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係列之:163“七彩鼠”謀殺案

(2023-05-22 10:53:40)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63“七彩鼠”謀殺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0年第6期84-108頁共25頁

 作者:遲嬰、孫沉

一、垃圾箱裏的女屍

  1950年10月29日午夜前,南京市第六區與建寧路、龍江路南北相通的鮮魚巷居民江富根,中班下班回家後,照例把腿腳不便之妻收拾廚房時集中的一籮筐垃圾拎出門,到離家十多米的那口磚砌垃圾箱倒掉,卻發現垃圾箱裏蜷縮著一具鮮血淋漓的女屍!當下大驚失色,扔下籮筐扯開嗓門兒大叫:“來人哪!殺人了!”

【信筆由墨】鮮魚巷在南京下關火車站南約半裏路處(詳見附錄)

  從睡夢中驚醒的居民紛紛起床,出門查看究竟。那個年月的老百姓遇到此類情況普遍缺乏“保護現場”的意識,眾人蜂擁而至,有人從死者那兩條長辮子和那身軍綠色防水卡其布衣褲判斷,這是巷末莫家的女兒,被鄰居稱為“二小姐”的莫家妮。

  其時,南京已經解放一年半,治安形勢跟初解放時相比大有好轉。莫家妮的橫死受到了南京市公安局的高度重視,當即組建“10·29”案專案組。該專案組由市局第四處刑警薛耀明、時煒升,第六分局第三科刑警孫嘉定、金存富、葉蔭茂、蔣彩蕾(女)、陸如鬆組成,薛耀明、孫嘉定分別擔任正副組長。

  10月30日上午,專案組在第六分局駐地舉行首次案情分析會,對死者的相關情況進行了詳盡分析。

  莫家妮,十七歲,南京本地人,無業。其父莫勝天出身古董鋪鑒賞師世家,原係新街口“百匯典當”朝奉兼股東,未參加過政黨幫派,是鄰居和業界公認的厚道本分的生意人。當然,老莫能在典當行一幹三十餘年,從一個當鋪學徒的人生起點一步步走到如今,自有其過人的精明。1949年初,國民黨在“徐蚌會戰”(即淮海戰役)中遭到慘敗,“百匯典當”的大股東殷百匯提出要把當鋪盤出,去香港購買英國發行的股票,老莫同意把當鋪盤出去,但不再繼續投資,而是要把他所占的20%股份兌換成金條銀洋,換句話說,他打算散夥了。殷老板二話不說,當下就把金條銀洋送到鮮魚巷莫宅。這是這對東夥兼合作夥伴的最後一次見麵,當晚,殷百匯就離開南京前往上海,次日登上了從上海開往香港的英國海輪。

  此後,莫勝天就做起了寓公。不久南京解放,莫勝天迎來了新舊政權交替後的第一個考驗:他跟殷老板“好合好散”的故事在南京工商界盡人皆知,人們都知道他手頭有一筆數額可觀的金銀,江南形勢穩定後,南京、鎮江、蘇州、上海就不斷有熟人或者熟人介紹過來的客人登門拜訪,要求合夥做生意。老莫是朝奉出身,搞民間外交有一套,事後想想,這種外交手段的背後其實是敏銳的政治嗅覺。他以不變應萬變,既不回絕,也不應允,抱著那種“今天天氣哈哈哈”的態度跟人虛與委蛇作著周旋。周旋了兩三個月,忽然傳來一個消息,說老莫的資金已經投出去了。投給哪位了?華東軍政委員會!

  原來,鑒於上海解放後的經濟狀況和物資特別是軍需物資供應的嚴峻,華東軍政委員會出台政策,鼓勵私營企業以及個人投資,跟公方合作經營若幹指定的項目。老莫不知通過什麽渠道跟公方聯係上了,決定投資華東軍政委員會下轄相關部門的煤炭經營項目。在當時許多資本家看來,這種合作有風險,不但有經濟方麵的風險,還有政治方麵的風險--誰知道美國是否會幫老蔣“光複”?屆時還不是要給老莫扣上一個“通共”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莫勝天卻不在乎,把錢款投出去後,還是繼續做他的寓公,與結發妻子羅惠潔過著一份低調平靜的日子,直到10月29日晚上莫二小姐遇難。

  莫家妮大約一米六的個頭兒,身材略顯豐滿,五官屬於標準版,說不上好看,但也找不到缺陷。如果一定要說優點,那可以往頭發黑盛、肌膚白皙、聲音甜美上去靠。這姑娘讀到初二下學期時患上了一種怪毛病,五髒六腑每天早晚必會疼痛,持續時間有長有短,短時隻有五七分鍾,長時那就說不準了,一二小時有之,持續半天的也有過幾回。疼痛不能說如何厲害,人照常能坐能走,也不妨礙看書寫字,卻是斷斷續續的隱痛,連綿不斷。這種狀況每天都要經曆,不知還要持續多久,往悲觀方向去想,隻怕會累及終生。對於莫家妮這樣一個花季少女來說,其所受折磨可想而知,甚至產生過輕生的念頭,幸虧在付諸實施時被及時發現。老莫兩口子自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他家不差錢,南京城裏的中西名醫幾乎都看過,對這種病卻說不出個所以然,更無法消除莫家妮的痛苦。

  1950年元月初,老莫聽說鎮江金山寺來了一個掛單遊方和尚,精通醫術,專治諸般疑難雜症,治療方法匪夷所思,所開方子上的藥石也是稀奇古怪,特別是藥引,簡直聞所未聞。病急亂投醫,老莫夫婦倆當下便帶著女兒前往鎮江。

  這一趟走得還是值得的。那掛單和尚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僧,說話南腔北調,聽者莫名其妙,好在他倒是聽得懂老莫的南京話。聽完病情陳述,也不望聞問切,更不開方,看著莫家妮隻是搖頭。莫氏夫婦幾乎快要崩潰時,方才候得老僧開腔,說此女之疾無藥可醫,不過若是依貧僧之言,或有回春之望。羅惠潔聽了納頭便拜,和尚也不理,指指莫家妮。姑娘會意,上前數步,站在案前。莫氏夫婦愈待跟進,卻被老僧一個手勢製止。隻見老僧取一張紙放在麵前,用毛筆在上麵劃拉,什麽內容、是畫是字,都不知道。稍停,放下毛筆,把紙調了個方向讓莫家妮看。莫家妮看罷,連連點頭。然後,把紙撕了。

  老僧究竟在那張紙上劃拉了些什麽,任憑老莫夫婦反複追問,莫家妮隻是搖頭不語。但是,莫家妮回南京後的生活方式卻發生了變化。此前她已休學在家,平時除了看病也不外出,隻是看書看報,結結絨線,做做女紅,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作息時間沒有規律;從鎮江回來後,次日她就改變了作息時間,早起晚睡,下午睡兩三個小時,早晚外出跑步,每次跑一個小時,天天如此,風雨無阻。說也奇怪,這樣堅持了三個來月,疼痛症狀漸漸減輕,發作次數也減少了。

  老莫有一個結交了十多年的朋友—“神工五金行”的大股東兼經理鍾必克。老鍾原在上海,後到南京定居,娶妻生子後,結識了莫勝天。兩人一見如故,成為摯友。一次喝酒聊天,談得入港,就給兒女定了娃娃親,約定日後老莫將其小女兒即二小姐莫家妮許配給老鍾的獨子鍾延鼎。有了這一層關係,兩家來往愈加密切。到了1949年下半年,甚至已經在商量著給兩個孩子辦婚事了,隻是因為一個意外才推遲了。

  自從二小姐生了怪毛病,老莫心裏就開始犯嘀咕,不知鍾家是否會反悔,又不好意思開口去問。不久前,老鍾主動提出,莫家妮過年就十八歲了,鍾延鼎比她大五歲,都不小了,該為他們考慮終身大事了。老莫終於鬆了口氣,說我也有此意,隻因小女身患痼疾,生怕拖累了你家公子。既然你不嫌棄,這件事如何料理,一切聽你的。於是,雙方決定,1950年11月1日老莫五十大壽那天,為兩個年輕人舉行訂婚儀式(為何是訂婚而非結婚,後文會有交代)。沒想到,莫家妮卻在訂婚前三天橫遭不測,死於非命。

  據南京市公安局第四處刑技人員現場勘查和法醫剖檢結果,莫家妮係死於他殺。她是在10月29日晚十時許外出跑步返回途中,被凶手從背後以肘彎鎖住脖頸,當即昏迷。隨後,凶手將其扯到巷子一側凹進數米的垃圾箱前,從背後一刀捅入心髒。據創口判斷,凶器是一把刀身狹窄、長度較短的單刃匕首,跟水果攤上常見的切水果的小刀類似。

  因最初發現屍體時群眾蜂擁而至,現場已被破壞,未能提取到其它痕跡,但有一個跡象引起了刑警的注意:死者身上的鑰匙沒了。跑步時丟失的可能性較小,刑警估計,也許是被案犯取走了。如此,不排除案犯在殺死莫家妮後準備用其鑰匙進入莫宅繼續作案的可能。

  昨晚現場勘查階段,刑警向老莫夫婦了解情況,這對夫婦懷疑小女兒之死跟其準女婿鍾延鼎有關,自然,鍾延鼎不一定直接下手,可以花錢雇凶。

  鍾延鼎二十三歲,其父鍾必克祖籍浙江鄞縣,出生於杭州,十三歲赴滬,在大隆機器廠學藝,滿師後先後在大隆機器廠、富金機修廠做鉗工,還曾在滬上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幹過一段時間的汽車修理工,其間,結識了公共租界北京路上的一個名叫埃弗拉的英國五金批發商,他的五金經營之路就是由此開始的。

  鍾必克從上海到南京籌創“神工五金行”時,在南京並無社會關係,生怕遭到當地黑白兩道的刁難欺淩。好在埃弗拉先生有個好友穆迪,在英國駐中國使館任武官助理,官不大,但在舊中國,他的一張名片足可震懾南京的黑白兩道了。這穆迪還很講義氣,“神工五金行”開張那天,應埃弗拉之邀前往站台,兩人把鍾老板擁在中間拍了張合影,放大後在店堂正中迎門一掛,其現實法力比薑太公、鍾馗厲害了不知多少倍。不久,埃弗拉又通過那位外交官哥們兒把“百匯典當”的一批到期五金洋貨(多半是贓物)出售給“神工五金行”,既解決了“百匯典當”無法將這批贓物出手導致資金長期積壓的窘況,又使“神工五金行”獲取了利潤。鍾必克跟莫勝天就是在這次交易中認識的。

  鍾必克的經商之路比較平坦,沒有遇到過什麽坎坷,但在婚姻方麵卻大大不順。他結過四次婚:二十二歲娶工匠同行郭某之女為妻,迎娶時禍從天降,一枚升空後啞火的大號炮仗落下來砸中新娘頭部,這時炮仗又突然炸響,新娘當即死亡。一年後,與滬上一棉花店主的閨女結婚。迎娶還算順利,不想婚後才兩個月,清明節妻子去浦東祖墳掃墓,乘坐小舢板過黃浦江時失足落水,沉江溺亡。又過一年,將滬上閘北一鐵器作坊老板之女浦氏迎娶回家,婚後不到一年,浦氏患惡疾不治而歿。第四次,當時老鍾已經到南京開了“神工五金行”,經友人介紹,迎娶中醫呂吉敏之女呂祥娟為妻。總算一切太平,婚後一年呂氏生子,就是鍾延鼎。之後,呂氏又生了兩個女兒。

  鍾、莫二人相識時,鍾延鼎已經出世,老莫夫婦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即大小姐莫家嬡),老莫就向鍾必克提出想過繼鍾延鼎。鍾老板夫婦立即答應,於是,老莫就成了鍾延鼎的過房爺。後來,老莫夫婦又生了莫家妮,遂有了娃娃親之說。鍾、莫兩家交往頻繁,兩個孩子青梅竹馬,那時他們還不知娃娃親意味著什麽,兩小無猜,隻以兄妹相稱。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鍾延鼎經常因此被同學嘲笑,感到不好意思,來莫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隻有逢年過節才攜帶禮物以過房兒子的名義前來拜見老莫夫婦。

  鍾延鼎自幼聰慧,儀表堂堂,舉止得體,待人接物頗有分寸,身體也好,喜歡運動,是坊間一致公認的討喜小夥。可能受其父遺傳,小鍾的動手能力頗強,書讀得也不錯,1945年秋,初中畢業生鍾延鼎考取了上海鐵路速成技校。兩年後畢業,回南京進了鐵路車輛段當了一名見習技術員。1949年春,南京解放。鐵路乃是重點行業,員工被人民政府全體留用,鍾延鼎轉為正式技術員。

  這時,莫家妮虛歲十七,係初中二年級學生。社會上還沿襲著民國舊習,男滿十八、女滿十六就可以結婚,也沒有在讀學生不能結婚的規定。老莫遂提出把婚事辦了,鍾氏夫婦沒有意見,再問鍾延鼎,小鍾也表示聽父母的。那就沒問題了,趕緊籌備起來吧。這是1949年9月下旬的話頭。沒想到10月上旬鍾延鼎突然接到鐵道部上海鐵路管理局南京辦事處(1950年改為上海鐵路管理局南京分局)的通知,讓他去上海參加為期半年的技術培訓,不得已,婚事暫時擱置。

  1950年4月初,鍾延鼎結束培訓返回南京。莫勝天夫婦設宴為準女婿接風,席間,雙方父母聊到何時舉行婚禮,征求鍾延鼎的意見。鍾延鼎依舊表示一切聽長輩的安排,不過同時告知,南京鐵路分局給他們這批赴滬培訓的三十名技術人員下達了技術攻關的任務,接下來一段時間估計比較忙碌,可能沒精力準備婚事的一應事宜。兩家長輩都表示理解,覺得再推退一兩個月也沒關係。萬萬沒想到,1950年5月1日,新中國第一部民事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公布頒行,把男女結婚年齡均提高了兩歲,而莫家妮還沒到法定婚齡。

