隱士’的老三王嘯。嗬嗬,看來這回咱們‘焦組’贏定了。”

六、三林塘廟會

焦允俊、張寶賢、小申三人回到杭州,留守杭城的孫慎言向特案組長報告,剛剛接到老郝從上海打來的電話,隻有三個字:“有突破!”

孫慎言的回複更簡短,隻有兩個字:“明白!”

12月2日,郝真儒率領的由支富德、沙懋麟、譚弦以及鬆江便衣柳長偉等組成的“郝組”(鍾思捷、蔣瑛及報務員薑寧波隨行)返回上海,徑赴虹橋路華東特案組駐地。老郝剛剛受了傷,又有舊疾(在上海從事地下情報工作時,老郝因叛徒出賣被捕,受到嚴刑拷打,其中包括灌辣椒水等酷刑,肺部受到嚴重損害,就此落下病根。到特案組後,焦允俊和其他戰友對他多方關照,馬處長也不時送來魚肝油、奶粉等營養品給他增強體質),恰遇江南首個寒潮,肺病再次發作,咳嗽不止,每咳一下,都牽動著尚未痊愈的傷口,著實痛苦不堪。不過,老郝修養極好,外表一點兒也沒顯露出來。這當然逃不過戰友們的眼睛,悄悄商量一番,由支富德向馬處長的秘書小楊打電話報告了情況。

一行人休整片刻,郝真儒通知支、沙、譚三同誌去其辦公室商量在滬調查的分工,這時,小楊驅車抵達,帶來了馬處長的問候以及治療咳嗽的中西特效藥和營養品。馬處長原本要親自過來看望的,隻因臨時有緊急會議需要他參加,無法分身。馬處長知道郝真儒不願意給組織上添麻煩,又想為國家節約開支,對貴重藥品、營養品有一種下意識的抵觸,故命小楊代表組織“就地監督”,要看著老郝把藥當場吃下,方才算完成任務。郝真儒無奈,隻有服從。吃藥時,瞥見支富德三個在偷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剛一回來,馬處長就知道我出了狀況,原來是你們幾個......好了,不說了,趕緊開會研究工作。”

四人研究下來,認為眼下要做的工作有兩項,一是對曾涉川在滬上南市董家渡賴義碼頭街所經營的“褚記木器店”進行搜查,看是否有其從事匪特活動的罪證;二是要向居委會和周邊鄰居特別是緊挨著的四鄰八舍進行走訪,了解曾涉川之前的生活、工作以及與人接觸交往的情況。然後進行人員分工,郝真儒原是要親自出馬的,支富德三個堅決阻攔,少數服從多數,他隻好待在駐地留守。

當天,支富德、沙懋麟、譚弦以及鬆江警方便衣柳長偉、老杜、小嶽六人分兩撥,在分局和派出所民警的配合下,對“褚記木器店”進行了搜查,同時走訪了居委會和一幹鄰居。待一幹人馬返回虹橋路駐地時,已是晚上九點。郝真儒聽說大夥兒還沒吃晚飯,趕緊讓鍾思捷去夥房通知廚師下麵條。

晚餐後,支富德等人向郝真儒匯報了調查情況,眾人難免顯露出沮喪之意。郝真儒說這是剛開始對“X”在滬上活動的線索進行調查,吃空門是意料之中的,沒關係。咱們議一下明天的調查方向。用焦允俊同誌的說法,叫“桃樹上不長果子,就到李樹底下去”。大夥兒看,咱們的“李樹”在哪裏?

討論下來,一致認為眼前的“李樹”就是史阿根。這個人犯曾供稱其參加太湖“品字堂”後,被該匪夥派至上海老城隍廟設置了一個“情報站”——一家隻有一個門麵的土特產批發行。當時他曾跟匪夥提出過,自己不是搞情報的料,曾涉川就給他派了兩個助手,他隻管打理生意,情報方麵一概由兩個助手負責。那兩個收集情報的土匪分別叫徐秋笙、夏金發,都是蘇州郊區農村人,名義上是史阿根手下的夥計,其實論為匪資曆,遠比史阿根深,不過,年齡要比史小,所以都喚其“阿哥”。

有一年夏天,滬上遭遇特大台風襲擊,土特產行隔壁香燭批發店的屋頂由於年久失修被掀了頂。台風過後進行修繕,需要土特產行停業三天,香燭店老板跟史阿根商量,同意;問需要貼補多少營業損失,史阿根很大度:不必!於是,史阿根就帶上徐秋笙、夏金發去其老家浦東周浦鎮待了三天。

“郝組”此刻就把注意力投向了史阿根供詞中提及的這段經曆:徐秋笙、夏金發兩個那次去周浦,會不會留下過什麽痕跡,或許可以作為追蹤曾涉川下落的一個切入點。

次日,支富德、沙懋麟、譚弦、老杜、小嶽即前往周浦。周浦在浦東乃至上海周邊郊區是個有名的市鎮,當時的建製是市,全稱是“蘇南行署鬆江專署南匯縣周浦市”(1951年11月改稱“周浦鎮”,為敘述方便、本文稱“周浦鎮”),因此,鎮上有一個像模像樣的派出所。華東特案組偵查的突然抵達,讓所領導非常激動。當然,當時不管哪一級人馬到基層,都不興招待。再說,特案組也沒時間,甚至連沏杯清茶的機會也沒給人家,三言兩語說了要求,隨即投入工作。

調查工作采取兩種方式齊頭並進,譚弦和派出所一名民留用民警在史阿根住所地居委會,和臨時召集來的街坊鄰居座淡,了解史阿根以往的社會關係、人際關係;支富德、沙懋麟分別以老杜、小嶽為助手,在派出所另外兩位民警的陪同下,分兩撥在鎮上看似漫無目標地轉悠,其實是由民警根據偵查員的意圖刻意領著他們尋訪喜歡跟人閑磕牙瞎聊天的閑漢。

這個主意出自舊科班出身、曾在原國民黨首都警察廳刑警大隊供職的老偵探沙懋麟。在訊問史阿根時,老沙了解到史當年的兩個助手徐秋笙、夏金發的基本情況,突然產生聯想:這種角色遊手好閑成性,每到一處都閑不住,喜歡亂轉悠。那三天隨史阿根來周浦鎮小住,肯定也是滿鎮子亂轉,遇人主動搭訕,搞自來熟那一套。如此,鎮上的閑人中肯定有人跟他們見過麵、聊過天,這些人是否能回憶起什麽情況呢?

