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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66:“投名狀”之謎(下)

(2023-06-10 09:51:48)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66:“投名狀”之謎(下)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0年09月

 作者:魏遲嬰 東方明

 八、白宅遇竊

3月24日上午,祥元館命案發生的第十天,專案一組偵查員祝希雨、許嘉新奉命前往北坦南街,秘密監視白淑華、白薑母女的行蹤。

兩個偵查員先去了管段派出所,和一組組長吳冰琨一樣,仍是以調查祥元館命案為由。派出所長立刻輾轉安排非警務人員出麵,在白宅斜對麵的文具店樓上租了一個臨街房間,祝希雨、許嘉新以外埠來濟南找工作的名義人住,執行監視任務。

這時是上午十時許,兩人躲在低垂著的窗簾後麵,透過窗簾的縫隙盯著白宅門口。也就不過十來分鍾,隨著蹄聲篤篤由遠漸近,一輛營運出租馬車駛至白宅門口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偵查員沒見過白淑華,也沒有她的照片,但憑感覺認為這應該就是白薑之母了。果然,她掏出錢包取鈔票付車費時,有鄰居招呼她“白太太”了。

付過車費,白太太從車夫手裏接過兩件估計是裝著章丘土特產的行囊,雙手拎著扯開嗓子叫喚女兒開門。幾聲叫下來沒有回應,嘀咕了一句什麽,隻好放下行囊,從掛在肩膀上的一個墨綠色女式皮包裏取出鑰匙,開門而人。祝希雨、許嘉新兩個正尋思這白薑是睡得太死,還是昨天下半夜根本就沒回家(之所以說“下半夜”,是因為午夜時分專案一組曾潛人白宅暗查)時,忽聽白宅裏傳出白淑華的一聲驚叫,跟著皮鞋聲篤篤,女主人已從宅子裏奔出來:“來人啊!我家出事啦!”

此刻,兩個偵查員的心情,可以用“震驚”來形容。昨晚明明檢查過白宅,啥事兒都沒有,從半夜到天明短短幾個小時,怎麽就出事了(天亮後如果有人一一包括白薑一一進入宅子,肯定會落在鄰居眼裏)?出了啥事兒?看女主人驚慌失措的樣子,祝希雨、許嘉新首先想到的是白薑遇害了。不是說有鄰居昨晚在戲院遇到這姑娘了嗎?難道專案組偵查員前腳離開,後腳這妞兒就帶上什麽人回家了,接著就讓人給幹掉了?

四鄰八舍聽見白太太的呼喊,都過來問長問短。偵查員居高臨下細聽半晌,方才知道確實是發生了刑事案件,不過不是白薑姑娘掛了,而是白宅遭到了盜竊,家裏給翻騰得一片狼藉。祝希雨、許嘉新不由納悶兒,這樁盜案怎麽發生得這麽巧?但這時也顧不上想太多,得馬上向領導報告,許嘉新趕緊去外麵找了部電話機,直接打到戲院傳達室,跟專案一組組長吳冰琨通上話。

吳冰琨聽了匯報,隨即往白宅所在地的公安分局打電話,讓分局通知管段派出所出警保護現場,不準任何人(包括女主人白淑華)進人宅子,如果白薑正好回家,就找個理由把她扣下來。接著,吳冰琨又打了第二個電話,是打給市局副局長兼督察室主任淩雲的,要求領導指派刑技人員(當時稱“鑒識員”)勘查現場。

吳冰琨、黃筠、袁力三偵查員差不多是與市局刑技人員同時抵達白宅的。這時,白淑華已被派出所民警勸至一鄰居家裏坐著了。吳冰琨三人趁刑技人員勘查現場提取痕跡的當口兒,跟白太太聊了一會兒,白淑華壓根兒不知道其女兒充任“暗殺團”的信使前往青島之事。那麽,白薑是否跟她去了章丘呢?

白薑最初是答應隨同母親一起去章丘吃喜酒的,頭天還為穿什麽衣服征求過母親的意見。那天晚上她出去過一次,直到十點多才回家,回來後就改了主意,對母親說她明天另有事兒,不去章丘了。見母親似乎有些不開心,又說明天早上送媽媽去車站。白淑華原準備在章丘多待幾天的,可女兒一個人待在家裏她不放心,所以很快就回來了。剛才進門時看到屋裏被翻騰得一塌糊塗,一時驚慌失措,現在偵查員問起白薑,她才突然想起女兒。可女兒去哪兒了,白淑華也不知道。

派出所民警過來通知,屋裏的痕跡提取完畢,可以進入現場了。偵查員進了白家宅子,刑技人員報告說,每間屋子裏都提取到了兩男兩女的鞋印,根據女性鞋印的尺碼,基本可以認定係宅子女主人和其女兒的;兩個男性鞋印,應是市麵上有售的“雙福”和“火炬”兩種春秋款式皮鞋,尺碼分別是四十碼和四十二碼。另外,宅子大門外的拉手和宅內每間屋裏都提取了指紋,排除了白氏母女的,其他陌生指紋多半也屬於上述兩個男子。

偵查員昨晚進入過這座宅子,對各間屋子內部的家具陳設及物品擺放位置都有印象,櫥櫃、抽鬥裏的物品也都一一檢查過,還發現了白淑華臥室床頭櫃內部暗設的機關,她的珠寶首飾、金銀財物等都存放於內。刑技人員說,在床頭櫃上發現了多枚疑是女主人的新鮮指紋,說明她發現失竊後,曾刻意打開暗設機關,查看財物還在不在,裏麵的部分珠寶首飾上同樣有她的新鮮指紋。另外,白氏在梳妝台台麵內側的小抽鬥裏放著一些北海幣,可能因為數額不大,她還沒有來得及查看。小抽鬥上沒發現她新近留下的指紋,卻發現了那兩個陌生男子的指紋,看來他們打開過這個小抽鬥。

白薑臥室被翻騰的情況,跟其母臥室相比,屬於升級版。不但寫字台、衣櫥、床頭櫃的抽鬥都被扯出來,部分物品散落在地板上,那張一米寬的木床上的被褥也都被扔在地上。客廳被翻騰的程度最輕,可能跟家具擺設一目了然,難以藏匿什麽物品有關。廚房也沒逃過一劫,碗櫥、籠格都一一翻到,灶台上的鐵鍋也被端下來,幾個空鍋的蓋子都已離位。

偵查員由此認定,侵人白宅的那兩個男子,其真正的目的並非盜竊,而是為了尋找某樣東西,這件東西多半跟白太太無關,應該在白薑手裏。

從現場留下的腳印、指紋判斷,白薑是與兩個男子一起返回宅子的。刑技人員檢查了宅子大門的司必靈鎖,未發現撬痕,三人是使用白薑的鑰匙開的門。疑問也隨之來了,既然是白薑引領那兩個男子回家的,而回家的目的看來就是為了尋找某件白薑所有或者由其保管的物品,那進門後為什麽要翻箱倒櫃大費周章胡亂折騰呢?結論似乎隻有一個:白薑拒絕交出這件物品!因此,對方隻得采取下策。最後找到了沒有呢?目前不得而知。

這麽一分析,吳冰琨不由得要為白薑的安全擔憂了——已經到了這一步,不管人家是否找到了那件物品,還能容得她好好活著嗎?他把這個念頭一說,黃筠、袁力頓時一個激靈:對啊!沒準兒這姑娘已經遭毒手了吧!

吳冰琨坐不住了,起身往客廳外走:“去看看!”

他要看的是客廳外小天井一隅的水井。昨晚偵查員暗查白宅,因為擔心白薑的安危,曾揭開井蓋查看過水井,吳冰琨親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伸到井底,沒發現有什麽異常。現在呢?如果那兩個男子要把白薑就地幹掉,這口水井就是最隱蔽的藏屍地。

揭開井蓋,水麵平靜。這當然說明不了什麽。還是吳冰琨親手操作,用竹竿往下一探,隨即歎了口氣:“唉,得打電話請法醫過來了——他先把井蓋複原,讓派出所民警找個地方把白太太安頓下來,眼下還不能讓她知道女兒遇害了。

法醫過來時,白薑的屍體已被打撈起來了。遇到這種命案,一般都是把屍體運到市局停屍所或附近有條件的醫院進行解剖。但鑒於本案的特殊性,出於不事張揚縮小影響的考慮,吳冰琨決定就地解剖,遺體待深夜再運往附近醫院的太平間。

解剖結果認定,白薑之死係他殺,凶手將其擊昏後,捆綁手腳,扔入水井溺亡。法醫解剖屍體時,吳冰琨待在一旁,手裏拿著凶手捆綁白薑的那截繩子,翻來覆去地查看。這是一種偵查員、刑技人員和法醫都沒見過的棉紗繩,成年人小指頭粗細,以紅白兩種上等棉紗機織而成,盡管在井裏浸了好幾個小時,還是一眼可以看出乃是從未使用過的新貨。繩索一端保留著出廠時的繩頭,另一端則有整齊的斷口,刑技人員說,很可能是鋒利的斧子或者屠夫使用的砍肉刀之類一下子剁斷的。

此時白淑華已被派出所民警臨時安頓在保長方先生家裏,由方太太李幼仙陪著聊天。偵查員把繩子拿去請白淑華辨認,白說自己家裏從未有過這樣的繩子,印象中也不曾見過這種紅白相間的棉紗繩。如此看來,這根繩子是凶手攜往白宅的。

凶手殺害白薑,顯然跟他們刻意翻尋的那件東西有關。那是一件什麽東西,竟然值得凶手如此喪心病狂,不惜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行凶殺人?這件東西是否被他們找到了呢?三位偵查員商議片刻,吳冰琨說,許嘉新、祝希雨還在對麵窩著暗樁,幹脆過去碰個頭,開個案情分析會吧。於是,專案一組五名偵查員就集中在白宅斜對麵文具店樓上的秘密監視點研究案情。

一番分析,五人形成了以下一致觀點一一白薑的被害應該跟“暗殺團”案件有關,殺害她的凶手就是“暗殺團”成員或受該反革命組織指使的黑道匪幫,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殺害白薑的原因,估計是為滅口。

凶手用來捆綁白薑的紅白相間的紗繩,很可能有一種寓意,以紅白兩種顏色代表水和火,以示“暗殺團”跟中共新政權之間“水火不容”的敵對立場。這種繩子可能是“暗殺團”打算專門用於今後作案的消耗品,白薑則是被這種含有特殊寓意的繩子捆綁後處死的第一個對象。否則,很難解釋凶手為什麽要自帶繩索作案,白宅或許沒有現成的繩子,但用於捆綁的代用品總是找得到的,實在不行,哪怕撕碎了床單也可以將就。

把白薑帶到白宅去殺害的原因,應該是為了獲取凶手需要的那件物品。那件物品關係到“暗殺團”的生死存亡,又在白薑手裏,肯定和白薑這次青島之行有關。究竟是什麽東西呢?應該不是“保密局”山東站交給白薑的什麽信物憑證之類,對於“暗殺團”這種尚待驗證的“自幹戶”,不可能用上這一套。火車票、旅遊紀念品之類的可能性也很小,那些東西隻能證明白薑去過青島,不代表她去青島是跟“保密局”聯絡,所以,這也算不上機密。這個機密應該是一種非常直觀的證據,一旦落到別人手裏,一下子就能讓人明白是怎麽回事。因此,偵查員猜測,很有可能是白薑生前的日記本。

繼續往下捋。事先白薑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向“暗殺團”方麵透露過這個日記本的存在。“暗殺團”起初決定利用白薑充任信使時,可能並未想過要把她滅口,後來由於某種原因——比如要求白薑加人“團體”遭到拒絕,比如發現白薑的存在有可能會導致“暗殺團”暴露,等等,使對方意識到必須下手。慮及她也許將青島之行記載於日記裏,在殺她之前,必須先找到日記。於是,就有了兩個男子隨同白薑回家之舉。

回家之前,白薑多半預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險,甚至是被“暗殺團”成員挾持回家的,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那個日記本。白薑雖然涉世不深,到這當口兒腦子大概也開竅了,意識到自己的性命是跟日記本連在一起的。在日記本未曾找到前,“暗殺團”還不會殺她,因為對方不得不慮及這樣一種情況:如若她在藏匿日記本時跟藏主有過約定,一旦自己發生不測,請把日記本怎麽怎麽處理,那豈不徹底糟糕啦?

所以,絕對不能把日記本交出去。否則,對方沒了這方麵的擔心,她則隻有死路一條。但同時她也感覺到對方的凶殘,害怕受折磨,不敢拒不吐露日記本藏匿在何處,隻好以日記本已被自己毀掉之類的理由搪塞。“暗殺團”自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但如果白薑沒把日記本藏匿在自己家裏,而是藏於其他地方,比如某個親戚家或閨蜜處,甚至是她悄悄藏的,人家並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她說出日記本的藏匿點,“暗殺團”也不能直接前往,隻能“陪護”著她去人家那裏取。有了這份擔心,就不能對她嚴刑逼供——總不見得用擔架把她抬著去吧?那還不如直接去局子自首。

那麽,如果確實有這麽一個日記本存在的話,現在是否已經落人“暗殺團”之手了呢?專案組認為,應該讓那兩個男子找到了,否則他們不會結果白薑的性命。他們進入白宅進行搜尋時,應該沒受到什麽打擾(比如弄出響動驚擾鄰居),並無危機感,在找到日記本之前,也就不急著把白薑滅口,即便最後沒有搜到日記本,仍舊帶著白薑離開就是。可是,他們下手殺死了白薑,那隻能說明他們已無後顧之憂。

專案組認為,白薑的日記本存在與否及其下落,是目前調查“暗殺團”案件的一條最有價值的線索。

九、另辟蹊徑

當下,專案一組作了分工,組長吳冰琨和偵查員許嘉新兩人前往方保長家向白淑華了解情況;黃筠、祝希雨、袁力三個則去已經進行過現場勘查的白宅,逐間屋子查看,找到日記本當然已經不指望了,但哪怕能發現白薑生前把日記本藏在哪個旮旯也好,總算是一個驗證之前判斷的依據。

吳冰琨、許嘉新來到方家,白淑華正在和方保長太太李幼仙一起喝茶閑聊,那副神情看上去比之前輕鬆多了。刑技人員剛才發現臥室床頭櫃的暗格上有她留下的新鮮指紋,偵查員估計她回家後打開暗格查看過,知道並無什麽錢財損失。再經過方先生夫婦的開導,情緒也就平穩下來了。當然,她不知道白薑遇害,否則眼下沒準兒已經去醫院裏了也難說。

果然,白淑華見兩個偵查員忙得額頭沁汗,覺得過意不去,起身說我估計遭受的損失不會很大,你們忙了這麽長時間,公事上交代得過去了,這就算了吧。我也該回去了,先雇兩個人把翻亂的東西清理清理,等我女兒回家後,我們娘兒倆再慢慢收拾。

吳冰琨聽對方主動提及白薑,看似隨意地問:“令嬡沒隨你外出啊?”

白淑華答稱:“她說醫院這幾天比較忙,沒法兒調休,我回家後還沒見到她呢,應該還在醫院吧。”

偵查員於是知道,白薑沒把自己辭職離開醫院之事告訴其母。然後就聊到了白薑是否有記日記的習慣。白淑華說,白薑原本是不寫日記的,去年從衛校畢業後,留在實習的市立醫院外科就業。正式上班前一天,她說她已經長大成人踏上社會了,今後要認真過好每一天,還要把每一天是怎麽度過的都記錄下來,一直記到退休。白淑華自是表示讚同,白薑就拉著母親上街去選購日記本。白淑華記得那個日記本是在緯三路上的“文軒閣”買的,紫紅色皮封麵,白薑非常喜歡。第二天正式上班,她就開始記日記了。

白淑華還告訴偵查員,女兒以往做事缺乏長性,容易心血來潮,很多事情都是籌劃時興趣極濃,實施的頭幾天尚可按計劃執行,漸漸就不行了。不過,她倒也不像其他人那樣為自己打退堂鼓找理由,而是實話實說,幹幹脆脆地申明:這件事當初想錯了主意,我不想做下去了。

最初,白淑華以為在記日記這件事上也是這樣,原本打算給她買一本薄一點兒的日記本。可白薑選中的那個日記本很厚,足有一百多頁,盡管做母親的懷疑她有沒有這份毅力,但不想拂了女兒的興致,也就二話不說掏錢付賬。沒想到,白薑上班後還真的認真記起了日記,而且每天堅持。有時由於醫院排班的緣故,需要她日班連夜班,或者延時下班,她隻要事先知道,就會把日記裝進坤包帶到醫院去,說是空閑時可以記兩筆。

白淑華和許多母親一樣,喜歡窺探女兒的隱秘一一偷看日記。不過,這種狀況隻持續了三個來月。可能因為通過偷看日記知曉了市立醫院外科上班時發生的一些瑣事,平時跟女兒閑聊時一不留神露出了口風,被已經“踏上社會”的白薑察覺,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侵害,衝母親狠發了一通火。從此,她隻要上班,幹脆就把日記本放在皮包裏隨身帶著。

據白淑華說,在她偷看到的那三個來月的日記裏,女兒一切正常,除了上班,平時的交際也就不過跟中小學或者衛校的同學互相串門,偶爾爾去公園轉轉,到電影院看場電影。另外,她在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空閑時去借小說或者雜誌回家閱讀。

談完日記本的事,偵查員又把話題轉到3月16日白薑的青島之行。白淑華聞言一驚:“她去了青島?這不可能啊!她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連濟南市也沒離開過啊!”