  這麽一來,雙方父母著急了。莫家妮到年底才滿十七周歲,若要等到十八歲,還有一年多呢!當時社會上有不少跟老鍾老莫一樣急著抱孫子外孫的主兒,紛紛想辦法規避—不去區政府民政科登記,先讓子女結了婚再說,到法定年齡再抱著孩子去登記,政府還不是照樣得簽發結婚證?尤其是老莫夫婦,麵對著越來越有出息的鍾延鼎和雖然病情恢複得比較有起色但在外人眼中總歸是藥罐子的小女兒莫家妮,心裏總覺得不踏實。鍾必克、呂祥娟夫婦也想早點兒把兒子的婚事辦了,就跟老莫商量,是不是學著人家的樣子,先斬後奏。雙方父母首先達成一致,然後,鍾氏夫婦再把實施“規避動作”的打算跟兒子溝通。

  再說鍾延鼎,培訓回滬後,受命參與車輛段技術革新攻關小組,自有一番忙碌。而鍾延鼎的情況又跟其他同事有所不同,在參加培訓的三十名青年技術員中,他是唯一家庭出身“不咋樣”(資本家)且有“海外關係”的—鍾老板的老朋友埃弗拉先生(此時在香港)和曾經幫他撐門麵的那位使館武官助理穆迪先生(此時已回英國,在大學教書),他們之間依舊有書信聯係。有這樣的“不潔底牌”,還能夠被作為人才儲備力量進行培養,乃是組織上對他的信任和關愛—這是他赴滬前領導找他個別談話時說的。鍾延鼎唯有竭盡全力做好工作回報組織,為表示自己積極要求進步,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小鍾去年9月已被批準加入共青團)在這種情勢下,鍾老板夫婦這種“規避動作”自然遭到了鍾延鼎的反對。鍾延鼎長這麽大,第一次公然表示不接受父母的安排,使鍾必克非常惱火。但兒子的理由很難反駁:“公民應當遵守國家法令。況且,我在鐵路局的情況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上海灘工匠出身的鍾老板是老克勒、老江湖,具備這“二老”資格的一個基本條件是要學會審時度勢,該伸頭時必須伸頭,該縮頭時則必須縮頭。鍾老板是“神工五金行”的大股東、經理,以這家五金行的資產價值,別說大股東,二股東三股東也是資本家成分;他還有南京工商界盡人皆知的“洋人撐腰事件”—解放後軍管會、公安局已派員約談過數次,就是了解那兩位英國先生的情況。以他的江湖經驗,這當口兒自己不能出頭公然違背人民政府號召,更別說違反法律了。否則,人家要收拾他隻在分分秒秒之間。何況這還關係到兒子的前程。相比之下,跟老莫家攀親之事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於是,老鍾夫婦跟兒子妥協,說可以等到二小姐滿十八歲後再結婚。不過,這個讓步是有條件的:二小姐是老爸看中的,而且是訂的娃娃親,這是板上硬釘子定下的事情,說什麽也不能改變。婚可以暫時不結,但這門親事不能賴掉,為使老莫夫婦放心,也為讓二小姐盡快養好毛病,要在最近公開舉行訂婚儀式。

  父子倆商量下來,決定把儀式定在11月1日。哪知,原本說得好好的事情到了上周卻發生了變化。鍾延鼎直接給莫勝天夫婦寄來一封掛號信,說他最近工作實在太忙,想把訂婚之事往後挪一挪,待過了年再說。這等於是給興衝衝的老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便去找鍾老板,把信函給對方過目。鍾老板大吃一驚,連忙聲明他們夫婦根本不知道此事,兒子這幾天也沒回家,一直在單位加班。他向老莫承諾,他會去鐵路局車輛段跟兒子講清楚,11月1日舉行婚禮是板上砸釘的事兒,絕不會改變。

  這是七、八天前的事兒,可直到29日老鍾也沒露麵,更沒捎來過任何消息。老莫正準備第二天去五金行問老鍾究竟打算怎樣,沒想到女兒竟遭此橫禍!這就是老莫夫婦懷疑鍾延鼎跟命案有關的理由。

  專案組對此自是重視,遂前往鐵路局調查。鐵路局是鐵老大,當時又是軍管行業,專案組正副組長薛耀明、孫嘉定親自出馬,出麵接待兩位刑警的是車輛段分管保衛工作的軍代表小甄,此舉讓薛、孫頗感意外——車輛段是有保衛科的,一般外調都是保衛科接待,這回軍代表親自出麵,難道是事先已經聽說什麽情況了?

  果然,聽他們道明來意後,軍代表告知,今晨鍾延鼎獲悉莫家妮被害,主動找到保衛科,要求對自己最近的一應活動情況進行調查,他估計公安局可能會懷疑他涉案。車輛段門禁管理很嚴,門衛室有人員進出台賬,查起來比較容易。査了門禁記錄,又查了鍾延鼎的出勤和加班記錄,以及每天接觸的同事,所有情況都表明案發期間他並沒有離開過車輛段,也沒接待過外人來訪。所以,鍾延鼎沒有作案時間,此為一;還有二:一周前,鍾延鼎曾給莫勝天發過一封掛號信,這是他向組織上匯報過思想情況後寫的,該函內容組織上是看過,寫信用意也清楚。至於是什麽用意,很抱歉,此刻不能向您二位透露,以後你們肯定會知道的。

  軍代表這麽一說,薛耀明、孫嘉定心裏就有數了,這個小鍾看來涉及某樁需要嚴格保密的任務。

  軍代表所說的“以後”,次日就到了。10月31日上午,莫勝天接到管段派出所通知,請他立刻去一趟。老莫以為是為女兒案子的事,趕去看,在那裏等候他的並非刑警,而是南京市公安局第三處的便衣。他被當場拘拿,直接押送市局看守所。

  專案組很快獲悉此事,一聽拿人的是負責偵辦政保案件的市局三處便衣,大家就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當天,有內部信息傳到專案組:莫勝天涉嫌敵特案件(敵特分子係原“百匯典當”老板殷百匯),市局三處在偵查過程中曾找鍾延鼎了解情況。考慮到小鍾年輕,生怕他見到莫勝天會沉不住氣露出馬腳,要求小夥子待在車輛段不要外出,對家人則以“加班”為由搪塞。

二、兩條線索

  如此,鍾延鼎涉莫家妮命案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11月01日上午,專案組刑警前往案發現場鮮魚巷一帶及正在辦喪事的莫宅調查。下午,眾刑警在第六分局駐地匯總調查情況——死者莫家妮已出嫁的姐姐莫家嬡向刑警孫嘉定、蔣彩蕾出示了之前老莫夫婦未曾向專案組提及的七張明信片。這是一套1948年私人印刷發行的“紀念外白渡橋修造四十周年”彩色明信片。根據民國政府規定,這種明信片隻能以彩色圖片名義製作發行,不具備直接投郵的資格,上麵不能印郵票,隻能印一個貼郵票位置的方框,作為明信片使用時必須貼郵票。因此,發行量很小,在社會上並無影響,集郵愛好者對此是不屑一顧的。

  舊時此類明信片比較常見,也有留到解放後使用的,隻要貼足郵票,郵局照樣投遞。讓刑警感到蹊蹺的是,這套七張明信片是在莫家妮被害前的10月21日至27日以每天一張的方式連續寄往莫宅的,收信人一欄裏都寫著“莫家妮小姐”,背麵用於留言的空白處卻空無一字,正中位置有一個直徑不到一厘米的圓形老鼠圖案。每張明信片上的老鼠圖案顏色不同,分別是赤、橙、黃、綠、青、藍、紫,一看便知是用同一枚印章蘸著不同顏色的印泥(經技術鑒定確認係以水彩畫顏料摻以食油混合)蓋上去的。

  莫家嬡告訴刑警,10月21日莫家妮收到第一張明信片後,翻來覆去看著,不知其解。寄信人名址一欄是空白的,正中位置的老鼠圖案印章,更是讓人莫名其妙。原以為這事也就過去了,沒想到從那天開始每天收到一張這樣的明信片,除了老鼠圖案的顏色不同,其餘都一樣。這下,莫家妮更覺得奇怪了。27日傍晚莫家嬡回娘家,她就請姐姐幫著琢磨這是怎麽回事。莫家說會不會是哪個小夥子看上你了,用這種方式引起你的注意?莫家妮笑道,我已經有對象了,馬上就要辦訂婚酒了,這人晚啦!

  28日,莫家妮以為還會有明信片寄來,扳著指頭算還有哪幾種顏色沒用上的,今天的會是什麽顏色,結果卻沒有。再仔細看那七張明信片,發現上麵印著“一套七張”字樣,莫家妮遂對姐姐說,這人不會再寄明信片來了,他一套明信片都用光了。

  10月29日晚,莫家妮照常出去跑步。沒想到,這一出去,竟然就是永別!

  這套明信片會不會與莫二小姐之死有關呢?一幹刑警討論下來,對“金山寺老僧”和“七彩鼠”明信片這兩個情節均感到古怪,有人提出二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係。鑒於其它方麵的調查未獲得有價值線索,專案組決定先解決這兩個疑問。

  於是進行分工,薛耀明、金存富、蔣彩蕾、葉蔭茂四刑警負責對“七彩鼠”明信片的調查,這項調查分三個方麵——

  首先是明信片的來源,這應該去找南京市郵電局。

  其次,郵戳表明,這七張明信片都是由水西門郵局寄出的,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寄信人一定是在該郵局營業廳買了郵票,然後投進該營業廳的郵筒,也可能是事先從其它郵局或雜貨鋪買了郵票貼好,再投進水西門郵局投送區域內的某個郵箱。但無論如何,前往水西門郵局調查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第三,根據市局技術室的鑒定,明信片上收信人的名址筆跡係寄信人刻意作偽。從筆畫、結構判斷,七張明信片上的字跡出自同一人之手,原始執筆人擅用毛筆,可能是老學究一類的人物,最初寫的應是比較工整的小楷。但是,寄信人將其所書墨跡通過黑色複寫紙以硬筆(鋼筆、鉛筆或者圓珠筆)複製到明信片上。所以,名址文字的筆畫、結構都隱顯書法痕跡,可筆鋒就不敢恭維了。其中的原因,刑警估計有兩種可能,要麽寄信者是文盲或半文盲,套用了從別處找來的字樣;或者本身比較有文化,卻故意把字描得這等蹩腳。上麵所說的“老學究”也有出處,舊時幾乎所有城市都有一道“特殊風景線”——郵局店堂或者門口代寫書信的攤位。這也需要向郵電局營業所調查,當然,不僅限於水西門郵局。

  薛耀明等刑警對上述三個方麵的調查,從11月1日上午持續到11月3日中午。

  這套明信片究竟出自何處呢?前麵說過,這套明信片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郵品,不過是仿效明信片樣式製作的一套可以作為信函使用的彩色圖片,上麵並未印上策劃人、設計者、攝影者以及印刷廠家,甚至連定價也沒有。總之,沒有有關製作者信息的任何線索。不過,也沒有任何做廣告的意圖,既然如此,那製作目的也就明確了——就是拿來出售的。明信片的出售當然跟郵電局分不開,郵局方麵應該了解情況。

  建國伊始郵電係統實行軍事管製,刑警找到了南京市郵電局的軍代表。軍代表打電話喚來了報刊、郵品發行處的兩位業務負責人,其中一個黃姓中年人是留用職員,對業務極為精通。一看那七張明信片,他馬上說這是1948年印製的明信片紀念郵品的仿製品,記得是從上海發來的,共五百套,是事先根據上海寄來的訂單訂的貨,分發到各區郵局門市部零售。原以為不會很好賣,不料隻一個星期左右就全部賣光了。想追加一些,但上海供貨商說已經沒貨了,因為他們向南京的文具批發商也發了三百套,據說賣得也不錯。之所以暢銷,一是價格便宜,二是時間選得好,正好是12月,可以作為賀年卡片使用。

  這個調查進行得很順暢,但於破案並無用處,即使莫家妮收到的明信片是這八百套中的套,也沒法兒查到究竟是誰買下的。那就隻好放棄了。

  然後,刑警就去了水西門郵局。接待人員看了明信片上的郵戳,說確實是水西門郵局寄出的。那麽,是哪個郵箱裏開出來的呢?這個,郵局是有辦法鑒定的:郵差前往業務轄區內的郵箱取出信函後,按規定會使用鬆緊帶把每個郵箱取出來的信函捆紮在一起,不同的郵箱都有區別的記號,比如插入一紙上麵寫著不同編號的卡片,也可以不同顏色的鬆緊帶區分。信函帶回郵局蓋郵時,則以郵戳的位置區分該信函是從哪個郵箱裏取出的。此刻,人家一看七張明信片上的郵戳,隨即報出寄件人投入的郵箱——竟是分別投入了七個不同的郵箱。這種反偵查手法表明,七張明信片的投寄者必定是懷著某種目的。

  對原始執筆人的調查就要麻煩多了,得分頭跑遍南京城所有的有代書攤頭的營業門市部。當時國家經濟拮據,警方的裝備簡陋,刑警在本市外調隻有騎自行車、搭乘公交加步行。薛耀明等四刑警用了一天多時間跑遍全市各郵電營業門市部,走訪了上百個代書攤位的老秀才、私塾先生、老學究之類的從業者,未能獲得任何線索。

  與此同時,專案組副組長孫嘉定及刑警時煒升、陸如鬆對“金山寺老僧”的調查也在緊鑼密鼓進行之中。

  金山寺位於鎮江市區西北隅的金山上,始建於東晉,係江南佛教聖地。刑警向寺院負責接待掛單僧人的寮元了解到,民國時期雲遊和尚來寺院掛單需要出示度牒,但不必登記,過目即可。江南解放後,繼續沿襲舊時做法。直到1950年7月01日,寺院才接到通知,要求對掛單雲遊僧的度牒予以登記,還須問明此前從哪裏來,之後到哪裏去。專案組要了解的那個雲遊僧是在元旦前後掛單金山寺的,其度牒沒有登記,甚至連法名叫甚,寮元也不清楚。好在,寺裏的其他僧人還是知道的。

  寮元隨即叫來小沙彌淨雲。淨雲時年十四歲,出家卻已有三個年頭兒。他生性機靈活潑,善於察言觀色,說話得體,兼之長著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全寺僧人都很喜歡他。淨雲手腳勤快,每天幹完雜活兒,經常去跟掛單的雲遊僧聊天。寮元估計,這小沙彌應該也跟那個雲遊老僧打過交道。

  果然,淨雲跟那雲遊老僧聊過。那老僧自報法號寶照,時年五十有六,原是郎中,因醫術不精遭人哂笑,忿而出家,巧遇一名精通醫術的禪師,得緣隨侍在側,一待十三年。禪師無疾而終,他遂離開寺院,四處雲遊。此時寶照的醫術已經頗具造詣,尋常傷病手到病除,比一般所謂的名醫強不知哪兒去了。可出家多年,寶照對名利反倒不感興趣了,熱衷於到處遊蕩,跑遍南北諸省,不分大小寺院,逢著就掛單,停留時間長則半月,短則三五天,隨緣而定,遂心而離。凡遇到有人求治,必伸援手,不收分文。淨雲記得寶照師父是去年12月底來金山寺的,住了將近半月,1月10日左右離開。

  那麽,寶照和尚在金山寺期間是否給人看過病呢?淨雲想了又想,連連搖頭,說寶照師父平時除了隨金山寺一眾僧人早晚做功課(指念經),白天有時去外麵溜達,有時午齋也不回來吃,不知去了哪裏。如果不出去,就在寺院裏避風處曬太陽、喝茶、跟人聊天。

  刑警又詢問了其他幾個和尚,考慮到出家人“不問世事”,都是分別了解的。這幾個僧人都說沒見過寶照給人治病之事,也沒注意到其在金山寺掛單期間有過什麽異樣行為。如此,刑警就覺得奇怪了:莫勝天、羅惠潔夫婦說得明自,他們是慕名前往鎮江,在金山寺找到這麽一個遊方老僧,請其給莫家妮診療的。難道刑警找錯人了?或者莫勝天夫婦所述不實,其中另有隱情?

