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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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60:華南特案組之(二)李代桃僵(下)

(2023-05-14 09:06:45)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60:華南特案組之二“李代桃僵”(下)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20年第05期

 作者:遲嬰、東方明

十五、侯烈失蹤

再說特案組方麵,剛入駐“華園”的七名偵查員晚餐後立刻分頭研究行總方案——

副組長梁武道、偵查員陳君臨、麥善謀、張百行和桂林市委社會處專為配合特案組執行此次使命指派的聯絡員姚力子,對著一幅軍用地圖研究本市地形,設想可能會遇到的意外情況,屆時應該如何策應打入敵特內部的侯烈,或在遇到危險時迅速營救,以及在需要采取緊急行動抓捕“LM”等敵特分子時如何能保證萬無一失。

亓舞牧則與侯烈、尹小白待在另一間屋子裏,對化裝打入敵特內部的方案進行審視。執行該方案的是侯烈,亓舞牧之所以要把尹小白扯進來,一是因為小白曾有過數次臥底的經曆,是特案組最有資格在這方麵說三道四的人物——沒有之一;二是待侯烈成功打入敵特內部,小白負責跟侯烈的秘密聯係。之前幾天裏,尹小白一直和侯哥泡在一起,對之後怎樣接頭、如何傳遞情報、在不同的場使用什麽樣的暗號等事項逐一反複研究。另外,還要分析之前特案組獲取的有關唐瞎子的一應情況,諸如從唐妻邢氏那裏獲知的唐瞎子的生活習慣、社會關係,從“平安行”一夥持務那裏獲知的他們和唐瞎子之間的交往,等等。所有這些信息,侯烈心須反複溫習,牢記在心。總之一句話,他要把自己當作唐瞎子。

侯烈出征前夜,亓舞牧親自聽取兩人的相關匯報,對所有細節進行審核。臥底這種活兒沒有下不為例,隻有一次機會,必須事先做足功課。

其他人也沒閑著,內勤姑娘韋博秋忙著為偵查員調取卷宗、資料,沏茶倒水,午夜時還點燃煤油爐給大家下麵條。報務員鄭小炯則忙著架設天線,打開電台進行調試,同時偵測周邊是否有敵台信號。

3月5日清晨五時許,亓舞牧吹響就寢哨。特案組一幹同誌進寢室休息時,這才發現侯烈不見了。誰也沒有對此大驚小怪,因為每個人都心神領會——侯烈已經開始工作了。

尹小白隻睡了四個多小時就悄然起來了。洗漱後,信步去後麵花園打拳。“華園”原是桂籍北洋軍隊少將旅長華明景下野後居住的宅第,後來,華明景去了海外,經營礦山發了大財,沒再回桂,將“華園”留予其子華春白居住。1948年11月,曾在國民黨廣西省政府擔任過職務的華春白鑒於形勢不妙,便在獲得老爸同意後,舉家前往海外定居,“華園”交由族兄管理。桂林解放後,族兄因曆史問題被捕,“華園”被人民政府沒收,正好特案組赴桂辦案,就暫時作為特案組的駐地。

“華園”占地麵積不小,房屋就有三十多間,另有前後兩進花園,假山草坪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尹小白來到後花園,忽聞一陣琴聲悠悠轉來,便知亓舞牧比他起得早。過去一看,亓舞牧果然在亭子裏拉小提琴。這人機警超常,他是背對著尹小白的,尹小白走在草坪上,並無腳步聲,行至距亓舞牧還有七八米遠,琴聲嘎然而止。不僅如此,特案組長還知道來者何人:“黑仔來啦,正想把你喚起來呐!”

尹小白聽那語調,真像是有事相招,遂不敢插科打諢:“有任務?”

亓舞牧說,“根據擬定方案,侯烈先去三皇路‘先富旅社’借宿,睡到中午再去‘LM’交代給史重遷的接頭點。我擔心他心裏有事睡不好,會提前過去,所以想征求你的意見,看你這一路是否也有必要提前出動?”

根據臥底方案,侯烈今晨離開駐地,前住“先富旅社”下榻。該旅社是解放前老華南分局在桂林的一個秘密交通站,解放後原擬撤銷的,還沒上華南分局社會部的議事日程,廣西的土匪暴亂開始了,組織上遂決定繼續保留,其組織關係、業務關係全部移交給桂林市委社會部。

這次華南特案組赴桂執行秘密使命,正好用上了。事先,桂林市委社會部已通知旅社騰出一個房間,讓賬台給一個名叫唐立棟的廣州旅客登記入住。賬本上的入住信息可以接受外界打聽詢問,但無論對方打出什麽牌子,都一律以登記信息為準告知。

昨晚亓舞牧單獨給尹小白的指令是:今天午前率七名廣州便衣前往接頭點布控,對侯烈抵達前後敵特方的情況進行秘密監視。稍後,特案組其他偵查員、便衣會悄然跟進,兩路力量互相配合。這個安排,根據方案規定以及沿襲解放前我方秘密工作的慣例,是不讓侯烈本人知曉的。之所以如此,是出於以下兩方麵的考慮:一是避免侯烈分散注意力,免得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因事先知道自己人在周邊保護又無法分辨,導致其猶豫不決;二是鑒於以往秘密戰線地下工作血的教訓,不能不考慮萬一臥底人員穿幫後情緒突然失控,其言行有意或者無意暴露己方人員在場,從而導致災難性後果。

亓舞牧現在擔心的是,正因為侯烈不知道方案中有一幹戰友跟進的安排,他就沒有那種“必須在中午前後才離開旅社前往接頭”的限製。通常這種情況下,他就會認為他在接頭時間方麵可以自行安排。如果他醒得早不想懶床,就會提前離開旅社去接頭。目前桂林的治安形勢不容樂觀,據桂林市委社會部聯絡員老姚介紹,最新情報顯示,全省各個地區已經暴露或者尚未露的敵特、股匪受去年12月以來零星暴亂事件的影響蠢蠢欲動,紛紛派人潛至南寧和桂林,互相聯絡,密謀策劃,尋找靠山,希望跟台灣搭上關係。眼下的桂林市,表麵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卻是暗流湧動。侯烈如果提前出動,萬一遭遇意外,那就可能出現難以收拾的局麵。因此,特案組長考慮讓尹小白把原定出發的時間提前。

尹小白馬上領悟了老亓的用意,說組長我明白了,這就去前院通知老豐他們準備出發。

半小時後,尹小白和粵警便衣豐德厚、薛暉、黃鳴鍾、老許、小鍾、大林、老王已經趕到史重遷交代的接頭點——八桂區(1950年4月改為第一區)東華路上的“有福茶樓”。這是一家三開間門麵的兩層建築物,老板姓潘,是個五十出頭的小老頭兒,體態矮胖,臉相慈善,見人未語先笑,誰也想不到這麽一副彌勒佛外表的家夥竟然會是潛伏特務。

這是個薄霧彌漫的日子,平時太陽都一竿子高的時辰,天地間猶是一片陰沉。不過,這家茶樓的生意還不錯,目測占座率在七成左右。尹小白和三個便衣走進茶樓,被跑堂引至底層角落的一副座頭,其餘四個便衣都是化裝小販、路人的,沒進入茶樓,在街頭各選合適位置作為監視點。