偵查員問:“3月16日到3月18日那三天,她是否在家裏?”

白淑華的記憶還不賴,擰眉略略一想:“那三天她沒回家。”

“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她在醫院加班,還替同事頂班。是她自己告訴我的。”

正說到這兒,在白宅門外警戒的一名派出所警員過來對吳冰琨和許嘉新說,那邊請您二位過去一下。吳冰琨馬上意識到,可能是在白宅裏查看的另三位偵查員有所發現了。

果然,是三位偵查員中的袁力在廚房一側牆上的木製刀架上發現了異樣的痕跡。刀架是固定在牆壁上的,插著幾把菜刀。當時,其他兩位偵查員正分別檢查母女倆的臥室,袁力負責檢查客廳,無甚發現,又進了廚房。站在刀架前,其實也並非刻意查看,純屬例行公事,袁力隨手抽出一把菜刀。哪知,還端的是“心有靈犀”,一眼看到了刀身上有若幹貌似新鮮的鏽跡。

這是一把菜刀家族中身量最大也最沉重的厚背剁骨刀,鏽跡集中於刀身前端兩麵。一看便知,應是使用過後沒擦幹就往刀架上插,刀身上的水漬順勢下漫,最後集中於刀身前端,與空氣發生氧化反應,就形成了一層薄薄的鏽斑。袁力尋思,按正常情況,通常菜刀使用後都要用清水洗淨,再用抹布擦去水漬,考究的人家還會在刀身上塗一層食油防鏽。女主人白太太看上去是一個很會操持家務的婦人,應該不會這麽邋遢吧?估計這個鏽斑不是她造成的,應該另有原因。什麽原因呢?莫非跟凶手有關?

這麽想著,他把刀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隱約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兒。突然想起廚房屋角有一個容量大約五十斤的酒缸,裏麵盛著大半缸米酒。女主人說過,她每天三餐都要喝一蠱米酒,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米酒是向附近的“榮盛醬園”訂購的,酒缸也是醬園的,喝完了去說一聲,醬園會派夥計送一缸來,把空酒缸拿回去。

袁力心下狐疑,難道這把刀昨晚曾在酒缸裏泡過一陣兒?一把菜刀有什麽必要泡進酒缸?這一泡,這缸米酒還能喝嗎?再說,白太太這幾天去章丘,這事肯定不是她幹的。
他拿著刀出了廚房,想跟另兩位偵查員黃筠、祝希雨合計合計。剛進客廳,看見掛在牆壁鉤子上白薑的那個坤包,腦子裏忽然靈光閃現:會不會白薑是把日記本放在這個包裏隨身帶著的,而凶手之前壓根兒沒想到她竟有此舉,進門後徑入臥室翻尋。白薑趁對方不注意溜進廚房,把日記本從坤包裏取出,情急之下瞥見酒缸,便想到了把日記本扔進缸裏的主意。擔心本子會浮起來,又把剁骨刀夾在本子中間,使其沉到缸底。可惜,她做的這個手腳還是被那兩個家夥發現了,具體原因不好推測,總之,她沒能逃過此劫。兩個凶手把日記本連同剁骨刀一並從酒缸裏撈起來,隨手插回刀架複位,根本沒想到要洗淨擦幹。

當下,眾偵查員聽袁力如此這般一分析,皆深以為然。這個重要情節到這時應該算是查明白了,但線索也斷了。

值得慶幸的是,由杜誌堅主持的專案二組的調查有了新的突破!

這兩天,專案二組集中力量調查祥元館命案受害人之一解仲逵的社會關係。案發當夜,那個在門外叩窗的凶手是認識解仲逵的,因此解才給他開了門,其他人則跟著一擁而人,作案得逞。專案二組認為,跟解仲逵認識的那個凶手,其與解的關係應該並非泛泛的朋友,有可能交情甚篤。隻有這類對象,才能輕易騙過老江湖解仲逵,毫無戒心地在深夜時段開啟店門,放心大膽地邀請對方人內。可是,一番調查下來,接觸了幾十名對象,他們都沒有作案時間,也沒聽說過解仲逵最近在跟什麽人接觸,或者準備做什麽項目。

扒手陶阿龍落網後,組長杜誌堅果斷決定收縮戰線,停止對三個受害人社會關係的調查,另外尋找切人點。這個切人點,就是祥元館東夥。來自華東社會部的情報表明,祥元館命案係濟南市的一夥反革命“自幹戶”組建的“暗殺團”為求掛靠“保密局”山東站呈遞的“投名狀”。從正常思維考慮,“暗殺團”分子在策劃該案時,需要在濟南市區某個市民大眾耳熟能詳的地點下手,這樣既能讓“保密局”方麵在核查該案時容易獲取信息,也能夠產生轟動效應。為追求轟動效應,他們所作的案子必須是命案,限於技能、裝備等條件,目前他們隻能選擇用刀子殺人(可能有手槍,但不敢真的打響)。因此,就不可能公然在鬧市中心的老字號店家製造血案。

這樣綜合考慮下來,這起具有轟動效應的命案必須具備以下三個條件:一是案發地點必須是大眾耳熟能詳的場所;二是作案時沒有風險,作案後能順利逃遁;三是事後不被警方追查到破案線索。

綜合上述三點,具有全濟南唯一“通宵自助營業”優勢的百年老字號祥元館就成為“暗殺團”的首選。確定作案場所和大致行動方案後,“暗殺團”那夥子就需要考慮作案對象了。

受作案地點的限製,其對象隻能在祥元館的食客中選擇。

專案二組在研究到這個環節的時候,有刑警提出了一個頗有價值的觀點:案犯殺人是為向“保密局”遞交“投名狀”,按照江湖規矩,遞交“投名狀”不能以乞丐、婦孺、病殘、佛道等身份的人頭充數,上述這類對象也不可能成為老字號祥元館的顧客,所以,隻要夜深人靜迷在祥元館飲酒的對象,皆符合條件。不過,出於不受打擾以及自身安全的考慮,深夜時分還在店內飲酒的食客應該都會把店門下閂落鎖,如何賺開店門是個大問題。

估計那夥子商量下來,也會認為隻有在食客是熟人的情況下方能實施。這個條件似乎不大容易滿足,但對於躊躇滿誌準備大幹一場的這夥反革命“自幹戶”來說,要做到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畢竟某日深夜在祥元館飲酒談事的食客正好跟“暗殺團”中的某人是熟人朋友的幾率還是存在的。原先專案組刑警的思路也是如此,案犯跟三個被害人解仲逵、金黃鍾、金大呂中的某一個熟識,以解仲逵的可能性最大一一根據在門閂上提取到的指紋判斷,外麵的人在叩窗後是解仲逵去開的門,此外,他坐的位置也離門口最近。

現在有人提出不同觀點,即一幹案犯跟三個被害人都素不相識,有一個人上前叩窗戶,把座位離門窗最近的解仲逵引來。那人或許化裝成乞丐,或者“暗殺團”那一夥中有女子,由該女子出麵叩窗戶,以事先設計好的台詞跟解仲逵搭腔,佯稱遇到什麽為難事兒,提出一個值得同情而又能易如反掌予以滿足的要求。解仲逵原本是個熱心腸,又得幫會人士出身老爸的江湖基因遺傳,且己經喝了不少酒,腦子不是特別清楚,就輕信對方開了門“

專案二組討論下來,認為這種可能性也應予以考慮。“跟被害人熟識”並非這夥反革命“自幹戶”作案的必要條件,隻須知道當晚有人會去祥元館夜飲即可。那個年代,能夠去館子豪飲的主顧,大多適宜作為“投名狀”往青島呈遞。案犯隻消事先做好下手準備,在祥元館晚市開始後去那裏跟店主或者夥計稍稍接觸,打聽當晚有沒有食客留下夜飲,如有,就可以行動了。

循著這個思路,專案組刑警決定向祥元館東夥了解命案發生當晚是否有人去打聽過食客的相關情況。

3月25日下午三時,專案二組刑警張大庸、衣景新、錢尚禮三個趕在午市結束後的空當兒前往祥元館。店主史春悅告訴偵查員,打自春節後,原先因戰事而清淡下來的生意有所好轉。食客要求延留夜飲的概率跟生意是否興旺有關,最近這段時間,夜飲的食客有所增加。老解三個出事前大約四五天裏,前來打聽夜飲可能性的食客明顯比平時多,天天有人來問,午市、晚市都有。不過,其中隻有一樁生意做成了。

那是出事前大約兩三天,有兩個男青年,看上去像是先生模樣(此處的“先生”,指的是文人、知識分子之類),說一口濟南本地話。兩人是飯館剛結束午市營業時來的,進來後就像區公所(即區政府)衛生股人員下來檢查衛生一樣,店堂、廚房、貯藏室一一都看過,這才詢問有哪些拿手菜,聽上去似是有些經驗的食客,最後又問到了延留夜飲之事。倒是沒有追問是否另加費用,史老板給他們介紹菜肴時,兩人對價格也沒什麽反應,看來他們對花錢多少並不在乎。裏裏外外看了一番,兩人說明天過來。史老板卻招呼店員拿來一本登記冊,說以前祥元館曾發生過兩桌夜飲客人喝多了酒互毆的惡性事件,碗碟桌椅窗戶玻璃損壞不少,自那以後就定下規矩,夜飲隻設一副座頭,先訂先得。您二位要不就訂明晚,免得稍後若有其他客人也來訂明晚的,我們不好跟人家交代。

登記冊上有近幾天的預約,那一二位翻了翻,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史老板沒聽清,但看到其中一位的手指點著後兩天的兩條預約登記。最後,兩人決定就訂當晚,說也不留簽了,咱把飯錢先付了。說著,掏出兩攸大洋放在桌上,讓照這個價給準備幾個葷素菜肴,酒他們自己帶來。

三刑警聽罷,互相對了對眼,意思盡在不言中:這兩個主兒會不會是來踩點的?衣景新就把那本預約登記冊取過來瀏覽,注意到解仲逵、金黃鍾、金大呂三人的夜飲係事先簽定的,上麵留的是金大呂的名字,簽定時間是3月13日。也就是說,那兩個先生模樣的客人看到了他們的預約信息,包括日期(3月15日)、人數等。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們訂了當天晚上的夜飲,也可以順便熟悉一下店堂裏裏外外的環境。

祥元館麵積很小,史春悅是在店堂裏接待刑警的。當時午市剛剛結束,十五歲的學徒小林正在擦桌子掃地。刑警張大庸留意到,談話過程中小林不止一次朝他們這張桌子的方向掃視,似有話要說。跟史春悅聊完後,他把小林喚過來:“這位小兄弟是......”

小林正在學做跑堂,倒也不靦腆,把自己的身份、經曆說了說。張大庸問小林,你大概已經聽見了我們剛才跟史老板的談話內容,你對那天延留夜飲的兩個客人是否留有印象?時,他們哪怕正在談話,也會停下來輕聲道謝。另外,結束營業前,兩人還給了他小費一一這種現象在解放後已經很少見了。不過,上述內容對於刑警來說似乎並無價值,三人正覺失望,小林隨口吐露的一個細節引起了刑警的興趣:那兩個夜飲客人光臨祥元館時,小林正被史老板差遣去給客人買香煙,他看見那兩個客人是合騎一輛淺藍色摩托車過來的。他們把摩托車停在馬路對麵煙紙店旁邊的巷口,穿過馬路進人祥元館。
刑警隨即去煙紙店了解情況。店主夫婦說有這麽回事,那兩個青年請店主幫他們看著摩托車,當場付了相當於三包香煙的鈔票。由於煙紙店所處的位置,以前也曾有人要求幫著看摩托車小林覺得那兩個客人很文明,他給他們上菜或者自行車,作為交換,不過是買包香煙,像這樣直接給錢不要香煙,而且一下子付了三包煙錢的,店主還真沒遇到過。因此,店主很上心,不但一直守候到夜裏十點多對方夜飲結束,還把摩托車給擦拭了一遍。

善良本分的店主此舉為刑警提供了一條線索——車身後麵的那塊牌照濺上了泥漿,又經陽光照射,結成了硬斑,嵌在阿拉伯數字的縫隙間,他費了老大勁兒方才解決,同時也就記住了牌照號。

刑警馬上回市局調查該牌照號碼,查到了車主信息:徐卯才,五十二歲,濟南“量程汽車修配廠”工程師。

3月26日,刑警順藤摸瓜查知以下信息:徐卯才於去年8月中風,導致半身不遂,已離開汽修廠回家休養。摩托車賣給了其外甥賈良秋,但至今未辦理過戶手續,所以牌照資料還是徐卯才的。

當天,上述情況就上報了副局長淩雲。

十、白薑之死

賈良秋1919年出生於山東淄博的一個富農家庭,小學三年級時來到濟南,過繼給伯父賈仕道為子。賈仕道是個糧商,家境優裕。他生有子女各一,之所以要把賈良秋收為螟蛉,主要是看中賈良秋的聰明靈秀卻又不失勇猛剽悍,讀書既好,習武也能,當時在家鄉被譽為“文武神童”。這份天資,賈老板的子女是根本甭想學得的。賈老板斷定這小子將來必定出人頭地,再三再四反複盯著老弟賈仕鑫把侄子過繼給他,還不斷差人給老家的族中長輩送錢送物,請他們做賈仕鑫夫婦的思想工作。舊時宗族勢力是非常大的,一般隻要族中長輩出麵說話,一件事的正確和謬誤評判就失去了正常標準,皆在他們口中。

所以,賈仕鑫夫婦縱有千般不願,最後也隻好點頭。

不過,賈老板對於賈良秋的厚望落空了。若以聰明論,這小子確實夠得上頭挑。但凡事無論如何都不能過頭,滿則溢。賈良秋聰明得過頭了,十八歲上讀完初中,以老師的估斷,以其智商和努力,再加上他的家境,可以考人上海租界的教會高中,三年後進人大名鼎鼎的洋學堂聖約翰大學是沒有問題的。可賈良秋卻自有審時度勢的一套想法,針對當時的局勢,認為中國必亡,日本人將成為華夏的主宰,因而拒絕升學,也不就業,待在家裏悶頭惡補日語。

半年後,濟南淪陷。賈良秋認為時機已到,便求見日軍任命的偽“山東省省長兼省保安總司令”馬良,被納人門下,在保安團當了一名見習參謀。賈良秋天生具有投機思維,這類角色最大的弱點是耐不得寂寞,他當漢奸就為做官,見習參謀也是官,但太小了,芝麻綠豆可能都算不上,便四處打點,憑著惡補的日語,關係一直通到駐濟日軍那裏。沒想到日軍內部也有派係,軍官之間也有冤家對頭,線剛搭上,就被另一方盯上,日軍憲兵隊特高課以貪汙受賄的罪名將其逮捕,吃了不少苦頭,最後僥幸留得一命,奄奄一息,被糧商老爸派來的夥計抬回家。

遭此一劫,賈良秋一蹶不振。保安團自然待不成了,做生意又不甘心,幹脆待在家裏做寓公,反正賈老板養得起他。不過也因禍得福,抗戰勝利後,他沒被算作漢奸。在其兩個有著國民黨地下工作者身份、業已成為官員的老同學的幫助下,偽造履曆,將其當初遭日軍逮捕的原因說成是“襄助黨國從事地下情報工作被叛徒出賣”,並因此加人了國民黨,又在“三青團”區團部給安排了一份公職。到濟南解放前夕,他已經混上了公務員,在濟南市政府社會局分管青年工作,其職位相當於“三青團”區總幹事(1947年9月,“三青團”並入國民黨)。

專案二組刑警疑得沒錯,賈良秋確實跟祥元館命案有涉,他不但參與了這宗三命血案的策劃,還是現場“總指揮”。該案發生前兩天,他與“暗殺團”二號頭目劉炎溪前往祥元館踩點,當晚又在該飯館延留夜飲,實地體驗現場氛圍。

隔日,以賈良秋為首的五名“暗殺團”骨幹分子正式實施“投名狀行動”,將解仲逵、金黃鍾、金大呂三個無辜者亂刀刺死,並割下右耳。

賈良秋是被劉炎溪拉入“暗殺團”的,他們兩個相識於抗戰勝利伊始。前述賈的兩位抗戰時期曾在濟南為國民黨從事過地下工作的同學之一夏某是劉炎溪的朋友,經夏某介紹,賈、劉搭上關係。兩人都是從事“三青團”工作的,交往甚多,越聊越投機,遂成莫逆。劉炎溪、褚介君決定組建“暗殺團”,劉炎溪的表弟、休學在家養病的大學生梁成坤是首個發展對象,第二個則非賈良秋莫屬。賈自幼習武,且有任職日偽保安團參謀的經驗,據說他經常下基層跟保安團偵緝隊員進行演練,在格鬥方麵應該是有兩下子的。而據其自述,他隨日本兵“清鄉”時還曾殺過人,理所當然被任命為“魯濟暗殺團直屬行動大隊大隊長”。至於梁成坤,則被內定為“情報室主任”,不過他本人並不知曉,也沒有幹過收集情報的活兒。