稍後的事實證明,偵查員采取的這兩種方式都有效果——

先說譚弦那一路。史阿根住所對麵有一家煙紙店,店主老何是蘇州人。那個夏金發抵達後去煙紙店買香煙,以其性格,哪怕遇上金發碧眼的老外,也會跟人家搭訕一番,更別說是遇到一口吳儂軟語的同鄉了。這一聊,一直聊到史阿根準備好飯菜過來招呼他吃午飯才離開。老何因此對這個熱情善侃的同鄉留下了印象,此刻參加座談會,聽譚弦一說來意,就把一應情況和盤托出。

當然,他們聊天的內容與特案組此刻要了解的情況並無關係,無非是當時蘇州的社會百態以及老何到周浦定居後的一些情況,其中並無特案組需要的信息。引起特案組注意的是,最後老何說,他在解放後還遇到過這個小夏先生。

浦東有一個處所在上海灘頗有名氣。名喚“三林瑭”。這是一座古鎮,其資格有點兒老。老到什麽程度?它被稱為“浦東之源”。北宋末年,福建漳州人林樂耕因在老家五次參加科舉考試全都名落孫山,決意此生不人仕途,攜妻兒來到浦東,看中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遂在河邊定居。他先為自己選中一處位置作為建立莊院的地址,命兩個兒子在自己莊院的上下遊各自建莊。三座莊院都建立起來後,沿河連成了一座大莊子,當地人便將此處稱為“三林莊”。那條河流原本無名,之後便因莊得名,曰“三林塘”。漸漸,這裏成為一個商賈雲集、歌樓酒肆遍布的鎮子。這就是“三林塘古鎮”的由來,如今林樂耕被奉為“三林塘始祖”。

舊時上海百姓對“三林塘”的印象,幾乎都來自於“三林塘崩瓜”。那是一種隻有兩三斤左右的橢圓形淡碧色西瓜,皮極薄極脆,成熟的彈指可破,傳說若是雷雨過後在田埂上行走的話,腳步稍重,瓜即會迸裂滿地,故名崩瓜。崩瓜的甜度高達17度,是舊時江南西瓜中最甜的一個品種。

三林塘還有一個曆史悠久的民俗活動,就是每年農曆三月半的“三林塘聖堂廟會”,是由鎮上商戶集資舉辦的(1954年開始由政府斥資組織)。解放後夏金發出現在浦東的時間,就是農曆三月半。當時別說還屬於郊區的浦東了,就是在上海市區,群眾性的娛樂活動也十分貧乏,這種一年一次為期數日的廟會,通常都會吸引方圓百裏之地的民眾。周浦鎮距三林塘大約二十裏地,步行過去也不過兩個小時,所以老何幹脆停業一天,全家出動前往三林塘看熱鬧。

這一去,老何就看到了夏金發——廟會上有舞龍表演,老何意外發現,有一支舞龍隊的領隊竟是夏金發!

這是一條線索。與此同時,偵查員沙懋麟也獲得了一條有關另一匪徒徐秋笙的線索。

和夏金發一樣,那個徐秋笙在周浦鎮的三天裏也是非常活躍,全鎮亂竄。他甚至對周浦人清早去茶館喝茶的習慣也頗感興趣,抵達周浦的次日,便獨自前往附近的一家茶館喝茶,跟其他茶客聊天。其中有一個姓龔的茶客,是鎮上有名的閑漢,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那幾天茶館歇業,每日風雨無阻。本地茶館的茶客基本都是固定的那些人,熟麵孔,那天徐秋笙出現在茶館裏時,自然引起一眾茶客的注意。龔某與人打交道頗有一套,當即站起來跟這位新茶客打招呼,二話不說讓跑堂沏一壺好茶送到他那副座頭。很快,兩人就聊到一張桌上了。

徐秋笙很健談,天南地北海闊天空,這對於終年待在周浦鎮上很少出門的本地茶客來說,是個少有的長見識的機會。那麽,那天他聊了些什麽呢?龔某說:“我記性原本就差,上過兩年私塾,如今也就還記得百十來個字;前年幫人蓋房子從梁上跌下來,腦子裏就像打翻了糨糊,更是稀裏糊塗。現在突然讓我想,時間太久了,我還真想不起他說了些什麽......哦,對了,他好像說過,小時候家裏讓他拜師學過看風水。其他的,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同誌,真是抱歉......”

對於特案組偵查員來說,龔某反映的這個情況還是有些用處的。不過,當時並沒有引起偵查員的注意,是再次去了趟鬆江後方才意識到的。

去鬆江是“郝組”主持者郝真儒的主意。聽了赴周浦鎮調查的偵查員的匯報後,他提了一個問題:“夏金發和徐秋笙兩個是什麽關係?”

支富德、沙懋麟、譚弦都是一愣,這個,他們還真不知道。稍停,譚弦試探著說:“同夥關係?”

老郝的目光轉向支富德和沙懋麟:“你們兩兩位認為呢?”

支、沙對視一眼,沙懋麟語氣有些猶豫:“應該差不離吧。”

郝真儒點點頭:“既然是差不離,那就跟完全準確還有一定距離。老沙、小譚,辛苦你們兩個跑一趟鬆江,向史阿根了解一下。”

沙懋麟、譚弦、小嶽三人隨機驅車前往鬆江江。史阿根還在住院,不過恢複得有些起色,不吃止痛藥也能勉強說話了。不過,偵查員擔心他身體出意外,跟醫生交換意見後,還是讓他服了藥。

史阿根的回答,讓沙懋麟、譚弦對老郝思維的敏銳佩服得五體投地——

夏金發和徐秋笙是一對姨表兄弟。既然是表兄弟,那麽兩人當初在聞知“品字堂”覆滅的消息後,肯定會商量今後的出路。回蘇州老家隻怕不妥,誰知道“品字堂”的劣跡有沒有傳過去?如果他們為匪的經曆已經穿幫,沒準兒蘇州那邊的警察局已經把他們列入了通緝名單,回去不就是自投羅網嗎?

如此,就隻能憑自身的本事想辦法謀生了。可是在這方麵,兩人都是乏善可陳,不像“品字堂”老三曾涉川那樣,還有一手比較像樣的製作木器的手藝。不過,據史阿根說,夏金發會舞龍、舞獅子,而且耍得還不錯。有一年上海老城隍廟舉行新春拜年活動,舞龍隊的一個隊員不小心崴了腳被送進醫院,領隊急得跺腳,夏金發當時正在圍觀,就站出來自薦,人家請他試了幾個動作,說是個行家,立刻讓他穿上服裝頂替傷員上場。而徐秋笙少年時跟著一個道士學過看陰陽風水,平時得空,他也會說說那方麵的掌故。史阿根估計,兩人多半會以此作為今後的謀生手段。據他們在“駐滬情報站”共事那幾年,史阿根對這二位的了解,兩人打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獨立謀生的經曆——先是在家種田,然後結伴投奔“品字堂”為匪,“品字堂”覆滅後,兩人也不會離得很遠,應該還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係,以便相互有個照應。因此,隻要找到了一個,另一個多半也得落網。

現在,特案組已經掌握了夏金發曾在三林塘廟會上露過麵的信息,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應該能夠找到這廝,接著就能把徐秋笙也捉拿歸案了。

隨即開始查摸。郝真儒不顧戰友的勸阻,堅持說他的傷情基本恢複,率“郝組”偵查員支富德、沙懋麟、譚弦和三名配合工作的便衣柳長偉、老杜、小嶽前往三林塘古鎮。先去了鎮政府,了解到今年農三月半的那場廟會活動並非政府主辦,而是鎮上的商家按照以往的慣例,自行集資,推派專人組成籌備小組,整個活動均由籌備小組織實施。籌備小組一共有五人,這倒是向鎮政府上報名單進行過備案的。特案組便要求鎮政府把這五人召集起來、偵查員想跟他們聊聊。