跑堂送上茶,尹小白一邊給老豐三個杯裏斟茶,一邊用一口還算流利的桂語向三人介紹桂林當地的風土人情,建議他們在本市逗留期間應該去哪幾個必去的景點看看。在外人眼裏,這是一個本地小老板或者掮客在接待外埠前來桂林采購土特產的商人。

尹小白倒空了茶壺,剛招呼跑堂過來添開水,眼光一掃,就看見侯烈進門了。小白不禁暗暗佩服老亓那份直覺:還真讓組長給說著了,侯哥果然提前出動了。

侯烈的化裝術一流,此刻,他扮成一個背著沉甸甸的竹背兜腰背佝僂的老山民,衣衫上打著幾塊補丁,腰間插著竹製煙杆兒,頭上裹著業已退色的藍色土布包巾,古銅色的臉上皺紋遍布,雙眼深陷,眼珠子白多黑少。要說侯烈這副尊容的效果還真不含糊,跟尹小白一起喝茶的豐德厚三位便衣明明已經看見門口出現了這麽一個老漢,可就是沒跟侯烈聯係起來。尹小白盡管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也是看了一陣方才斷定此人就是侯哥的。

侯烈向跑堂低聲問著什麽,跑堂朝尹小白這個方向指了指。小白微微一驚,馬上反應過來:這副座頭旁邊就是老板待著的小間,侯烈肯定是向跑堂說要見老板。隻見侯烈走過來,沒朝尹小白幾個看一眼,尹小自也端杯飲茶,繼續跟老豐三個聊天,一雙耳朵卻捕捉著侯烈跟潘老板的對話。

侯烈一口地地道道的廣西腔,對潘老板說自己采摘了今年頭一茬兒春茶,已經炒製,數量不多,大約半斤,想問問老板是否願意買下。潘老板笑吟吟地打量來人,最後把目光投向侯烈腰間插著的那支竹煙杆,煙杆上拴著一個藍色玉石掛件——正是“LM”讓史重遷交給唐瞎子的信物。潘老板開腔說:“茶葉我剛買了一些,暫時不收,不過我對你煙杆上的這個小掛件倒有興趣,不知是否可以讓我看看?”

侯烈便把煙杆抽出,遞給潘老板。後者把小掛件翻來覆去看了片刻,問:“能否割愛?”

侯烈淡淡道:“這是十年前在漓江打到一條七斤七兩重的大魚後,從魚肚子裏剖到的,不值什麽錢。老板看中的話,留下就是。”

信物和暗語相符,侯烈隨即被請入後堂。尹小白暗鬆一口氣——至少,史重遷的口供是屬實的,“LM”留下的接頭暗語和信物也沒有問題。

這家茶樓不過是敵特的一個秘密接頭點,潘老板在確認暗語和信物後把侯烈引入後堂,那說明這裏還另有一個交通站的功能。通常的接頭點是以“代為轉告”的方式跟來人接觸的,對上暗號後,會跟來人約個再次見麵的時間和地點,繼而把“有人來接頭”的信息向上線報告。而現在的情況則說明,潘老板直接接納了這個來自羊城的不速之客,看來他是準備通知上線把來人領去見“LM”或者“LM”的代理人。由此判斷,“LM”對唐瞎子的到來是比較迫切的,事先肯定對下麵作過交代了。

尹小白的判斷是準確的,陶省惕確實已經對“桂字04小組”作過相關的交代。作為一個曾在美國聯邦調查局供職多年的資深特工,他這樣做當然是有依據的。前麵說過,陶省惕考慮到桂省這邊的種種情況,對“保密局”總部給他配備的“工作班子”不甚放心,認為得有一個完全聽命於他自己的班子。從台灣帶來的報務員鬱慶邦、衛士薑葆山當然沒有問題,但他們隻能發揮內部作用,還得有不受桂省這邊“保密局”特務控製的外勤人員。根據他從史重遷口中知曉的唐瞎子的情況,他認為此人是最佳人選。前幾天,他已經讓鬱慶邦向台北總部拍發密電正式提出要求,請廣州“梅花22”通知唐瞎子盡快赴桂向其報到。

陶省惕此舉人為抬高了唐瞎子的分量。之前他離開廣州時讓史重遷把信物轉交唐瞎子之舉,隻是他的個人行為,唐瞎子不過是一個臨時雇傭的幫手,無須呈報總部備案,總部也不必知曉。而此刻密電總部,請總部聯係“梅花22”讓唐瞎子盡快報到,如果總部照其請求做了,那就相當於確認唐瞎子是陶省惕在內地發展的正式特工。盡管眼下連其真實姓名都不清楚,隻知道“唐瞎子”三字,但按照“保密局”秉承的原“軍統”的工作原則,這就算是批準唐瞎子加入“團體”了。從這一天起,“保密局”的人事檔案中就增加了一份特工個人檔案,唐將享受“保密局”正式特工的一應待遇,同時也將按照“團體紀律”對其工作的優劣進行獎懲——哪怕唐瞎子本人根本不清楚“團體紀律”有哪些條款。

之所以這麽做,自然有陶省惕的主觀需要,但也是一種無奈之舉:根據“保密局”的規定,別說陶省惕隻是個上校,即便是少將,在離開廣州前往桂林後,他跟廣州的“梅花22”就已經沒有工作關係了,當然更不允許有私人關係。如需“梅花22”協助其工作,那就必須向台北總部報告,由總部向“梅花22”下達電令。

那麽,“梅花22”已經被華南特案組一鍋端掉了,“保密局”台北總部隻要一發電報,不是就會察覺了嗎?這個,倒不必擔心,我方事先已經估料到這種可能性,“梅花22”一夥特務分子前腳被捕,華南分局社會部隨即跟進,另派精幹人員和電訊專家對“梅花22”的報務員、“平安行”帳房先生莊炳祥進行單獨審訊,除了進一步了解“梅花22”電台的無線電通訊情況外,同時對莊犯施展攻心戰術。莊炳祥很快就表示願意將功贖罪,因此,“梅花22”跟台北“保密局”總部的電訊聯係沒有中斷。特案組剛到梧州,甫一架起電台,就收到了華南分局社會部的消息,得知“保密局”總部已經給“梅花22”拍發密電,讓其速遣唐瞎子赴桂林。

同一天晚上,陶省惕也收到了台北總部的回電,告知唐瞎子已經離開廣州,不日將抵達目的地,和報務員鬱慶邦、衛士薑葆山一樣,受陶省惕節製。

3月4日,陶省惕召見“桂字04小組”頭目甄大虎,告知近日將有一名同誌抵桂,前往“有福茶樓”跟潘老板接頭,命甄大虎布置一應接待和安全措施。

甄大虎是桂林本地人氏,四十三歲,早年是個光棍無賴,跑到廣東去混世界,在“南天王”陳濟棠的部隊當兵,被上司看中,安排到司令部偵緝隊當了一名便衣。若論這主兒從事特務工作的資曆,算得上是“資深”了。不過,甄大虎投錯了主子,後來陳濟棠聯手桂係軍閥發動“六·一事變”失敗逃港,他隻好返回桂林老家,進民團當了一名班長。直到抗戰中期,“軍統”在桂林的分支機構招兵買馬,甄大虎才算修成正果,成為民國最著名的特務機構的一名小卒。