“暗殺團”這時總共才有十七名成員,初創階段雖像孩童玩遊戲那樣各有職務,卻是有將無卒。作案初期的準備工作,即使是“暗殺團”的領導,也隻能勉為其難,比如祥元館命案的踩點,就是由賈良秋和二頭目劉炎溪完成的。

隔天,賈良秋帶著幾個團夥成員去祥元館實施“投名狀行動”。使專案人員一度迷惑不解的“熟人叩窗”難題,對於這幾個殺手來說,竟然輕而易舉就得到了解決——“自幹戶”中有一個名叫閻清綱的青年,出身濟南富家,自幼喜歡戲劇,家裏曾出錢請來名師一對一進行傳授。這主兒的理想是當個專業演員,但這種家庭的理念是玩票可以,專業唱戲就甭做夢了。閻清綱無奈,隻好退而求次。曾掏錢跟廣播電台洽談,化名去電台做過幾檔節目,也算是過過癮。

1946年,他的這個願望終於有了可以實現的機會。是年,王耀武出任第二綏靖區司令長官兼山東省黨政軍統一指揮部主任、山東省政府主席、省保安司令、山東軍管區司令等職,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大權獨攬,說一不二。有部下向王耀武建議組建一個專業劇團,王從之,下令劇團由軍方管理。閻清綱聞知,即去報名,當場唱一曲老生戲,獲得考官的認可,加之有伶界朋友推薦,遂被錄取。一紙蓋有王耀武親筆簽名章的“應征入伍”通知書送達閻府,閻家老爹以及族中長輩縱然千般不悅萬般不願,也不敢阻攔。就這樣,閻清綱當了兩年多具有軍人身份的專業演員。其間,閻清綱加人了國民黨。

由於軍隊劇團的特殊性,規定每個演員除了唱戲主業之外,另外還必須學一門副業,他學的是化妝。所以,作案那晚三個被害人在店堂裏聽見叩窗聲往外查看時,看到的是一張病懨懨的老者臉孔。解仲逵走到窗前細看,發現是一個衣衫整潔手持文明棍的老先生,口中含糊不清,勉強分辨出其訪友回家途中胃疾突發,疼痛難隨身攜有舶來品特效良藥,求索溫開水服藥。夜飲的三位哪裏想得到這竟是這夥反革命“自幹戶”的圈套,毫無戒心地開了店門,於是,血案就發生了。

下手時,雖然弄到了一些贓款贓物,但二頭目劉炎溪要“發揚風格”,自己隻取了一塊懷表。拂曉時分,劉炎溪悄然前往梁公館,把浸泡於烈酒中的“投名狀”拿給表弟梁成坤,讓他連同密函轉交信使白薑姑娘,隨手把懷表送給了梁,說是請白小姐捎給郭教授作為壽禮。事後專案組查明,劉炎溪對這塊懷表的說辭是放在手頭“不太平”,作為禮品送給國統區的郭教授倒是比較合適。

梁成坤到案後供稱,白薑回濟南後,向他說了青島之行的過程——先是求見青島市警察局朱督察官,繼而由朱駕車帶她去“貿易公司”送“東西”(即被封得嚴嚴實實的密函和“投名狀”),也說到了郭教授夫婦對她的熱情款待,並托其捎話,對弟子所奉壽禮(梁自己準備的賀禮)表示感謝。當時,梁成坤想當然地認為那塊懷表已經送交對方手裏。

3月19日下午五點,梁成坤去市立醫院接白薑下班,兩人去吃西餐。席間,白薑無意間說到在火車站遭遇扒竊一幕,梁成坤聞言頓時一個激靈。白薑沒說是哪個火車站,他還心懷僥幸,尋思可能是青島火車站吧?一問,白薑說是濟南火車站。梁成坤像是被人擊了一掌似的,手裏的刀叉都嚇得掉落在桌上!

其時,祥元館血案已經全城皆知。坊間傳言中,連案犯所用凶器、割了左耳右耳、被劫了哪些財物都說得八九不離十。梁成坤不過是個二十一歲的大二學生,當下亂了方寸。他社會經驗尚淺,情急之下,便佯稱這塊懷表是他從小偷手裏買下的,事後方才知道“不幹淨”,但尋思反正捎往青島去了,不礙事的。哪知它還在濟南,隻怕要惹出事來!白薑聽著也怕了,連問“那怎麽辦”。梁成坤冒出一個主意:“你趕緊辭職吧!”

白薑這當口兒隻想補救,隻要保得梁少爺平安,她什麽都肯答應。於是立刻草書辭帖,西餐也無心享受了,結賬打包,出門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即往醫院,把辭帖從門縫底下塞進了人事科辦公室。

離開醫院,梁成坤又帶著白薑連夜去見表哥。劉炎溪一聽,讓妻子陪著白小姐,自己立馬扯上梁成坤去見老大。

褚介君聽到這個消息也是一凜,想了想,問梁成坤:“你目前跟那妞兒的關係怎樣?”梁成坤說:“關係不錯,她很戀著我的,不過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

“這就好!上次聽你說過,白小姐入職時間不長,沒跟同事建立起密切關係,也沒留過家庭住址。這樣一走了之,大約可以躲得過去,畢竟她不過一個纖纖弱弱的小姐,平時又一向膽小怕事,共黨偵探再了得,也不可能平白無故懷疑到她頭上。梁少爺處置還算得當,不過,最近得多跟她接觸,相當於看著她,不能讓她跟外界有來往。你跟她說,辭職之事暫時向其母以及所有親朋好友保密,還是照常像在醫院工作那樣,上班下班,出門回家。咱先消停一陣,至於以後的工作,不必擔心,回頭我會請朋友幫她安排,保證輕鬆體麵,而且收入可觀。”

說到這兒,梁成坤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聽她說,明天她要和母親一起去章丘參加親戚的婚禮。”

“這可不行,去跟她說,以醫院工作忙請不了假為由推辭掉!”

返回表兄住處,梁成坤對白薑一說,後者馬上點頭。

事情走到這一步,梁成坤、白薑以為總算了結了。哪知,次日褚介君、劉炎溪、葉學時、賈良秋四個商量下來,最終達成一致意見:這妞兒不能留了,把她滅掉。

幹這種血腥活兒,非賈良秋莫屬。四人隨即策劃如何下手。葉學時說此事要做得隱蔽,離不開梁少爺的配合;但是,梁少爺年輕,聽下來對白小姐用情甚專,所以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的打算,事後也不能讓他產生懷疑,讓白小姐“憑空消失”就是。

賈良秋說這容易,炎溪兄已跟白小姐見過麵,她也知道您是梁少爺的表哥,咱們先設法支開梁少爺,由您通知白小姐,說梁少爺約你去某處,她必不生疑。兄弟約個幫手在那裏恭候,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不過,所選地點需要事先踏勘,既要冷僻,又要便於處理屍首。

四人計議定當,賈良秋便去做一應準備。這樁活兒比較簡單,隻要物色好地點,在“暗殺團”內部叫上一個弟兄,就可行事了。可是,當天下午賈向褚老大稟報說已經準備定當,褚老大正要差人去叫劉炎溪時,劉炎溪卻不請自來。

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昨晚回家後,劉炎溪夜不成寐,一直在想白薑去青島時在濟南火車站闖的那個禍。按說對此已有決定,把白薑滅口了事,但他總覺得這件事如此辦理似乎顯得倉促,擔心哪裏考慮得不周到,會留下後遺症。如此輾轉反側,待到雞鳴三遍,窗外已是晨曦初露時,方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這一覺睡到下午才醒,第一個感覺是餓。趕緊讓妻子把飯菜熱一下,正吃得香,忽然一個急刹車——他想起梁成坤閑聊時漫不經心提及的白小姐的一個生活習慣:白小姐自參加工作以來,開始記日記。她母親說她沒有長性,日記肯定記不下去的,她為此憋著一口氣,非要堅持記不可,一直記到現在——劉炎溪頓時大驚失色,尋思這妞兒肯定會在那幾個相關日子把梁少爺請她去一趟青島、找誰、辦什麽事情,等等,都寫進日記裏了,沒準兒把在濟南火車站丟了塊懷表也給寫上了!若是這就冒冒失失把這妞兒幹掉了,她那日記本回頭落到公安手裏,那不是讓人家順藤摸瓜最後來個一鍋端嗎?

當下,劉炎溪飯也不吃了,趕緊去見褚介君。褚老大也是嚇出一身冷汗,一迭聲道:“快快快!快去找她把日記本拿過來,讓她以後——反正她也沒有以後啦!老賈今天說好要過來的,滅口方案應該已經製訂好了。得跟老賈說清楚,不拿到日記本不能下手,也不可驚動那妞兒,包括梁少爺。”

管白薑要日記,這事當然要梁成坤出麵。劉炎溪去了梁公館,但梁成坤不在。他昨晚受命最近多跟白薑接觸,他已對人家有感情了,對此自然非常積極。好在梁公館是劉炎溪小姨家,他就在後花園表弟的臥室等著,等到晚上八點多,梁成坤方才回來。由於事先密議過,不能驚動梁成坤,劉炎溪說得很婉轉。梁成坤是大學生,有點兒書呆子性格,聽了之後連連搖頭:“這事我沒法兒開口跟人家說啊,日記是她的隱私,連她媽媽都不讓看,我哪裏有權讓人家交出來?”

劉炎溪是聰明人,見表弟犯了書呆子毛病,知道再往下說的話,不但說不成,可能還會節外生枝弄出些什麽意外來,於是打起了哈哈:“這是哥的臨時動念,也沒跟老大他們說過,剛才老弟一說,哥想想也是,這話就當沒說。這樣,回頭咱們哥兒倆再約上白小姐,一起吃個飯,哥做東,好好嘮嘮閑話。”

3月23日,劉炎溪差人往梁公館送去兩張戲票,捎口信說請梁成坤、白小姐當晚七點在經二緯三路通惠街“北洋大戲院”看戲。梁成坤哪知“暗殺團”已經啟動了對白薑的滅口計劃,隻當表哥在兌現承諾,跟白薑一說,白小姐很開心。

當晚,劉炎溪陪同梁成坤、白薑一起看戲。散場後,劉炎溪又問白小姐是否喜歡跳舞,得到確切回答後,又提議前往附近一家舞廳。從舞廳出來,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三人毫無倦意,還是興致勃勃,隻是覺得腹中空虛,梁成坤提議去他家吃夜宵。劉炎溪讚同,並說回頭我幹脆就住在梁公館了,省得回去晚了讓你嫂子嘮叨。

三人招了一輛出租馬車前往梁公館。白薑還是第一次去梁家,見男友府上這等氣派,暗自吃驚之餘,也有點兒竊喜。梁公館的一幹主仆都已歇息,梁成坤喚起廚子,讓弄幾個菜肴,燙一壺好酒,送往後花園他單獨居住的小院落。三人邊吃喝邊聊天,夜宵結束時已是下半夜兩點了。

梁、劉哥兒倆把白薑送出大門,說如果叫不到車,那就隻好委屈白小姐在梁公館住一宿了。這是“暗殺團”刻意安排的必殺局,每個環節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壓根兒沒有“叫不到車”之說。梁公館外麵,“暗殺團”匪徒、以營運馬車為業的成效忠(此人原是國民黨軍隊騎兵,傷了腿留下殘疾,經人介紹在濟南舊警局轄下的警察訓練所擔任馬術教員,解放後幹起了營運馬車行當)“載客途經此處,不巧車輛發生故障”,正停車修理。車上的“客人”,是成的老婆裴曦娟。

梁成坤上前詢問車夫是否可以搭個車,白薑見車上有女乘客,自也放心。成效忠假意不能做主,請示乘客,裴氏點頭表示認可。稍停,馬車修好了,白薑就上了車,跟梁、劉揮手告別。

這一去,就是走向死亡。要說這姑娘也是命中注定難逃一劫,午夜前後,專案組偵查員剛剛密查過白宅,要是再晚個把小時離開,說不定就跟前來執行滅口使命的“暗殺團”成員賈良秋、閻清綱撞上了,即便撞不上殺手,最不濟也能候到從梁公館歸來的白薑,那樣的話,不但白姑娘得以保全性命,“暗殺團”一案也就提前偵破了。可惜,就差了那麽一步。

馬車抵達距白宅數十米處的岔路口,白薑下車,沿著馬路漫步走到自家門口,剛剛掏出鑰匙開了門,就被預先埋伏在暗處的賈良秋、閻清綱挾持進了屋。接下來的情況,賈、閻二匪到案後是這樣交代幾個“暗殺團”核心分子策劃滅口時,生怕警方發現白薑屍體後,從傷痕上推斷出有逼供情節,以致弄巧成拙,因而明確要求賈、閻“隻許逼問,不準動手”。有這樣一層考慮,二匪對白薑還算客氣。白薑起初以為遇到了強盜,待二匪說明要她交出日記的意圖,聯係到之前受梁成坤、劉炎溪之托赴青島的情節,以及在青島的種種見聞,還有得知懷表被竊後梁、劉緊張兮兮的樣子,終於意識到自己恐怕卷入了一個大麻煩。

她不敢大喊大叫,生怕對方對自己不利,可又不願交出日記本。好在賈、閻二匪不但沒有對自己動粗,表現得還相當紳士,於是她強裝鎮定,以主人身份詢問對方是要喝茶還是咖啡,趁二人在客廳裏東張西望的空當兒,進廚房燒開水去了。

賈良秋、閻清綱絕對沒想到日記本其實就在白薑隨身帶著的那個鯊魚皮坤包裏,端的是“近在咫尺”。因為奉命“和平解決”,在白薑沏上茶水後,他們還一邊喝著一邊“動員”白小姐交出日記本。白薑當時是否猜到自己有性命之憂,那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麵對逼問,她隻是掩麵啜泣。賈良秋、閻清綱久未突破,就押著白薑一間間屋子進行搜尋。
誠如偵查員的估斷,他們翻遍白宅也沒發現日記本,投鼠忌器,也不敢殺害白薑,隻得執行第二方案,將其捆綁、堵口後帶到事先安排好的某個場所去囚禁,繼續逼問日記本的下落。用來捆綁的繩子,則是瘸子馬車夫成效忠在濟南解放前夕城內一片混亂時從其供職的警察訓練所拿回家的。紅白相間的棉紗顏色,並非如專案人員之前的猜測,象征“水火不容”,其實什麽寓意也沒有,警察訓練所原本訂的就是這種貨。

成效忠提供的繩子是整卷的,賈良秋去廚房取菜刀截斷繩子,偶然留意到掛在廚房門口一側也即客廳後牆鉤子上白薑的坤包。剛才白薑在廚房裏慌慌張張從包內取出日記本時,把裏麵的東西弄得比較淩亂,還忘記把坤包的拉鏈拉上。賈良秋據此推測,日記本應是藏匿在廚房裏,一番尋找,終於從米酒缸裏撈了出來。按照既定方案,已經拿到了日記本,白薑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

把白薑滅口後,“暗殺團”頭目褚介君、劉炎溪認為隱患已消,眼下要緊的是等候“保密局”方麵對他們的審查,所以不能再作任何案子,以免稍有不慎暴露自己。褚介君、劉炎溪分別通知“暗殺團”骨幹分子梁成坤、賈良秋、閻清綱、成效忠等人,沒事少出門,蟄伏在家,等候召喚。但他們沒想到,警方的偵查觸角已經悄無聲息地伸過來了!