了解下來得知,今年廟會民俗活動中的舞龍舞獅項目,一共有九支團隊參加表演,本鎮有一支,其餘八支團隊都是籌備小組從其他地方邀請來的,分別來自浦東的南橋鎮、惠南鎮、洋涇鎮、高橋鎮以及浦西的閘北、榆林、南市和江南造船廠。所有的表演團隊都是業餘性質,隊員都各有各的工作,平時利用休息日進行訓練,遇到本地(指隊所在區鎮、單位)有演出活動時,提前集訓三五天,隊員的誤工、餐飲補貼由舉辦方負責。比如這次的三林塘廟會,由三林塘方麵承擔隊員的誤工、餐飲、食宿、交通等費用。

至於全部團隊成員的名單,那就無法提供了。五人籌備小組隻負責跟各團隊的負責人聯係,講好日期和費用,其他則由負責人包攬,並無提供團隊成員名單的要求。即使是三林塘本鎮的團隊,五人小組雖然基本都認識,但也叫不全所有成員的姓名。

聊到這裏,一直沒有開腔的支富德突然發問:“本鎮的團隊裏是否有一個操蘇州口音,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五人小組中的米行夥計老宋馬上說:“有啊,那人我認識,名叫包友才。他是舞得最好的一個隊員,在醬園幹活兒。”

 “幾時定居三林塘的?”

五人小組中另一個五十來歲的水果店老板王耕發開腔了:“包友才來三林塘沒幾年吧,好像是抗戰勝利後過來的,他是船行老金家招的上門女婿。”

偵查員聞之暗忖,這包姓醬園夥計的年齡、口音、來三林塘的時間、舞龍的特長都符合目標之一夏全發的特征,莫非咱們這回撞到了運氣?

郝真儒在筆記本上筆走龍蛇,隨即撕下一頁遞給支富德。支富德看罷,起身出門。會議室外麵的走廊裏,待著柳長偉、老杜、小嶽三個。支富德跟為首的老柳耳語數言,老柳衝小嶽打個手勢,小嶽便隨支富德出去了。

會議室裏,座談會仍在繼續。五人小組以及參會的鎮政府兩個幹部都沒有意識到,就在短短的時間裏,特案組已經作出了反應,郝真儒下令,讓支富德率一便衣驅車前往十公裏外地周浦,把那個煙紙店主老何接來,辨認醬園夥計跟夏金發是否同一人。與此同時,柳長偉、老杜已經把會議室的門看牢,不許與會者出入。當然,這隻是備用措施,一般情況下,在裏麵主持會議的老郝有辦法控製住會議節奏,與會者一時不會動離開的念頭。

半個多小時後,支富德把老何接過來了。郝真儒見支富德在門口露了一下臉,便又寫了一紙條子讓譚弦傳出來。支富德便叫上柳長偉,連同便衣老杜、證人老何和米行夥計老宋,一行人一起前往醬園。到得醬園附近,先讓老宋去看包友才是否在站櫃台。老宋確認後,老何拿著偵查員給他的鈔票走進醬園去買醬菜。拿著醬菜出來,老何連連搖頭,說這人不是當年在周浦鎮上見過的夏金發。

如此,偵查員就得在其餘幾支團隊裏尋覓嫌疑人了。由於時間緊,偵查員想了個辦法,請三林塘這邊的五人籌備小組組長老淩出麵,給其餘幾支團隊的召集人打電話,佯稱三林塘團隊接到蘇州商界的邀請,準備去參加當地舉行的首次“城鄉物資交流大會”的表演。考慮到三林塘本地團隊都是清一色的浦東本地人(廟會期間各團隊之間並無交流,外地團隊不知道三林塘團隊有一個蘇州人包友才),擔心到了蘇州跟當地人溝通時有語言障礙,想向兄弟團隊借調一個蘇州隊員。

之前老何親眼目睹,當年曾在周浦鎮待過三天的夏金發出現在今年春上三林塘的舞龍團裏,而且舞技老練,肯定不是新手。因此,這一個電話打出去,應該是能夠產生效果的。

這個推測隨後就得到了證實,老淩撥打到第六個電話——江南造船廠團隊時,該團隊的負責人老閔說,他們團隊裏有一個隊員,名叫裘仙佑,係無錫縣人,無錫與蘇州相距四十來公裏,語言相近,跟蘇州人溝通沒有問題。老閔對裘仙佑的舞龍技藝讚不絕口,說你們請他作為三林塘團隊的一員去蘇州表演,可以把他當主力,保證出挑。

支富德請老淩繼續把剩下的電話打完,最後的結果是,這些團隊中,江南造船廠團隊的裘仙佑是唯一一個跟蘇州籍最接近的“無錫人”。於是,郝真儒下令,“郝組”全體出動,前往江南造船廠!

江南造船廠保衛處配合特案組,對裘仙佑的相關情況進行了核查——這人是抗戰勝利那年年底進入該廠的,介紹人是南市幫會人物蔣桂生,蔣在解放前夕已經舉家遷往海外。由於裘仙佑無技能特長,當時的管理方就叫他在船塢做了一名雜務工。其工作表現不錯,除了被廠裏選拔為舞師團隊的一員,在逢年過節以及偶爾舉辦的慶典舌動上露露麵之外,其他時候都非常低調。

人事處從檔案中調出裘仙佑解放後發新工作證時拍攝的證件照,偵查員請老何辨認。結論是三個字:“就是他!”

當天深夜,化名裘仙佑的“品字堂”匪徒夏金發被捕。

夏犯落網後,供出了其表弟徐秋笙的下落——在金山縣朱涇鎮經營命館,替人算命兼看陰陽風水。但夏犯對曾涉川的情況並不了解。

次日上午,徐秋笙落網。徐犯提供了一條有關曾涉川的線索:他在無錫有一個情婦蘇氏!

七、尼姑無珠

徐秋笙剛剛加盟“品字堂”匪夥時,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曾涉川見他機靈,就讓他待在自己身邊做了一名小勤務。徐秋笙在這個崗位上一待就是兩年,然後就去一線崗位從事殺人越貨的“工作”了。

勤務的活兒就是服侍匪首,徐秋笙整天跟著曾涉川,除了負責一應日常生活雜務,打獵時還得上樹鑽洞幫著撿獵物,釣魚時則要挖蚯蚓做魚餌,手持勺鬥協捕上鉤的魚兒,總之,一天到晚基本上不空閑。曾涉川嗜酒,酒後不管是否喝醉,都要衝徐秋笙發脾氣,非打即罵。相對而言,曾涉川去外埠時,徐秋笙的日子就好過得多了。通常,曾涉川不會帶徐出去,但也有例外。曾涉川有一個情婦蘇氏這個情況,就是他跟隨曾去無錫時得知的。

當時,蘇氏還不到二十歲,長得漂亮,性格溫存,哪怕對徐秋笙這個小勤務,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徐不小心打碎了碗碟,或者奉命出去買東西丟三落四,曾涉川要發作,蘇氏也極力阻攔。這就是蘇氏留給徐秋笙的印象。至於蘇氏為什麽一個人住在無錫南長街上的一幢小樓裏,是否還有家人,徐秋笙就不清楚了。

親自出麵提審徐秋笙的郝真儒聽到這裏,心裏默算了一下,這應該是徐秋笙十五歲到十七歲那兩年的情況,至今已有十餘年,蘇氏難道一直在給曾涉川當情婦?