小卒做到抗戰勝利,“軍統”搞“複員”,甄大虎沒了飯碗,以作小生意謀生。一做三年,到了1949年春上,“保密局”鑒於形勢不妙開始安排潛伏特務,又想到了甄大虎。其時甄結交了桂林地麵上的四個哥們兒——倪冬生、陳詠、郎仕輝、陰鑫旺,五人結拜兄弟,甄大虎遂提出把四個結義老弟一並帶入“團體”。這個要求馬上獲準。當時招募潛伏特務是頗為犯難的,“組織上”黔驢技窮拉不到人時,隻好祭出“揪住把柄”的法寶加以威脅。現在有人竟然主動提出要加入,上司自然喜出望外。就這樣,甄大虎成為“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廣西特遣大隊”下轄的“桂字04小組”的上尉組長。

陶省惕交辦任務的同時,把“有福茶樓”的關係也交給了甄大虎,讓他去通知潘老板。其實陶不知道,甄大虎跟潘氏是老相識,兩人還一度合作過。前麵說過,甄大虎在抗戰時期是“軍統”桂林分支機構的一名小卒子,舉凡盯梢、綁架、送信、恐嚇之類的活兒沒少做過,而潘老板則是“軍統”桂林秘密交通站的負責站長,許多活兒的起點或者終點就是在“有福茶樓”進行的。盡管後來兩人沒有“工作層麵”上的合作了,但私誼還是不錯的。如今重新恢複“工作關係”,自是輕車熟路。

接受命今後,甄大虎立刻去“有福茶樓”跟潘老板見麵。雖是熟人,但還是需要履行“保密局”規定的那一套接頭程序,兩人對上了暗語,彼此心照不宣。甄大虎已經知道,近日將抵桂的那個不速之客唐先生,是陶省惕在廣州發展的新手。他受命告知潘老板,接頭時務必小心謹慎;接頭後由甄大虎把來人帶往“和春國醫館”見陶省惕,也須格外留意。一旦發現有甚可疑,則先將其安置在旅館或者其它適合住宿之處,然後向陶省惕報告。

這上麵所說的後半部分,是陶省惕向甄大虎交代的,跟潘老板沒有關係。但甄大虎跟潘老板是曾經多次合作過的老熟人,又都是桂林本地人氏,用北方的說法就是“咱倆誰跟誰啊”,索性把後麵那部分內容也向潘老板透露了。

潘老板是搞了多年地下交通的老手,遇事沉得住氣,思維縝密,當下就指點了甄大虎一番,大意是:老弟一席話,愚兄聽明白了,那就是此項任務非常重要,你的新上峰又是一個重量級人物,必須把他交辦的這樁活兒幹好。我琢磨下來,覺得這活兒最為要緊的有兩點,一是要讓唐先生順利跟愚兄接上頭,二是要確保唐先生確實是一位可靠同誌後,方能把他引見給上峰。是不是這樣?那就簡單了,你何不如此如此……

潘老板如此這般一說,可就苦了尹小白這班便衣——

尹小白和豐德厚等三個粵警便衣在茶樓裏一邊喝茶一邊“談生意”,原以為侯烈隨潘老板進入後堂,不一會兒就會出來。尹小白有過多次接頭的經驗,一般來說,接上頭後,交通站的職能並非向來人交代工作。根據秘密工作的規矩,交通站並不清楚來人的具體身份、任務、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隻負責“中轉”,就是把來人接下後,或是按照組織上事先的交代,把來人安全護送到某個地點,或是給他一個地址及暗語,讓他自己去跟正主兒接頭,也有讓來人在交通站暫時待幾天的,但最後一種情況很少見。特案組事先對侯烈臥底可能遇到的情況進行過反複推演,認為“LM”身負重要任務,因電台運送途中發生意外,已在廣州計劃外盤桓了數日,抵桂後的日程安排多半比較緊張,應該是候得唐瞎子一到,就會與他見麵的。因此,侯烈在“有福茶樓”應該不會逗留較長時間。

可是,尹小白幾個一直待到把一壺茶差不多喝成白開水了,侯烈還沒有出來。看看時間己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而潘老板在把侯烈領進後堂之後,就跟平時一樣出來做他的老板活兒了。昨晚,亓舞牧把他從聯絡員老姚那裏了解到的“有福茶樓”的建築格局、周邊地形和店員數量等情況向尹小白作了交代:茶樓沒有院子,也無後門、側門,跑堂夥計共有六人。尹小白甫一進門,就把五名夥計的臉孔看清記住,稍後又借小解機會去爐灶間,把負責燒水兼洗茶具的那個夥計的臉認了認。這段時間,五名跑堂一直在樓上樓下來回忙碌,又讓老豐借機去看過爐灶間的那個夥計,也好好地待在那裏幹他的活兒。這就有點兒奇怪了,若說侯烈被安置在後堂,那就必須有專人陪著,但茶樓東夥都在忙碌,並無陪同之人。

轉念尹小白又尋思,會不會“LM”事先在茶樓後堂待著,專等唐瞎子抵達?但這顯然不符合秘密工作的規矩:“LM”跟唐瞎子見麵時,必然要避開潘老板,因為潘老板的中轉任務已經完成,此刻,他就是“LM”任務中的局外人了。

又待了一會兒,已近中午,一半以上的茶客已經離開。尹小白還沒想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了,遂招呼老豐等三偵查員起身。

外麵,特案組其他偵查員已經抵達。亓舞牧聽尹小白把情況如此這般一匯報,也有點兒懵。逐個向外麵監視的粵警便衣問下來,那四位兄弟都說沒有看見侯烈進入茶樓(侯烈的化裝把他們也騙過了),當然也就談不上離開了。

亓舞牧沉思片刻,下令:“原地監視,不得妄動。茶樓的早市馬上就要結束了,咱們一會兒進去喝下午茶。”

午後,茶樓再次開門營業,特案組偵查員和粵警便衣輪流入內喝茶,直到下午三點多茶樓結束營業,也沒見侯烈出來。

侯烈失蹤了?!

十六、 失蹤之謎

侯烈失蹤,大大出乎特案組一幹偵查員的意料。亓舞牧下令十八名粵警便衣繼續留在原地監視,特案組六名偵查員前往附近的桂林市公安局八桂分局(1950年4月,八桂區改為第一區,(1950年4月,八桂區改為第一區,該分局相應改稱第一分局)開會緊急研究案情。

心急火燎的張百行建議立刻搜查“有福茶樓”;梁武道和陳君臨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在侯烈的情況尚未明了之前,不宜輕舉妄動,否則就可能暴露我方的意圖,不但對完成使命有礙,對侯烈也可能產生危害性影響;麥善謀的觀點則是:侯烈不會憑空消失,不如先弄清楚這家茶樓是否有與外界相連的地道。

亓舞牧認為可行,隨即向分局了解相關情況。分局領導召來有中共地下黨員身份的留用刑警老金。老金從事舊刑警工作時,經常與煙館、妓院、茶館、酒樓、浴室一類行業打交道,對本區此類場所比較熟悉。當下,根據特案組的要求,邊介紹邊畫出了“有福茶樓”的內部結構草圖。茶樓所在的東華路地勢較低,打個水井往地下挖兩米就能見水,偵查員結合草圖分析下來,排除了該茶樓有地道與外界相通的可能——除非進行大型土木施工,但這種大型工程是無法掩人耳目的。

既然沒有地道,侯烈失蹤又該怎麽解釋呢?難道是侯烈露出破綻,被潘老板等敵特分子給殺害了?偵查員麵麵相覷,一個個的心都懸了起來。亓舞牧掃視眾人:“大家想想,有這種可能嗎?”