十一、暗中查摸

賈良秋進人專案組的視線,無疑是偵查“暗殺團”案件的一個突破。

3月27日,濟南市公安局局長李士英、副局長兼督察室主任淩雲召見專案一組、二組兩位組長吳冰琨、杜誌堅,聽取工作情況匯報,對下一步如何順藤摸瓜,直至將“暗殺團”一幹案犯全部緝拿歸案進行了研究從當時掌握的情況來看,賈良秋其人,從理論上來說,隻能算是祥元館凶殺案的涉案疑犯,不能完全認定其一定是“暗殺團”成員。當然,從賈犯常年習武且當過日偽保安團參謀,參加過日偽組織的“清鄉行動”,很有可能親手殺害過群眾甚至我抗日誌士的經曆判斷,他去祥元館踩點不過是涉案的一個“小方麵”,很有可能該犯即是策劃、指揮和現場行凶殺人製造三命血案的主犯;而從其政治麵貌、反動立場及其對新政權的仇恨來看,這種人正是“暗殺團”招募的主要對象。

關於“暗殺團”,目前我方掌握的情況其實很少,隻有華東局社會部轉來的那份秘密情報,即“有人從濟南潛赴青島跟‘保密局’山東站秘密接觸,遞交投名狀,請求接納”。對付這種具有嚴重危害性和破壞力的反革命團夥,必須做到“穩、準、快”,務必將其一網打盡,不能有遺漏,否則,處於目前的形勢下,漏網分子潛伏本地也好,逃往國民黨占領區也好,都有可能留下隱患,構成對我新政權的潛在威脅。

因此,盡管眼下已經發現了賈良秋與祥元館命案有涉的證據,以及對其很可能係“暗殺團”骨幹成員的合理推斷,但尚不宜對其采取拘捕行動。一旦觸動賈犯,勢必會驚動“暗殺團”其他同夥,如該反革命團夥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甚至像正規特務組織那樣,團夥成員單線聯係,那麽,賈犯的落網就會導致他們像毒蛇冬眠似的蟄伏起來;如該團夥並非那麽專業,賈犯的落網則會嚴重影響其他同夥的安全感,或者作鳥獸散,或者幹脆狗急跳牆魚死網破作一番負隅頑抗,這都是我方不希望出現的情況。李士英和淩雲都認為,現在不宜觸動賈良秋,隻能對其進行秘密監視,暗中了解該犯跟何人接觸,再擴大調查範圍,獲取更多線索。當然,對於“暗殺團”這樣的罕見案例,光靠對一名疑似成員進行暗中監視,可能難以達到“穩”和“快”的目的。最好的方式是派出臥底潛入“暗殺團”,臥底偵查員在取得敵方的信任後,獲取內部情報,伺機裏應外合。

接下來專案組要做的工作應是以下兩個方麵:專案一組研究製訂臥底方案,待時機成熟果斷行動,派遣偵查員潛人“暗殺團”建立內線;專案二組則負責秘密監視賈良秋的一舉一動——該項工作鋪開後人手肯定緊張,市局會為專案組提供增援力量。另外,賈良秋有摩托車,外出經常以車代步,市局即為專案人員配備小型卡車、摩托車各一輛。跟蹤時使用小卡車,這聽著有點兒寒磣,但在當時說來,這已經是非常“豪華”的陣容了。須知初解放時,濟南市的十一個公安分局,有一輛破汽車的還不到一半,有兩個分局甚至連破摩托車都沒有,隻有幾輛舊自行車。

當天,兩個專案組即著手進行各自分工的工作。專案二組對賈良秋的秘密監視之前就已經開始,沒想到這廝縮在宅子裏一連三天不露頭。他住的是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宅院,一字橫排的五間平房,平房前有個麵積不小的院子。刑警的監視點設在賈宅對麵貿易公司的三樓,用望遠鏡可以居高臨下把賈宅內部的情形看個清楚。賈良秋和妻子住在這裏,兩個子女是跟爺爺奶奶另過的。看來賈良秋的小日子過得還蠻滋潤,他清晨起來,灑掃庭院,然後打拳舞劍,站樁練功。一個多小時結束後,從屋裏搬一套茶幾椅子坐在正中那間平房的台階前,沏上一壺茶,點燃香煙,抽著喝著,手持一冊線裝書閱讀。估計是休閑消遣類的話本小說,因為從望遠鏡裏時不時會看到他臉露笑意,以掌輕拍桌麵,搖頭晃腦作感歎狀。不久,外出買菜的妻子李氏回來了,擺上捎回的早點,兩口子共進早餐。

解放後賈良秋無業,但從早餐質量和這副生活景況判斷,他似乎並無捉襟見肘之憂。稍後知道,他的日常開支是由其富翁老爸(伯父)提其妻李氏娘家也是殷實人家,每月給女兒一筆對於尋常百姓來說比較可觀的貼補。接下來的上下午兩個半天,賈良秋大部分時間待在屋裏,幹些什麽,無從知曉。偶爾則會到院子裏侍弄花卉,或者吹著口哨逗逗門前屋簷下掛著的兩籠鳥兒,還會擦拭他那輛摩托車。入夜,他都是早早就關門,臥室的燈通常會在八點過後熄滅。刑警在其關門後去其宅子前“溜達”,熄燈前可以隱約聽見裏麵傳出廣播電台播放的戲曲、評書節目,看來他是以聽收音機消磨時間。

賈良秋的這種“沉穩”,讓刑警感到不可思議——這廝乃是“暗殺團”的骨幹分子,身上掛著幾條人命,往下還準備大幹一番,怎麽這樣沉得住氣呢?外圍調查時獲得的信息表明,這主兒長著一個“猢猻屁股”,可是坐不住的角色啊!再說,即便他突然想改變一下生活,過幾天平和日子,不外出溜達活動,但現在他已經是“暗殺團”成員,身不由己啦,他想過平和生活,“組織上”允許嗎?

如此一琢磨,專案二組刑警遂認為這主兒應該是奉“組織”之命,不要拋頭露麵外出溜達,乖乖在家待著,現在是非常時期,安全第一。那麽,如果“組織上”要跟賈良秋商量什麽事兒,那又該怎麽聯係呢?

刑警循著上麵“安全第一”的思路,想到了郵件(賈宅沒有電話機)。事先,刑警根據賈良秋的個人情況,考慮到他有可能通過其妻李氏外出買菜等機會傳遞信息(比如捎帶條子、物品),對於李氏倒是有防範的,隻要她一出門,後麵必有人暗暗尾隨,但未曾發現她跟外人有可疑接觸,隻是沒往郵件上想。現在突然想到,組長杜誌堅驚出一頭冷汗,即與部屬細細複盤,臨末暗道“僥幸”,自設立暗樁對賈宅秘密監視以來,沒有郵差往賈家送過信函、包裹、印刷品等任何郵件;李氏幾次外出,也沒去過郵局。

3月30日上午,杜誌堅請示淩雲獲得批準後,前往濟南市郵電局,跟軍代表說了專案組對賈宅郵件實施布控檢查的要求,獲得支持。這一步走得非常及時,當天下午,郵局就截獲了一封寫給賈良秋的掛號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賈良秋,寄信人則是梁成坤的名址。

對於讀者來說,梁成坤這個名字並不生疏,但於辦案刑警而言,卻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這個節骨眼兒寄給賈的信件,偵查員自是十分重視,即送市局請刑技人員處理。

刑技人員先提取了信封上的指紋,又用專業手法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用鑷子夾出信箋,也是先提取指紋,兩相對照,確定了寫信人的指紋。這活兒結束後,刑警給信紙信封都拍攝了照片,又把信箋上的文字一並謄抄下來。然後,把信箋裝回信封,恢複原樣,送郵局按照正常程序操作。由於中間耽擱了這麽一下,所以遲了一個班次,次日上午方才投遞到賈宅。

信件正文中沒有落款具名,以“知名不具”代替;對賈良秋的稱謂是“兄台”;也沒有寫日期。該函言語不多,大意是:日前邂逅,弟曾冒昧敬詢一事,當時因時間、場合關係,兄未曾答複。此事弟較為關心,不知吾兄能否告知。亟盼!

原來,梁成坤對白薑“投井自盡”之說深表懷疑。這個大二學生,年紀輕涉世淺,簡直不知江湖為何物,幹著“暗殺團”這類要掉腦袋的“大事兒”,心裏卻始終放不下一個“情”字。這幾天在家待命不得外出,閑著無事,愈加不安。幾天前他見到賈良秋時,曾問過賈是否知道白小姐怎麽不明不白就“投井自盡”了。這是“違反紀律”之舉,但“暗殺團”草草組建,兩個頭目還沒想到要製訂保密規章,而且他們對於“隱蔽戰線”純屬外行,壓根兒沒意識到梁成坤的這種打聽是非常犯忌諱的,如果這種事發生在抗戰時期的“軍統”或如今的“保密局”,那立馬就會受到“紀律處分”,嚴重的被“密裁”也不是不可能。賈良秋是幹過日偽保安團的,知道厲害,梁成坤敢問,他卻不敢答,當時就岔開話題敷衍過去了。哪知,梁成坤卻不甘心,現在閑居在家,不能登門相詢,幹脆就寫信來問了。

賈良秋是“暗殺團”成員中年齡最大、江湖經驗最豐富的一個,他知道一夥哥們兒“玩票”的風險跟高空走鋼絲有一比,稍有不慎準保摔個粉身碎骨。現在梁成坤的這封信馬上讓他意識到了風險,一時左右為難:不回信吧,沒準兒梁成坤就登門拜訪來了,那時更不好解釋;回信吧,不說這種事兒不可以書麵交談,就是可以,不論怎麽回答,梁成坤恐怕都沒法兒接受。想來想去,最後決定幹脆給老大褚介君寫一封信,以隱語報告此事,請“組織上”處理。

賈良秋的這封信,寄的是平信。這倒不是他想到了應該防範警方偵查,而是圖個投寄方便。3月31日上午,賈妻李氏出門買菜時,把其夫封好的信封帶了出去,在菜場附近一家煙紙店買了郵票貼上,投入了店門口的綠色郵箱。

這封信很快就到了刑技人員的案頭,處理起來跟上一封信如出一轍。警方由此知道了褚介君的名址。賈良秋被稱為“文武雙全”,寫得一手好字,遣詞造句準確得當,隱晦曲折程度遠超大學生梁成坤。褚介君是教書先生,自然能夠看懂。

其時,根據指紋比對結果,警方已經確認賈良秋係祥元館三命凶案的現場案犯之一,也是殺害白薑的兩個凶手之一;而梁成坤並未參與祥元館命案,也並非殺害白薑的凶手。

在外圍調查中,專案組發現,今年元月,梁因骨裂前往濟南市市立醫院外科治療,首次接診護士正是白薑;之後醫院同事兩次看見有這麽一個青年在醫院大門口等白薑下班,兩人一起離去。由此,專案組推測,指使白薑充任“暗殺團”信使前往青島聯係掛靠“保密局”一事,梁成坤應該參與了。他給賈良秋寫這封信的意思,就是對白薑的死心存疑竇,想問個明白——對白薑的死因,“暗殺團”頭目給梁成坤的解釋多半是“自殺”。這跟警方出於偵查工作需要,在做通白薑之母白淑華的工作後對外公布的死因是相同的。

回過頭來,再說說專案一組的工作情況。

由吳冰琨主持的專案一組偵查員這幾天一直埋頭於研究製訂派員潛人“暗殺團”內部臥底的方案。製訂臥底方案應立足於熟悉情況的基礎上,所以,首先要根據已掌握的線索進行分析和預判。吳冰琨在牆上貼了一整張“白報紙”(舊時民間對整張報紙大的白紙的稱謂),把大夥兒想到的情況一一標在上麵。為敘述和閱讀方便,這裏把後麵的研究結論一並寫出。

第一,“暗殺團”把密函和“投名狀”送達“保密局”之後,通常會如何考慮?這夥反革命“自幹戶”行動的目標,自然不可能僅僅是祥元館命案受害者那樣的尋常百姓,其重點應該是我黨政軍幹部甚至是首腦,以及針對我重要機關和重要設施如倉庫、電廠、橋梁等實施破壞活動。這些行動若想實施成功,必須依賴“保密局”提供的裝備和技術指導。“保密局”提供支持的前提,則是“暗殺團”送往青島的密函和“投名狀”得到“保密局”的認可。因此,這夥人在尚未得到“保密局”方麵的回複之前,一般說來不會再采取大的行動,充其量做些收集情報的零星活兒,為日後的行動做準備。

“保密局”方麵在收到白薑送去的“投名狀”和密函後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

按照特工工作的思路,正常情況下,“保密局”山東站應該指令其控製下的潛伏在濟南市的特務組織對“暗殺團”進行秘密核查。但此刻的形勢已經不能算是“正常情況”,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保密局”總部已經撤到了廣州,山東站這幫人估計很快也要腳底抹油了。因此,“山東站”在進行權衡後,很可能會采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幹脆直接上報局本部——毛人風接到這個消息,肯定喜出望外,自會派員核查,如果核查下來情況屬實,必會下令向“暗殺團”調撥特工器材並派遣專人赴濟進行指導。那就是廣州總部的事兒了,山東站這幫特務現在自身難保,根本不願意摻和,不如就此歇菜吧。

第三,“保密局”總部會通過什麽方式跟“暗殺團”取得聯係?“保密局”潛伏在濟南的特務,一共有三種“組織形式”,分別為市、省和總部。“保密局”總部自然可以調遣山東站或濟南市的其他潛伏特務組織與“暗殺團”取得聯係,但有一點山東站或濟南的其他潛伏特務組織是無法代替總部的,那就是提供活動經費、配發器材裝備和特工技能培訓。所以,“保密局”總部最終還是需指派特務直接跟“暗殺團”接觸。當然,不一定非得從廣州派人,也可以從南京、上海或者其他城市抽調能夠勝任的特務擔任教官。特工教官都是資深特務,軍銜應該不低,處在這種形勢下,也有可能兼任“暗殺團”主持行動的負責人。從特務這一行的保密需要判斷,這種決定一旦拍板,那就不可能讓內部其他特務知曉。無論是采用信函方式還是派人上門跟“暗殺團”取得聯係,都應是“保密局”總部直接安排,而不會假手山東站或者濟南市的其他潛伏特務組織代勞。

根據上述分析,專案一組偵查員對是否可以從中尋找機會安插我方臥底進行了研判。從“暗殺團”連續製造的兩起命案都沒有消除作案痕跡,以及充任信使的女護士白薑在濟南火車站丟失懷表等情節判斷(“暗殺團”如叮囑其一路應如何防範的注意事項,可能不至於讓扒手得逞),這夥反革命分子明顯缺乏反偵查經驗。白薑去青島聯絡之後,最近這段日子他們肯定是翹首企盼“早傳佳音”,其間自然也會對“保密局”方麵將如何跟他們取得聯係進行分析,不過,這夥外行的分析質量跟此刻專案人員的預判研究是沒法兒比的。

眾偵查員認為,我方派遣臥底以“保密局”山東站或者總部特派員的名義前往聯絡,應該是有可行性的。當然不可能給他們帶去經費和器材裝備,可以“不日運至”等說辭敷衍,先穩住他們,把“暗殺團”一應成員的底細摸清楚再說。

如此,臥底方案的前期構思已經形成,往下該考慮打人“暗殺團”內部後怎樣開展工作了吧?

且慢,問題來了!讓“特派員”去找“暗殺團”的哪位弟兄呢?這位兄台又在什麽地方?

此時是3月30日下午,專案二組刑警剛剛截獲梁成坤寄給賈良秋的一封掛號信,已送往市局進行技術鑒定,還沒來得及對信函內容進行分析。盡管信封上有寄件人梁成坤的名址,但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暗殺團”成員。目前,專案一組手頭隻有賈良秋一個對象,已證實他是“暗殺團”成員,至於這廝是不是該反革命團夥的頭目,暫時無從知曉。即便是頭目,也還有問題——他是不是“暗殺團”呈遞青島“保密局”山東站的密函中所指定的聯係人?

這是專案一組遇到的一道坎。在這種情況下,“特派員”是不能貿然登門的。次日晚上,消息傳來,經技術鑒定和專案二組的調查分析,已確認賈良秋係“暗殺團”重要成員,另一給賈犯寫信的梁成坤也是該團夥成員。

賈良秋那封寫給褚介君的信,也落到了專案組手裏。賈自小受過良好的教育,遣詞造句故意拐彎抹角、十分隱晦,但偵查員還是看明白了,信中的內容是向褚介君請教,對於梁成坤的詢問應該如何處理。同時偵查員注意到,寫信者的語氣相當恭敬。由此,偵查員認為這個姓褚的中學教員很可能是“暗殺團”的頭目,至少是賈的上司。

褚介君供職學校的校長係開明知識分子,專案二組請校長出麵詢問了門衛校工,得知最近一段時間,社會上前來拜訪褚先生的人比較多,有個星期天甚至分幾撥一共來了十多人,大多是青年人。

如此看來,這位褚先生該是“暗殺團”的頭目了?專案一組、二組都這樣判斷。當天深夜報到淩雲那裏,淩雲也是這樣認為。褚介君的地址已經掌握,那是不是可以派臥底了?淩雲搖頭:還不能!