  孫嘉定等三刑警議下來,覺得似乎不大可能。莫家妮患病是真,其一應診療記錄都在專案組手裏,那是南京地麵上多名中西大夫簽署的病案,不可能作假,也沒有理由在這上麵作假。老莫夫婦攜女來鎮江金山寺求醫之行應該屬實,此後莫家妮以跑步運動作為治療手段並取得比較理想的效果,也是鮮魚巷一帶的鄰裏盡知的事實。那麽,是否老莫夫婦在陳述這段情節時有意無意隱瞞了什麽?這個,返回南京後有必要重新了解下。

  眼下的問題是,特地來一趟鎮江,就這樣無功而返太可惜了,是不是可以考慮通過另外的渠道對那個雲遊僧的情況予以査摸?這麽一議,眾人就想到了一點:寶照和尚在金山寺隻待了短短半個月時間,其治病之名就從鎮江傳到南京的老莫夫婦那裏,那在鎮江本地,他的名聲更應該是坊間皆知。何不從這上麵著手,去管段派出所問問,看是否有什麽說法?

  孫嘉定、時煒升、陸如鬆便去了派出所。接待民警老袁是留用舊警,土生土長的鎮江當地人,對金山寺的情況非常熟悉。據他說,金山寺僧人中可能有略諳醫術之輩,但從未聽說過和尚給人治病的,這方麵並非金山寺的強項。當然,也不排除個別有兩下子的雲遊僧人在金山寺掛單期間隨緣給前往燒香拜佛的患病香客治病的可能,所以這樣的消息才傳到了外埠。至於鎮江本地,因為知根知底,很少有人為了治病去金山寺撞運氣。

  那麽,有沒有聽說過從外埠來金山寺看病的人呢?說到這裏時,同辦公室的另一個正在埋頭寫材料的年輕民警停下手裏的活兒,轉臉朝刑警看著。孫嘉定馬上意識到小夥子有話想說,老袁也察覺了,就問小薑你聽說過什麽相關情況嗎?

  小薑是蘇南行署公安處首期培訓班結業後分配來鎮江市公安局工作的,1950年元旦上的班。小夥子是個踏實人,上班頭天就自備了一個本子作為備忘錄,每天做了些什麽工作都一一簡記下來。剛才聽了刑警跟老袁的對話,突然想起1月間曾處理過一樁小事兒,似乎跟南京刑警想要了解的情況有關。

  今年1月4日,他輪到值中午班,所裏其他同事都去附近搭夥的工廠食堂午餐了,所裏隻留下他一個。忽然來了兩男一女,兩個男子一看相貌就是父子,另一個則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了。年約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出麵跟小薑溝通,先把帶著的戶口本遞上,小薑一看,三人確實是一家子,父子倆姓沈,父親叫沈英,兒子叫沈雄,下麵還有兩個弟妹,分別叫沈豪、沈姿;女主人姓張名桂花。小夥子說他們一行來自南京中華門打算去金山寺請一位據說精通醫術的掛單雲遊和尚給其母治療失眠症。三人平時不怎麽出門,隻在南京走動,都是第一次到鎮江來,下了火車就暈頭轉向了,雇了一輛馬車說要去金山寺,哪知車夫把他們拉到附近就讓他們下車了。問了路人,才知道下車處離金山寺還有兩裏多地,那就隻好步行了。順著路人所指的方向走了一陣,卻迷了路,看見這邊掛著派出所的牌子,就冒昧入內詢問。當下,小薑取了張白紙,把去金山寺的路徑畫得清清楚楚交給對方。三人道謝離去,沒有再回來,料想一切順利。

  這是個意外收獲,刑警尋思,既然有名有姓還有住址,那就能夠找到沈氏父子調查寶照和尚的情況了。

三、“寶照大師”

  孫嘉定三人連夜從鎮江火車站搭乘滬寧線夜班火車返回南京。次日,11月03日,三刑警前往中華門派出所査詢沈英其人,倒是一査就著。這沈英是郵電局的電工師傅,就住在派出所附近,派出所的電線電燈發生故障就是請沈師傅來修理的。沈師傅兩口子聽刑警說起去金山寺治病之事,不由唉聲歎氣,沈妻張桂花連說“上當”——四十七歲的張桂花係家庭婦女,身體素健。1946年冬天去河邊洗衣服時,腳踩冰塊一跤滑進河裏。被人救上來後,盡管受了寒,但回家換了衣服喝了熱薑茶,連傷風感冒也沒染上。隻是受了過度驚嚇,此後總是噩夢不斷,漸漸睡眠變差,最後發展到夜不成寐的程度,白天也隻能稍稍合眼打個盹兒。如此,原先好端端的一個人變得臉黃肌瘦,別說做家務了,連端碗吃飯手都在顫抖。張桂花到處求醫,不過看的都是尋常中醫,還吃了不少據稱是祖傳秘方宮廷禦方之類的自抓中草藥。如此兩年下來,煎湯藥的藥罐不知用壞了多少個,可病情一直不見好轉。為此,沈英父子四處打聽哪裏有良醫能夠妙手回春。

  1949年12月底,郵差老陳告訴沈英說,鎮江金山寺最近有一個來自山西五台山的雲遊僧人,醫技不凡,專治疑難雜症,不敢說手到病除,但凡是向其求治的傷者病家,均有顯著療效。老陳是個很仔細的人,他說他在送信途中經過陸家巷(1951年改為陸府巷)口時發現牆上張貼著一紙帖子——就是如今所謂的小廣告,說的就是這個內容,他生怕遺漏掉什麽,幹脆把這張帖子也揭下來了。說著,便從口袋裏掏出來遞給沈英。老沈一看,就動了心,回家跟老婆兒子一說,張桂花、沈雄母子倆都說那就去鎮江走一趟,沒準兒真能撞上一個能看好這毛病的郎中。

  1950年1月4日,沈英一家三口前往鎮江求醫,途中經過跟派出所民警小薑說的差不多,按照小薑的指點,總算尋到了金山寺。正在山門外探頭探腦往裏張望時,從裏麵出來一個小青年,看樣子像是個閑漢。此人倒是頗有眼色,隻瞥了一眼就料到他們是來求醫的,沒等老沈開口打聽,便走上前來,操著一口無法分辨是何方人氏的南腔北調:“大伯,您三位是從外地過來的吧?是來燒香拜佛還是……”老沈告訴他是從南京過來看病的。對方說:“是來請寶照師父瞧病的?哎,來得正是時候,寶照師父忙了一上午,正要去寺裏進齋,您三位晚來一步的話,就得等到下午兩點呢!跟我來。”

  那人一邊說一邊指著寺前廣場一側,示意老沈三口跟他走。廣場兩側是兩排平房,都是金山寺的房產,以低價出租給小商販,出售一應燒香拜佛用品以及素齋點心,自然也有命館、測字攤之類。老沈三口隨青年走到其中一家命館前,這命館並無招牌,門前插著一杆紫色綢旗,上書四個黃色隸書大字“鐵口無虛”。進得門去,當堂坐著一個五十多歲身穿淺玄色僧袍的和尚,國字臉,膚色淺紫,頦下留有寸餘長的銀髯,青皮光頭略閃光澤,頭頂兩排香疤赫然在目,腰板挺直,雙目微合,安詳端嚴。那青年示意老沈三個駐步,自己放輕腳步來到僧人跟前:“師父,有南京施主要見您。”

  那僧人睜開眼睛,起身相迎,口念佛號:“阿彌陀佛!老僧寶照,恭迎來客!”

  那青年轉身就出去了,沈英、沈雄、張桂花恭恭敬敬向寶照鞠躬,對方合掌還禮,示意沈雄從牆角搬一個圓凳放在案前,讓張桂花坐下,先切脈,又看了舌苔,凝神沉思片刻,緩緩點頭“此症驚心喪魄,六神難安!”

  沈氏父子聞聽,禁不住渾身一顫。稍停,沈雄向寶照請教:“師父,六神是不是指人的內髒?”

  寶照解釋說:“六神,即管理人的心、肺、肝、腎、脾和膽的神靈。現在解放了,新社會提倡不信鬼神,可以直接作為這六樣髒器來理解。”

  一家三口聽著,尋思這老和尚言之有理,大冷天失足跌落河裏大受驚嚇,可不是“驚心喪魄,六神難安”嗎?沈英趕緊問:“請問法師,是否有治?”

  寶照卻不回答,閉上雙眼,仿佛入定。一家三口麵麵相覷,半晌,沈英猛然醒悟,連忙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遝鈔票:“法師,咱們誠心求醫,帶了這些費用,不知是否夠了?”

  說罷上前奉上鈔票。寶照和尚終於睜開眼晴,看了一眼,鼻腔裏哼了一聲。沈英以為是嫌少,又添上幾張。這筆診療費,合計八十萬元(此係舊版人民幣,與1955年3月1日發行的第二套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相當於沈英一個半月的薪水。寶照收下這筆錢款,方才開出一紙藥方:“須按此方贖藥覓引,連服七帖,必愈。”

  這張藥方上一共是四味中藥:藏地麝香、南海人瞟、關外黑公熊膽、西域天山白雪蓮,各為五錢六分;藥引是百年茶膏,注明須以蘇州虎跑泉水煎之。

  寶照和尚特別關照:此方必須秘藏,不得示人。服下三個月後,每日可眠三個時辰;四個月後,可眠四個時辰。請施主留下貴府地址,半年後,貧僧必登門拜訪。屆時另換藥方,可保終生不發,不必另付診金。

  沈英三口興衝衝返回南京後,還真不敢把藥方給別人看,也沒透露此次鎮江之行,連對當初告知消息的郵差老陳也保密,推說鎮江金山寺是去了,但沒找到那個雲遊僧人。

  然後,就是贖藥了。他們不敢違反寶照的醫囑,所以不能把原方拿到中藥店去,甚至連謄抄也不敢,隻好分別去不同的中藥店打聽。

  四味藥中,麝香、熊膽、雪蓮都是一問便知,可那味“南海人膘”,則連問了多家中藥店也無人說得清楚。後來跑到中華路上的同仁堂請教一位老藥工,方知是鯊魚中最凶猛的噬人鯊的魚膘。

  其它三味藥材,除了天山雪蓮(據說內地中藥店鋪的雪蓮都來自新疆天山),都不是很容易獲取:按說麝香多數藥店都有,但藥方要求必須是“藏地”(並非青海、西康兩省的藏區)麝香,那就麻煩了。中藥店一般都稱出售的麝香是西藏的,其實從進貨成本和運輸便利來說,卻是以西康、青海藏區的居多。要想獲得確係藏地所產的麝香,那是有一定難度的;再說熊膽,產地沒問題,可誰說得清楚是黑熊棕熊,乃至熊的公母?