尹小白第一個回答:“肯定不會!”

他的理由是,當時他和老豐等人坐的那副座頭,離通往後堂的過道最近,可以說是咫尺之距。潘老板、侯烈進去後雖然關了房門,但門板並不很厚,跟尋常人家的一樣。據老金畫的草圖顯示,後堂共有兩上兩下四間屋子。如果潘老板識穿了侯哥是冒牌貨決定當即下手殺人的話,別說是身手不凡的侯哥了,就是我小白也不會輕易束手就擒。即便潘老板有幫手,而且個個都是受過訓練的職業殺手,也難能做到在不發出任何響動的情況下把侯哥幹掉。一旦發出什麽異常響動,我坐的那個位置肯定聽得到。退一步說,就算聽不到,也能感受到一一我是背靠板壁坐著的,板壁那邊就是後堂,店小二上樓下樓進進出出,我都能感覺到板壁輕微的震動,何況是發生了搏鬥。

尹小白的這番話啟發了其他偵查員。接著,麥善謀也提出,如果說對方要幹掉侯烈,那動機是什麽?無非是發現侯烈並非真正的唐瞎子,那就可以肯定他是我方派出的臥底了。敵特也不是沒腦子,侯烈既是我方臥底,那接頭地點、對象自然是我方交給他的。如果侯烈一去不回,他們不怕我方馬上采取行動,端了“有福茶樓”這個據點嗎?潘老板應該不會蠢到這一步,正常的做法應該是先穩住侯烈,茶館的敵特趁機轉移才對。

陳君臨也作了補充,對侯烈以唐瞎子的名義前往臥底的安全性進行論證。唐瞎子出生於距桂林千裏之外的南寧,十三歲時移居廣州,在廣西沒有什麽朋友。這一點,事先特案組反複向唐的遺孀邢氏以及與唐接觸比較密切的七八個朋友了解過,桂林這邊的敵特中有人認識唐瞎子的可能性非常低。另外,按照秘密工作的規矩,“有福茶樓”潘老板一夥幹的是交通,他的任務就是中轉情報或人員,隻要暗號對上即可,不可能對前來接頭的人問長問短。

因此,侯烈應該是安全的。可是,他為什麽進了茶樓不出來呢?一番討論後,眾偵查員認為存在兩種可能性:其一,“LM”在桂林的據點離市區距離較遠,也可能另有原因不宜白天過去,需要等到天黑後才能離開茶樓悄然前往;其二盡管之前分析茶樓應該沒有地下通道,但沒有地下通道不等於沒有地上通道,茶樓與隔壁鄰居之間也許有暗道相連,侯烈已經通過暗道離開茶樓了。

一直抽著自卷香煙聽大家討論的副組長梁武道突然開腔,還是能簡則簡,隻有兩個字:“酒樓!”

昨晚梁武道在特案組駐地和聯絡員老姚對著桂林軍用地圖研究本市地理地形時,特別留意過“有福茶樓”所在的東華路。老梁具有幹這一行作記憶力超群的基本職業素質,不過掃了幾眼,就把“有福茶樓”的左鄰右舍都牢記於心。現在,大夥兒提到暗道,他立刻想到了酒樓。亓舞牧反應最快,馬上點頭:“有可能!”

張百行一時沒明白過來,低聲問旁邊坐著的尹小白:“領導說酒樓是什麽意思?”

尹小白之前進“有福茶樓”時,出於職業習慣,留意過茶樓的左右兩側,左側是一家隻有一個門麵的土特產商鋪“野山行”,右側一家是“鴻運酒樓”,兩個門麵,跟“有福茶樓”一樣是兩層建築結構,酒樓再往右是一條一米多寬的無名小巷,卻非一條斷頭巷,而是跟兩頭馬路相通。當時看過也就看過了,此刻聽老梁這麽一說,他馬上意識到,如果真有暗道,出口一定在那家酒樓。當然,暗道出口要避開酒樓的正門,否則人從暗道轉移,再從酒樓正門出去,那就沒有意義了——酒樓和茶樓緊挨著,很難避過監視人員的視線。由此估測,酒樓在小巷那一麵應該是有邊門的。

這番解讀,不但張百行,在座眾偵查員都聽明白了。亓舞牧朝梁武道看了看,老梁會意,起身走到門口,衝坐在外麵的老金招了招手。老金入內回答了特案組的問題:“鴻運酒樓”在無名小巷裏確實有一道邊門,不過並不對外,僅供酒樓內部人員出入。

看來,侯烈真的是通過暗道離開了。但特案組麵臨的問題依舊——侯烈的去向不得而知。這顯然偏離了特案組最初製訂的方案。唯一讓眾人稍稍安心的是,侯烈的身份應該沒有被識破,暫時還不會有危險。他如果有自由活動的機會,肯定會設法跟特案組取得聯係。當然,對於侯烈來說,他采取的任何行動都必須經過深思熟慮,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所謂的“自由活動的機會”是不是“LM”為了試探他設下的圈套。

眼下這種局麵,特案組該如何應對呢?亓舞牧和一幹偵查員都沒有頭緒。正副組長個別交換了意見,決定先把分局作為特案的臨時駐地,對“有福茶樓”繼續進行秘密監視,魏清遠、老豐等便衣同誌輪流安排過來休息。

那麽,侯烈此刻究竟身處何地?真相大白之後,隻怕連福爾摩斯也要大跌眼鏡——侯烈跟他的戰友竟然近在咫尺!亓舞牧六位在桂林市公安局八桂分局的會議室內,侯烈則在該分局另一側的看守所裏。臥底臥出這麽一個結果,估計連編小說的都編不出來,在古今中外的諜戰活動中,這種意外可算是絕無僅有。

其實,不但特案組為侯烈的下落著急,特案組的對手陶省惕也在因唐瞎子的久候不至心急如焚。按說唐早就應該抵達了,怎麽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呢?