又一道坎出現在專案人員麵前一一如果“殺手團”給“保密局”的密函中約定了雙方接頭時用的暗語呢?盡管這夥反革命“自幹戶”缺乏反偵查經驗,但缺乏經驗並不等於沒有任何防範意識,褚介君、梁成坤、賈良秋都有知識分子背景,即使看看偵探小說甚至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廬、宮白羽等民國武俠小說作家的作品,隻怕也就建立起這麽一個意識了。眼下沒有理由排除這夥人和“保密局”約定接頭暗語的可能,我方依然不能貿然行事。因為這種機會隻有一次,一旦失利,這案子就煮成夾生飯了。淩雲下令,兩個專案組分別對“暗殺團”已暴露的三個對象進行秘密監視,同時專案一組著手製訂臥底方案,臥底人選由上級物色。

十二、李代桃僵

此後一連三天,兩個專案組按照分工,對三個目標賈良秋、梁成坤和褚介君實施晝夜盯梢,對褚介君所供職中學的唯一一部電話機進行監聽。可是,這三位就像是商量過似的,還是不出門,也不再互相聯係,褚介君既不往外打電話,外麵也沒人打學校電話找他。

物色臥底人選的工作倒是進行得比較順利,濟南市公安局李士英、淩雲兩位領導親自遴選,從初選的七名人員中挑出一個名叫宮天雄的同誌,由他承擔臥底重任。走到這一步,可謂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等弄清楚“暗殺團”與“保密局”是否約定過接頭暗語。由於接頭暗語存在與否具有不確定性,我方同時也在考慮如果無法獲取這個關鍵信息,應該怎樣跨過這道坎的問題。專案一組組長吳冰琨私下給自己定的期限是務必在五天內取得突破。這幾天,他一麵負責對目標的秘密監視工作,一麵在考慮這個問題,幾乎到了茶不思飯不想,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的程度,以至於臉色憔悴滿嘴燎泡。眼看三天過去了,這個問題卻還八字不見。

這天上午,吳冰琨去市局向淩雲匯報三個點的監視情況。淩雲的工作之忙可想而知,吳冰琨過去後,淩雲一時沒工夫見他,於是坐在督察室的小會議室等候。一會兒,屋角茶幾上的電話機忽然鈴聲大作。督察室這邊規矩大,吳冰琨哪敢隨便接聽,隻能任憑它響著。

電話鈴剛剛停下,督察室一位內勤姑娘出現在門口,朝他點點頭:“是老吳同誌吧?有您的電話。”一邊說,一邊指著電話機。吳冰琨一怔,誰找自己找到這裏來了?剛想開口詢問,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原來是北坦派出所所長打來的,吳冰琨幾天前在勘查白宅凶殺案現場時跟他有過接觸。所長說,被害人之母白淑華來派出所了,要求跟偵查她女兒命案的警方領導見麵,她有話要當麵說。

白淑華自女兒被害後,終日以淚洗麵,如若沒有親朋好友輪流陪伴勸慰,隻怕已經尋了短見,投井上吊都有可能。幾個長輩親戚看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商量下來,為減輕她的喪女之痛,決定家裏不設靈堂,也不接受吊唁,遺體立刻入殮,抬至附近尼姑庵暫寄。

如此幾天過去,白淑華的情緒漸漸穩定。昨天,她讓人在附近一家飯館訂了三桌酒席,邀請出事以後幫助過她的親朋好友四鄰八舍赴宴,感謝大夥兒的照顧,表示自己已經認命了,以後的日子還要照常過。明日起,就不勞大夥兒再陪伴了。過幾天,選一個合適的日子把女兒落葬,入土為安。

今天清晨,白淑華起來後灑掃庭院,然後提籃前往菜場買菜。回到家裏,剛吃過早飯,門外一陣鈴聲,平時少見的郵差登門了,送來一封平信。之前,專案組因白薑已死,就撤銷了白宅對麵的那個監視點,叮囑派出所多加留意。派出所民警去過數次白宅,一是了解情況,二是安撫白淑華的情緒,三是關照她,最近如果有陌生人或者雖然相識但已有一段時間沒來往的熟人突然登門,要向派出所報告,這對警方調查白薑被害案可能有幫助。現在,白淑華一看這封平信是寫給白薑的,不禁一個激靈,也不拆開,直接就奔派出所,對所長說要麵見調查女兒命案的那夥刑警的領導。

派出所長當時隻知道白薑命案是一起刑事案件,至於“暗殺團”,他壓根兒沒聽說過。但是,按照工作紀律,他沒有拆開那封信,甚至碰也沒去碰一下信封,隻是把一張白紙放到白淑華麵前的桌子上,讓她把那封信放在上麵,又找出一個大號空白信封小心翼翼裝進去。然後,他撥通了市局總機,要求跟專案組長吳冰琨通話。

吳冰琨立刻趕到派出所,聽了白淑華的陳述後,帶著那封信返回市局,請技術人員處理。

這封郵戳顯示寄自膠縣(今膠州市)的平信,裏麵裝著一張明信片,上麵用毛筆寫著一行漢字“祝您生日快樂”。沒有表明是祝誰生日快樂,下麵也沒有落款具名。刑技人員疑是在空白處使用了密寫劑,可是,動用了有限的幾種顯影藥水(其中兩樣是臨時用化學劑配製的,在當時的條件下,這已是勉為其難了),對明信片以及牛皮紙信封反複作了塗拭檢測,一概無效。吳冰琨拿著這封信去見淩雲,淩雲饒有興致地端詳片刻,抬眼看看吳冰琨:“老吳,你怎麽看?”

吳冰琨說,先前在派出所時我問過白淑華,她說她們家在膠縣沒有親朋好友,也從來沒聽說過白薑有同學在那裏,所以覺得莫名其妙。我懷疑,這會不會是敵特方麵給“暗殺團”的回複?當初白薑前往青島跟“保密局”山東站接觸,她帶去的那封“暗殺團”的密函裏應該不會寫上成員們的名址,這是出於安全考慮,以防這封信落到別人手裏。那麽,“保密局”通過對他們的審查後,怎麽跟他們聯係呢?多半還是要著落在白薑身上。

現在,敵特方寄來了這麽一封信,看來他們已經完成了對“暗殺團”的審查,準備派員來濟聯絡了。先寄來這封信,估計是傳遞接頭暗號——其中的奧秘,應該事先跟白薑說過。至於白薑是否告知了“暗殺團”,目前不清楚,但我傾向於是告知了的。看來,白薑並非之前我們所分析的那樣,對自己充任信使赴青島的目的一無所知,多少還是有點兒察覺的。這可能也是“暗殺團”要把她滅口的原因之一。至於接頭暗號,我想不大可能就是寫在明信片上的這句賀詞,會不會在明信片的圖畫裏隱藏著什麽線索呢?

這是不知哪裏印製的一套“世界文豪明信片”中的一張“英國詩人雪萊”,正麵是雪萊站在白雪皚皚的荒野上的油畫,下側印著他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背麵是寫書信文字的信箋。吳冰琨懷疑正麵的油畫裏隱藏著什麽暗語,但淩雲認為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兩人都犯愁了,淩雲說:“難不成暗語就是雪萊的這句詩?這種玩意兒咱們還是第一次遇到,一時真不好判斷。這樣吧,明信片放在這裏,我找懂行的同誌分析。”

這種分析類似密碼破譯,當時,警方沒有這麵的技術人才,隻有軍方具備這方麵的能力。

淩雲知道有一個直屬華東軍區司令部管轄的專門從事這方麵業務的小組駐紮在濟南,於是通過組織關係前往求援,獲得軍方的支持。二十四小時後,淩雲召見專案一組組長吳冰琨,告知經軍方專家研究,認為雪萊的那句詩就是“保密局”用來跟“暗殺團”接頭的暗語。

案件偵破後,據案犯供稱,他們呈遞“保密局”的密函中確實沒留名址,但梁成坤受褚介君、劉炎溪之托,跟白薑有過交代,對方收下東西(指“投名狀”和密函)後,應該是會問聯係方式的,你可以把自己的真實名址報給他們;萬一對方沒問,你在離開前務必主動告知。白薑從青島返濟後,告訴梁成坤已經如此這般跟對方說了。

褚介君、劉炎溪、葉學時策劃將白薑滅口時,曾考慮過白小姐“失蹤”後人家來聯係時怎麽辦的問題。解決辦法是指使那個擅長跟社會下層人士打交道的瘸車夫子成效忠與負責投遞白宅區域的郵差葛昌盛聯係,以一條香煙的代價獲得悄然攔截白薑所有郵件的許諾。褚、劉兩頭目不知成效忠有自以為是粗枝大葉的毛病,這主兒跟葛某談妥後,料想絕無問題,也就不再過問。哪知葛某日前讓人舉報,其抗戰時有一段曆史涉及中共軍方情報人員在濟南被捕遇害,因而進了局子,負責投遞該區域的郵差已經換人了。成效忠卻不知葛某出事,這期間根本沒有跟葛某聯係過——其實,葛某原本就不靠譜,比如他每月有兩個休息日,他就沒想過如果正好休息日有白薑的信件該怎麽辦。這一點,成效忠更是沒考慮到。

對手沒考慮到的問題,讓我方想到了。4月5日,淩雲把軍方破譯結果通知吳冰琨後,笑問老吳有什麽想法。吳冰琨盡管尚不知道葛某被捕之事,但也發現了上述“暗殺團”這個漏洞,一說,淩雲指示即跟郵電局聯係,了解一下郵差的情況。很快,得到了郵電局的回複,吳冰琨這才知道原先的郵差葛昌盛三天前進了局子,現關押於第三分局。

前往提審,葛交代是受成瘸子的請托,讓扣下白薑的郵件。於是,專案組又掌握了“暗殺團”匪徒成效忠的名址。吳冰琨請示淩雲獲準後,把那封信恢複原樣,加套了一個信封,二赴三分局看守所,讓葛親筆寫上成效忠的住址姓名,落款名址則具郵局葛昌盛。
這封信是掛號寄出的,以正常程序於次日送至成宅。成效忠收到掛號信後,也沒拆開,趕了馬車徑赴褚介君供職的那所中學,請門房轉交褚至此,接頭暗語這道坎總算解決了。事不宜遲,該請臥底偵查員出場了。

臥底人員的遴選是由李士英、淩雲主持的,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當時的濟南市公安係統,其警員由以下三部分構成:一是接管舊警局的大約六百名中共接管幹部;二是解放後新招收的社會進步青年;三是符合條件留用的舊警察。這三部分成員中,若說“工作熱情洋溢”,當推第二部分;若論業務能力和對濟南社會情況風土人情的熟悉,第三部分大概可以算“頭挑”;而論政治素質以及保障新政權安全所需的綜合能力,接管幹部是無可爭議的首屈一指。本案的臥底人選,首先需要的是政治可靠對黨忠誠,光這一條,就把其他兩部分成員給攔下了。所以,最初的遴選範圍,就在第一部分成員(包括有中共地下黨身份的留用警員)中。可問題也跟著來了。盡管這第一部分成員中有各方麵素質都可以勝任臥底要求的人選,但都卡在一條上——之前都曾在市局露過麵。既然露過麵,哪怕隻有一次,也有被認出的可能,對於臥底“暗殺團”這等重要使命來說,可能就意味著前功盡棄。

李士英、淩雲商量下來,最後決定像處理破譯接頭暗語一樣,也向軍方求援。地方與軍方相比,後者在這方麵的優勢是非常明顯的。早在紅軍時代,軍方就有自己的情報係統,一步步發展到1949年時,這方麵人才濟濟,經驗也頗為豐富。解放後各地公安局政保部門中的業務骨幹,大多有過人民軍隊情報、保衛工作的經曆。這回,警方求援的對象是濟南警備司令部。濟南警備司令部有一個專門負責情報工作的秘密小組,跟華東軍區情報部門有業務方麵的隸屬關係。這段時間,這個情報小組正忙於針對南京、青島方麵的情報工作,人手比較緊張,但警備司令部領導還是同意向濟南警方提供支持。

宮天雄係山東煙台人氏,1942年參加八路軍,至抗戰勝利的三年多時間裏,先後從事過武工隊、偵察、敵工工作。抗戰勝利後,奉組織指派潛人徐州從事情報工作。1947年1月23日,華東軍區組建,宮天雄被調往軍區。次年仲夏,華東人民解放軍著手執行中共中央7月16日確定的“攻克濟南”指示,山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下令組建情報組,潛人濟南收集軍事情報。宮天雄人選該組,化裝殘疾流浪乞丐混人濟南。從7月下旬到9月下旬兩個月內,他單獨以及與戰友配合,收集多份頗具價值的情報,因此受到多次表彰。濟南解放後,他所在的情報組劃歸濟南司令部,他被任命為小組副組長。

淩雲親自找宮天雄談話,相當於麵試。原打算談個二十分鍾半小時,跟如今的公務員麵試時間差不多,但事實上隻談了五分鍾就0K了。這是一個心理素質特別強大的另類,甫一照麵貌似猥瑣。淩雲開腔問話:“以前幹過臥底吧?”

對方不住搖頭,一口山東鄉下土話,急赤白臉連稱沒有,就像日本鬼子認定他是八路一樣。

淩雲覺得奇怪:“履曆材料上不是說你1947年5月間曾前往南京,在蔣匪‘國防部’臥底十三天嗎?”宮天雄一個立正:“報告長官!卑職不敢掠無影之功,那是在大院裏掃地、門廳裏擦窗,充任雜役,屬於化裝偵察,並非臥底。”

接著又聊了幾句,這個宮天雄能在瞬息之間根據談話內容連續變換神態表情、頻頻轉換角色,而且能夠做到無視眼前這位首長的存在,淩雲對此極為欣賞,當即拍板:“就是你了!”

之前李士英、淩雲開始物色臥底人選時,考慮到臥底打入“暗殺團”內部後,我方外圍力量須大大加強,為便於協調、控製、指揮,在發生緊急情況時能夠及時做出反應,決定組建“‘暗殺團’案件專案指揮部”,統一指揮專案一組、二組,以及隨後從市局、各分局抽調的多名偵查員組成的三組、四組開展工作。專案指揮部由淩雲擔任指揮長,但淩雲工作太忙,這個指揮長他隻是掛個名,具體偵查工作由副指揮長主持,這位副指揮長叫穆貴根,是剛剛從山東省委社會部調來充實濟南市公安局督察室領導班子的同誌。

淩雲拍板由宮天雄臥底後,即讓他去向穆貴根報到。之後一連三天,宮天雄待在市局的一個密點,聽穆貴根介紹案情,熟悉“暗殺團”已暴露成員的情況,以及商量臥底策略,等等。根據保密規定,宮天雄臥底之事隻有李士英、淩雲和穆貴根知道,專案一組、二組兩個組長未被告知,但他們心裏可能有數。

4月9日,宮天雄正式開始執行臥底使命。

十三、緊鑼密鼓

這天上午,隨著一陣電鈴聲響,老大褚介君宣布下課,離開二樓的教室,回到一樓的老師辦公室。剛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發現摞在寫字台一側的學生作業本中間夾著一張紙條。抽出來展開一看,上麵寫著一行字:“午時有電話”。褚介君閱之,臉上的肌肉頓時一顫!

舊時的教書先生在自己辦公桌上發現別人的留條,幾乎是一種常態。學生、同事、家長、門衛等在他上課時有事沒法兒告知,都會以留條方式知會。褚介君任教的學校裏唯一的電話機裝在校長室,在那裏辦公的校長本人,或者教導主任以及類似秘書的那個畢業後留校工作的男生,有時會接到找某位老師的電話。他們對全校每個老師的上課時間爛熟於心,馬上知道是否可以傳喚。如果正趕上這位老師在上課,就請來電人留話,或者約定下課後的接聽時間,然後寫張條子,讓校工放到某某老師的辦公桌上。

這種內容的條子褚介君之前也曾收到過。這類紙條一般是用尋常白紙寫的,可是,眼前這張用的卻是“大前門”煙盒紙的背麵。山於之前已經收到了由成效忠轉來的內裝明信片的信函(即寄給白薑的那張寫有暗語的明信片),褚介君意識到“保密局”那邊終於有反應了,遂斷定這張條子並非來自校長室,而是外麵來人直接夾在作業本裏的。

製造祥元館命案後的這段日子,褚介君一直處於內心高度緊張狀態。畢竟,他幹的是一樁“大事兒”,如今濟南已是中共執掌政權,他組建“暗殺團”跟中共對著幹,那就是“造反”啊!而且這種“造反”跟尋常意義上的造反不同,製造祥元館血案僅僅是向“保密局”遞交了一份申請書,如果人家不批準,他和一幹同夥製造的那宗血案也就算白忙活了。萬一哪天敗露,沒得說是要掉腦袋的。好在,“保密局”終於有消息了。中午,褚介君匆匆吃過午餐,即去校長室,假裝查閱學生上學期測驗成績匯總,其實是在等那個神秘電話。十二點整,電話準時打進來了,那是一個嗓音略顯沙啞的男子,不知是故意還是通話質量的原因,聲音比較低,問明確是褚介君本人後,說:“有朋友讓我轉告,今晚六點半,味旺飯莊包間,可來兩位。”

打電話的那位,就是臥底偵查員宮天雄,現在他的名字叫風越山。褚介君接到電話後竊喜,便騎了一輛自行車前往劉炎溪家,跟他說了這個喜訊。後麵自有便衣跟蹤,至此,劉炎溪進入警方的偵查視線。劉炎溪畢竟是在國民黨政府機關裏混過的角色,說不知其中是否有詐。褚介君認為不可能,因為之前已有信函寄來,跟白薑從青島回來後對梁成坤所說的一致。再說,如果有問題,那必是共黨公安局盯上我了,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麽不直接來逮捕我呢?

這話就顯出褚老大對反間諜思路的無知了,不過劉炎溪也不反駁,他知道這位大哥的性格中有些剛愎自用的成分,輕易是無法說服他的,隻有讓他自己慢慢去琢磨。當下,劉炎溪隻是說,那也好,反正他來接頭,應該是提供行動技術培訓和器材,那就得住在我們安排的地方,等於是在我們手裏,如有懷疑,有的是鑒識法子。當晚,褚介君、劉炎溪準時赴約。味旺飯莊位於濟南林祥橋經四路起點,是一家中檔偏上的魯菜館,開張兩年以來,生意不好不壞,在社會上的名氣也是一般,遠沒有老字號祥元館響。我方研究臥底方案時,決定把對方約至這家飯館來見麵。這倒不是出於對臥底安全的考慮,宮天雄原本是要深人虎穴的,組織上也不可能提供全方位的安全保護。這樣安排,純是出於對接頭暗語的考慮。

那張由“保密局”寄給白薑的明信片,據我軍方密碼破譯專家判斷,應是為了通知那句接頭暗語。隻是有一點軍方專家無法判斷,雪萊的那句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按說應是雙方各半句。可誰先說?通常應是前往接頭者即我方先說——“冬天來了”,然後,對方接下半句——“春天還會遠嗎”。當初白薑去青島呈遞“投名狀”和密函時,對方應該跟她說清楚暗語順序的,但我方對此一無所知。考慮到萬一出現失誤時有個回旋的餘地,我方商量了一個接頭方式。這個方式,隻有在味旺飯莊才可實施。當晚,褚介君、劉炎溪兩個準時抵達味旺飯莊。門口迎客的少年學徒把他們引領去了後院。

後院有四個包間,隻有一個亮著燈光。褚介君、劉炎溪上前,輕叩房門。裏麵一聲“請進”,兩人推門而入。包間麵積不算大,二十餘平方米,正中一張圓桌,迎門靠牆放著一張硬木長椅,兩端各置茶幾,一個身材頎長、皮膚稍黑、身穿煙灰色華毛葛長衫的二十七八歲男子應聲而起,放下手裏正在看的報紙,抱拳作揖:“二位先生,初次相見,兄弟有禮了,裏麵請!”