偵查員稍後分析案情時,覺得徐秋笙補充交代的這個內容值得重視。經研究決定,由支富德、沙懋麟和便衣柳長偉、小嶽四人前往無錫查摸那位蘇小姐的情況——沒準兒那裏是曾涉川的一個窩點哩!

支富德四人驅車前往無錫,按照徐秋笙提供的蘇小姐在南長街的住址,前往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戶籍警姓袁,是個剛從蘇南公安學校速成班畢業的年輕人。他的操作很規範,聽偵查員一說調查要求,立刻搬出戶口底卡,一頁一頁翻閱。中間不時有居民前來谘詢或者辦事,他就停下來耐心接待。偵查員尋思,這樣下去,隻怕到天黑也沒結果。支富德就說小夥子你忙你的,我們自己查閱即可。小袁性格謹慎,覺得此舉不妥,可眼前這幾位氣度不凡,又不好拒絕。正在嘀咕時,所長從外麵回來了,見有人外調,便往辦公室門口往裏望了望。沙懋麟馬上將其喚住說這是你們領導吧,小夥子你請示一下。

所長聞知是前來調查管段內居民線索的,便問姓名,偵查員說是個現年三十歲出頭的蘇姓女子,原住在南長街“太湖麵館”旁邊的巷子裏。所長馬上搖頭:“這個女人已經搬走了,是去年年底離開的。”

偵查員急問:“去了哪裏?”

所長示意小袁:“你去把老葉叫來,讓他把冊子帶來。”

片刻,老葉捧著戶口遷入遷出的登記冊過來了,當著眾人的麵一翻,上麵記載:該女1918年2月13日出生,無業,單身。其戶口於1949年12月28日遷出,去向是無錫縣張涇鎮無相庵。

沙懋麟一愣:“無相庵?這是地名還是......這位蘇小姐出家了?”

老葉說:“當時她是這麽說的,還出示了區政府民政股的證明(當時歸民政部門管理)。”

“那麽,蘇小姐是怎麽個身世呢?”

這個,老葉不清楚,所長也搖頭,新民警小袁更是一頭霧水。不過,所長眼珠子一轉就有了主意:“小袁,你趕緊騎車去把你師傅請來。”

小袁的師傅姓丁,今年10月完成為時三個月對小袁的帶教後,正好年滿六十,辦了退休。他是留用舊警,在這個派出所(舊時稱警察署)幹了三十來年,對管段居民的情況滾瓜爛熟。據老丁說,蘇氏名叫蘇應嬌,是清末太湖慣匪“太湖王”蘇理峰的私生女,其母情況不詳,據說是戲子出身的行院女(行院,妓院的別稱),後由“太湖王”贖身,購置南長街那幢獨立小樓作為居所。

“太湖王”死後,由其徒弟大曾照料其母女的生活。蘇應嬌十三歲上,其母病逝,大曾專門請了女傭負責服侍該女。當時,大曾已是太湖“品字堂”三頭目之一。警察局曾數次在南長街蘇宅周圍設伏,企圖將其活捉,但該匪機警異常,要麽察覺後不入,要麽在被包圍後施展其高來高去的本領突圍而去。曾匪槍法也了得,能雙手使槍,百發百中。不過,他從未對捉拿他的警察開過槍。警察中也有幫會人士,認為這是人家對警察手下留情,按照江湖規矩,警方也應該有所回應——對於抓捕曾匪,漸漸就不那麽熱心了。

日偽時期,“品字堂”匪夥淪為漢奸,無錫在日偽統治之下,警方更不可能料理他了。那段時間,他都是公開出入蘇宅。坊間傳言,蘇應嬌當時已經成為他的情婦了。抗戰勝利後,“品字堂”覆滅,大曾不知下落。蘇應嬌還是住在那座小樓裏,無業,無人知道其生活來源,估計是賴其母遺產以及大曾以前的饋贈度日。

解放後,蘇應嬌的生活就沒有那麽閑適了。警方經常找其談話,調查她跟匪夥的關係,外地公安機關也不時派員找她外調。居委會也隔三差五通知她去參加群眾大會、遊行、義務勞動,等等,對於她來說,這都是不勝其煩之事。估計這是導致她遁入空門的主要原因。

“那麽,警方調查她跟匪夥的關係,最終的結論是什麽呢?”偵查員問。

老丁說:“這個別說派出所了,就是分局也不清楚,得去市局問政保部門。”

無錫市公安局政保部門的接待警員卻說,當時找蘇應嬌調查,是軍方剿匪指揮部情報科的委托,按照規定,調查材料全部交給軍方,警方不留副本。

那就隻好找當時負責調查的同誌了解了。半小時後,一個四十來歲一看就是精幹角色的男子出現在偵查員麵前,自我介紹複姓完顏,名傑。偵查員說明來意,完顏傑說當時確實是他奉命前往調查的,一起去的還有軍方的一名女同誌。

蘇應嬌告訴調查人員,她跟匪夥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她接觸的隻是曾涉川,此人是她父親的幫會弟子,奉師遺命照料她們母女。至於曾涉川本人的身份、做了什麽事、是否犯法,她一概不清楚。她曾數次隨曾涉川外出旅行,目的地都是南京、上海、鎮江、常州、杭州等江南城市,從未去過什麽匪夥的駐地。她曾見過曾涉川隨身攜帶手槍,不過,在舊社會私人持槍的現象並不少見,至於當時的法律是否規定私人不得攜帶槍支,她不清楚。話說回來,即便清楚,她也沒有義務阻止。

完顏傑問蘇應嬌是否見過曾涉川的朋友,蘇答稱,曾涉川曾帶著一個未成年的小跟班來過幾次,可她連曾涉川從事什麽職業都不清楚,就更不用說那個小跟班了。蘇應嬌還告訴調查人員,她跟曾涉川最後一次見麵是無錫解放前兩個多月,之後,再沒聽到過曾涉川的音訊。

完成上述調查,特案組偵查員遂前往無相庵準備跟蘇當麵接觸。哪知,到得那裏一問,尼姑庵住持淨空師太的回答竟是:“弟子無珠(蘇出家後的法名)已經圓寂!”

“圓寂?那是幾時的事兒?”

“已四月有餘。”

淨空師太說,蘇應嬌出家的原因,是因為她已患婦科腫瘤一年多,曾悄悄求助過中西醫生,都是搖頭。她知道來日無多,又不想在最後時刻孤獨離開人間,況且也得有人為其送終,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出家。她到無相庵剃度的次日,即向淨空師太道明一切,並表示如果無相庵不能為其送終的話,她可以立刻離開。淨空師太不但沒讓蘇應嬌離開,還立刻派弟子去無錫城裏請來婦科中醫為她診療。可是,這種治療隻是適當延長患者的壽命,沒能阻擋死神的腳步,蘇應嬌最終還是走了。

蘇應嬌病逝後,淨空生怕日後說不清楚,即向無錫縣政府民政股報告了此事。民政股隨即約了縣公安局治安股民警前來無相庵查看遺體,了解情況,並向為其治療的中醫和多次贖藥的中藥店作了核查,最後由民政局、公安局聯名為無相庵出具了一份證明,蘇應嬌的身亡確係病重醫治無效,與無相庵無涉。

特案組對蘇應嬌這條線索的調查至此結束,支富德、沙懋麟和便衣柳長偉、小嶽四人隨即返滬,一路上心情自是鬱悶,沒想到,虹橋路華東特案組駐地那邊有一個好消息等著他們......