這就要說到陶省惕的“工作班子”、“桂字04小組”特務頭目甄大虎了。要說甄大虎為非作歹的年頭兒也算不短了,但他總覺得運氣不佳,雖然頗有“積極進步”的願望,卻苦於沒有人給他一個平台。這次,他總算獲得一個機會,給來自“保密局”台北總部的大人物效力,自是加倍興奮,尋思一定得好好表現一番,立下汗馬功勞,沒準兒被“謝先生”看中,凱旋時把他一並帶往台灣,那就太好啦!“謝先生”讓他接應來自廣州的唐瞎子,他自是非常重視,還跟手下四個兄弟倪冬生、陳詠、郎仕暉、陰鑫旺反複商量。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接到人後的第一要務是盤清來人的海底,必須確保可靠。否則,如果那主兒是共黨派人假冒的,別說咱們這幾位了,隻怕長官“謝先生”都得讓人家給一鍋端了,負責接頭的潘老板當然就更難幸免了。

有了這麽一重考慮,甄大虎在向潘老板傳達任務時,假冒上司名義,要求潘老板不但要保證來人進入茶樓後的安全,還得確保來人能夠平安無恙離開茶樓。對於潘老板這樣一個“老交通”來說,這當然不是一樁難事,當下淡然點頭,說那還不容易,你從現在起就在隔壁酒樓等著,客人來了,我把他帶到酒樓當麵交你老弟手裏就行了嘛。

甄大虎當然不知道潘老板袖中另有乾坤,“有福茶樓”跟“鴻運酒樓”之間還有一條秘密通道,甚至連“鴻運酒樓”是潘老板的連襟朱信昌開的都不知道。後來我方查明,朱老板並非敵特分子,跟政治從未有涉。不過,這人的公開職業是酒樓老板,秘密從事的主業卻是倒騰鴉片。連襟兩個,一個為特務機構搞秘密交通,一個是資深毒販,兩人一合計,就盤下了緊挨著的一座茶樓、一座酒樓,在茶樓後堂的庫房裏與酒樓相鄰一側的牆上裝了一道暗門,穿過暗門,就是酒樓的庫房。多年來,這對連襟利用這條秘密通道,進行了不知多少次秘密活動。

甄大虎聽潘老板說得那麽肯定,也就不疑有他,尋思反正這是“黨國公事”,而且是重要公事,你潘老板是老資格了,肯定知道一旦出現差錯的“紀律製裁”是怎麽回事。那就這樣說定了。他真的就待在隔壁酒樓裏不走了,讓潘老板派人去把他的下屬郎仕暉叫過來和他一起等候。

江湖上往往會出現一些怪現象,其中之一就是“科班出身及不上野路子”。甄大虎一夥策劃的對唐瞎子的甄別,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他們的主意很簡單:把侯烈灌醉,然後送往分局治安股,交給留用舊警察、“桂字小組”成員之一陰鑫旺,說這人酒後尋釁滋事,出手行凶,所以將其製服送公安局處理。

對於酒後滋事被送往局子的對象,警方通常是稍加訊問,弄明身份後分門別類予以處置。像“唐瞎子”這種有廣州警方出具的“路條”的,可訓誡一番後釋放。但因有“行凶”事由,不同於一般的酒後滋事,也可以繼續羈押,然後給個“收容遣返”——建國伊始,各地治安情況都不容樂觀,這種喜歡酒後闖禍的家夥,允許其留待本地容易生後患。這個權限,在經辦人陰鑫旺手裏。如果“唐瞎子”是共黨便衣假冒的,那他落到“自己人”手裏,還不是趕緊做一番解釋,分局就把他給放了。如果他是真貨,陰鑫旺裝模作樣訊問一番,關上兩天再將其釋放,也誤不了“謝先生”的公務。

在甄大虎一夥看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但從特案組方麵特別是侯烈這個角度來看,這絕對是一樁麻煩事。回過頭來,再說侯烈進入“有福茶樓”之後的情況——應該說,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見到潘老板,他一看對方那眼神,馬上意識到這主兒是個“老交通”。為什麽呢?因為他對侯烈的這到打扮完全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神情。侯烈心裏就有些緊張,尋思別讓這小老頭兒看出哪裏不對頭,那就得費神解釋了。但他出示信物對上暗語後,潘老板並未說什麽,隻是點點頭示意隨其入內。進了後堂,潘老板招呼他坐下,自己進了另一間屋子,不知在裏麵鼓搗什麽。片刻出來,招呼侯烈入內。

屋子裏黑咕隆咚,透出一股強烈的茶葉香味,估計是茶樓的庫房。侯烈自七歲起就隨獵戶老爸進山狩獵,長期闖森林鑽山洞,黑夜也當白天過,練就了一雙“夜光眼”,此刻從明亮的外間進入黑暗的庫房,倒也並不畏懼,做好了對抗突然襲擊的準備。不過,潘老板似乎並沒有不良企圖,打開手電,讓侯烈隨他穿過暗門,進入了另一個黑咕隆咚的所在,濃烈的茶葉香也變成了酒香醬香。侯烈馬上意識到這裏是茶樓隔壁的“鴻運酒樓”,心裏一個激靈:原來茶樓酒樓竟是連通著的,不能小看這夥特務,稍後的情況恐怕不易對付,得加倍警惕!

酒樓後堂的結構跟茶樓一樣,也是上下各兩間屋子,潘老板把侯烈引入其中一間,說請在這裏稍坐,馬上就有人來接你。放心,到了這裏,安全肯定有保證。潘老板離開時帶上了房門,但外麵未曾上鎖。片刻,來了一個夥計,送上一壺香茶、一盒香煙、兩碟子糕點,衝侯烈微微點頭,沒說什麽就出去了。侯烈尋思,看眼下這情況,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離開。以唐瞎子的性格,煙茶糕點擺在麵前,大概不會不去碰,自己現在扮演的是唐瞎子,就要以唐瞎子的思維行事,那就別客氣了,該吃吃,該喝喝。

吃喝完畢,侯烈也不去多想眼前的處境,昨晚未能好好休息,這會兒抓緊時間補個覺吧,下麵還不知人家為他準備了什麽節目,得保持精力體力以便應對。

侯烈沒戴手表,也不知這個盹兒打了多長時間,反正他是被人推醒的,推醒他的人就是甄大虎。甄大虎後麵跟著一個身高至少一米八的青年男子,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目露凶光,一看就不是個善主兒。稍後知道,這人名叫郎仕暉,公開身份是城南“義雲武館”的拳師,秘密身份則是“桂字小組”的成員。甄大虎的說話聲音有點兒沙啞:“是唐先生吧?歡迎歡迎!本人姓甄......”

侯烈冷不防打斷對方的自我介紹:“姓真?真假的真?還有這個姓?”

甄大虎微微搖頭,顯是看不起這人沒文化:“不是真假的真,是甄別的甄。《三國演義》知道吧?曹操的兒子曹丕的夫人就姓甄,有名的甄皇後,甄皇後的兒子曹睿也是做皇帝的。不瞞你說,我就是甄家的後代。”

侯烈一臉恍然的樣子:“乖乖!說了半天您老兄還是皇親國戚,失敬失敬!哦......您老兄說的曹操,是不是戲台上那個白臉大奸臣?”