褚介君朝劉炎溪看了一眼,示意“電話裏正是這個聲音”。於是上前作自我介紹,因為還沒對暗語,也就不過報了個姓名。對方神態從容,不卑不亢:“敝人鳳越山——鳳凰的鳳,超越的越,山脈的山,本省煙台人氏。”

這時,跑堂送上香茶。雙方在長椅上落座,褚介君掃視屋裏牆壁上掛著的書畫,微微點頭:“鳳先生一看就是雅人,選的這家飯館也是書香之舍。”

話音剛落,外麵傳來一聲高門大嗓:“哪位朋友抬舉敝人啊?”緊接著,一個體態偏胖臉麵更胖的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貴客光臨,敝號蓬蓽生輝!”

跑堂向客人介紹:“這是我們蕭老板。”

蕭老板衝三人拱手施禮:“三位一看就是飽學之士,想是首次光臨?在下粗人,禮數不周,還望見諒。老三,去把土山酒取來。”

三個顧客麵麵相覷,不知這老板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蕭老板給他們一一倒茶後,那跑堂拿著一個粗陋的土陶酒瓶進來了。蕭老板說:“在下祖上原是釀酒的,到咱這一代,酒坊走水破產,天可憐見,幸得有百壇上輩埋留的土山酒完好無損。江湖上眾多朋友聞訊慷慨解囊,購酒相助,湊起本錢開了這家飯館。如今尚存數壇原酒,蕭某每年兌上自釀的白酒,拚製若幹瓶自飲土酒。但凡有緣遇上文人雅客光臨,對得上眼緣的,取出品嚐,不收分文。”

言畢,蕭老板一揮手,跑堂便把瓶口泥封開啟,頓時滿室酒香。眾人品嚐之下,皆讚不絕口。褚介君拿起酒瓶仔細端詳:“蕭老板過謙了,酒是好酒,瓶子也設計別致,乃是一件藝術品。從落款看,應出自閣下之手吧?”

蕭老板一迭聲“不敢”,解釋說這是他老父在世時設計製作的。劉炎溪和宮天雄也把酒瓶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一個說“厲害”,一個說“大開眼界”。蕭老板大喜:“敝號開張兩年有餘,這土山酒喝去七瓶,但看來有緣結交的朋友隻有眼前三位!”扭頭招呼跑堂:“文房四寶伺候。”

片刻,跑堂送上筆墨紙硯。蕭老板笑道:“不是在下臉皮厚,實是覺得今日幸運,遇到三位文人雅客。咱說過,這酒是奉送,不過呢,在商言商,生意人無利不起早,一應飯菜咱就收三位全價不打折了。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望三位先生留下墨寶,算是酒錢吧。”

這一說,宮天雄先是愣了,不吭聲。劉炎溪正盤算是否要推辭時,褚介君開腔了:“看來還真是有緣,以書畫換酒,自古有之,我等今日仿效古人行事,有何不可?”
說罷,鋪開宣紙,取筆墨,揮揮灑灑,很快就畫出了一叢竹子。褚介君祖上是專業畫師,其曾祖父曾被清廷召至京城為皇室畫過幾幅畫,據說民國時出現在海外拍賣行,拍出的價格若是以濟南地麵上的店鋪計算,一幅畫開兩三家上檔次的商鋪不成問題。因此,他能畫,而且喜歡畫。另一個劉炎溪,雖然家裏人沒有跟書畫沾邊的,但這人聰明,學啥像啥,對字畫也曾下過相當功夫,當下見褚介君已經畫了,說聲“獻醜”,另取一支筆,在竹子一側畫了一角岩石。要說國畫水平,這兩個還真算是業餘愛好者中的佼佼者。那蕭老板貌似粗拙,但顯見得在這方麵是有些眼力的,連連喝彩,拱手稱謝。然後,就請鳳先生獻技。

宮天雄一臉為難,說自己從未學過這一門,要他操筆作畫,好比趕鴨子上架。褚介君說鳳先生您就給蕭老板寫幾個字吧,看閣下的舉止氣質,定然是文化人,料想自幼就習練書法的。天雄苦笑:“那隻好獻醜了。”

宮天雄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被老學究督著臨過一段時間古帖,幾個字用心寫出來,連書法名家也還看得下去。開筆前,他想了片刻,似在考慮內容。最後,在橫幅的上半側寫下“冬天來了......”四個字,停下,退後,打量著出自其筆下的墨跡,口中輕輕念道:“冬天來了......”斟酌片刻,突然把筆往架上一擱,“墨枯筆澀,寫不下去了,還請褚先生給補上下句吧。”

褚介君點頭:“恭敬不如從命,如此,就鬥膽續貂了。”

毫無懸念,褚介君接著寫下的自然是“春天還會遠嗎”六個字,也是念了一遍,語調跟宮天雄一致。他不愧是祖傳筆功,是按宮天雄的行草體寫的,而且模仿了宮天雄的筆鋒特點,寫畢渾然天成,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蕭老板甚喜,吩咐跑堂把墨寶送交賬房徐先生,請他明天跑一趟“雅墨齋”裱飾,配上掛軸,回頭就掛在這個包間裏。

就這樣,宮天雄跟“暗殺團”接上了頭。一會兒,跑堂送上菜肴,三人淺斟慢飲,低聲交談。宮天雄向他們亮出了身份:“國防部保密局”特派員上尉助理。見兩人愕然,解釋說特派員過幾天將抵達泉城,他是特派員助手,內部稱助理,官稱“副官”,你們叫我“鳳先生”即可。兄弟先到幾天,是打前站的,所負職責是跟你們商量特派員抵達後的食宿安排、安全措施、訓練場所、行動設想等事務。

這頓飯局時間不長,不到一小時就結束了。三人出門,馬路對麵已經停了三輪車、馬車各一輛。褚介君告知鳳先生,給他安排的落腳點是“團體”骨幹成員梁成坤家,對麵停的就是梁成坤家的私家馬車。

梁成坤的父親梁興盛是舊軍人,北洋時期曾做過旅長、軍法處長。1928年退出行伍,三年後回濟南梁公館長期定居。近日,一向深居簡出的老梁突然決定出門,說是去天津、北平轉轉。後來知道,他其實是受中共方麵所托,秘密前往南京、上海,向在那裏的原軍中同袍宣傳中共的統戰政策,希望他們棄暗投明。老梁出門後,梁成坤便是家中當然的主人。梁成坤居住的後花園與前而有隔斷,還有後門,可日夜隨時進出,比較行私密性。因此,事先褚介君就已讓其表兄劉炎溪跟他說過,待“保密局”方麵派來聯絡人員後,暫時下榻於他家。梁成坤認為沒有問題,一口答應。

當下,宮天雄便上了馬車,隨梁成坤前往梁宅。專案指揮部安排在飯館外麵的我方便衣悄然尾隨。

梁成坤把宮天雄安排在後花園他單獨居住的小院落裏。從院門進去,是一個二十平方米的院子,穿過院子,有三間平房,正中是客廳,兩側則是兩個臥室,兩人各居一間。宮天雄對這個環境表示滿意。兩人在客廳裏喝著咖啡閑聊了一會兒,各自回房安歇。

那麽,褚介君、劉炎溪對這位鳳先生是否放心了呢?此刻,這二人正在一家咖啡館裏,對之前的接頭情況進行複盤。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麽破綻,鳳先生所說的暗語以及雙方上下句的銜接,都符合寄給白薑的那封密函的內容。可是,接頭的整個兒過程,讓兩人都有種蹊蹺的感覺。他們對特工活動再外行,也不會允許這種蹊蹺持續下去。最後二人認為,還是應該進行認真核查。具體該怎麽核查呢?褚介君吩咐:“你連夜通知小寶,讓他明天去雅墨齋走一趟,了解一下味旺飯莊是否把書畫送去裝裱了;另外,蕭老板如果是雅墨齋的老客戶,就順便了解一下蕭老板和他那家飯館的情況。”

兩人離開咖啡館後,各自返回下榻處。一路上,自然受到了我方便衣的跟蹤。負責跟蹤劉炎溪的是新組建的偵查三組的便衣,他們當然不知道劉炎溪還接受了“連夜通知小寶”的差使,隻管尾隨就是。劉炎溪是坐一輛黃包車走的,行不多久,黃包車在一家旅館前停下了,劉炎溪下車進了旅館,三輪車則停在門口。跟蹤便衣估計劉炎溪是去旅館見什麽人,或者旅館是“暗殺團”的一個聯絡點,他是奉命去傳遞消息的。此刻,便衣也沒有別的選擇,隻有就地隱蔽等候。

劉炎溪入內時間不長,幾分鍾就出來了,上了三輪車繼續前行,一路到家,便衣就在其住宅周圍監視。他們當然不知道,剛才劉炎溪進那家旅館隻不過是借用該旅館的電話機,跟褚介君所說的那個“小寶”通了個電話。但便衣在工作記錄本上對這一情況作了記錄,次日上午,組長前來接班時查看後,立刻向專案指揮部報告了。

劉炎溪去旅館之舉,由指揮部另行調查。劉炎溪打電話通知的這個“小寶”,姓寶名源,是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當年濟南有一家在古玩界頗有名氣的店鋪,名喚“寶鑒寶”,那是小寶的老爸寶滿世經營的。老寶出身津門,自幼過繼給號稱“津門鬼工”、有一手修複古董絕技的舅舅為子,幼時耳濡目染,十五歲正式拜師,不過七八年,其對古董的鑒識水平已經名傳京津。舅舅去世後,寶滿世不想子承父業幹修古活兒,就接受了北京一家當鋪的邀請,過去做起了朝奉。十年後,因拒絕作偽,得罪了豪強,為避禍悄然潛往濟南,買下一座宅子,大門上方懸掛一塊黑底金字橫匾:寶鑒寶。

老寶在自己家裏接待登門有償求鑒的各方來賓,也沒去申領工商執照。當時工商管理比較鬆,官府也就不去理會。這種鑒寶中當然會遇到倒鬥君子江洋大盜送去的贓物,但老寶經驗豐富,應對起來遊刃有餘,警局江湖兩不得罪,平平安安過到解放後。寶鑒寶也無所謂關門開門,有主顧來照樣接待,沒人來老寶則優哉遊哉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其子小寶沾老爸之光,長到這麽大了沒吃過苦頭,初中畢業後沒考上高中,就跟著老爸學鑒寶,煩了便去公園打拳練氣功,跟劉炎溪就是在公園相識的。以劉炎溪在氣功方麵的造詣,小寶做他的徒弟還不夠格。而且劉炎溪生性恃才傲物,通常不肯指點別人。但對小寶倒是例外,旁人都說這哥兒倆天生有緣。小寶也把劉炎溪當大哥,言聽計從。那晚劉炎溪回家路上拐進旅館,連夜給小寶打電話請他明天上午如此這般了解相關情況,後者盡管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還是一口答應。後來,就是因為這個電話,這位寶少爺給判了三年徒刑,罪名是“現行反革命”。不過,寶少爺已經算幸運了、他是“暗殺團”案件中處刑最輕的一個——他隻是少不更事被人利用了,他的行為也未對我方偵破案件造成嚴重後果。

由於寶鑒寶的原因,小寶跟全濟南所有古玩店鋪都熟識,味旺飯莊蕭老板讓賬房去裝裱字畫的那家老字號雅墨齋的江老板還是他幹爹,本根本用找借口探聽,一問江幹爹就都請楚了。專案指揮部之所以把宮天雄跟“暗殺團”的接頭地點設於味旺飯莊,是因為該飯莊的真正“老板”是中共濟南市委社會部。兩年前,經華東局社會部批準,中共濟南市委社會部(跟濟南解放後的社會部沒有關係,史稱“濟南老社會部”)開了這家飯館,作為我方地下情報活的一個密點。解放後,濟南老社會部的工作結生,味旺飯莊移交濟南市委,人員、門麵、經營方式原封不動,對外照常經營,對內繼續保留原密點功能。

飯莊蕭老板,名宗培,抗戰中期加入地下黨,一直在濟南從事地下交通工作。他還真是祖傳釀酒行業出身,其父也確實是在市郊接合部開酒莊的。兩年前,因革命形勢發展需要,組織上指令他改行經營餐飲,以開飯館為俺護在濟南市區設立密點。

蕭宗培外表粗拙,其實心眼卻是玲瓏剔透,喜歡琢磨,很快就改行成功,完全過入角色。在飯館包間裏懸掛顧客字畫,是他掩護身份、便於開展工作的一個招術。像他這種角色,一旦有了主意,實施前肯定會把前前後後所有環節考慮清楚,具體做起來一絲不苟滴水不漏。味旺飯莊尚未開張前,他就已在結交本城古玩行業的朋友了。小寶幹爹開的那家雅墨齋,確實是蕭老板的定點協作方。次日,飯店賬房就把昨晚三個顧客合作的書畫送去裝裱了。

按說“暗殺團”頭目褚介君、劉炎溪接到小寶的報告,心裏的石頭總該落地了吧?不,隻落了一半,褚介君信以為真,劉炎溪卻還是心存疑慮,不過他沒向褚介君透露,想繼續留意兩天再說,他也有這個機會——堵介君是職業教師,平時從周一到周六上下午基本都排了課,盡管有多有少,但沒有大段時間可供外出,隻有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去會晤鳳先生。而劉炎溪目前無業,時時有空,如此,陪伴鳳先生就成了他的事,順便也可以把“暗殺團”的情況跟這位特派員助理聊聊。在這種接觸中,他就可以對鳳先生進行觀察、試探。

在飯莊接頭的第二天下午,劉炎溪便去了梁公館。他跟梁家是親戚,與梁成坤是姨表兄弟,一向是梁公館的常客,前幾年不那麽忙時,在梁家一住半月也是有的。劉炎溪抵達後,先是拜見梁成坤的母親、他的嫡親阿姨、梁公館的女主人薛氏,說了一會兒話。問及梁成坤,薛氏說阿坤這幾天很少外出,一直在後花園待著,說是習練你教他的氣功呢。劉炎溪聞之心頭一鬆,暗誇表弟做事縝密,把鳳先生接到家裏住著,竟連自己的母親都給瞞住了。

接著,劉炎溪在後花園梁成坤獨住的小院跟鳳先生見麵。三人喝茶聊天,海闊天空胡侃了一陣,劉炎溪使個眼色,表弟便離開了。劉炎溪開始試探:“鳳先生,兄弟奉褚介君先生吩咐,前來奉上咱們這個團體的名單。”一邊說,一邊從袖口裏掏出一頁折疊著的道林紙,展開,雙手送上。

這張紙上寫著二十來個人名,後麵注上了年齡、職業和住址。按照劉炎溪的想法,如果鳳先生是前來臥底的共黨便衣,其目的自然是為謀取“暗殺團”成員底細,以圖一網打盡。那他此刻送上這份杜撰的名單,對方還不是迫不及待立刻拿到手裏?可是,鳳先生手是伸出了,卻沒接名單,而是拿起茶壺往自己麵前的茶杯裏斟茶水,那個角度正好把名單遮擋住了。鳳先生淡淡地說:“感謝劉兄的信任,不過,‘團體’有紀律,所有同誌無論職位高低,都須嚴格遵照命令行事。兄弟此行,所奉指令是為特派員打前站,其餘一應事項未奉授權,不便接受這份名單。”

劉炎溪神情略顯尷尬,隻得收起名單。此後,兩人的談話內容轉到了濟南解放後的治安形勢、政治狀況等方麵,由此漸漸接近核心問題,這才是“暗殺團”方麵真正關心的。鳳先生告訴劉炎溪,特派員不日即可抵濟,據其所知,將會帶來委任狀、武器、器材、經費等,還有兩個精諳行動的教官,對這邊的新同誌進行特工技能培訓。見劉炎溪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鳳先生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微微一笑:“劉先生大概以為兄弟還身兼行動教官職責吧?嗬嗬,兄弟是搞情報出身,不諳行動術,不瞞閣下說,別看我這身板似乎還可以,但若是走在馬路上跟人打架,尋常路人十有八九能贏我。”

說到這裏,梁成坤進來了,說他已經吩咐家裏的廚子準備菜肴,請表兄留下用晚餐。席間,三人邊吃邊聊,鳳先生說了些原“軍統”以及改組“保密局”後特工訓練班訓練情報特務的一些趣聞,讓劉、梁二位大開眼界。

次日,即4月11日中午,劉炎溪引領褚介君前來拜望鳳先生。他們帶來了途中購買的鹵菜和酒,梁成坤又讓家裏的廚子炒了幾個菜,四人一起吃了一頓午餐。褚介君已經聽了劉炎溪昨天跟鳳先生的談話情況,此番前來是跟鳳先生商量特派員和特工教官抵濟後的下榻寓所、培訓場所等事項的安排。鳳先生說,這正是他這個打前站的助理所要了解的內容,請“暗殺團”盡快著手物色。如果一切順利,就通過來時上峰交代的聯係方式,把用暗語起草的電稿轉交濟南潛伏同誌發出。待收到回電,就可以知曉特派員及教官何時過來了。褚介君、劉炎溪當場就開始商議,有了一個初步打算。