八、擦肩而過

前麵說過,“郝組”在對曾涉川化名褚飛帆開的那家木器店進行搜查無果後,考慮到曾涉川沒準兒來個出其不意,哪天深更半夜溜回來一趟,並未放棄對木器店的監視。但人手有限,郝真儒在請示馬處長獲準後,由組織上跟邑廟分局進行協調,請分局安排專人對木器店進行秘密監視。此舉管段派出所知曉,但居委會以及木器店的四鄰八舍均不清楚。

之前,“郝組”對木器店進行搜查時,有些鄰居是知道的。當然,他們隻知道木器店的店主褚木匠出事了,至於出了什麽事,誰也不曉得。

坊間對此議論紛紛,已經失蹤的褚木匠遂成了賴義碼頭一帶的熱議人物。這幾天,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幾乎全是褚木匠,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種熱議,竟然使警方發現了一條線索。

當時的派出所戶籍警,每天至少有一半時間下裏弄,不但要下到各自負責區域的居委會,還要跟居民接觸,有事沒事都聊一陣。派出所戶籍警小滕這幾天下裏弄,耳朵裏聽到的都是對褚木匠的議論。這也正是他想了解的情況,因為這個木器店店主也是管段派出所目前關注的頭號對象。不過,遺憾的是,一連數日,小滕聽到的那些內容都跟線索無關。直到12月6日這天,小滕偶然聽到的一條信息,使他驀地一個激靈!

賴義碼頭街上有一戶秦姓居民,隻有父子兩人。父親老秦早年加入青幫,雖是一般成員,但因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時,他作為嘍囉被派出去打聽過工人糾察隊的情況,盡管並無收獲,屬於“毫無建樹”,但憑此在解放後就可以給他定罪。不過,老秦倒是逃過了一劫,公安局找了他,但沒有拘捕他——他在上海解放前一天患了中風,送急診後救了過來,但留下了半身不遂言語不清的後遺症。警方稍後找他談話時,發現沒法兒溝通,便對其采取了監視居住的措施。

然後就要說到其子小秦了。小夥子是北京路一家私營五金配件批發行的采購員,做人倒是規規矩矩,既未參加任何幫會組織,也沒跟地痞流氓一起瞎混幹歹事兒。小學畢業後,即由其老爸送到一家工具製造廠做學徒,學的是舊時被稱為“外國銅匠”的鉗工手藝。滿師後,被老板派到工廠在北京路開的五批發行做了一名店員。後來,工廠東夥發生糾紛,廠店分離,小秦遂留在五金行裏。

之前,小秦奉五金行老板之命去南京,找客戶結算本年賬款,在南京待到昨天入夜方才返滬。回來後,負責照料老秦的那個蘇北女傭告訴他:“你出差的這一個星期裏,這邊發生了一樁事兒。那個開木器店的褚木匠你認識吧?他出事啦!前幾天還有警察過來搜查木器店呢,不知是否搜到了什麽東西。大夥兒都在傳,說他已經逃走了,公安局正在到處抓他......”

女傭還沒說完,小秦已經跳起來了:“乖乖,我下午還在南京看見他呢!”

說到這裏,躺臥在裏屋床上的老秦一聲痰咳。小秦馬上進去問老爸您想做啥。老秦沒吭聲,隻是朝兒子頻使眼色。小秦明白了,這是父親讓他不要亂說,免得惹事。待返回客堂,他就把話題扯到其他方麵去了。可是,他想到此為止,女傭卻沒有這個打算。今天上午她去菜場買菜時,遇到兩個鄰居正在議論褚木匠之事,就湊上去把昨晚小秦的半截話頭說了說。可想而知,這簡直是一個爆炸性話題,頓時一傳十,十傳百。

戶籍警小滕下裏弄時,還沒走到居委會,已有人跟他說了此事。他裏弄也不下了,立刻返回派出所,向王所長作了匯報。所長和小滕一起趕到居委會,讓主任出麵去把那蘇北女傭叫來。少頃,女傭匆匆趕到,把昨晚的一幕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王所長知道茲事體大,容不得半點兒差錯,反複查問。女傭信誓旦旦,再三保證她確實是聽小秦這樣說的。王所長知道這個案子來頭不小,像派出所這樣的基層警務單位,沒有上級指令,遇到再重大的線索也隻有報告的份兒,不能自作主張往下盯著查,於是趕緊向分局一五一十匯報情況。

這個信息隨即傳到了華東特案組。郝真儒指派譚弦帶上便衣老杜、小嶽驅車前往北京路那家五金批發行找到了小秦。

小秦說,他是11月29日去南京出差的,昨天上午完成了老板交代的任務。中午,南京的客戶請他在建康路一家飯館午餐。兩人在二樓靠窗口的一副座頭上,一邊喝酒,一邊看街景。這頓飯吃的時間有點兒長,到兩點才結束。上主食的時候,小秦無意間看到斜對麵一家旅館臨街的玻璃推拉門裏走出兩個男女,那男的看著眼熟。定睛細看,竟是“褚記木器店”的店主褚木匠。

小秦家距木器店不遠,他平時上班的路線是朝相反方向走的,家裏也不添置木器,隻有休息日上菜場買菜時才會經過木器店。次數多了,就看熟了褚木匠的那張臉。但褚木匠應該是不會留意到每周一兩次從木器店門前經過的小秦的。話說回來,就算褚木匠認識小秦,當時他也沒往旅館對麵的那家飯館樓上看。

譚弦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確實是褚木匠?沒看錯吧?”

“肯定是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燈心絨棉襖圍著一條黑色圍巾,頭戴黑色鴨舌帽。”

“那個女的呢?”

“哦,這個......讓我想想,我當時隻顧辨認褚木匠,不曾留意那個女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吧,中等個頭兒,偏胖,穿一件絳紫色棉襖,也有可能是其他顏色的棉襖外麵套了一件絳紫色的罩衫。其他,我就想不起來了。”

郝真儒得知一應情況後,當即決定“郝組”偵查員及外援便衣共六人全部赴南京偵緝曾涉川。支富德等人想以身體原因勸阻老郝留守駐地遙控指揮,被堅決駁回。

當天深夜,“郝組”一行抵達南京。南京市公安局已經接到馬處長的通知,抽調包括一名刑技員在內的七名精幹便衣協助“郝組”行動。

根據事先製訂的計劃,能夠說一口地地道道南京方言且對當地情況熟稔於心的特案組偵查員沙懋麟化裝訪客,進入建康路上那家私營“迎客旅館”,很快了解到相關情況:12月5日,有一對持蘇北行署江都縣嘶馬鎮派出所出具證明的男女以夫妻名義在該旅館登記人住。今天上午,兩人已經退房離開。兩人入住時在登記本上寫的“來寧事由”是“途經”,今天結賬離開時,賬房先生從兩人的對話中得知,他們是去上海了。

“郝組”偵查員和便衣隨即進入該旅館,刑偵科班出身學過刑事勘查的沙懋麟協助南京市公安局那名外援刑技員進行了一係列取證,封存了住宿登記冊,對兩個上海旅客住過的房間進行勘查。盡管該房間已經由旅館服務員打掃過了,他們還是提取到了兩人的指紋。那位刑技員立刻和沙懋麟前往市局技術室,結合特案組帶來的在鬆江現場和上海“褚記木器店”提取到的曾涉川的指紋樣本,經對照鑒定,最終確認入住“迎客旅館”的那對上海男女中的男旅客,確係曾涉川!