甄大虎懷疑對方是故意裝糊塗拿自己開涮,又不好發作,隻得岔開話題:“唐先生,都快中午了,先吃飯吧。”

侯烈卻把目光轉向甄大虎身後的郎仕暉:“等等,這位是你老兄的跟班吧,還沒介紹呢。”

如果眼光可以揍人,郎仕暉已經把眼前這個不識趣的家夥揍過七八遍了。甄大虎倒還按捺得住,把郎仕暉介紹了一番,當然沒說是武館拳師,隻說他的拳腳在桂林本地頗有些名氣。

這時,酒樓夥計端上酒菜。酒席一開始,侯烈就發現這兩個家夥有心要把他灌醉,卻沒想到人家還有把他送看守所這一出,隻以為是擔心暴露“LM”的住地,把他灌醉了弄輛三輪車之類載過去就是。侯烈不想讓他們得逞,他的酒量頗好,尋常酒徒跟他比拚,最後鑽桌子底下的都是對方。可是,如果他不醉,人家就會用其他法子讓他迷糊過去,比如下點兒藥什麽的,與其如此,還不如裝醉。他受過特殊訓練,隻要神誌清醒,即便被蒙上雙眼放進車裏,也有法子知道車輛是朝哪個方向行駛,以及行駛的大致距離,到了目的地,有把握確定“LM”藏身地的大致坐標。

主意打定,侯烈又開始演戲。不過,不能演得太過分,隻喝幾杯就不勝酒力,那是會引起對方懷疑的。他假裝興致甚高,越喝談興越濃,跟對方的距離也就越近,如此,過了兩個小時方才“醉倒”。

甄大虎事先準備了一輛三輪車,讓下屬倪冬生化裝車夫在小巷另一頭等候,這會兒把他喚過來,郎仕暉、倪冬生把“唐瞎子”弄上了車。

侯烈哪知人家是要把自己送分局去“接受考驗”,隻道是去見“LM”,任由對方用麻繩把自己捆住,歪著身子鼾聲連連,心裏卻在計算著時間,同時還辨別著方向。原以為“LM”的藏身地可能比較遠,哪知不一會兒就到了。三輪車拐進了一處估計是大院子的所在,車子停下,旁邊的甄大虎下去跟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麽,接著,侯烈就被人扯下車摔在地上。他剛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被人死死按住,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手腕就被扣上了一副手銬。

侯烈暗暗吃驚,“LM”結交的這幫子不是說是土匪嗎,怎麽用起了手銬?待到被人扯起來,站穩了定睛一看,不對啊,這裏是公安局呀!

十七、 黑夜越獄

盡管華南特案組已經分析清楚,侯烈十有八九是被敵特通過密道轉移至酒樓,然後從酒樓邊門離開了,但這畢竟是推斷,不能作為正式結論。這樣,特案組就麵臨著如何進行查證的難題。

按理來說,桂林已經解放,要在東華路這麽一個麵積不大的區域查證是否有人看見從酒樓裏出來過侯烈這麽一個人,還是比較容易的。可亓舞牧跟梁武道兩個反複商量下來,就是不敢拍板邁出這一步。毗鄰的“有福茶樓”和“鴻運酒樓”之間竟然有這樣一層關係,出乎特案組的意料。細細一想,這種情況倒也並不奇怪,長期以來,廣西地麵上的土匪、幫會以及國民黨“中央勢力”和地方勢力盤根錯節,明爭暗鬥多年,如此,亓舞牧等人就不得不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即茶樓酒樓之間的連通勾結在桂林會不會是一種普遍現象。如果是,那就不能不提防東華路區域(特別是那條無名小巷)可能還有其他花頭,沒準兒沿街沿巷的住戶和商鋪中有人跟潘老板有關係,不一定是敵特同行,也可能是比較默契的老敵特方策劃“侯烈消失”,為的是試探其身份的真假,他們肯定會對接下來我方的反應感興趣,一旦我方出動人員進行調查,哪怕是通過分局、派出所、保甲幹事(其時桂林還未成立居委會,坊間仍沿襲保甲製度,但人員已經作了調整)暗中查摸,也難以逃過敵特方的視線,那就打草驚蛇了。那麽,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其他辦法沒有呢?

偵查員反複研究,最後想到了一招:通過桂地警方在東華路區域尋找可靠的居民住家或者商戶,由特案組偵查員約他們在外麵(離開該區域)個別接觸,了解情況。

亓舞牧跟聯絡員老姚一說,老姚即去跟分局接洽。傍晚,報來了六個人的姓名和簡況,都是軍屬烈屬,有的解放前幫助中共地下黨幹過些外圍工作,都是絕對可靠的對象。特案組偵查員隨即個別約見,可是,聊下來都沒人看見或者聽說過相關可疑情況。畢竟侯烈被敵特從“鴻運酒樓”弄到三輪車上,隻有短短一兩分鍾時間,這六人又並不是住在酒樓邊門對麵或者左右隔壁的,這個時間節點不可能那麽巧。

晚上九點多,特案組收到廣州密電,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對侯烈失蹤之事非常重視,要求盡快查明其下落;同時,繼續追蹤“LM”,務須在最短時間內將該犯緝拿歸案。

亓舞牧向眾偵查員宣讀了電報內容,大家都不由得愁眉苦臉。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公安局這種地方發出這樣的動靜,怕是出了大事兒。尹小白不等老亓吩咐,一溜煙兒地竄出門去打探了。既然有特案組第一機靈角色出麵,其他偵查員也就沒有出去的必要了,仍舊坐的坐,站的站,有的在看地圖,有的拿著筆不知在紙上劃拉著什麽。

片刻,尹小白去而複歸,原來分局看守所逃了一個在押人犯。眾人聞之沒有反應。建國伊始,各地的羈押場所都是沿用舊警察局的,監舍簡陋,設施陳舊,看守員至少一半以上是留用警員,充實的新警員大多沒有經驗,在押人犯脫逃是常事,別說隻逃一個,一次逃掉三五個也算不上新聞。

尹小白報告完畢,還是站在原地,一雙眼睛滴溜溜打轉,在其他偵查員的臉上輪番掃視。亓舞牧心緒不佳,被他盯得有點兒煩,劍眉一豎,以犀利的目光和他對視,那意思不言自明——有啥要說的趕緊說。一旁的副組長梁武道也表情冷峻地看著黑仔。

前麵說過,梁武道之於尹小白,就仿佛他在香港當“尹少爺”時公館裏的管家卓叔一樣,使他有點兒怵頭,當下就收回眼光:“小白對這當口兒有人犯開溜滑腳有個想法,若是說錯了還請包涵......”

亓舞牧不耐煩地擺擺手:“別噦唆,說就是!”

尹小白的想法是:在押人犯逃跑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這個人犯竟是在這個時段從監房裏逃出去的。通常人犯逃跑,要麽是青天白日從監房裏開出來提審時或是偽裝病情自傷自殘出外就醫時趁機滑腳;如果是從監房裏逃跑,都會瞅準下半夜夜深人靜的當口兒,這個時候看守員容易疲憊打盹兒。可是,這個人犯卻是與眾不同,偏偏選在上半夜開溜,是不是有些反常?

麥善謀馬上反應過來:“黑仔,你是不是認為此人可能是侯烈?!”