這次見麵,鳳先生取出其隨身攜帶的黃金十兩交給褚介君,說這是團體臨時撥給“暗殺團”的活動經費。

至此,“暗殺團”兩個頭目對這位“特派員助理”再無懷疑。褚介君遂提出一個要求,說我們這個“暗殺團”成立多日,成員都是忠於黨國的熱血青年。之前由於尚未獲得黨國認可,不敢貿然行動,唯恐魯莽之舉給“保密局”對濟南的全盤計劃造成不良影響。但大夥兒這些日子愈發躍躍欲試,鳳先生蒞臨之前一天,兄弟和小劉還在商議如何予以適當安撫,讓大夥兒既能保持旺盛鬥誌,又能靜心耐性等候上命。如今鳳先生代表“保密局”抵濟,兄弟有一個不情之請一一是否可以接見“暗殺團”全體成員,給予勉勵。如此,可以起到振奮士氣之效。昨天,劉炎溪要把“暗殺團”的假名單交給鳳先生時,具有豐富隱蔽戰線鬥爭經驗的宮天雄不但拒絕接受,還故意借倒茶的動作遮擋名單,以示自己不感興趣。他判斷對方此舉可能是一種試探,當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並不急於獲取名單——隻要打入“暗殺團”內部,總有辦法獲取這方麵情報的,比如召見骨幹成員,或者執行第二方案,假戲真做,派遣第二批臥底便衣以“特派員”及“教官”身份“抵濟”。他們一到,召見“一眾弟兄”,屆時指揮部調動軍警即可一網打盡。因此,事先製訂臥底方案時,宮天雄已經打定主意,萬一出現這種疑似試探,不管是真是假,幹脆一律拒絕。

現在,褚介君當麵提出“接見全體兄弟”宮天雄是否該點頭呢?這在事先製訂臥底方案時也有預案,那就是:同意!不過,褚介君提出不能在其下榻點跟大夥兒見麵,而是要另選一個僻靜之處。宮天雄一口答應,讓褚、劉盡快安排。從我方來說,隻要有具體的見麵地點,在哪兒抓都一樣。一小時後,褚介君、劉炎溪告辭而去,宮天雄和梁成坤也各自歸房午休。宮天雄寫了一紙匯報臥底情況的條子,隨身密藏。頭天,他剛入住梁公館時,梁成坤得知鳳先生已經數年未來濟南,熱情相邀,說要陪他到外麵逛逛。下午三點多,宮天雄正盤算著怎樣找借口去外麵傳遞情報,梁成坤主動前來詢問他是否有興趣去外麵轉轉,正中宮天雄下懷。兩人結伴外出,去商埠逛到暮色初上。其間,去百貨公司時,宮天雄借去洗手間的機會,把紙條遞給了尾隨進入的跟蹤便衣許嘉新。

晚飯兩人是在外麵館子吃的,返回梁公館,兩人喝茶聊了一會兒,各自回房休息。
這時,專案指揮部已經研讀了宮天雄傳遞出去的條子,常務副指揮長穆貴根即向淩雲作了匯報。午夜前,淩雲轉報李士英局長,兩位領導對案件的進展均頗覺欣慰。
殊不料,此時此刻,躺臥床上業已入睡的宮天雄正被一個無聲無息潛人臥室的黑影用手槍對準了腦門兒......

十四、天網恢恢

這個黑影,竟是休學養病的肺結核患者、梁公館的少東家梁成坤!

這是一支勃朗寧M1903,即著名的“馬牌擼子”。事後知道,這是梁少爺的老爸,北洋軍隊的旅長、軍法處長梁興盛的佩槍。梁興盛早年是神槍手,會使雙槍,而且嗜槍如命,退出軍界時就把兩支“馬牌擼子”帶回家了。早些年頭兒還是槍不離手,當然,真的要打也隻能去郊外。梁成坤少年時經常隨父去郊外遊玩,老爸認為男孩子應該會使刀槍,就教兒子打槍。梁成坤對此不感興趣,他潛意識中始終認為自己今生不會跟槍支為伍,所以並不熱心,但不敢違抗老爸意誌,裝模作樣學學而已。

梁興盛後來患了風濕症,再去郊遊不那麽方便了,自然也沒法兒打槍過癮了。但他不舍得就此把手槍束之高閣,依舊每月一次拿出來認真擦拭。解放後,人民政府飭令收繳民間武器,老梁舍不得和“馬牌擼子”告別,隻交出一支,把另一支手槍和幾匣子彈、軍用匕首以及一副白銅手銬藏了起來。現在不知怎麽,讓梁成坤找了出來,用來對付鳳先生了。

宮天雄聽見動靜,睜開眼睛一看,發現已被梁成坤用手槍逼住。驚問何故,梁成坤不答,隻低聲喝令:“不準吭聲,可留性命!”說著,退後兩步,扔過手銬,“自己銬上!”

宮天雄歎了口氣,嘀咕了一句“恭敬不如從命”,真把手銬銬在自己的兩個手腕上。
梁成坤說:“鳳先生,我看你是個斯文人,也就不為難你了。你乖乖待在這屋裏,到時自有人來跟你見麵。我把房門鎖上,外麵已經有人看守住了,你也甭想從窗口出去,否則大棒伺候,怕閣下經受不住,那就是自討苦吃了。”

言畢,梁成坤退出房間,宮天雄在屋裏聽到了他鎖門的聲音。

梁成坤把手槍掖在身上,悄然出了梁公館大門。負責監視的便衣忽見梁成坤深夜出門,自然警覺。這天帶班的正是偵查一組組長吳冰琨,見狀便叫上一個便衣,一人步行一人騎車悄然尾隨。梁成坤全無警惕之意,出門後沿著馬路走出百來米,遇見一輛收工的三輪車,叫停,上車吩咐車夫:“市公安局!”

靜夜中說話聲音容易傳開,跟在後麵的吳冰琨暗吃一驚,尋思這主兒怎麽會奔市局去呢?難道是發現被跟蹤了,故意瞎說?當下也來不及多想,騎車跟了上去。

三輪車還真往市局方向去了。吳冰琨跟到市局門口,看著梁成坤下車,掏錢把三輪車打發走,直奔大門口一側的木崗亭,對早已警惕地盯著他的哨兵說:“我要見李局長。”
崗哨自然要盤問,門衛室的一位留用老警察聞聲也打開窗子探出腦袋,看是什麽人夤夜求見本局一號首長。這時,吳冰琨已經趕到,招呼梁成坤:“你跟我走就是。”一邊說,一邊朝門衛亮出證件。

吳冰琨把梁成坤帶人市局,進了接待室。梁成坤再次申明“要見李局長”。吳冰琨問他有什麽事,梁成坤說:“我是罪人,現在前來自首檢舉,事關重大,隻有跟李局長當麵說我才放心。”

用現在的說法,梁成坤智商比較高,情商卻低。他在受表哥慫恿糊裏糊塗參加“魯濟勘亂建國團”時,根本沒想過此舉將會帶來的嚴重後果。起初劉炎溪拉他人夥,並未提起過這個組織的正式名稱,更沒說過“暗殺”等破壞活動,隻說大夥兒的出身都差不多,在共產黨統治下料想不會有好果子吃,被收拾是遲早的事。與其等著挨刀,不如大家抱團相互依靠,瞅空子做點兒生意,發些亂世財,以便日後時局緊張了,也有條退路。梁成坤對白薑也是這麽說的,白薑更是糊塗,她正戀著梁少爺,人家跟她說什麽就接受什麽。

青島之行,劉炎溪對梁成坤的說法是跟“軍統”(盡管已經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但民間依舊沿襲“軍統”的舊稱謂,包括商家開發票,竟然還是用“軍統”的抬頭)談生意,梁成坤信以為真。3月16日清晨,劉炎溪把密和“投名狀”送來,讓梁成坤交給白薑,因為封得嚴嚴實實,梁以為確實是做買賣的“樣品”。

白薑從濟南回來後,把一應情況告訴梁成坤,後者猶自深信不疑——白薑去青島警察局見朱督察官時,人家看過密函,沒問她什麽,對她還很客氣,開車把她送去的“保密局”山東站外表看似一家公司,接待者也很斯文和善。據褚、劉到案後交代,密函中對“信使”的情況作了說明,因而對方跟白薑聊天的內容,隻字未提黨派政治,隻是在最後說到接頭暗語時解釋:目前青島和濟南分別是國共政權掌控,為防引起誤解,回頭這邊派去的人跟你方要用暗語確認關係。

白薑本是捎信,這就是口信了。回濟南後,也是照樣一五一十向梁成坤複述的。梁成坤向劉炎溪回報情況時,表哥方才把真實情況向他稍稍透了些底。梁成坤聽說近日鬧得滿城風雨的祥元館三命凶案竟然是褚介君、劉炎溪發起的那個他至今尚不清楚名稱的“團體”策劃實施的,而且白薑此番前往青島聯絡的是“國防部保密局”山東站,不由得又驚又怒,竟然當場昏厥。被劉炎溪施展氣功手法推血過宮折騰醒後,號啕大哭,恨不得撞牆自盡。

他的這種劇烈反應使劉炎溪大出意外,不過,劉知道表弟是個書呆子,生氣也隻不過一時。於是,先讓梁成坤可勁兒發泄,再做思想工作。不說其他,單說法律責任:把“團體”名稱、性質、已經做了些什麽、還準備做些什麽說了說,又指出你小梁以及白薑參與其中起到了什麽重要的作用,如果事情穿幫,共產黨方麵會如何處置,等等。

言簡意賅地說了一番,聽得梁少爺瞠目結舌,繼而驚慌失措,嚷嚷著說要“退出”。劉炎溪說兄弟啊,法律你知道嗎?你即便退出了,咱這個團體一旦穿幫,你所犯的事兒還是要受到追究的。就像白小姐,她根本沒參加咱們這個團體,但到時候人家照樣要逮她,該吃官司就吃官司,該上法場就上法場。再說,咱這個團體不是公司,一旦進入,沒有退出之說!以前“軍統”就是這樣的,誰想退出,戴老板使個眼色人就沒啦!現在人家“保密局”已經決定接納咱們了,那就是人家管我們這一夥了,誰退出誰就是叛徒,你要退出,還不是悄悄滅了你?梁成坤真的怕了,劉炎溪說這樣吧,等咱這個團體正式開張了,我跟褚先生說一下,盡可能不給你安排活兒就是了。白小姐沒有參加團體,沒她的事兒,隻要關照她對青島之行守口如瓶即可。另外,老弟你想太平的話,就有責任注意咱們這夥人的事兒不能泄露,否則,中共警方動個小指頭就把咱們給滅了。

誠如劉炎溪所料,他這個書呆子表弟就這樣給唬住了。本來,也就沒有今晚梁成坤奔市公安局自首之事了,估計他會在“暗殺團”這條船上待下去,直到沉沒。可是,他把表哥的話聽進耳朵裏後,真當回事了。尤其是對“嚴防泄密”的告誡,他自己可以保證做到,擔心的倒是白薑。於是就接著琢磨,白薑如果泄密,會在哪個方麵發生問題?回憶下來,所有需要保密的都己經叮嚀過了。他還沒想出什麽來,白薑卻向他透露了一件事:她把那塊懷表給弄丟了。

梁成坤知道懷表的來路,料想不好,趕緊去報知表哥。劉炎溪即與褚介君等密議如何應對,先是要求白薑辭職,白薑照辦。然後,又決定要滅口。這是瞞著梁成坤的,滅口過程前麵已有交代。

劉炎溪對白薑之死的說法是“投井自盡”,梁成坤半信半疑。為此他特地致函賈良秋打聽。

賈把信函轉給褚介君,褚又跟劉炎溪商量應對之策。劉炎溪根據褚的意見,去梁公館跟表弟作了一番解釋。梁成坤這時終於不“呆”了,斷定白薑必是死於“暗殺團”之手。梁成坤已經把白薑作為自己的未婚妻看待了,沒想到,這麽個美女說沒就沒了。究其原因,他有責任。但是,他認為主要責任還是在“暗殺團”,具體則是劉炎溪。如果沒有劉炎溪的勸誘,他不會參加“團體”,也就不會讓白薑去青島;白薑如果不去青島,那就不會招來殺身之禍。

當下,梁成坤決定要向“暗殺團”報仇。怎麽報?反複盤算下來,隻有向公安局自首檢舉!主意打定,正好劉炎溪過來商量“保密局”派人前來聯絡,要下榻在梁公館之事。梁成坤尋思這是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遂打定主意,等“保密局”的人來了再去公安局。
梁成坤如此這般坦白交代後,吳冰琨和常務副指揮長穆貴根急報主管領導淩雲。淩雲沉思片刻,問穆、吳二人:“下一步應該怎麽走?你倆是怎麽考慮的?”

吳冰琨已經有了近乎成熟的想法,當下便說了說——

梁成坤隻知道“暗殺團”部分成員的姓名,掌握的地址更少,目前還不能收網。眼下要立刻作出決定的是兩件事:一是宮天雄同誌的去留;二是如何處置梁成坤。吳冰琨認為,宮天雄的臥底使命尚未完成,而從梁成坤的供詞看,他已經獲得了“暗殺團”方麵的信任,這兩天有望製造獲取全部目標信息的機會,所以,臥底行動應該繼續進行。至於梁成坤,吳冰琨的意見是立刻放他回去,他還不知道宮天雄是我方臥底(也沒必要讓他知道),還想檢舉立功哩。可以讓小梁繼續發揮這份積極性,給他將功贖罪的機會:

一是密切監視“特派員助理”鳳先生,有什麽情況及時報告,日常接觸中必須小心謹慎,照顧好鳳先生,凡是“暗殺團”對鳳先生有任何動作或者議論,都須及時報告。至於他剛剛把鳳先生銬起來的解釋,就說是“奉命行事,意在試探”即可。此外,他的自首,回頭我方要告知宮天雄。

二是讓小梁注意收集“暗殺團”的信息,從成員名址、活動情況到成員互相之間是否有橫向聯係等。給小梁一個傳遞情報的方式,比如在梁公館附近某個旮旯的牆縫、樹洞、石頭下麵等處,約定兩個固定位置和暗號,用以交換情報。

淩雲和穆貴根議了議,認為吳冰琨的想法很好。淩雲囑咐吳冰琨:“你這就去跟梁少爺談一談,告訴他共產黨說話算數,他已經有立功行為了,希望再接再厲,肯定可以獲得寬大處理。另外,老吳你以後就不要直接上一線監視了,以防被梁成坤認出,萬一他繃不住露出馬腳,那就弄巧成拙了。”

吳冰琨說:“那我得趕緊去跟梁成坤談話,然後立刻叫人送他回家,宮天雄同誌還被銬著呢!”

淩雲笑道:“像宮天雄這樣的角色,別說一副手銬,就是加上綁繩隻怕也奈何不了他。梁成坤交代,他給宮天雄的茶水裏下了安眠藥,我估計宮天雄並未中招,憑他的身手和那份警惕,怎麽會栽在梁成坤這個外行手裏?”

果然,梁成坤回家後看到的那一幕,使他吃驚不小——客廳裏亮著電燈,鳳先生獨自踞桌迎門而坐,正一邊看《三國演義》,一邊喝茶;手銬已經打開,端端正正擺在桌子正中。看梁成坤那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微微一笑,指指手銬:“這玩意兒,物歸原主。”
梁成坤愣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您......不是說不會武功嗎?”

“我是不會武功,不過,開鎖倒是學過,手銬應該是鎖具中最容易對付的一種。”

梁成坤拱手作揖:“對不起,小弟孟浪了,這事......”

鳳先生打斷了他的話頭:“不必解釋,你這樣做肯定有你的用意,我理解。這事過了就過了,雙方都忘了吧。請坐,喝茶!我這是借花獻佛,茶是你的,放心喝就是,這裏麵沒有擱藥。”

梁成坤聽著簡直頭皮發麻,暗忖這鳳先生厲害啊,原來他知道我下藥了。那看來我潛入臥室他也是察覺的,隻不過故意不作反應罷了。估計他是對我手下留情了,否則,隻怕我把手槍對誰他的腦門兒也製服不了他。唉!小看人家啦!

褚介君、劉炎溪兩個頭目對旨在“鼓舞士氣”的“特派員助理”接見的準備熱情甚高,準備進度也很快。隔日,劉炎溪就來到梁公館,告訴鳳先生說已經找到了一處場所可供接見弟兄們。

那是位於第四區官紮營的一家麵粉廠的庫房,位於該廠後院偏僻處,有後門,臨小河。最近該廠由於原料緊缺導致部分停工,庫房空著。看守庫房的董老頭兒是“暗殺團”一名前天才吸收的弟兄的舅舅,跟他的說辭是,幾個要好朋友請了位教國術的師傅,想在麵粉廠庫房跟人家見麵,接受師傅的當麵考察,看是否有緣成為弟子。董老頭兒以前曾救過老板的性命,在麵粉廠麵子很大,聽後立刻拍板說行。

至於日期,就定在明天下午三時。褚介君學校有課,不便請假,就不過去了。不過,褚介君特地讓劉炎溪轉告,見麵結束後大夥兒去附近的“妙味齋”聚餐,讓劉炎溪先去訂席。劉炎溪覺得還是先征求一下鳳先生的意見為妥,此刻麵稟,鳳先生馬上搖頭:“一幹弟兄過去,得三桌吧?”