  老沈盤算,自己是解決不了這個難題的,隻好向單位領導求助了。他在郵電係統工作,屬於技術尖子,領導對其很重視。他跟部門負責人說,問題便逐級反映上去,一直到軍代表那裏。軍代表很幹脆,說可以以南京市郵電局的名義分別向西康、黑龍江和廣東的郵電局發求助公函——之所以不向西藏和海南發函,是因為當時兩地尚未解放,隻好請廣東省、西康省的郵電同行設法通過其它渠道從產地獲取了。當然,費用得由老沈掏。

  這樣,1月間拿到的藥方,直到5月中旬方才把四樣藥材配齊。至於藥引和虎跑泉水,那倒是容易獲取的。可是,張桂花按照寶照和尚的“醫囑”服藥後,並無任何效果,不但照樣徹夜難眠,白天打個盹兒都困難了。無奈之下,隻好去向西醫配安眠藥。距那老和尚的“半年隨訪”之約已過三四個月,那主兒根本沒有露過麵,老沈斷定遇上了騙子。國慶休假期間,他瞞著家人悄悄去了趟鎮江,想看看寶照和尚是否還在金山寺前那家命館裏待著。誰知金山寺前的那兩排平房已經全部拆除,原址種上了樹木。老沈隻好悻悻而歸。

  11月3日晚,專案組匯總案情,組長薛耀明說這條線索還沒斷,應該可以往下追查。一番分析後,把目標鎖定在郵差老陳撕下的那紙無頭帖子上:寶照“行醫”地點在鎮江,卻沒把小廣告張貼在鎮江當地,而是貼到南京城裏,這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麽花頭,不如去老陳撕下帖子的陸家巷那邊撞撞運氣。

四、追查小廣告

  次日,先去郵局找了郵差老陳,讓他把1月間在陸家巷發現小廣告的事簡述了一遍,跟老沈所說無異。接著,一幹刑警前往陸家巷訪查,果然發現了線索。

  老陳發現小廣告的那個位置,旁邊有一個皮匠攤頭。皮匠老王四十多歲,記性不錯,跟他聊,他馬上想起來了:“哦!那是西邊菱角市的‘小癩痢’貼的,貼出沒兩個小時就被送信的郵差撕下來了,我還跟郵差開玩笑說您這是‘揭皇榜’啊。”

  刑警隨即去了管段派出所,一了解,確有一個人稱“小癩痢”的小青年,十九歲,姓杜,名秀郎,因幼時生過癩痢頭,被人起了這麽一個綽號。“小癩痢”的父親杜俊山是青幫嘍囉,好像還是個小頭目,在長江碼頭上做事。“小癩痢”依仗其父之勢,自幼就是個闖禍坯子。抗戰期間,杜俊山投靠偽警察局長徐仲仁,做了專職密探。戰後,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刑十年,南京解放後,依舊關押於老虎橋監獄。老爸被捕後,“小癩痢”不得不收斂一些,大禍不闖了,不過小偷小摸還是有的,曾被舊警察所拘押過數次。解放後倒沒發現他有什麽劣跡,但沒有固定職業,聽說是以東奔西跑“幫閑”(即臨時給人搭搭手幹些雜活兒)為生。

  刑警請派出所出麵傳喚“小癩痢”。“小癩痢”交代,三年前的早春時節,他認識了家住中山北路馬祥興菜館附近的一個名叫宗富大的老頭兒,接受對方的邀請,去一家小飯館喝了一頓老酒。席間,對方透露說自己曾做過十年和尚,法號“寶照”,度牒至今還在;後來還俗做買賣賠本,為躲債流落江湖,有緣拜一位身懷妙手醫術的雲遊老道為師,學得一些療傷治病的秘方。這些年,他靠給人治病弄到了一些錢鈔,現在在家賦閑。以前在外麵跑慣了,老是在家待著難免閑得發慌。最近他萌生了一個念頭,想離開南京去蘇南其它地方轉轉,順便給人看病掙盤纏。因此想找一個伴當,問“小癩痢”是否有意隨他出行。

  “小癩痢”向往的就是這樣的生活,當下一口答應。就這樣,從1947年暮春到1950年1月,“小癩痢”跟著宗富大斷斷續續去過上海、蘇州、無錫、常州、杭州、普陀山、徐州、寧波的寺院“掛單”。每次的套路都相同:宗富大在寺廟附近物色命館、香燭小鋪等,租借人家的門麵作為其“行醫”場所。“小癩痢”則把宗富大請人寫好的小廣告到處張貼,然後在山門前“守株待兔”。

  這三年多,“小癩痢”跟著宗富大騙了多少人,他已經記不清了,反正每次出去,都能分得價值上百銀洋的贓款贓物。今年1月間去鎮江作案,是最後一次。出門之前,宗富大對“小癩痢”說,如今已經改朝換代,是共產黨執掌天下,看形勢今後這種活兒不能再幹了,否則隻怕會失風翻船,咱們幹了這最後一票就收手吧。

  因為是最後一票,宗富大也不管道上“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了,決定就近下手,把作案地點定在鎮江。出於同樣原因以及“釣魚”效果的考慮,幹脆就讓“小癩痢”把小廣告在南京市裏張貼。鎮江之行時間最短,第七天下午他們就返回南京了,但收獲依舊可觀,具體騙得多少贓款宗富大沒告訴“小癩痢”,但回來後給了他一百萬元人民幣。

  當天稍後,刑警即前往中山北路,將宅居在家的宗富大抓獲。刑警本以為他會抵賴一陣兒,出乎意料,宗富大到案後,對上述罪行供認不諱。至於三年來一共作了多少次案,宗富大跟“小癩痢”一樣,也說不清一個具體數字。從其家裏搜出的贓款贓物,折合人民幣四千餘萬元,按當時南京的房價,足可購置三四套普通民居。

  根據二人的供述判斷,宗富大對莫家妮的所謂“診療”,純係騙局。不過,宗富大確實做過十年和尚,也確實旁觀過精通中醫的僧道法師治病療傷,看得多了,也學了些許皮毛。所以,這種出於詐騙錢財目的的“行醫”,偶爾也會起作用。他給莫家妮開的跑步處方,倒也並非憑空想象,而是親耳聽一位高僧說過。莫二小姐的病狀跟高僧所說類似,他就隨手拿來一用,竟然歪打正著——當然,是否有療效,他當時並不知道。自那次之後,宗富大沒再跟莫家人見過麵。

  起初刑警懷疑宗富大跟莫家妮被害有關,自然要對其是否有作案時間以及平時的人際交往進行調查。結果大失所望,宗並無作案時間,他的人際交往情況跟“小癩痢”所說相符,喜歡宅在家裏,很少跟外人打交道。況且,從宗富大的係列詐騙犯罪事實來看,他跟莫家原本不相識,隻不過是把莫家作為詐騙對象而已,沒有殺人動機。

  不過,其供述也有讓人不解之處:他說自己給莫家妮的“跑步方子”是當麵口頭告知的,地點就在金山寺門前的那家小命館裏。當時在場的除了莫家妮本人,還有她的父母,根本沒玩什麽麽蛾子手段。可是,老莫夫婦為什麽把這一幕說得如此神秘兮兮呢?又是寫又是畫,最後把方子給撕了,還不讓莫家妮向父母透露方子的內容。如果老莫夫婦的說法是準確的,那就是宗富大在說謊了。可這種並非多麽緊要的情節,宗富大有必要說謊嗎?

  於是,專案組便去找死者之母羅惠潔了解。這女人一周之內接連遭遇大禍,先是女兒被殺,然後是丈夫被抓,上一天剛在親友幫助下辦完大殮,此時身心俱疲,近乎崩潰。麵對著刑警的詢問,隻是哭泣,卻不開腔。刑警轉而向陪伴在側的大女兒莫家嬡了解,她的說法還是原先老莫夫婦的那個版本——她沒去鎮江,自然是從父母或者妹妺那裏聽來的。

  11月5日,專案組長薛耀明和刑警金存富、葉蔭茂前往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向莫勝天了解情況。莫勝天把之前交代過的內容又複述了一遍,刑警問他是否屬實,他再三保證是真實情況,如果不信,可以去問他的妻子羅惠潔。如此,刑警便斷定背後必有隱情,就故意透露出些許信息,講故事那樣把沈英(未提及姓名)一家三口去鎮江金山寺求醫,在山門前遇到了一個小青年,跟著小青年去了旁邊一家命館,命館裏麵是怎麽個情狀,那個僧人又是怎生模樣等等說了一遍。莫勝天聽著臉色就變了:“您幾位去過鎮江啦?已經把人都給逮著了?”

  偵查員不語,等著他繼續往下說。老莫歎口氣:“那我也不必藏著掖著了……金山寺那個雲遊僧,是豫東殺人如麻的慣匪‘一刀殺’裴初香啊!”

五、“一刀殺”裴初香

  “一刀殺”裴初香,河南鹿邑縣人氏,僧人出身,後還俗。入舊軍隊當過兵,曾任排長,因與連長發生爭執,被營部召去接受訓誡,怒而手刃營長,複又返營房殺死連長,從此流落江湖。不久,加入豫東匪夥,三年後同窩火並,自立匪幫,報號“一刀殺”。其匪夥罪惡累累,終被官府剿滅,裴初香僥幸逃脫,遂做起了獨腳大盜。

  裴初香為人狡詐,頗有心計。早在初創匪夥時,就具有比較長遠的“戰略眼光”,隻在河南、安徽兩省作案,不入江蘇,一是為給自己留條後路,二是把江蘇作為其銷贓的地點。其惡名雖也傳入江蘇,但人們未遭其害,隻是聽說而已,都不知這個惡魔是怎生模樣。“一刀殺”成為獨腳大盜之後,劫得不少古玩字畫,他就把這些古玩字畫銷往南京、鎮江、蘇州及上海等地。出於安全考慮,他堅持每地隻選一個固定下家,而且堅決不去古董店鋪,也不去民間自發形成的古玩交易市場,而是選擇當鋪。舊時當鋪接手的貴重物品,都有一定比例的贓物。他們處理這些來路有問題的抵押物比較有經驗,一般會存放一段時間,再通過其它途徑賣出,被警方追查到的概率比較小。

  對於當鋪來說,跟裴初香這樣的特殊客戶打交道自然有好處,收購價可以壓得低一些,對方也很少討價還價。當然,也有短板——這種交易容易落在本店的賬房先生、朝奉眼裏,成為一個潛在把柄。如果哪天東夥不睦,完全可以事先跟警方商量好,在特殊客戶登門時通風報信,警方來個人贓俱獲,連抵賴的餘地都沒有。因此,“百匯典當”的老板殷百匯對於跟裴初香的這種合作極為謹慎,裴初香每次登門銷贓,都是事先通過寄密信的方式跟殷老板打好招呼,約定時間,夜間在邊門外交接。

  那麽,怎樣看貨、定價和付款呢?這方麵也有講究。“百匯典當”老板的做法是,先把接下的抵押品驗看一番,如果發現疑似贗品,那就放在一邊,次日把有一雙祖傳毒眼的頭牌朝奉莫勝天悄悄請至內宅,讓其複檢。殷老板開當鋪是半路出家,對古玩字畫不懂行,起初,他是不願接受古玩字畫抵押品的,直到後來有一定古玩字畫鑒賞名氣的莫勝天加盟。經莫勝天掌眼之後,殷老板心裏就有譜了。至於古玩字畫的來路以及如何結賬、具體價格,他是不會向莫勝天透露的。在莫勝天來講,他也不想知道。老板偷偷摸摸請他幹這種事情,抵押品百分之百是贓物,他自然樂得裝糊塗。否則一旦穿幫,匪徒落網,他就有跟著吃官司的危險;如果匪徒逃脫,他的麻煩更大,誰知道人家會不會找他算賬?

  可是,這個秘密終究還是讓莫勝天知道了。抗戰爆發前一年仲春,殷老板剛剛收進十幾件古玩字畫,突然接到上海電報報喪,即赴滬去參加一個好友的喪儀,把當鋪的事務分別交代給賬房鬱先生和莫勝天代管。當晚,鬱先生告訴莫勝天,說老板讓他今晚把今年第一季度的賬目核查一遍,明天稅務局要來查賬,不能讓稅務官捉到差錯,否則那些家夥要敲竹杠的。第一季度進進出出的典當、贖當、死當既多又繁,時間有些緊,請莫先生幫著對賬。

  兩人加班加點,一直弄到午夜過後。那段時間,電廠發電量不足,南京城裏午夜後有些區域輪流停電。黑燈瞎火的,回家不便,莫勝天隻得住在當鋪裏了。事先,師母(指殷老板的妻子)已經為他們備下老酒和幾樣鹵菜作為夜宵,兩人便在賬房的煤油燈下喝酒,忽然聽見邊門外巷子裏傳來似是夜貓子叫的口哨聲。初時兩人並不在意,繼續喝酒,外麵的口哨聲又響了一陣,鬱先生似是一個激靈,說看我年邁記性差到這個程度,竟把老板關照的事兒給忘記了!說著,起身便去開門。口哨聲即停,片刻,鬱先生引著一個剽悍男子進來,那人不知賬房間裏還有人,一腳跨過門檻,冷不防瞅見莫勝天,愣了一下,道聲“打擾”,立刻退出。鬱先生打開保險箱,從裏麵取出殷老板事先留下的一個小盒,走到門外交給來人。

  這個深夜突然到訪的不速之客,就是裴初香了。鬱先生隻說這位先生是殷老板的一個摯友,最近頭寸緊,向老板告貸。從外埠來寧,坐的火車這會兒才到,因借款有急用,他得連夜買票返回。

  對此,莫勝天根本沒有在意。當然,當鋪做朝奉的,對於“一刀殺”這種名頭很大的慣匪肯定是聽說過的,首都警察廳不時把外埠要求查緝的逃犯的通緝名單下發到旅館、飯店、公共澡堂、車站、碼頭、典當等行業,“一刀殺”裴初香的名字每次都在其中。這名號比較嚇人,莫勝天看過後就留下了深刻印象。不過,那天跟“一刀殺”邂逅時,他根本沒將此人和那個著名的豫東慣匪聯係起來。直到一年後,鬱先生臨終前方才對他提及此事。

  1937年早春,五十八歲的鬱先生突然中風急送醫院搶救,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但也隻是把死期拖了三個月。鬱先生回昆山老家養病,殷老板派莫勝天前往探視,其時鬱先生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了,預料到這是他跟莫勝天的最後一麵,遂向莫透露了裴初香的秘密。

  前麵說過,殷老板對於其跟裴初香的“合作”是秘而不宣的。裴初香夤夜前往當鋪取款,由鬱先生轉交之舉,實係迫不得已——事前裴初香已跟他約好日子,而他去滬上奔喪是突發事件,不去不行,又無法通知裴初香改期,隻好委托鬱先生代勞。他知道鬱先生生性老實,膽小謹慎,沉默寡言,向來不管閑事,應該不會產生什麽想法。但殷老板沒料到那天核賬鬱先生還叫了莫勝天幫忙,更沒料到鬱先生盡管從未跟裴初香見過麵,卻能在事後將其與慣匪“一刀殺”聯係起來。那麽,鬱先生是怎麽判斷出來的呢?