與此同時,郝真儒等人跟已被派出所連夜喚來的老板、賬房先生、服務員以及人住該旅館超過三天的旅客逐個進行談話,但未能發現任何線索。

這一番忙碌,一直進行到12月7日清晨。“郝組”離開旅館,前往南京市公安局給他們安排的臨時下榻處,郝、支、沙、譚四位已經累得人仰馬翻。但他們還是堅持把獲取的一應情況作了匯總。郝真儒下令:“大夥兒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下午繼續開會分析案情。”

其實,躺在床上的幾個偵查員雖然疲憊,但誰都沒睡好,腦子裏翻來覆去地考慮著同樣的問題:曾匪此刻在哪裏?回上海了?去杭州了?還是依舊在南京待著,隻不過轉移了下榻處?

九、密謀策劃

曾涉川此刻在哪裏呢?他已經從南京搭乘寧滬列車返回上海了。

這次,曾涉川進行了一趟上海、鬆江、杭州、鬆江、杭州、南京、上海的“長三角大冒險”,中間有“列車鬥毆”、“被捕入監”、“襲警殺人”、“醫院槍戰”等情節,至少兩次差點兒喪命。這是此刻他知曉的,還有不知曉的。比如南京之行,按照原計劃,他應該還要在南京待一兩天的,但“品字三方會”在南京的那個工作對象任老爺子無意間救了他一命,其做出的一個決定使曾涉川改變了主意,提前離開南京,因而與華東特案組擦肩而過。

當然,此刻己經安全返滬的曾涉川不可能知道,很快他又將麵臨更大的危機!

曾涉川去南京“出差”,是頂史阿根被捕後無人辦這趟差使的空缺。按原太湖“品字堂”匪夥老大保福祥的計劃,他和杭州馮恭寶、南京任白土三個組建“品字三方會”,掛靠台灣“國防部二廳”,利用韓戰之機,在上海、杭州、南京三個城市以及長三角區域進行破壞活動,製造政治影響;如果台灣老蔣“反攻大陸”取得成功,那就向老蔣邀功請賞,弄個“政府官員”做做,如若不成,則由“國防部二廳”接應“品字三方會”的幾個首領前往台灣定居,亦可安排赴海外定居。總之,會有一個舒適、自由、富足的晚年。這項“工程”,若論首功,當推他保福祥保老爺子,然後才是老二馮恭寶、老三任白土。

任白土比保福祥小幾歲,也已年過半百,正在步入暮年的門檻,兩人的身體狀況也一樣,都是坐輪椅的朋友。不過,若論資格,任白土跟保福祥、馮恭寶是不能比的。保福祥和馮恭寶都曾是香堂老大,一個是太湖“品字堂”老大,是個當年活躍於浙中金華、衢州、麗水等地的“黑魅堂”老大;而任白土打自出道以來從事的就是匪夥師爺,相當於軍隊裏的參謀長兼副官帶管後勤。

按說身兼這三職也算不錯了,不過黑道上對所在匪夥的等級講究頗嚴,就拿從事水麵作業的匪夥來說,有海盜、湖匪、江匪三種類型,如果規模實力接近,則海盜居上,湖匪次之,江匪排末位。任白土的那個匪夥,正是名列末位的“長江兄弟”——江匪。

被坊間稱為“長江兄弟”的江匪,是一項古老的黑道職業。由於長期以來受到交通工具的限製,所有的江匪事業都做不大,案子可以作得一時有名,但行業名氣永遠隻能原地踏步。民國時期,長江自南京以下水域的江匪匪夥,混得好的竟有配備小火輪、汽艇的,但碰到國軍的炮艇、軍艦,還是死路一條。因此,任白土入夥頭天幹的是師爺,到其所在匪夥作鳥曾散,還是師爺一個。

而保福祥和馮恭寶,兩人都是做過匪夥老大的。當然,他們以前執掌的香堂都已是過眼雲煙,要想在中共新政權建立後東山再起,難度之大可想而知。其中最令人頭疼的就是招兵買馬擴大力量,“品字堂”劫後餘生的隻有保福祥、曾涉川、史阿根、夏金發、徐秋笙五人,而夏、徐已經失聯,保福祥沒法兒向他們發出“江湖回歸令”。馮恭寶在其堂口覆滅後,逃到杭州易姓改名(馮恭寶就是他改名換姓後使用的名字),用以前藏匿的贓金作為資本開了一家五金批發行,夥計就是原匪夥剩下的幾個匪徒。他們已經結成死黨,如今則是新組建的“品字三方會”的成員。

這麽幾個人,如果作為一個尋常刑事犯罪集團,在建國初期也許可以活動一段時間。而作為把目標定為配合台灣“反攻大陸”這樣一個高度的匪特團夥,僅僅靠這幾個大約能夠坐滿一桌的家夥(其中兩個還得坐輪椅出場),那就有點兒像天方夜譚了。因此,保福祥就想到了要同時走兩步棋,一步是跟台灣取得聯係,尋求支持;另一步則是迅速擴大隊伍。

保福祥跟馮恭寶反複計議下來,認為頭一步相對簡單,就通過馮恭寶的一個正好要去香港投親的小輩親戚,以口述形式讓其強記信件內容,抵達香港後還原成文字,分別寄往《中央日報》和“中央通訊社”駐港辦事處。不久,那個親戚來信,用約定的暗語告訴馮恭寶:事已辦妥,對方已派員當麵與其談話,不久將前往內地麵洽。

但是,另一步走起來卻頗有些犯難。因為這不是解放前,什麽都缺,獨獨不缺魑魅魍魎,幾天裏就可招收上百甚至更多的徒眾。保福祥就想到了任白土,這個任師爺係土生土長南京人,既然有加盟“長江兄弟”把腦袋拴在褲帶上玩黑道的勇氣,而且可以被匪夥封為師爺,那肯定有點兒道行,何不請他出山,料想可以招到一些弟兄。須知任白土在匪夥身兼三職,匪夥所有成員的底細包括每次作案按功論賞分得多少髒金,他都是清楚的。這就等同於他掌握了所有匪徒的罪行,抓住了這些人的把柄,隨便揀出一兩件,就夠他們吃槍子的。隻要任白土一招呼,那些人想必清楚一旦穿幫的後果,應該沒有人打回票。

馮恭寶讚同保福祥的想法,但對解放後任白土是否還有那份膽量存疑,對保福祥是否聯係得上此公,也覺得沒有把握。保福祥對此倒是顯得很有信心,說任師爺在解放後的處境跟你我一樣,即使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人家也不讓。逃跑?隻要看看我的出行代步工具,就知道不現實。再說,咱們南方人如果在內地逃亡,就隻有去北方。北方解放得早,老百姓警惕性高,一聽是南方口音就會產生懷疑——若非逃犯,哪有從富庶之地移居貧困省份的道理?還不是立馬報官。因此,想逃跑,隻有奔海外。這涉及護照、簽證等出境手續了,根本沒法兒辦到。