劉炎溪算了算:“連同你我和褚先生、小梁,全部到場應是二十四位。”

“如此算來,即使擠著坐,也得兩桌。這不是兩三個人的隨意小酌,即使菜肴點得有限,酒總要喝的。一喝酒,大夥兒總要說說話,那還不惹人注目?又是晚市,一旦跟其他食客發生糾紛吵起來,還不驚動官方?派出所警察或者馬路上的巡邏隊還不要來看看?那不是沒事找事嗎?我鳳某屆時自然一並卷人,一旦折進局子,哪裏還有生還之望?這可真叫‘千裏送人頭’了。劉先生您說呢?”

一番話說得劉炎溪驚出一頭冷汗:“幸虧先來征求鳳先生的意見,否則,還真得看運氣好歹了。如若運背,那沒準兒就是滅頂之災啊!”

劉炎溪離開後,梁成坤佯稱要出去買東西,把這個情況寫了一份情報,送往跟專案指揮部約定的密點。宮天雄待他走後,也用蠅頭小字寫了一紙條子,然後打開後門,佯裝出去溜達,把情報藏於河邊的一塊石板下麵。當晚,專案指揮部舉行會議,李士英、淩雲均到場。謹慎分析掌握的全部情況後,最後拍板:明天下午收網!

隨即著手了解現場以及周邊區域地理環境,安排軍警力量,物色埋伏位置,以及行動後押送案犯的交通工具和關押場所等。

次日,4月巧日中午,副指揮長穆貴根正準備化裝前往現場檢查準備工作做得是否到位,忽然有一個電話打進來。穆貴根接聽後,神色突變,放下黑色電話機聽筒,一邊沉思,一邊把手緩緩伸向另一部紅色電話機。那是保密電話,在場其他人見之,立刻全部退出這間屋子,最後離開的臨時秘書小楊還輕輕把門關上了。穆貴根這個電話是打給淩雲的,向領導報告剛剛得到的一個消息:在北坦南街白氏住所內外執行蹲守使命的偵查二組組長杜誌堅報告,發現疑似“保密局”特務前往白宅聯......

一小時前,化裝走街串巷叫賣炒貨的偵查二組便衣錢尚禮把擔子停在距白宅大約五六十米開外的一條巷子口,吆喝著招徠生意。做了幾筆小買賣後,他點了支香煙抽著,出於職業雙耳朵下意識地聽著四周動靜。很快,他對一個大嗓門兒女子說的話產生了興趣。
那是家住附近的家庭婦女黃嬸,人稱“大喇叭”。黃嬸從菜場買菜回家,途中遇到熟人駐步閑聊,說剛才她在菜場門口“聾子柳”的包子攤買包子,身後有一個顧客,掏錢買了兩個肉包子,拿了包子卻沒走,問攤主附近有沒有姓白的住戶。“聾子柳”天生失聰,做買賣隻管收錢遞包子,無法跟別人進行言語溝通。那顧客問了兩遍,“聾子柳”卻沒任何反應。柳嬸是個熱心人,見狀便說附近姓白的住戶隻有一家,就母女倆,娘姓白,女兒隨母也姓白。對方問那女兒是不是叫白薑,是醫院的護士?柳嬸說您說得對,不過,那閨女已經歿了。對方顯然大吃一驚:“歿了?年紀輕輕,怎麽說歿就歿了呢?”

白薑的屍體被發現前,其母白淑華先發現住所被盜,警方來勘查時,在水井裏找到了屍體。專案組斷定其被害與“喑殺團”有關,做通了白淑華的工作,對外宣稱白薑係“自殺”。四鄰八舍遂也這樣認為。現在,心直口快的黃嬸對那男子說的也是這話。對方聽後連說“可惜”,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一一所去方向,正好跟白宅相反。

黃嬸當時也沒多想,回家路上,想想那男子似乎顯得奇怪:那人顯然跟白家相識,對白薑之死感到“可惜”,那看來是跟白家閨女見過麵的,現在聽說人家出了那麽大的事兒,怎麽不去白家看看,慰問一番?正這麽想著,被迎麵走來的一個熟人彭嫂喚住,兩人駐步閑話,她就不假思索地說起了剛才的一幕。

言者無心,說說而已,七八米開外巷口那個“賣瓜子小販”錢尚禮聞之卻是一個激靈。當即挑起擔子就走,七拐八彎進了設於白宅斜對麵的秘密監視點,向組長杜誌堅報告這一情況。杜誌堅估計,那男子不是“保密局”派來欲跟“暗殺團”接頭的特務,就是接頭特務雇傭進行試探的臨時工替死鬼。從那句對白薑之死“可惜”的感歎語判斷,這主兒可能見過白薑,說不定還有過交談。沒準兒就是一個多月前白薑作為“暗殺團”信使前往青島跟“保密局”山東站聯絡時山東站接待她的幾個特務之一。

杜誌堅立刻作出反應。監視點一共有三個人,他留下另兩人繼續蹲守,自己直奔派出所,臨時借調四名警員,分頭在附近大街小巷查訪那個疑似特務的男子。直到中午也沒發現影蹤,便向指揮部打電話報告。

穆貴根接到電話,意識到此事重大,甚至會影響到今天下午的收網行動,隨即報告淩雲。淩雲和濟南市公安局局長李士英緊急商議,兩人認為杜誌堅對那個男子身份的懷疑是靠譜的,此人十有八九是奉“保密局”派遣前來濟南跟“暗殺團”接頭的特務。出於謹慎,他唯恐白宅情況發生變化,故先在坊間打探。那麽,獲知“白薑已死”的消息後,他會作何反應呢?從特務這一行的“工作思路”來判斷,此人不可能僅憑坊間傳言就放棄差使逃離濟南,這樣回去他向上司是交不了差的。所以,他有兩個選擇,一是設法查明白薑死訊的真實性,如果情況確鑿,那還得弄明白準確死因;二是可以把白薑之死的信息擱置一旁,設法跟“暗殺團”聯係。李、淩兩領導研究下來,認為我方應該將這個送上門來的特務擒獲,才能徹底粉碎敵人的陰謀。鑒於該敵特分子已經被驚動,目前不知蹤跡,一般說來很難在原定今天下午的收網行動前抓獲,考慮到收網行動有驚動該特務的可能,決定暫不收網,把原定的突入麵粉廠的抓捕行動改為對“暗殺團”成員進行秘密跟蹤,掌握他們的住址後再伺機收網。為防節外生枝,應通知宮天雄向“暗殺團”頭目提出,“從安全計,今晚原定的餐飲安排取消,‘接見’時間應控製在一小時以內”。

查緝特務的指令迅速發出,濟南全市十一個區的公安分局、七十一個派出所聞風而動,立刻派出警力,在各自轄區管段以隱蔽方式排查可疑對象。直到傍晚,專案指揮部雖然接到過十幾個電話,報稱發現可疑目標,可是,派員前往核查,最終都排除了。

“暗殺團”在麵粉廠的“接見活動”,倒是順利結束了。宮天雄午後接到指揮部密訊時,隻知道“暫不收網”,並未得知“改收網為跟蹤以獲住址”的決定。但他以資深情報工作者的經驗和直覺,準確判斷“接見”結束後我方便衣肯定會對從這裏離開的每個目標進行跟蹤。考慮到便衣同誌跟蹤行動的順利進行,他向褚介君、劉炎溪提出建議,為防惹眼被外界懷疑,二十多人宜分散離開,單個上路,禁止結伴而行,途中萬勿生事。兩個頭目不疑有他,立刻點頭。如此,宮天雄離開麵粉廠時也未和梁成坤同行,各走各的路。梁成坤惦記著要向專案指揮部提供“鳳先生接見暗殺團全體成員”的最新情報,擔心回家後再突然外出會引起鳳先生的懷疑,在離開麵粉廠前已跟鳳先生打了招呼,說他要為母親去裁縫鋪催問定做的衣服,可能要稍晚再回家。宮天雄請他自便,說自己正好可以借機在外麵溜達溜達,說不定也會晚點兒回去。宮天雄還真是去逛街了,在商埠熱鬧地段轉悠許久不說,還進了一家清真館子,要了半斤醬牛肉、一小瓶燒酒,從門口報童手裏買了一份報紙,一個人吃喝看報,臨末還要了一碗羊雜湯麵,吃飽喝足後,方才叫了一輛出租馬車返回梁公館。

他和梁成坤進出基本都是從後門走的,頭天入住,梁成坤就給了他後門司必靈鎖的鑰匙。當下開門進人後花園,發現他和梁成坤住的小院裏有燈光,尋思梁成坤已經回家了。往前走,看清亮燈的是正中那間客廳,心想梁成坤隻怕還在等候俺“鳳先生”吃晚飯呐。正尋思間,已躡足悄行至門口。伸手輕輕一推,門沒拴,梁成坤坐在迎門靠牆的那張木沙發上,坐姿看著似乎有些異樣。宮天雄一個激靈,說時遲那時快,伸出的那隻腳立刻止住,整個身子正待往門外退,隻覺得頭頂一陣風聲,一根棍棒劈頭蓋腦砸了下來!宮天雄在閃躲的同時,聽風辨聲飛起一腳,口聽“哎喲”一聲,偷襲者被踢個正著,跌翻在地,雙手捂住小腹,一時站不起來。宮天雄上前一腳踩住其胸膛,對偷襲者進行搜身,並無武器,遂一把將其扯起,扔至牆角。定睛打量,那是一個中高身材、二十七八歲的漢子,一張長得還算端正的白淨臉,五官緊擠一團,額頭冷汗沁滴,估計被宮天雄那一腳踹得不輕。宮天雄扔下這主兒,來到沙發前,這才發現梁成坤坐姿別扭的原因一一他的兩個手腕被手銬反銬在沙發的木頭扶手上了。

梁成坤先前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此刻才開腔:“鳳先生功夫了得!煩請給我把手銬打開一一哦,鑰匙在我房裏博古架第二格的那個蛐蛐罐裏。”

昨晚,梁成坤把宮天雄銬上去市局自首後,宮天雄自己設法開了銬。那副白銅手銬就擱在客廳桌子上,梁成坤回家後不敢收起,宮天雄也不去動它,一直就放在那裏。宮天雄也不去取鑰匙,在桌上的筆筒裏取了樣小物件,上前稍一撥弄,就把手銬打開了,遞給梁成坤,讓他去把偷襲者銬上。這才在椅子上坐下,指指另一張椅子示意梁成坤落座:“大學生,這是鬧的哪一出?”

梁成坤比鳳先生早回來大約半小時,因為要讓家裏人知道他己經回家了,以便有事可來後花園喚他,所以是從前門走的。進門後去見過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後花園了。見小院裏未亮燈,便知鳳先生還沒回來。行至門口掏鑰匙剛把門打開,背後無聲無息伸來一條胳膊,將其脖頸鎖住,他就隻有乖乖當俘虜的份兒了。

偷襲者就是白天在北坦南街菜場門口打聽白薑的“保密局”特務,姓單名雙生,“保密局”山東站上尉行動特工。那天白薑去山東站時,由副站長曾鏗、情報科長畢小川出麵接待,看了密函和“投名狀”後,又把單雙生喚來一並參加談話。敵特方告訴白薑,如果他們對來函所說的買賣評估下來認為值得參與,會到濟南她府上找她聯係。鑒於目前濟南、青島各有政府管轄,兩地人員來往宜小心謹慎,去之前會寄函奉告見麵時雙方的接頭暗語,免得弄錯了對象。白薑對這樁差使根本沒琢磨過,反正對方跟她說什麽她就記什麽,她負責把話捎到就是。

山東站經過研究,認為“暗殺團”這樁“買賣”他們可以接手做做,反正所有活兒都是濟南那夥“熱血哥們兒”出麵去幹,對於山東站來說,並無風險。如果“熱血哥們兒”幹成功了,功勞自然是山東站的;幹不成,掉腦袋吃官司也輪不到山東站的弟兄。遂電告“保密局”總部,請總部對此事進行核查,如果屬實,可由本站派員對“魯濟勘亂建國團”予以指導,應活動經費、武器、器材由總部下發。

“保密局”總部收到密電後是怎麽核查的,山東站不得而知。反正不久前山東站接到了總部回複,稱經核查,電述之事可行,你方即可著手進行;一應財物,將海運至青島後由你方交予。於是,山東站就先往白宅寄了接頭暗語信函,然後指派單雙生密赴濟南跟“暗殺團”接頭,待武器和器材運抵後,對“暗殺團”一夥進行特工技能培訓,並主持製訂行動計劃和實施方案。單雙生抵濟後,出於謹慎,先去北坦南街那邊打聽了一下,哪知卻聽說白薑已經“自殺身亡”了。作為職業特務,單雙生當然要把信息打聽到位後方才可以回去交差。他想了又想,回憶起當初他們跟白薑談話時曾詢問過其個人及家庭情況,得知她是濟南市立醫院的外科護士,尋思可以去醫院走一趟,也許能查到一些線索。果然,單雙生在市立醫院接觸了一個護士、一個雜役,又在醫院門衛那裏盤桓了片刻,就了解到白薑生前有個因治療骨傷結識的男友,係梁公館少爺。他並不知道梁成坤是“暗殺團”成員,他的想法是,梁少爺既是白薑男友,那總應該知曉白薑的確切死因吧。遂夜闖梁公館。

梁成坤被單雙生拿下後,還不知對方是何許人、為何要跟自己過不去。單雙生發現梁少爺是個斯文書生,沒打算難為他,進了客廳就鬆開了他的胳膊,隻問他一件事,那就是白薑的死因。梁成坤自是大吃一驚,尋思這主兒多半是“保密局”特務了!下午鳳先生在麵粉廠接見“暗殺團”弟兄時曾說過,特派員以及教官三人“不日將抵”,看來眼前這主兒就是兩個教官之一了。他馬上想到了要向警方報告,就在給來人沏咖啡時偷偷放了強效安眠藥,想將其麻倒後抽身去外麵給警方打電話。沒想到,單雙生是專搞這一行的,對於下藥防範是內行,立刻識穿,當即出手將其製服後銬上。正待訊問,宮天雄回來了,欲施暗算,不料失利成了俘虜。上述關於單雙生身份之事是稍後通過訊問才弄清楚的。此刻,宮天雄向梁成坤發問,梁哪敢說出實情?便指指俘虜示意讓其回避。但宮天雄有自己的想法,這個偷襲者身份不明,把他單獨押進臥室裏,萬一逃跑了怎麽辦?正沉吟間,外麵傳來敲門聲,接著又是叫喊聲,聽著像是梁成坤的母親。宮天雄便示意梁成坤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哪知,梁成坤一去不回,宮天雄心下狐疑,難道又遇上了什麽意外?原來,全市十一個分局、七十一個派出所查摸了大半天,仍未找到單雙生的影蹤,為此,專案指揮部剛才開了個會,對案情進行了分析。黃嬸提到過,單雙生知道白薑是市立醫院外科護士,偵查員根據這個細節推測,白赴青島跟山東站特務見麵時,對方很有可能問過她的簡況。由此作出推理:這個特務會不會去市立醫院打探白薑的情況,從而得知其跟梁公子的戀愛情節?如果是這樣,那麽他就有可能去梁公館找梁成坤了解白薑的死因了。分析到這裏,主持會議的穆貴根想到宮天雄這當口兒的處境,不禁為其著急。淩雲指示:啟動跟梁成坤聯係的應急預案,迅即查明情況!

梁成坤自首後被當場釋放,釋放前由吳冰琨出麵與其談話,說到過如果有緊急情況要跟他取得聯係,會派便衣以其大學同學身份前往梁公館。現在,指揮部即指派一名解放後進人公安局工作的年輕女警,讓她以梁成坤大學同學的名義夤夜登門,以“同學某某遭遇車禍,危在旦夕,請速去醫院”為由出來一趟。梁成坤到前麵客廳跟來人見麵,聞言假戲真做,跟母親說了情由,要了一些錢,匆匆出門。外麵,已有一輛掛民用牌照的汽車等候著了。梁成坤上車,發現車裏坐的竟是吳冰琨。汽車在附近區域行駛了一會兒,梁成坤已把情況匯報清楚。吳冰琨一問單雙生的長相,跟黃嬸所說相符,遂斷定即是正在緝拿的那個特務逃犯。淩雲、李士英接到上述情況報告後,經過反複研究,決定立刻收網。

此時,是1949年4月17日淩晨二時二十分。

同年9月23日,濟南市軍管會對“暗殺團”案一應罪犯作出判決,褚介君、劉炎溪、賈良秋、葉學時、閻清綱、屠一俊、賀以敏、諸葛瑛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成效忠、葛昌盛、蔣誠道、何一汀、陸柏生、榮春山等十五人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二十年不等;梁成坤有立功表現,免予刑事處分。當時內部說法是,對梁的寬大處理與其父為解放江南潛赴寧滬奔走勞頓突發急病不治而歿也有關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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