  作為當鋪的賬房先生,必須根據老板的意思做一部分假賬,這是當時的行業潛規則。隻要當鋪暗中接受贓物抵押,就必須把這種形式上的抵押交易記載下來。匪盜拿來的贓物不可能隻是一件,但賬目不可能做成“同一日期一次性接受多件抵押品”,而是需要將其分解,以不同的日期入賬。所以,鬱先生跟所有的當鋪賬房一樣,是精通做假賬的老手。盡管賬目上的日期不一樣,但鬱先生心裏清楚抵押品到底是哪天收購的。

  裴初香上門拿錢,雖然老板有一番說辭,但鬱先生一看來人的那副做派——不敲門而是吹口哨,進門見到莫勝天立即回避,以及舉手抬足間那份常人不及的敏捷和渾身透出的氣質,立馬意識到此公不是善茬兒。據鬱先生長期以來對殷老板的了解,此公雖然膽子不小敢暗中收贓,但沒有幫會或者江湖背景,平時交往的朋友都是有頭有臉的商界人士,絕對拿得上台麵,像來人這樣的角色他應該是看不上眼的。因此,鬱先生對殷老板所謂好友借錢之說產生了懷疑。

  此後,鬱先生就多了個心眼。他晚上原是睡在當鋪臨街樓上的,一旦殷老板讓他做古玩字畫類抵押品的賬目,他就悄悄待在賬房間過夜。賬房間對著院子一側的邊門,夜深人靜,外麵稍有動靜他就聽得見,終於讓他撞見了一回。那晚,邊門外又響起類似夜貓子的叫聲,片刻,殷老板拿著手電去開門。鬱先生從門縫朝外張望,借著手電光,看清來人正是之前那個所謂借錢的朋友。由此鬱先生認定,此人必是前來銷贓的響馬。

  鬱先生是個有心人,接著,他就想弄清此人的確切身份。於是,就不時跟負責鑒定古玩字畫的莫勝天閑聊,了解最近接收的抵押品的情況,再根據近期報紙新聞上有關盜搶案件的報道,花了將近一年時間,終於判定那個午夜的不速之客乃是豫東慣匪“一刀殺”裴初香!

  “一刀殺”的惡名對於鬱先生這樣一輩子謹小慎微的老者來說,實在太震撼了。這年他五十八歲,原本想在當鋪待到六十歲告老還鄉,知道自己的東家在跟“一刀殺”搞合作後,就犯了嘀咕,尋思姓裴的那主兒這等凶殘,哪天若是跟老板翻臉,來個大開殺戒搞滅門,沒準兒自己也會受連累,這可犯不著。思來想去,還是早點兒辭工算了吧。可是,他還沒提出來就犯了中風。

  莫勝天從南京趕到昆山去探視鬱先生時,其家人已經從上海請來一位名醫給老爺子作過診斷,說是病入膏肓,縱然華陀再世隻怕也是回天乏力了,讓家人準備後事。鬱先生自己也預感到命不久矣,就把“一刀殺”之事跟莫勝天說了說,叮囑莫勝天多加防範,不行的話就跳槽。

  莫勝天聞之,大吃一驚。初時以為鬱先生的腦子出了問題,回去後把前後情由回想了一遍,又覺得鬱先生的說法不無道理。左思右想,終於作出決定:跟殷老板辭工,另覓典當去做朝奉。這時,“盧溝橋事變”爆發,中日軍隊開戰,跟著,“八一三”淞滬會戰也拉開了帷幕。莫勝天念及殷老板平日對他的厚待,這會兒提出辭工還真抹不開麵子,這事就拖了下來。往下,就是上海淪陷,日軍逼近南京。“百匯典當”把一應貴重細軟搬的搬,埋的埋,最後隻剩下一座空院落,莫勝天全家跟著殷老板去宜興鄉下逃難,半年多後方才返回南京。殷老板繼續經營當鋪,莫勝天正準備提出辭工,忽然聽說“一刀殺”裴初香已死於戰火之中。於是,莫勝天打消了辭工另覓東家的念頭,繼續在“百匯典當”當他的頭牌朝奉,直到南京解放前夕。

  1950年1月初,莫氏夫婦為小女兒求醫心切,帶著莫家妮前往鎮江金山寺。到達後的遭遇跟老沈一家三口如出一轍,也是那個“小癩痢”熱情上前詢問是燒香拜佛還是求醫,然後把他們引進宗富大租下的命館。莫勝天是古董鑒識專家,自有一份常人難及的眼力和記憶力。盡管十多年前在“百匯典當”賬房間昏暗的煤油燈光下,隻是跟“一刀殺”匆匆照了一麵,但那張臉已經深深刻印在他的記憶中。此刻進得門去一眼便認了出來,心下一凜:這廝不是“一刀殺”裴初香嗎!不是傳說他早已被日本鬼子殺了嗎?

  接下來的“問診”過程,跟老沈一家的情形相同。莫勝天不差錢,原本是想多給些鈔票的,但此刻認出寶照和尚就是“一刀殺”,抱著僥幸想法,指望對方沒有認出自己,生怕多給鈔票反倒會引起對方的注意,就隻給了一百萬元。對方也不計較,聽了他們的病情陳述,給了個口頭方子——跑步,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返回南京的途中,莫勝天的思緒總是在一個問題上轉來轉去:“一刀殺”有沒有認出自己。思來想去,不得要領,那就隻有往壞處想了:如果他認出自己,接下來會怎樣?答案似乎很簡單。如今,他已經不幹匪盜這一行了,以僧人身份雲遊行醫,估計是“脫胎換骨”,成功洗白,料想這和尚有度牒,而且是經得起查驗的。但現在他遇到了我這個知情人,以其凶殘稟性,哪會放過我呢?莫勝天反複考慮下來,認為事已至此,別的路都走不通,隻好放出“無意多管閑事”的信息,指望對方能夠察覺,然後雙方相安無事。

  莫勝天的這個念頭倒也並非異想天開。“一刀殺”如果打算對莫勝天下手,事先肯定要踩點,這種踩點不光是觀察地形和目標的生活規律,還會對目標近期的相關情況進行了解。莫勝天隻要放出信號,對方獲悉後,多半會放棄滅口的打算。畢竟如今是共產黨執掌天下,不能像舊時那樣任性,動不動就殺人甚至滅門,隻要莫勝天識相,“一刀殺”也不願冒這個險。否則,辛辛苦苦洗白的身份就可能功虧一簣。

  三口子回到南京之前,莫勝天就已經交代了妻女該如何對他人(包括大女兒等家眷)講述江求醫的過程,當然,莫勝天沒有向妻女透露寶照和尚就是“一刀殺”這個秘密。這個版本和實際情況有很大差異,也即之前專案組刑警了解到的內容,相信“一刀殺”打聽到這個情況後,會明白莫勝天釋放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信號。

  既然知道“一刀殺”的底細,對於其開出的所謂處方,莫勝天根本沒當回事。不過,因為擔心這廝真的潛至鮮魚巷踩點,莫勝天假裝對寶照推崇備至,對女兒耳提麵命,天天督促。莫家妮原本就溫存孝順,此刻隻想把怪毛病治愈,於是堅持天天跑步。沒想到,一段時間跑下來,居然真的有療效。這下莫勝天喜出望外,尋思這“一刀殺”還真的有兩下子嘛,這麽多中西名醫沒治好的毛病,給他漫不經心一點撥就大有起色了!難道他果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

  這時已是初秋,距他們一家三口去鎮江求醫已過了大半年。莫勝天估計,要麽當時寶照根本沒認出自己,要麽就是悄悄來打探過了,收到了他發出的信號,不打算動手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莫勝天就開始張羅女兒的婚事。哪知,就在這個當口兒,莫家妮卻不明不白地被一刀捅死了!

  驚聞噩耗的第一時間,莫勝天馬上把這事跟裴初香聯係起來。那廝不是諢號“一刀殺”嘛,女兒就是挨了一刀而死的。再說,他也實在想不出,除了裴初香,還有什麽人會衝他老莫家下手。當晚刑警前來勘查現場,莫勝天本打算實話實說,轉念一想,萬一警方不能及時將其捕獲(以裴匪之作案經驗,下手前肯定考慮過如何防範),他們夫婦在明處,那廝卻在暗處,肯定是大大的不利。因此,莫勝天決定先裝糊塗,故意把疑點栽到小鍾頭上。相信這個消息肯定會在坊間擴散,裴匪聽說後,可能會認為自己沒懷疑到他頭上,也就是說,他的身份沒有被自己識破,或許會暫緩下手。如此,他們夫婦辦完莫家妮的喪事後,可以悄悄離開南京,去外埠親友處躲躲,然後用書信方式向南京警方檢舉裴匪。

  偵查員對莫勝天的這番說法自是吃驚,隨即馬不停蹄直奔羈押宗富大的第六分局看守所。剛剛在提審室坐定,就聽見外麵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音,須臾,兩個看守員將戴著手銬腳鐐的宗富大押了進來。刑警暗吃一驚:宗富大是因詐騙犯罪進來的,通常看守所對這類犯人不上腳鐐,除非他在監房行凶鬧事。而且,此刻宗富大是由兩個看守員押解,那就更不尋常了。

  專案組長薛耀明馬上起身走到門外,年長的看守員會意,尾隨在後。看守員輕聲告訴他,半小時前,有個昨天晚上剛被羈押的同監房犯人舉報,稱宗富大係血債累累的豫東悍匪“一刀殺”裴初香。該人犯係裴匪同鄉,老家離裴匪老家不過七八裏地。他比裴匪小十多歲,早年見過裴匪,但裴並不認識他。看守所對此自是重視,立刻給宗富大上了械具單獨關押,正準備通知專案組,專案組刑警已經來提審了。

  接著訊問裴匪,一開口說及真實身份,他就承認了。裴以為專案組要調查他的曆史罪行,不料,專案組感興趣的卻是他在南京解放後的活動軌跡,讓他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段時間,他除了以遊方僧人的名義招搖撞騙,並沒作下什麽血案。

  其實這些問題專案組之前已經問過,此刻裴匪的回答依舊。於是換個角度,把話題轉到他跟“百匯典當”老板殷百匯的交往上,裴匪的說法跟莫勝天的陳述完全符合。他交代說他跟“百匯典當”的交往僅限於老板,這是他一貫的做法,隻有這樣,才能確保安全。那次跟“百匯”的賬房鬱先生交接贓款,屬於迫不得已。事後,他特地跟殷老板打了招呼,說這種情形下不為例,今後若是再有這種意外情況,殷老板可以在邊門的門框上畫個暗號表示改期。

  至於莫勝天其人,裴匪並不知曉。盡管那天晚上到賬房取款時兩人照過麵,但因光線昏暗,而且裴發現屋內有人,馬上退出,隻是一瞬間的事,他僅僅瞥見了莫勝天的一個模糊的側影,對其並沒留下印象。

  於是,專案組排除了裴匪殺害莫家妮的嫌疑。稍後,莫家妮命案破獲,“一刀殺”裴初香被南京市公安局移交給河南省公安廳。不久,裴匪被判處死刑。

六、“七彩鼠”明信片

  11月6日,專案組開會研究案情,商討下一步應該怎麽走。議來議去,原先掌握的值得調查的那幾個方向中隻有一個還沒有走,那就是莫家妮被害前接連收到的那七張明信片,明信片上七種顏色的老鼠圖案更使人覺得詭譎,其背後很有可能隱藏著什麽秘密。退一步說,即使寄件人隻是為了故弄玄虛,那也值得査一査,尤其此刻專案組幾乎處於山窮水盡的境地。可是,對明信片的常規調查已經進行過了,往下該怎麽查呢?

  剛剛從莫家獲得這七張明信片時,專案組就請市局技術室進行了鑒定,結論是:從圖案判斷,印章製作粗糙,所用材料可能是某種軟質物質,製作者具有中等以上的美術功底,也不排除剽竊現成圖案的可能。麵對著這個鑒定結論,刑警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副組長孫嘉定提出,技術鑒定隻是從“技術”層麵進行評估,眼下我們需要的是根據鑒定結論尋找“七彩鼠”圖案的來源,就“製作粗糙”這一點來說,也許是某個篆刻初學者的習作,或者是某個小作坊成批製作的兒童玩具?咱們是否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定下一個大致的方向?

  孫嘉定這麽一說,大夥兒都認為有道理。女刑警蔣彩蕾夏天剛從公安學校結業,可能因為自己是新手,之前專案組開會都是隻聽不說,這回也大著膽子開口發了言,說她過世的父親曾經做過一陣子兒童玩具文具批發生意,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像是生活在童話世界,家裏到處堆放著各種各樣的玩具和文具,其中也有類似本案的印章,但具體是怎麽一個製作過程就弄不清了,畢竟她那時隻有四五歲。

  眾刑警都來了興趣,有人支招說,你不是有哥哥姐姐嗎,問問他們,他們也許還記得。蔣彩蕾就撥通了在長江客運碼頭工作的二哥的電話,二哥說父親以前批發過這種印章,稱為“生肖圖章”,一套十二枚。但具體是怎麽製作的,二哥也不清楚。

  薛耀明說無妨,咱們可以去向幹這一行的打聽。隨即點了刑警葉蔭茂、陸如鬆兩個,說你們去市商業局走一趟,那裏應該有人知道這些情況。

  葉、陸兩個了解下來,得知大約在抗戰爆發那年或者之前一年,南京市場上確實出現過一批十二生肖玩具印章,是一些文具店鋪和攤頭出售的。這種印章製作簡單,用模具衝壓薄橡皮成型,再用膠水粘在木頭製作的帶柄底座上。玩具上市後,大受中小學生的歡迎,但沒多久就被官方禁止了。為什麽呢?生肖印章開始銷售後,在街頭或者一些公共場所,凡是汪精衛的肖像或者有汪精衛署名的公告,都被人密密麻麻蓋上了生肖印章中的羊的圖案(汪精衛屬羊)。其時汪精衛是著名的親日派,還是國民政府中僅次於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但廣大愛國民眾對其恨之入骨,用在其肖像和署名上蓋章的方式表示對汪的蔑視。汪精衛之妻陳壁君得知後震怒,親自出馬前往首都警察廳“報案”,嚴令必須盡快破案,同時要求禁止市麵上銷售生肖印章。案子破獲了沒有不知道,但生肖印章倒還真的不讓銷售了。

  專案組分析,給莫家妮寄明信片的家夥之所以要蓋上老鼠圖案,可能是想表明某種態度,這種態度應該和莫家妮有關;至於用七種不同的顏色,估計是為引起收信人的注意。不過,根據之前對莫宅的調查,莫家妮本人對此並沒有什麽反常的反應。是否之前的調查有遺漏呢?專案組決定前往莫宅複查。

  這天是莫家妮被害的第九天,莫家已經殮葬了死者,舉行過頭七儀式。男主人莫勝天被南京市公安局三處拘捕,原本人丁不旺的莫家隻有女主人羅惠潔一人,其大女兒莫家嬡的夫家距娘家不遠,步行二十分鍾即可,每天都會過來一兩次;另外,莫家在南京本地親戚較多,輪流前來莫家陪伴羅惠潔,晚上還有女眷留下過夜。刑警過去時,羅惠潔正由兩個女性親戚陪伴著在自家院子裏曬太陽說閑話。兩個親戚見刑警登門,起身要回避,薛耀明說二位不必離開,正好一起聊聊。

  話題從莫家妮小時候有些什麽玩具開始,三個女人憑著印象說了說,那個時代的女孩兒嘛無非是以洋娃娃為主。當然,莫家的經濟條件不錯,肯定還有其它玩具。女主人說家妮自小就有個習慣,每次玩過玩具,都會自己收拾起來放好。後來上學讀書了,這個習慣又延伸到課本、文具上,從小學到初中的所有課本、作業本、成績報告單、文具、玩具,她都保存下來了。出事後,老莫把她的這些東西理出來放在一處,準備斷七時一並燒給她的。要不,您幾位過目一下,看是否對査案子有用?