還有一條道,就是偷渡。要麽是請海邊的朋友相助,聯係一條出海打魚的私船搭乘;要麽是通過職業蛇頭提供有償服務。這兩條道,無論哪一條,都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在海邊有可靠的朋友。而我和任師爺,都是在蘇南的“江”和“湖”上討生活的人,跟沿海朋友很少結交,即便有個別可靠朋友,解放後不是失蹤失聯,就是被共產黨解決了,所以這兩條道都沒法兒走。那就隻剩下躲在哪個角落裏充任隱士聽天由命,命不好的,一旦被公安發現,隻能落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所以,任師爺跟我一樣,但凡有機會,他肯定願意“上船”。至於如何聯係到他,這個請閣下放心,我自有辦法。

據保福祥被捕後招供,他這麽說道並非忽悠對方。他手裏有一個聯絡地址,是任白土的外甥晏祖北的。任白土的這個外甥是個聾啞人,但能通過筆談與人溝通,替人家看相算命卜卦,在西華門一帶小有名氣。如果有事情找任白土,隻要在手心寫一個:任,然後結一個手印(道家的相術之一,經過修煉的術士把手指彎曲成某種常人難以做到的形狀),他看後即會幫忙聯係。也可以不直接見麵,通過書信的方式聯係——把所結手印式樣在信封左下角依樣畫出輪廓,在郵票的四個邊沿塗上膠水,覆蓋在手印上,在落款名址下麵畫一條黑線,晏祖北收到後一看便知是怎麽回事了,揭開郵票,驗看手印無誤,該信函很快就送到任白土麵前了。

保福祥就通過上述方式跟任白土聯係,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先寫了一封信試探。回信地址當然是假的,使用的是某公寓樓的地址。當時的公寓樓沿襲舊時做法,門衛室也是收發間,信函報紙由郵差送達後,都放在門廳裏的信報架上,讓住戶自取。這種方式可靠便利,住在附近的四鄰八舍在遇到家裏無人接收信報時,也會寫公寓的地址,待有空時去公寓取。保福祥采用的就是這種方法,當然,取信的差使是讓馮恭寶差手下夥計去幹的。

三天後,保福祥就收到了郵戳顯示為南京寄出的平信,信封信箋均係任師爺親筆,自然也是暗語。保福祥依樣再發一封信過去,說手頭有一筆生意要做,希望得到對方的支持,不日他會派信使前往聯係,當麵奉告。

那個信使,就是史阿根。保福祥的打算是,親筆寫一封密劄,向任白土言明情況,邀請對方“共襄大業”。根據之前與馮恭寶的分析,任師爺不會也不敢推辭一隻要他推辭,就會有一個舉報電話打進南京市公安局,檢舉尚未落網的長江匪夥首領之一任白土藏匿的情況,相信不出三天,任白土就會被公安局銬走。新政權對於任師爺這樣的匪首,絕無從寬的可能。這一點,任白土自己應該最清楚。

可惜,史阿根不是一個合適的信使,這個做小生意的浦東人既無膽量,亦無跑交通的那份機智。但是,保老大目前手下無人,隻能本著“拉在籃裏就是菜”的想法,把史阿根當正菜端出來。當然,保福祥慮事精細,考慮到史阿根有出事的可能,打算把密信內容寫在一方白綢上,縫在一件符合史阿根身材的七八成新的棉馬甲的貼邊夾縫裏,屆時讓他穿上,卻不告訴他內情。

如果一切順利,這家夥平安抵達南京西華門(今西安門)晏祖北的命館,該怎麽把信交給人家呢?這時候,就需要曾涉川出場了。保福祥知道命館對麵有一家二層樓的“迎客旅館”,臨街有五個房間,可讓曾涉川在史阿根不知情的情況下亦赴南京,入住“迎客旅館”臨街房間,居高臨下進行監視。待史阿根抵達後,他也下樓前往命館。這時候史阿根應該已經跟晏祖北接上頭了,曾涉川正好入內,讓史脫下身上的棉馬甲,曾涉川拿著麵見任師爺,就萬事大吉了。

十、驚弓之鳥

這次,保福祥把曾涉川、史阿根兩個從上海喚到杭州,就是為做這件事。不曾想,途中曾涉川行事不慎,竟然折進局子,接著就發生了襲警殺人脫逃的大案。保福祥聞知此事,自責慮事不周,行事過急,把讓史阿根赴南京出差之事提前跟曾涉川透露了,又沒叮囑曾暫不向史阿根說起。現在,不知史阿根是否已經招供。所以,曾涉川一逃到杭州,由馮恭寶手下的弟兄帶到他的下榻處後,他問明情況,即讓曾涉川重返鬆江,弄清楚史阿根究竟是死是活,如果沒死,那就趕緊補槍。

於是,就有了鬆江軍分區醫院的那場槍戰。曾涉川沒能完成任務,自己反而負了傷。

曾涉川逃回杭州後,保福祥跟馮恭寶又進行了一番密議,作出決定:一是保福祥立刻離開目前下榻的臨時居所,遷往馮恭寶以前在杭州古新河畔昭慶寺裏街以化名購置的另一處寓所;二是南京的事情不能再等,立刻委派曾涉川以“品字三方會”的名義,前往西華門跟晏祖北接頭。為防止心機甚深的任師爺生疑,可以先把綢布密紮交由晏祖北轉交其舅,然後約好時間聽取回音。

12月3日傍晚,保福祥在晚餐飯桌上問及曾涉川身上的槍傷如何。曾涉川說:“謝大哥關心,這傷本來就不重,隻是讓子彈蹭掉了一點兒皮肉,咱們太湖‘品字堂’的金創藥又好,根本不礙事,早晨我換藥時,發現都已經快收口了。”

“如此甚好,那明天你就上路吧。”保福祥叮囑,“為防止史阿根招供,從而引起共產黨公安對‘品字三方會’的高度關注,你這次出差南京,務必加倍小心。我讓王嫂與你同行,你們兩個以夫妻名義一起前往南京,這樣,可以最大程度減少公安方麵對你的留意。史阿根以前沒見過王嫂,他也不可能知道我身邊還有這麽一個女傭人。即使他招供,公安也不可能往這方麵去考慮。當然,還要化裝。王嫂的丈夫是揚州人,她這次原是準備從杭州前往揚州,叫上她丈夫去上海給我當包車車夫的,離開上海時已經去派出所開了證明。你們兩個到南京後,可以用她的證明找家旅館堂而皇之人住。

在南京辦完事兒,你帶著王嫂直接回上海。董家渡你那木器店自然已經廢了,不僅那裏不能回,連周邊都不能露麵。你到了上海新的下榻處後,就待在屋裏不要露麵,乖乖地養性子,你那火暴脾氣成不了大事,必須來一個脫胎換骨!聽明白了?”