尹小白微微頷首:“小弟淺見。”

按照規定,分局看守所發生人犯脫逃事件,應在第一時間向市局報告。亓舞牧即把待在另一間屋裏的聯絡員老姚請來,讓他給市局值班室打電話,了解一下八桂分局看守所在押人犯脫逃的一應情況。

老姚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一一

今晚脫逃的人犯是下午被群眾扭送分局,由治安股民警收押的,事由是酒後滋事傷害他人。不過,據說被他傷害的群眾傷勢並不嚴重,甚至並未報案,當時即自行離去。但在場有群眾擔心他繼續傷人,釀成大禍,就將其扭送到分局來了。此人身上沒有能夠表明身份的證件、路條(當時廣西對農村外出人員概由鄉、區政府出具證明,群眾稱之為路條),也拒絕回答民警的任何問話,疑其可能是逃亡地主、土匪探子、江洋大盜之類,治安股民警就先把他押送看守所了。

進看守所後,因為拒絕回答同監房犯人的問話,遭到其他五個人犯的毆打,後被看守員阻止。沒想到,這個人犯頗有心計,身手也非常了得,他之前挨打不還手,不過是為蒙蔽五個同監人犯,心裏卻另有主意。

晚上八點鍾,看守所吹就寢哨,人犯都躺下睡覺,他也拿了一條看守所借給的棉被半鋪半蓋和衣躺在地板上,很快就打起呼嚕。同監人犯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也都睡了。哪知過了一會,他就爬起來衝同監人犯下手了。也不知使用了什麽手段,反正沒發出任何響動,就把五人一個個都擊昏在被窩裏,扯一條被子把被單撕成條,把那五個一一綁起來,嘴裏都塞上了碎布條和棉花。

此人綁人頗為專業,因為用的是布條,他綁的是人家的大拇指、大腳趾,竟就把人給控製主了。然後,他攀上常人根本沒法兒上得了的監室的後窗,拗彎鐵柵欄後卸下兩根鑽了出去,上到監房屋頂,把從監房裏扯出來的一條棉被拋到對過牆頭的鐵絲網上,像一頭靈猿似的飛躍監房後窗外那條兩米多寬的夾弄,腳尖在棉被上略微一踮,借力翻過圍牆成功越獄。落地時,方才被崗亭裏的公安大隊戰士發現,當即開槍射擊,卻已不見越獄者的影蹤了。現在,市局已經緊急通知全市各分局,出動警員和民兵以及各公私單位的夜間巡防人員,全市搜捕這個身手不凡的逃犯。亓舞牧聽老姚說完,長籲一口氣:“我想,這個‘逃犯’,多半就是侯烈了!”

越獄者確實是侯烈。下午,他被甄大虎幾個“扭送”八桂分局,交由事先已經按照甄大虎的安排,等候在那裏的治安股留用警察陰鑫旺處理。那時各地公安局警力都明顯不足,采用動員社會進步青年來局義務協助的方式予以解決,用現在的說法就是誌願者,此刻,陰鑫旺手下就有兩個誌願者。當下,陰鑫旺讓誌願者給侯烈扣上手拷,接著搜身。侯烈的背兜被甄大虎留在酒樓,他隨身帶著的廣州轄地派出所出具的路條也被掏走,隻搜出少量鈔票。誌願者將其帶到院子一側的井台上,二話不說劈頭澆了一桶冷水說是醒腦,然後扯進提審室訊問。

利用這段時間,侯烈已經對自己麵臨的情況作出了準確判斷:第一,此事蹊蹺,特務即便識破了自己的身份,也沒聽說過把臥底送進公安局的,這可能是甄大虎的試探;第二,既然敵特敢把人送公安局,說明他們在公安裏有內線,當然不一定是眼前這個主持訊問的瘦高個兒警察,也可能他隻是奉命行事而已。

那麽,該怎樣應對呢?特案組偵查員都是組織上百裏挑一經過層層審查遴選出來的精英,不但身手了得,頭腦和心理素質更是不凡。侯烈馬上有了對策:此刻,不管這是陰差陽錯導致的誤會,還是敵特方試探的伎倆,隻要我一開口,就難以保證不出紕漏。那就隻有保持沉默,“凡事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先把眼前這一關對付下來再說。

陶省惕這個臨時“工作班子”裏的幾個小特務雖然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但策劃出來的甄別方案倒是跟特工專家有得一比。擔任主審的留用警察陰鑫旺一點兒不笨,清楚自己麵臨的情勢,不管這位廣州來客是自己人還是中共派來的臥底,有一點必須牢牢把握,那就是其“口供”不能在自己手裏弄出來,否則自己可能吃不了兜著走——

如果真的審出一個共產黨臥底,那此刻在場的三人(他和兩個誌願者)肯定都會暫時失去自由,先軟禁起來再說,因為人家得保密。估計還不會就此罷休,往下說不定還要追根究底折騰一番。那就要調查老底了,可不像審查是否夠留用條件那樣簡單,自己這張爛泥底牌,哪裏經得起人家細查?

如果這位廣州來客果真是自己人,是在他陰鑫旺手裏甄別出來的,眼下可以無事,關上兩天,回頭教育一番開釋即可。但這人幹的是特務活兒,難保一路順風一直平安無事,沒準兒前腳放出去,後腳就讓人家給逮住了也難說;或者在之後的活動中穿幫落網,經不住嚴審,來一個和盤托出,那我老陰還不是立馬就得折進局子?

因此,陰鑫旺對付侯烈的方略是:按照規定進行例行訊問,但不追根究底,最好這人拒不開口,那就開一紙拘票(拘留證或者收容證)把他送看守所羈押即可。若是臥底,到時他自會跟看守所的人說明,若是自己人,犯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再者被打的人也沒找到(其實根本就沒有),過兩天把他放出來即可。總之,是真是假,跟他陰鑫旺沒有關係,讓甄老大自己想辦法辨明去吧。

如此一來,侯烈和陰鑫旺兩下裏想到一塊兒去了,所謂訊問不過是走過場。陰鑫旺出具收容證,再交股長簽字,這是正常手續,自然一揮而就。於是,侯烈就進了分局看守所。

接下來,侯烈就要考慮如何離開這裏了。他肩負的使命,關係到廣西剿匪的走向,不僅是廣西省、華南分局,中南局甚至北京都在關注著廣西的形勢(後來知道,其時毛澤東主席對廣西剿匪作出了重要指示)。總之,他必須離開看守所,繼續把臥底活兒幹下去。

可是,怎樣離開呢?暴露特案組偵查員的身份當然是不行的。可若是不表明身份,就會陷在這裏,不但完不成臥底使命,還勢必牽扯整個特案組的精力,同誌們肯定要急著尋找自己的下落,追緝“LM”的重要任務就沒法兒幹下去了。侯烈不是那種遇事喜歡反反複複想個不停的性格,一旦定了目標,就會尋找最簡捷最易於實施的方式。他在進了監房挨了那五個人犯的一頓拳腳後,馬上想到了越獄。

以侯烈的身手,設施簡陋的分局看守所當然禁錮不了他,他很快就獲得了自由。越獄後去哪裏?他沒回特案組“華園”駐地,也沒去八桂分局,而是去了一個連亓舞牧也沒有想到的地方——“先富旅社”。

“先富旅社”原是老華南分局的一個密點,解放後移交給了中共桂林市委社會部,這次受命為華南特案組提供相關協助。昨天上午侯烈去東華路“有福茶樓”接頭,就是從這裏出發的,所以現在也返回該旅社。他抵達後即關照旅社負責人老呂:不住房間,臨時安排一間員工使用的屋子即可,要拉一部電話機過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在這裏落腳,包括夜間巡查的軍警巡邏隊。

然後,侯烈就給“華園”駐地打電話,那裏隻有內勤姑娘韋博秋在。小韋還不知道侯烈一天之間經曆了那麽多驚險,更不知道他還一度失蹤,隻以為他已經完成使命——即順利接頭後去跟“LM”碰頭,接著特案組一幹偵查員就把“LM”擒獲了。她空守了一整天電話機,正感到寂寞,告訴侯烈“隻有我一人在”,正要扯幾句閑話解解悶,卻被侯烈嚴厲的聲音鎮住了:“聽著,立刻致電老大,就說我在19號,等他電話!”