  東西還真不少,整整裝了兩個木板箱。刑警把木箱裏的東西小心翼翼地一件件取出來仔細查看,再一一放入箱子。正忙碌時,老莫家的大女兒莫家嬡來了。她見一下子來了七名便衣,像是正在檢查物品,不禁一個激靈,站在院門口不知該不該進去。蔣彩蕾喚聲“莫小姐”,示意她進來,兩人一起坐在條凳上,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

  這邊刑警已經檢查完了,並無任何印章;所有課本、作業本上麵也沒有蓋章的痕跡。刑警正為白忙一番感到失望,一旁蔣彩蕾跟莫家嬡的閑聊卻聊出了一個使專案組感興趣的細節。

  據莫家嬡回憶,莫家妮收到第七張明信片那天,她回娘家來送自製的糕點。莫家妮讓她看那幾張明信片,兩人聊到了上麵的老鼠圖案。她以為是哪個小青年對妹妹有意,以這種自認為別致的方式吸引妺妺的注意,還以這個話題跟妺妺開過玩笑。姐妺倆說笑中,莫家妮曾說過這麽一句話:“這個圖案我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當時,莫家嬡根本沒在意,聽過算數。莫家妮出事後,刑警曾向她調查過明信片之事,她也沒想起這個細節。剛才蔣彩蕾跟她聊起她們姐妹倆小時候玩過什麽玩具時說到了這個圖案,她這才想起妹妹說過的話。莫家嬡說,她們姐妹倆的性格有點兒互補,她的膽子很小,不敢像一般孩子那樣到處惹禍,但對尋常小孩兒甚至成年人都害怕的蜈蚣蝙蝠之類,卻從不覺得畏懼;莫家妮從小就膽大,敢跟男孩子們到處胡鬧,可是見到老鼠總是拔腿就逃,尖叫不止。那時候環境衛生狀況普遍惡劣,家裏、門前巷內甚至外麵的馬路上,青天白日也時不時有老鼠出沒,所以妹妹經常受驚,有時夜晚睡得好好的,也會被夢境中的老鼠驚得哭叫不休。直到上了幼稚園,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但見了老鼠還是退避三舍。引申開去,她對跟老鼠相關的玩具、圖畫甚至故事都很反感,如果吃東西時聽見有人提到“老鼠”兩字,即使正在吃她最喜愛的食品,也會立刻停止,衝提及者怒目相視。

  專案組分析,莫家妮罹患怪病,但腦子沒有毛病,思維正常,記憶談不上出眾,但從其讀書成績看來,智力屬於中等偏上,她說好像在哪裏見過這種老鼠圖案,應該並非虛言,可能是童年時代留下的印象,隻是一時想不起來。這一點,跟刑警之前了解到的十二生肖印章對得上:十二生肖印章是在1936年或1937年春出現在南京小百貨市場上的,那年莫家妮四五歲。這個年齡段的小孩兒還談不上記事,對於外界的觀察通常都是不完整的,更難以全盤理解,隻有那些對其產生強烈刺激的事物,方才會留有印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印象會不斷淡化,如果沒有外界的觸發,甚至會完全遺忘。專案組刑警由此推測,莫家妮可能在抗戰爆發那年接觸過“七彩鼠”圖案,至於是在幼稚園,還是在家裏抑或其它什麽地方,那就隻有進一步調查了。

  隨即,刑警分為三撥,分頭行動。

  調查家庭的薛耀明和蔣彩蕾接觸了莫家一應親友三十多人,沒查到什麽線索。

  刑警金存富、葉蔭茂調査解放後已被並入小學的幼稚園,園內一共有三名教師,其中兩人在十五年前該園創辦時就已執教,她們說根據圖案判斷,這種印章應該體積很小,很容易被幼兒誤吞,肯定是不允許攜帶入園的。

  負責鄰裏那一撥的刑警時煒升、孫嘉定、陸如鬆倒是査摸到了一個情況。鄰居黃家反映,鮮魚巷有一戶已經搬離的居民,是船廠秦工程師家,老秦的妻子房春燕很喜歡孩子,巷子裏的小孩兒平時都喜歡去她家玩耍,她也許知道一些別人沒注意到的情況。三刑警遂前往派出所,打聽到了房春燕現在的居址。

  房春燕出身資本家,二十年前十八歲時嫁給表兄、船廠工程師秦富星。婚後生活美滿,唯一遺憾的是不能生育,看過中西醫生,一概無效,稍後也就死心了,夫妻倆嘀咕說要不日後遇到合適的就領一個吧。房春燕無業,整天待在家裏閑得發慌,又特別喜歡小孩兒,經常在巷子裏鄰裏間串門時逗人家的小孩兒玩。時間稍長,那些孩子都喜歡去她家玩耍,她常以餅幹糖果等零食招待,還買了玩具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做遊戲。漸漸,她家就成為一處學齡前兒童的活動場所。

  刑警找到房春燕時,她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其夫秦工程師在大前年歿於事故,她與十年前領養的一個如今十三歲的女兒相依為命。解放後,她參加了工作,做了一名幼教。刑警跟房春燕談下來,發現她的記憶力很好,多年前鮮魚巷那些老鄰居的孩子,她大半都記得,有的甚至還能隨口報出生日。莫勝天作為南京城裏對古玩鑒定頗有經驗的當鋪朝奉,在鮮魚巷自然盡人皆知。房春燕一聽刑警提起老莫就連連點頭,對於莫家妮那就更熟悉了,還真的報出了她的生日,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她當年曾召集一幫小朋友給四歲的莫家妮舉行過一場“生日派對”。

  至於刑警最關心的十二生肖印章,房春燕也有印象。那是1937年春天的一個周日下午,其夫秦工程師在家。老秦對烹飪頗有興趣,業餘時間喜歡下廚,那天上午,他照例在廚房間忙碌。莫家妮等大約四五個學齡前兒童結夥前來玩耍,房春燕熱情接待,在客堂裏和孩子們一起做遊戲。一會兒,秦工程師招呼妻子去廚房幫他搭把手。房春燕進去後大約五分鍾,客堂裏忽然響起了孩子的哭聲。房春燕急忙奔出去,隻見莫家妮用右手捂著左手手背,正尖聲哭泣。她以為是受了傷,上前把莫家妮那隻捂住手背的右手移開一看,原來是手背正中蓋了一個老鼠圖案的印記。

  那是一個比莫家妮大兩歲的男孩兒給蓋上的,他帶來了一個狹長的硬紙盒,裏麵的紅色軟墊上橫臥著一個正方形小印章,印章前麵被隔開的位置盛放著印泥。估計這是家長剛給他買的玩具,他興衝衝地拿來向一幹小夥伴顯寶。平時這男孩兒對莫家妮很是友好,所以先給她蓋一個。莫家妮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玩意兒,待到看清手背上的老鼠圖案,渾身一顫,頓時驚哭。房春燕趕緊把她帶進廚房,用肥皂給她把手洗淨。再回到客堂,一幹孩子早已作鳥獸散。

  房春燕又哄了莫家妮一會兒,半個多小時後,莫家妮被姨媽領了回去。那個年代幾乎家家都有不止一個子女,多的七八個也不稀奇,孩子摔摔跌跌哭哭吵吵根本不算一回事,沒有人因此大驚小怪。事後在菜場買菜時,房春燕遇到那個小男孩兒的父親老方,倒是說起過此事,也不過是街坊聊天的一個小內容。那戶人家後來搬離了鮮魚巷,去了哪裏不清楚。

七、順藤摸瓜

  專案組認為,莫家妮對明信片上老鼠圖案隱約的記憶可能就緣自上麵那一幕。那麽,她被害前收到的這些明信片,跟當年之事是否有關?應該說,這種猜測基本毫無根據。但此刻專案組幾近山窮水盡,那就先查查看吧。

  房春燕不知道那個方姓老鄰居搬到了何處,但對於刑警來說,這不算難題。巷子裏一戶戶居民問下來,很快就獲知,說老方一家在南京淪陷大約一年後搬到了棉鞋營一帶,後來有人曾在街頭遇到過老方,說了具體地址一一棉鞋營八巷,歡迎老鄰居有空去坐坐。這就好辦了,刑警前往棉鞋營八巷一打聽,果然找到了老方。

  老方是鼓樓醫院的醫生,其妻是護士。子承父業,當年那個把莫家妮嚇哭的小男孩兒方始靖,現在是上海聖約翰大學醫學院的大二學生。老方對老莫家的不幸遭遇深感震驚,料想此刻刑警來找他肯定是為了解什麽情況的,主動表示願意積極配合。刑警遂說起小方多年前持有一枚生肖鼠印章之事。不能不佩服老方的記憶力,竟然提就想起來了,說他當年確實送給過兒子那麽枚玩具印章。那不是專門買的,有一天他路過鮮魚巷附近建寧路上的一家書肆,給妻子買了一冊印製精美的《時裝畫報》,店主姚先生隨書贈送了這麽一個小玩意兒,說是給老客戶的贈品。回家後,老方就把印章送給了七歲的兒子。

  刑警再去找老姚。建寧路上那家書肆早已關閉,老姚一家搬往珠江路去了。刑警登門拜訪,

  六十開外的老姚患有嚴重的哮喘,用戒備的眼神打量著幾個不速之客。刑警說明來意後,他方オ緩過勁兒似的長呼一口氣。老姚告訴刑警,當年他的書肆確實有過隨書贈送小禮品的營銷方式,不過,那些生肖印章並非他特意購人作為贈品使用的,而是《時裝畫報》的發行商提供的。這份畫報定價高,書肆每期隻批進十二冊,全是固定主顧。發行商贈送了兩套印章,老姚尋思反正是贈品,就壓下了一套,隻把另一套拆開,每本畫報隨機配送一枚。方醫生是固定主顧之一,老姚還記得,但當時附送的是哪種生肖印章他就記不清楚了。

  那麽,另外一套贈品印章是怎麽處理的呢?老姚說是留給兒子作為玩具了。

  話題就轉到了他的兒子姚金海身上。哪知刑警才一開口,老姚的呼吸突然急促,接著就是連串的咳嗽,半響才停止。但老姚已經幾乎說不出話了,一邊抹著咳出的眼淚,一邊連連搖手再也不肯開口。無奈,刑警隻好請居委會幹部去管段派出所把戶籍警叫來。

  向戶籍警一了解,原來姚金海竟是逃犯。別看老姚如今是病病歪歪動輒氣喘的一個老頭兒,早年卻是附近區域一說便知的“姚少爺”。他出身舉人家庭,老爸曾出資捐得過一任知縣,後來又前往上海浚浦局當了一名督察官,家境富裕。這種家庭出身的下一代,不管智商高低,自幼讀書寫字是必須的。老姚的智商還不錯,書讀得可以,家裏原本打算讓他子承父業走仕途,可十六歲那年朝廷取消了科舉,又謀劃著進洋學堂求出路。不料,次年其父被浚浦局革職,繼而以貪賄罪名被捕,三個月後病死於獄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姚家迅速敗落,姚公子斷了財源,學堂上不成了,隻好走自食其力之路。幾經曲折,最後以開書肆謀生。

  老姚夫婦四個子女,姚金海是唯一的男丁。祖輩的文化因子似乎沒有遺傳到他身上,他自幼頑劣,喜與不良少年結交,坊間名聲不佳。十六歲上,老姚托關係給他在輪船公司找了一份客輪船員的差使,這在當時算是端了個好飯碗,親朋好友都為他高興。姚金海本人起初也比較珍惜這份工作,頭三年幹下來,頗得公司好評。可是,漸漸就出問題了。他少年時結交的那班小太保中有人做了“長江兄弟”(活動於長江上的江匪),邀其利用船員便利,暗中收集江上中小型運輸船隻的信息,提供給他們作為作案參考,事後分給他一份贓款。如此幹了兩年,姚金海正式入夥當時在長江下遊小有名氣的水匪江盜團夥“水雄幫”。不久,根據老大指令,由“水雄幫”花錢打通關節,姚金海在碼頭上謀得了一份倉庫管事的差使。“水雄幫”根據姚金海提供的進出貨物情報,頻頻作案,屢屢得手。

  1948年初,“水雄幫”五名匪徒駕舟在鎮江附近江麵上攔截一艘機帆船企圖進行搶劫。不料,姚金海這回送出的情報有誤,這條載運著棉布的機帆船上,竟然搭乘著一名憲兵少校軍官的家眷。該少校日前奉調搭乘火車前往滬上上任,家眷五口及一應細軟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太多,就搭乘了這條運輸布匹的機帆船。出於安全考慮,指派兩名衛士隨船護衛。當天深夜,行至鎮江附近江麵上時,事先等候在江中的“水雄幫”五匪駕舟靠攏,二話不說持槍跳幫。哪知,這夥至少已有七八年作案經曆的江匪這回撞到了克星,兩個訓練有素而且持有美製精良武器的衛士聞聲發動,五匪被悉數撩倒,無一生還。