曾涉川點頭如雞啄米,諾諾連聲。

關於新的下榻處,保老大說:“就是我原先住的地方。我在那裏有戶口,有合法身份,街坊鄰居也好,居委會也好,派出所也好,都認為我確實是戶口本上的那個海外歸僑,再者我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老人,沒有人對我產生懷疑。這次我出門旅行,也有說法,是去北方跟多年沒見麵的兄弟見麵,在派出所備過案,民警還在戶口本上簽了字蓋了章。你去住下後,不會有麻煩。

你的身份我早有安排,是王嫂的丈夫,名叫陸學賢,籍貫江蘇昆山,後來去了揚州,跟王嫂結婚。現在,我準備買一輛三輪車代步,需要雇一個車夫,就是王嫂的男人陸學賢。從現在起,你就是那個陸學賢,王嫂已經通過她在的親戚疏通當地派出所開出了證明,回頭到了上海,你可以去管段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至於王嫂真正的丈夫陸學賢,我已讓馮老板給他在杭州這邊介紹了一份水上運輸的工作,一年到頭都在外麵漂泊。這個工作收入高,他們夫妻兩個都很滿意,王嫂甚至要給我磕頭呐。因此你可以放心,你冒充他的身份,不可能有什麽隱患。”

就這樣,次日大清早,曾涉川和王秀丫(王嫂)離開杭州,搭乘長途汽車前往南京。

下午四點多抵達南京後,王秀丫問假丈夫去哪家旅館。曾涉川對南京很熟悉,想了想,說去建康路吧,那裏旅館比較多,我們入住其中一家,不容易惹人注意。然後,他就不開口了——事先兩人說好,鑒於口音問題,對外打交道概由王秀丫出麵,她那口正宗的揚州話,還有那副模樣,一看便知是揚州過來的。

保老大之所以這樣謹慎,是考慮到曾涉川在鬆江製造的襲警殺人脫逃大案必定會引起警方的高度重視,公安機關肯定會進行布控查緝,遠地方不說,長三角地區以及蘇北行署、皖北行署、山東省、福建省肯定是在查控範圍內的。所以,不但讓曾涉川搞了化裝,而且弄了個王秀丫給他假扮夫妻。

曾涉川在王秀丫的掩護下,在南京建康路“迎客旅館”住下後,沒碰上警方的盤查。不過,曾涉川跟任白土的接頭卻沒有完成。

他和王秀丫入住“迎客旅館”後,“兩口子”隨即去西華門一帶溜達了一圈,其目的是觀察晏祖北的那家命館是否安全。這個安排是計劃中的一部分,當然王秀丫並不知曉,保福祥對曾涉川有特別關照:王秀丫就是我用高於尋常價雇傭的一個傭人,並不知道我們的秘密,你行事必須避開她的視線!

曾涉川轉悠了一圈,發現那家算命館一切正常,便帶著王秀丫前往鼓樓附近的一家小飯用了晚餐。然後回到下榻的“迎客旅館”過夜。次日上午,曾涉川對王秀丫說要去外麵會個朋友友,讓王秀丫待在旅館不要出去,他自己則去了西華門的中山東路。

任師爺的外甥晏祖北的那家小小命館剛開門,那聾啞小子才沏了杯茶坐下,見曾涉川入內,以為主顧光臨,起身相迎。見曾涉川結出約定的手印,不由暗吃一驚,隨即恢複平常神情,攤開紙筆,示意筆談。兩三句“交談”下來,曾涉川知道其舅任師爺一切安好,遂從隨身帶著的那個小旅行包裏取出一件絲棉馬甲放在桌上。晏祖北會意,馬上脫下自己身上那件鬆鬆垮垮的棉袍,穿上馬甲,又把棉袍穿好。然後,他拿筆在手,在紙上寫下“明此時”三字。

曾涉川眼光一掃,起身把一張一萬元鈔票放在桌上,隨手把那張記錄著雙方交談內容的紙拿起來揉作一團,扯過桌子那一端的煙灰缸,掏煙自己叼了一支,給晏祖北遞了一支,劃燃火柴,先點燃了那紙團,然後再點煙。隨後抱拳作揖,告辭而去。

返回旅館後,曾涉川帶著假老婆去水西門轉了轉,在外麵吃過午飯後回旅館休息。午睡起來,王秀丫提出想去夫子廟看看,曾涉川其實並不想出門,但既然扮作一對夫妻來南京,要麽走親戚,要麽旅遊,再不就是辦其他什麽事兒,不可能整天窩在旅館不出去,這樣反而容易引起旁人懷疑,也就同意了。沒想到,“兩口子”出去時,正好被正在旅館斜對麵飯店二樓喝酒的小秦瞟個正著。

王秀丫牢記著“顧先生”(保福祥在上海的假身份)的指令,把假妻子扮得很像,甚至提出是否在南京多待兩天再返滬。曾涉川也有那種“閑著也是閑著”、“老大給的出差費不用白不用”的念頭,於是欣然答應,說明天上午他先出去一趟,會過朋友後再回旅館接她去遊覽玄武湖。不過,王秀丫的願望未能實現,因為次日情況發生了變化。

12月6日上午,曾涉川叫了一輛黃包車前往西華門。出於謹慎,沒讓車夫在命館門前停車,而是命其徑直往前。經過命館時,不由得暗吃一驚:命館大門緊閉,竟然沒有營業!

曾涉川估計命館出事了,心裏一個激靈之後,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向車夫報的是到西華門下車,這時,車夫指著前麵的城樓,說先生這裏就是西華門。他下車付了車資,四下裏看了看,又繼續往前慢慢溜達。

片刻,曾涉川上了另一輛停在那裏候客的營運馬車,速返建康路“迎客旅館”,吩咐王秀丫去前台結賬。王秀丫的旅遊夢變成了肥皂泡,但她跟保老大有些年頭兒了,知道不可違抗東家,自然也不敢跟曾涉川道半個不字,應聲照辦,趕緊收拾東西去前台結賬。

兩人匆匆前往中央門火車站,上了一輛途經南京的列車返滬。

抵達上海北站後,趁王秀丫去上廁所的空當兒,曾涉川去車站對麵的郵局向杭州發了一份暗語電報,告知命館疑似出事,跟任師爺接頭失利的消息(該情節王秀丫並不知曉,被捕後未供述這個內容)。接著,他與王秀丫前往南蘇州路,以王秀丫的丈夫陸學賢的名義在保福祥已經租居數年的那套房子裏住了下來。

出於謹慎,曾涉川仔細回憶自己在南京這三天的言行,認為並無不妥之處,遂長籲了一口氣,暗忖即使任師爺果真出了事,也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當然,往下一段時間他得更加謹慎,因為現在他的身份是保老大的私家三輪車夫,得在外麵拋頭露麵,得提防遇到以前的熟人鄰裏。曾涉川打算給自己來一個改頭換麵,這個,估計光靠化裝是過不了關的,還得易容,再問問保老大是否有吃了可以改變嗓音的秘方,開幾帖中藥讓他吃吃。易容的秘方他倒是有,以前也曾指導別人操作過,技術上應該沒問題,隻是要吃些苦頭,還得減少飲食攝入量。曾涉川是貪吃星,這一關過起來估計頗有些難度。但這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再難也得咬緊牙關堅持下來。

曾涉川如此這般反複盤算,自以為樣樣都盤算到了,卻不曾想到,危險已經悄然向他襲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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