  姚金海聞知,嚇得魂不附體。後續消息傳來,說是五匪皆斃,這才鬆了一口氣。但這是涉及憲兵軍官家眷的案子,南京警方介人調查。首都警察廳頗有些偵查高手,從五匪埋伏於機帆船必經之道的鎮江段江麵情節推斷,該案必跟始發碼頭或者發貨方承運方有關,當即展開調查。姚金海見勢不妙,趕緊跑路。於是,他就上了首都警察廳的通緝名單。

  流落於南京周邊地區,姚金海的生活成了問題。幸虧他讀過書,總算在高淳縣鄉下謀得了小學代課老師的臨時飯碗。如此一直混到南京解放,代課那所小學的出資人是當地財主,有民憤,據說抗戰期間跟日偽還有勾搭,自知新政權容不得他這種貨,全家逃往南方。出資人一走,學校當然辦不下去了,姚金海就丟了飯碗。想想已經解放,舊警方的通緝令沒有效力了,他就大著膽子回了家。這時,老姚的書肆已經關門,改行做起了郵局門前的代書人。那天回家一眼看到兒子,當即大怒,拿出一份《中央日報》扔到姚金海麵前:“滾!我姚家沒有你這號不肖子孫!”原來,首都警察廳把姚金海列為通緝對象後,沒少麻煩過老姚。出了這種家醜,老姚自是惱怒,當下就起草了一份脫離父子關係的聲明,付錢在《中央日報》刊登。姚金海無話可說,轉身出門,從此再沒回來過,老姚也從不關心他的下落。現在,刑警向老姚打聽姚金海,老姚便以沉默作答。

  不過,這個問題戶籍警卻有答案:姚金海去年5月初被老姚趕出家門後流落社會,先後在南京本地及郊區給商家或者個人打過工,今年23月間開始參與以搶劫為主的刑事犯罪活動,幹的仍是刺探信息的老行當。6月,同夥在作案時被捕,將其供出,但刑警未能將其抓捕歸案,目前下落不明。

  根據上述情況,專案組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觀點----------

  一種認為姚金海很有可能涉及莫家妮命案。以其目前逃犯的身份,經濟來源肯定頗成問題,說不定已到了連飯錢都拿不出的窘境,就想到了搶劫或者盜竊。不過,以其以前的刑事犯罪經曆來看,他隻是做些打聽信息、踩點之類的活兒,從未直接參與暴力犯罪,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於是,他想到了鮮魚巷的鄰居老莫家。經過打聽,得知莫家二小姐早晚跑步的習慣。對於莫家妮這樣一個目標,他自信對付得了,遂策劃了這次行動:在巷口殺死莫家妮,移屍垃圾箱,從其身上獲取老莫家的鑰匙,然後潛入莫家行竊。至於後來為何沒有進入莫家,可能是當時發生了什麽計劃外的情況,導致他不得不中止行動。

  另一種觀點則是:姚金海如果僅僅是為了獲取鑰匙,也不一定非得殺人不可,莫家妮體弱多病,把她打昏或用其他手段控製住輕而易舉。再則,他的行為動機跟“七彩鼠”明信片掛不上鉤。既然姚金海打算對她下手,何必事前寄出那七張明信片,這不是故意給人家提醒嗎?假如莫家妮還是像童年時期那樣對涉鼠物品嚴重恐懼,很可能就不敢外出跑步了,那不是適得其反?組長薛耀明傾向於後一種觀點,但他沒有發言,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思路似乎尚需進行梳理。坐在一旁靜靜地聽眾人七嘴八舌,不得要領,就提議說今天晚了,大夥兒好好休息,咱們明天上午再開會討論。

  次日,11月8日,命案發生第十一天。上午,專案組繼續開會,眾偵查員終於形成一致觀點:本案中的“七彩鼠”情節應是姚金海所為,至於案犯製造該情節出於什麽目的,似乎跟殺害莫家妮沒有直接關聯,不排除是為轉移警方的偵查視線。

  那麽,凶手是不是姚金海呢?眾人認為,如果寄明信片是為轉移警方視線,那姚金海應該並不涉案,否則這就不是轉移視線,而是引火燒身之舉。

  對此,薛耀明表示認同,繼而提出,咱們是否先把姚金海往旁邊放一放,想想還有沒有其他嫌疑對象沒考慮到的?於是,話題轉到下一步應該朝哪個方向進行調查上——

  既然案件中有“七彩鼠”這麽一個引人注目的情節,生肖鼠印章是被作為作案工具(恫嚇)或者道具(轉移偵查視線)來使用的,那麽可以據此認定,案犯了解莫家妮的童年生活,甚至對其幼時的生活細節、個性都非常熟悉。之前的調查已經排除了莫勝天這方麵的因素,莫家妮本人年紀輕輕,既無冤家仇人也沒財務糾葛,可以排除財殺,其相貌平平,也不大可能卷入情殺旋渦,由此推斷,她的被害並非其本人或者父母家人引發,而是另有原因。無論這個原因是什麽,總歸是符合凶手某方麵的利益的。

  剝奪莫家妮的生命,對凶手有什麽好處呢?偵査員首先考慮到遺產繼承問題,不過,那要到莫勝天、羅惠潔夫婦作古之後オ有可能。莫氏夫婦的年齡加起來還不到百歲,身體狀況都還不錯,從外表看,離作古的日子還遠。另一種假設,則要往“情”字上扯了,當然不是莫家妮的感情,而是差點兒與其結為伉儷的鍾延鼎。鍾延鼎的涉案嫌疑已被排除,偵查員此刻也不是懷疑他本人涉案。但是,是否有其他女性對他產生了暗戀,把莫家妮作為競爭對手呢?

  這樣,調查觸角又要往鍾延鼎那個方向伸了。以鍾延鼎的綜合分值。在外人眼裏,莫家妮跟他顯得不大匹配——這在建國初期社會上大力提倡“婦女翻身”、“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大氣候中,對於一些適齡女孩兒來說更是如此。保不齊有哪個性格衝動、愛鑽牛角尖的主兒,動了“爭奪”的腦筋,給莫家二小姐來個定點清除。當然,不一定直接下手,可能會以花錢雇凶的方式實施。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案犯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機會跟鍾延鼎接觸,即使沒有直接接觸,她在鍾延鼎周圍出現的頻率也比較高,而且,她的外貌條件應該明顯優於莫家妮;二是她(或者她雇的凶手)對莫家妮童年的情況比較了解,或者有間接打聽到的便利條件。

  專案組決定先派員去跟鍾延鼎聊聊,了解下是否有其他適齡女性跟他套近乎什麽的。另外,還有必要向鍾延鼎的父母鍾必克、呂樣娟調査,是否有人向他們提起過給其子介紹對象的話題。

  當天下午,孫嘉定、金存富、陸如鬆三刑警前往鐵路車輛段,先去了保衛科。一周前為核實鍾延鼎的情況,偵查員曾經來過,保衛科長還記得這幾個刑警。此番再次來訪,還是為了鍾延鼎,不禁讓他感到奇怪,但又不便打聽。聽刑警說明來由,保衛科長不住搖頭,單位工作人員跟周圍適齡女性的關係,不在保衛科的職責範圍之內,保衛科平時並不關注。不過,可以找幾個跟小鍾接觸比較多的同事了解一下。

  於是,打電話請來了兩男一女三個同事。談下來,都沒聽說過這方麵的傳聞,至於給他介紹對象,那就更不可能了。大夥兒都知道鍾延鼎是攀了娃娃親的人,這方麵的話題別說跟他提了,就是想也不會去想的。老話說:寧拆一座橋,不破一門親。把人家的親事拆散,那是作孽啊。那麽,上半年國家頒布《婚姻法》之後,是否有適齡女性動著“破除舊風俗”的念頭主動跟鍾延鼎接觸呢?那三位說,車輛段的女性職工原本就少,而且清一色都是已婚,這種情況肯定沒有。然後,刑警又去找鍾延鼎本人,鍾延鼎的說法跟同事所言相符。孫嘉定三人隻好無功而返。鐵路單位門禁甚嚴,不管是公私來訪、什麽來頭,公幹的出示介紹信,私訪的則由門衛跟受訪人通電話確認無誤方可人內,當然,不能進人生產區域。進去之前還得填寫一式兩份的會客單,份留底,另一份交由來訪人,離開時交還門衛。刑警出門的時候,照例向門衛交出會客單,門衛遞過登記本,說勞駕得在上麵簽個名,注明離開時間。孫嘉定在簽名時掃了一眼,發現同一頁的第二行受訪人一欄中也寫著鍾延鼎的名字,來訪人的姓名是“謝柳絮”,心裏不禁一動典型的女性芳名嘛!再看時間,是今天上午九點五分來,九點二十分離開。他指著這個姓名問門衛:“上午有人來找過小鍾?”

  門衛說這是小鍾的姨媽,來給他送咳嗽藥。三刑警聽說是這層關係,也沒多想。

下午四點,外出調查的兩路刑警在駐地碰頭,匯總調查情況。孫嘉定這一路勞而無功,薛耀明負責的另一路——對鍾延鼎的父母鍾必克、呂祥娟的調査,也沒有收獲。這也是好理解的。鍾家是老鍾說了算,妻子呂祥娟一向是夫唱婦隨。鍾延鼎的娃娃親是老鍾做主跟莫勝天訂下的,呂祥娟對此竭力讚同。夫婦倆立場一致,那麽外界也好,家族內部也好,自然不會有人再來不識相地給鍾延鼎提親。對於莫家妮的死,老鍾夫婦猶自傷感,晞噓不已。據老兩口說,兩家親戚中,跟他們同樣心情的大有人在,莫家妮大殮那天,她的姨媽謝柳絮甚至當場哭昏

  孫嘉定聞聽此言,忽然驚覺:謝柳絮不是鍾延鼎的姨媽嗎?怎麽又成莫家妮的姨媽了?這女子姓謝,莫家妮的母親姓羅,鍾延鼎的母親姓呂,她究竟是羅氏的姐妹還是呂氏的姐妹,是親姐妹還是表姐妹?如果是表姐妹,在大殮時竟然哭昏,那端的是如喪考妣了,至於嗎?

  把這個情況一說,薛耀明頓時產生了興趣:這個謝姓女子的行為舉止顯得反常,莫非她跟命案有關?遂決定先了解一下謝柳絮的基本情況。這對於刑警來說易如反掌。當晚七點多,謝柳絮的材料已經端到了專案組的案頭——

  謝柳絮,四十掛零,祖籍浙江寧波,出生於南京,係莫家妮之母羅惠潔的表妹。謝氏出身職員家庭,其父早年係洋行跑街,後來做了賬房助理。她本人初中肄業文化,做過小學代課老師,

  十八歲嫁給為資本家老板開私家汽車的司機盛德基,次年生子,不久天折。一年後,又生一女,取名盛靜荇。抗戰勝利那年,盛德基奉老板之命送一位客戶回上海途中,在昆山附近遭遇強盜被害。當時汽車司機的地位比較高,屬於“藍領中的白領”,收入加外快超過銀行職員。盛德基的收入足夠養活妻女,結婚之後謝柳絮就已經不再工作。丈夫出了事,謝柳絮隻好自謀出路,用資本家賠付的撫恤金開了一家煙紙店。盛靜荇初中畢業,待在家裏相幫母親打理店務。今年9月,經母校老師介紹,在民辦小學當了名老師。

  謝柳絮跟表姐羅惠潔同出生於南京,兩家住得不遠,步行不過半個多小時,一向來往較頻繁。當然,若論經濟條件,謝家跟莫家是沒法兒比的。謝柳絮生性小器,對錢財看得重,常年在家,四鄰八舍又都是升鬥小民,論氣質那就差得更遠了。而羅惠潔出身小康,從小不缺錢,又嫁了莫勝天這樣的老公,一向出手大方。謝柳絮瞅準了這點,對表姐巴結得頗緊,在一幹親戚中她是得利最多的一個。

  謝柳絮巴結表姐,跟兩個外甥女自然也刻意親近。女兒盛靜荇小時候經常跟母親去老莫家串門,三姐妺玩耍時難免磕磕碰碰,時不時哭幾聲也是常有的現象。莫勝天、羅惠潔夫婦根本不當回事,不管自家女兒吃虧還是占便宜,均不聞不問。謝柳絮則不然,隻要孩子發生糾紛,每次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概裁判自己女兒吃黃牌紅牌。時間長了,盛靜荇覺得頗受委屈,幹脆拒絕隨母去莫宅串門,寧可待在家裏,在奶奶膝前玩耍,表姐妺間漸漸也就疏遠了。

  莫家妮遇害,她以“工作走不開”為由未去吊唁。稍後大殮,她作為表姐當然不能不去。不過,據說她目睹其母在蓋棺現場哭得稀裏嘩啦竟至昏厥時,大為驚詫,有人聽見她在謝柳絮蘇醒後對母親嘀咕,說了兩句“至於嗎”之類的嗔怪之言,弄得謝柳絮有些尷尬。

  負責調査上述情況的刑警金存富介紹完畢,薛耀明問大夥兒對此有什麽想法。女刑警蔣彩蕾提出一個問題:“跟死者莫家妮相比較,謝柳絮的那個女兒是不是比較漂亮?”

  金存富不解:“我們隻是跟派出所民警了解情況,沒問過人家的相貌如何。小蔣問這是什麽意思?”

  蔣彩蕾還沒回答,副組長孫嘉定開口了:“剛才聽下來,估計謝柳絮是個貪婪淺薄的小市民,這種人還容易自以為是想當然,如果她女兒比莫家妮漂亮,她會不會動著把女兒嫁給鍾延鼎的念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要把莫家妮這個障礙排除掉。小蔣,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蔣彩蕾點頭:“謝柳絮其實是莫家妮的姨媽,鍾延鼎小時候過繼給莫家做兒子,又是娃娃親,所以也就跟著莫家兩個女兒一起管她叫姨媽了。她給鍾延鼎送什麽咳嗽藥,大概是打算跟小夥兒套近乎吧?”

八、凶犯落網

  次日上午,專案組兵分三路,一路去派出所調査,一路調査謝氏之女盛靜荇,另一路則向莫家、鍾家調查。三路調査所獲情況如下——

  謝柳絮的獨生女盛靜荇繼承了其已故父親、帥哥盛德基的體貌,長、俊朗、白皙,早在上初中時,就受到男生的追捧。那個時代學校師生戀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事,到初二、初三時,已有年輕男老師主動與其接近。這姑娘的性格比較淡泊,對什麽事情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倒是其母對此防範甚緊,不但放出風聲說她的女兒是要嫁一戶好人家的(此處的“好”是指條件優越),現在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的男性都不是考慮對象,而且自初二開始刻意設防,每天寧可少做些煙紙店的生意,也必親自接送。盛靜荇初中畢業後,媒人不斷,也都給謝柳絮回掉了。女兒幫著料理店務時,謝氏更是嚴防死守,不讓輕薄之徒跟她接觸。

  今年9月初,盛靜荇當了民辦小學老師之後,謝柳絮的日常生活多了一份內容,每天接送女兒上下班,還不時跟女兒的同事搭訕,主題無非是老生常談:女兒要嫁好人家,尋常小夥兒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同事聽得了,有人問她是否有方向了,她的回答是:快了!

  私立小學的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北洋時期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出身,公認的大家閨秀。以其眼界,自然看不慣謝柳絮的這副做派。最近有一次撞見謝柳絮又去學校聒噪,忍無可忍,便問謝柳絮,聽說你本人也是單身,現在新社會了,政府提倡自由戀愛,你在忙著為女兒操心時,是否也考慮一下自己?要不要大夥兒給你留心物色一位?謝柳絮對別人尖牙利嘴,在校長麵前倒是老實,被校長這麽一懟,支吾了兩句便急急離開,之後,再也沒去過學校了。

  莫、鍾兩家及親屬對謝柳絮的看法比較一致庸俗、刻薄、勢利。兩家親屬中包括鍾延鼎在內不少人都覺得謝柳絮對鍾延鼎的態度令人難解。鍾延鼎是過繼給老莫夫婦的,從小經常去莫家有時還被老莫夫婦熱情挽留一待數日,跟莫氏姐妹一起玩得不亦樂乎。按說,一貫喜歡巴結老莫夫婦的謝柳絮應該跟表姐夫婦保持一致,像對待莫氏姐妹那樣對待這個小男孩兒,可她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孩子和莫家姐妹發生爭執,她自然數落盛靜荇,要是鍾延鼎和莫家姐妹發生矛盾,她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指責鍾延鼎。因此,鍾延鼎對這個“姨媽”有點兒不待見,每次去莫家時,隻要看到謝柳絮在,必會跟父母吵著要回家去。若幹次下來,不但他的父母,就是老莫夫婦也看出這一點了,背後嘀咕說這孩子跟謝姨媽沒緣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去年深秋,這才來了個九十度轉變,謝氏每次見到鍾延鼎時的那股親熱勁兒明顯超過對莫氏姐妹的親熱。鍾延鼎不止一次跟母親呂祥娟私下說起,認為謝氏之舉讓人厭煩。呂祥娟不好背地裏說人不是,隻以“謝姨媽變了”這種說辭來敷衍——她對刑警的說法則是,她懷疑這女人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了。

  謝柳絮對鍾延鼎態度變化的時間節點比較敏感,刑警馬上想起這就是莫家妮生那場怪病後的第五個月,其時老莫夫婦領著女兒遍訪南京城裏的中西名醫,卻未見任何療效。之後,謝柳絮開始跟鍾延鼎的父母接觸,聽說呂祥娟扭傷了腳,主動登門探望慰問,之後又經常過去幫助料理家務。

  莫家妮出事後,謝柳絮是最先趕到莫宅的三個親戚中的一個,名列第二,僅比死者的姐姐莫家媛晚了五分鍾。來了之後,不像以往那樣先和女主人即她的表姐接觸,而是徑直跟老莫說話主動提出該如何設靈堂辦喪事購棺材等事宜。女主人羅惠潔當時幾近崩潰,沒太在意她說什麽,事後回想,總感覺有些古怪。而在前往調查的刑警聽來,這明顯是“已有思想準備”嘛!可疑之處還有:莫家妮的遺體解剖後被家屬領回時,一幹親屬無不號啕,連一些鄰裏也跟著垂淚。謝柳絮卻“眾人皆醉我獨醒”,手裏拿著一方帕子,那是給她攙扶著的表姐羅惠潔擦拭眼淚的,她自己隻是幹嚎,沒掉一滴眼淚。這一幕被鄰裏看在眼裏,背後曾有議論。幾天後大殮,謝柳絮的表現再次吸引眾高鄰的眼球,竟然當場哭昏。鄰居中有人認為,很有可能謝柳絮聽到了之前對其沒掉一滴眼淚的議論,遂演了這麽一出。

  當天午後,專案組在派出所開了個短會,分析了上午調查所獲情況,認為謝柳絮確有涉案嫌疑,決定對謝氏就地傳訊。

  戶籍警把謝柳絮帶到後,由孫嘉定、葉蔭茂兩人負責訊問,蔣彩蕾記錄。另外,還請派出所臨時物色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女治安積極分子待在外麵,以防一旦謝氏耍潑,蔣彩蕾一個人對付不了。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多餘的,謝柳絮一進來,瞧那副陣勢就先萎了,渾身顫抖。刑警命其坐下,她卻嚇得馬失前蹄跌翻在地。刑警又是秋風黑臉幾句吆喝,謝氏立刻坦白交代。這案子竟然就這麽真相大白了

  這一切緣於謝柳絮太想占便宜,而且胃口越來越大。早先,他的司機老公還在世,一家三ロ過著相當滋潤的日子的時候,她就這山望著那山高,對其表姐羅惠潔的生活羨慕不已。於是,想方設法巴結老莫夫婦,以圖獲得若幹物質饋贈。稍後,得知表姐夫莫勝天跟其好友鍾必克兩個哥們兒給孩子結了娃娃親,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惆悵——她不能不把莫家妮跟自己的女兒盛靜荇作比較,得出了其女優於表外甥女的結論。當然,她對此無可奈何,看著越長越俊俏的女兒,她暗暗立下了一個誓言:日後要給女兒攀一門超過莫家妮的親事!

  一晃十多年過去,莫家忽然遭遇意外,二小姐莫名其妙患上了怪毛病。而謝柳絮盡管四下留意,卻始終難能如願,為女兒物色到一個超過鍾延鼎的對象。莫家妮患病使謝柳絮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如果鍾家因莫家妮的病退掉這門婚事,那倒是給女兒提供了一個替補機會。她就開始暗中留意,同時跟鍾延鼎以及老鍾夫婦套近乎。反正有她跟羅惠潔的那份親戚關係作掩護,相信別人一時是不會對其行為產生什麽想法的。當然謝柳絮也為自己留了後路,在沒有吃準鍾家的想法之前,她隻是跟鍾氏三口建立感情,不會攤牌,免得弄出一個“駝子跌跤——兩頭不著實”的尷尬結果。

  這時候的鍾延鼎,由於南京市公安局三處偵査員兩次向他了解莫勝天的情況,並嚴囑必須保密,遂認為老莫與敵特案件有涉,作為一個要求政治進步的青年,他隱隱有了跟莫家妮中斷戀愛關係的想法,幾次借故推遲婚期,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對此,老莫已經有所察覺,不過,鍾延鼎的態度沒有那麽堅決,也擔心自己的決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到時不好收場,隻好采取能拖就拖的方式。老鍾夫婦倒是沒想太多,隻以為兒子真是工作太忙,謝柳絮當然就更不可能知曉了。謝柳絮一邊保持著對老莫夫婦的巴結常態,一邊對鍾家下功夫,自己開著煙紙店,還要操心女兒的日常生活,這對於一個年屆四十的女流來說,難免有一種身心俱疲的感覺,連做夢都渴望著最好有個靠得住的人來幫她一把。

  沒想到,夢想成真。兩個月前,這個人突然出現在謝柳絮的眼前了!

  林小發是謝柳絮的中學同窗,比謝大三歲。其父早年是開紗廠的,後因生意失利投江自盡。那年,林小發初中畢業。以他的學業成績,考高中應該沒問題,可是,經濟來源斷了,隻好放棄學業。為謀生,他去徐州投奔舅舅。其舅是幫會人物,在徐州有些名氣。他給外甥謀了個警察局的位置,林小發先去市警察教練所接受了半年訓練,然後就當了一名治安警察。三年後,國民黨憲兵部隊到徐州招收新兵,條件比較苛刻,不但對學曆、身體、品行、性格(指的是心理素質)有要求,還規定隻從在職軍警中招收。林小發尋思自己夠格,就去報了名,筆試、麵試、技能測試都一一通過,終被錄取。返回南京幹了兩年憲兵,因違反軍紀,被送軍事法庭接受審判,獲刑年六個月。釋放後,還沒想好該幹什麽行當,南京淪陷。

  在朋友的郊區農場躲了一段時間,局勢漸漸穩定,聽說城裏有工廠招工,就前往一家機器廠應聘。老板聽說他當過警察又幹過憲兵,便要他負責工廠警衛。老板是“黃道會”人士,跟日偽關係處得很好,同時結交各方江湖人士,人稱“路路通”。汪精衛漢奸政府成立後,四處招募曾在國民黨軍警憲特幹過差使的人。林小發對此沒有興趣,遂改名換姓,並向老板提出庇護要求,老板也有意把他留下,所以那幾年倒也沒有人來打擾他。

  抗戰勝利後,“路路通”被捕,不久即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機器廠被沒收。林小發隻好離開,恢複原名進了江南水泥廠底務股,專跑外勤,處理各種雜務。他跟老同學謝柳絮的不期之遇,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當年在初中讀書時,林小發長得帥氣,又是小開,加上多オ多藝,待人熱情,是頗受女生追捧的一個目標,謝柳絮自是連做夢都想著做林小開的娘子。但她的一應綜合指數跟其他追捧者相比還差一截,隻有知難而退。初中畢業後,大家各奔東西,徹底斷了聯係。不過,林小發是謝柳絮少女時代第一個暗戀情人,要想忘記可能比較難,林小發的那張臉時不時會出現在謝柳絮的夢境中。

  可以想象,那天林小發騎著摩托為廠子跑業務,路過謝柳絮開的那家煙紙店,下車買煙,在櫃台前與謝氏照麵時,謝柳絮的情感會發生怎樣的波動。於是,這對老同學的久別重逢就注入了份新的內容。

  謝柳絮與有婦之夫林小發勾搭上不久,就把自己的心事向情夫和盤托出,要求林小發為她出個主意,把鍾延鼎從莫家妮手裏奪過來,而且這樁事情要得自然貼切,順理成章,天衣無縫,不能讓老莫家對此有哪怕一丁點兒懷疑。謝柳絮許諾,隻要老同學幫她想出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今後她就是林小發的了,離婚後娶她也可以,不離婚悄悄保持著這種關係也行。林小發的老婆是他當初在郊區農場時娶的一個鄉下黃臉婆娘,富農的女兒,除了家裏有錢財田地,就伴侶角度而言,無法跟謝柳絮相比。偏偏還是頭母老虎,經常河東獅吼,為此,林小發借故工作忙,在水泥廠附近租房居住,一年回不了幾次家。現在跟謝柳絮姘上了,自是覺得滿意。他想把這種關係長期保持下去,就答應謝柳絮容其考慮。

  一周後,林小發答複說:“你的要求非常苛刻,有魚與熊掌兼得”的意思。兼得不是做不到,但要冒極大風險——把莫家妮幹掉!如果這麽做了,那咱們兩個今後就真的永遠綁在起了。”

  謝柳絮其實就是這個意思,當下麵不改色道:“那就幹吧!我那外甥女生了這種怪毛病,一下子讓她出送,倒還真是幫她提前解除了痛苦。”

  林小發是幹過警察、憲兵的主兒,知道說說容易,但要做到殺人後不被警方追查過來,那是需要花一番心思的,遂讓謝柳絮把莫家妮自小到現在的種種生活細節、性格特點等一一細說給他聽,待謝柳絮說到二小姐四五歲時曾被一枚老鼠印章嚇得鬼哭狼嚎這個情節,他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轉移警方注意力的好辦法嗎?

  那枚印章謝柳絮還保存著。十多年前莫家妮被嚇哭那次,恰是謝柳絮去房春燕家把她領回的。當時房春燕跟她說了這事,她也不以為意。回到家給莫家妮洗臉洗手時,她發現那枚印章連同硬紙盒就在小姑娘的衣兜兒裏放著,估計是那小男孩兒以為自己闖了禍,為表示歉意,就把印章送給莫家妮了。謝柳絮隨手把小紙盒放進了自己的衣袋,回家拿給女兒玩。盛靜荇卻不感興趣,她就將其扔進了針線簍裏,保存到現在。這回,終於派上用場了。

  接著,林小發就著手踩點,製訂行凶方案。然後,再次把謝柳絮約至他的租居屋,說十天半月之內我就要行動了。從明天起,我們至少半年不能見麵,也不宜通信,最好是等到你女兒跟那小夥子結婚後再說。

  這天,是10月18日。三天後,莫家妮就開始收到蓋有“七彩鼠”圖案的明信片,收完整套七張明信片後的隔天晚上,命案發生了!

  對謝柳絮的訊問結束後,專案組當即前往江南水泥廠,將正準備下班的林小發捉拿歸案。林小發所作的供述,跟謝柳絮的口供吻合。稍後,從其居處搜到凶器、莫宅的鑰匙和那枚生肖印章。

  1951年3月9日,林小發、謝柳絮被南京市軍管會判處死刑,宣判後,即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附錄】

鮮魚巷:位於南京市鼓樓區老下關一帶,南端接建寧路,北端接龍江路,大馬路東,熱河路西,北距南京下關火車站約半裏路左右,80年代猶存,今早已拆除無存。

民國年間,南京有“南有夫子廟,北有大馬路”之說,可見鮮魚巷所處位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