話音剛落,電話已經掛斷。韋博秋一愣,她根本不知道“19號”是什麽地方,微歎一口氣,隨即就往八桂分局總機打電話。

亓舞牧聞訊,知道侯烈已經脫險,當即下令:“麥善謀、尹小白隨我出去一趟,其餘人原地待命。”

侯烈之所以急著見亓舞牧,倒並非為報告自己已經化險為夷——光是要報告此事的話,讓韋博秋轉告即可,他是為下一步如何跟“LM”接頭之事要當麵向特案組長請示。按照這一行的規矩,“LM”在廣州給“梅花22”頭目史重遷留下的接頭信物和暗語都已經使用過一次,自動失效,不能再用了。此刻,必須想辦法跟“LM”接上頭,最好是直接見麵。侯烈一時想不出該如何解決這個難題,隻有跟亓舞牧商量。

麵對著這個意外情況,亓舞牧一時也束手無策,扭頭看看麥善謀、尹小白:“你倆看看往下該怎麽走?”

麥善謀說:“這事兒要越快越好,因為越獄之舉肯定已經為‘LM’知曉。按照常規思維,像唐瞎子這樣一個角色,他在越獄後已經別無他路可走,全桂林都在抓他嘛。他即使想返回廣州,也已經走不出桂林了,眼下隻有一條道盡快找到‘LM’,隻有這樣才合乎邏輯。如果稍有拖延,比如說一天兩天,等他找到‘LM’,人家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信任他,起碼得派人去核實他在這段時間的經曆。”

亓舞牧緩緩點頭:“對,要快!但具體采用什麽方式找到‘LM’,就不能按常規路數了。我們要用唐瞎子的思維來麵對這種走投無路的處境,你倆說說,以唐瞎子的性格、經曆,他會怎麽做?”

尹小白眼珠子一轉:“有句話叫作事急......什麽權來著?讓我想想......”

亓舞牧說:“這當口兒你還掉什麽書袋事?事急從權,有主意趕緊說出來就是!”

“對對!事急從權!我有個事急從權的主意,三位大哥看看是否可行?”

十八、 當麵交鋒

3月6日上午八時許,位於第四區自由路上的“和春國醫館”與往常一樣正常開門接診。穿著一身玄色中式對襟絲棉襖、一頭黑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外表神采奕奕的陶省惕步入診室,坐在迎門最靠裏的那張桌子後。此刻,他外表看似平和悠閑,內心卻頗為焦躁。

這兩天,他正在等待唐瞎子的到來。台北方麵已經接連發來兩份密電,催促他以“中華民國國防部特別視察官”的名義,前往已經做好“舉義起事”準備,但內部意見並不統一的三個匪夥處鼓動打氣。以陶省惕的職業經驗,對於總部這兩道指令中所說的情況,他持懷疑態度。“保密局”也好,“二廳”也好,抑或“內調局”(由“中統”改組的特務機構),留在內地的潛伏特務的“工作情況”他都清楚,這些家夥在毛人鳳眼皮底下都敢弄虛作假,別說窮山惡水天高皇帝遠的廣西了,瞞天過海這套手法他們個個無師自通,玩得賊溜。因此,台北方麵獲悉的此類信息,其中肯定有差錯,甚至個別的屬於完全造假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如果把這種指令都當作真事去執行,隻怕要出問題,甚至會嚴重到掉腦袋。

之所以盼著唐瞎子趕緊過來,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陶省惕打算讓唐瞎子給他打先鋒,胡亂委其一個虛銜,讓他前往那兩處匪窩去探個虛實,然後再作計議。他陶某人既然是“特別視察官”,那就有權采取任何視察形式,隻要獲得真實情況就行。

據總部密電告知,唐瞎子動身己經數日,按說早該抵達桂林了,陶省惕也給甄大虎下達了接應指令,可是,直到現在還未獲得消息。由於身處“淪陷區”,陶省惕不得不為此感到擔心。這其中最大的一部分當然是為他的自身安全,而並非為唐瞎子,更不是所謂的“黨國事業”。

這家私營診所,連陶省惕在內一共有七名中醫。因陶省惕的那位義叔尤友堂的名望,一年到頭前來求診的病人絡繹不絕。這天也是這樣,開門不久,就已來了十幾個,陶省惕一邊接診,邊以其敏銳的聽力捕捉外間候診區的病人及家屬之間的閑談內容。這天人們談論的“頭條”,自然是昨晚八桂分局看守所發生的在押人犯越獄事件,那個逃犯身手不凡,不但製服了同監數名人犯,還會飛簷走壁,崗哨發現後立刻開槍射擊也沒打到他;接下來全城追捕折騰了一夜,竟然一無所獲!

要說陶省惕還真有高級特工的那份特有的直覺,竟然馬上跟唐瞎子聯係起來。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考慮,這樣看來,唐已抵桂,可是,他為什麽沒去“有福茶樓”接頭呢?越獄逃犯是被羈押在八桂公安分局的,如果是唐,那說明他是到了八桂區才被捕的。既然如此,受命前往接應的甄大虎怎麽不來報告?甄大虎的手下不是有人在八桂分局當差嗎?這樣想著,又覺得逃犯應該不是唐瞎子。

腦子裏飛速旋轉的同時,望聞問切開方診療也不能耽誤,把眼前的病人打發走後,他示意下一個病人稍候,起身去了後麵。以雜役身份待在診所的衛士薑葆山正在後麵的獨立院落裏拾掇東西,陶省惕命他立刻前往甄大虎住所將其喚來,薑葆山遂踩了一輛自行車急急而去。沒想到,薑葆山出門不到一刻鍾,甄大虎就來診所了。他是搭乘一輛營運三輪車過來的,車夫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個子,車上除了甄大虎之外,另一個乘客竟是侯烈——唐瞎子!

侯烈怎麽跟甄大虎坐一輛三輪車過來了呢?這就要說到昨天半夜亓舞牧和麥善謀、尹小白、侯烈四人在“先富旅社”密商的路數了。尹小白“事急從權”想出的是這樣一個主意——按照唐瞎子“天生蠻橫霸道,行事不計後果”的個性和“喜歡動武,當過海盜,闖蕩過國際江湖”的經曆,在其自己看來,肯從廣東跑到廣西來為“謝先生”效命,已經是一片忠心了。哪知到了桂林,竟然會有這等遭遇,先是被灌醉扭送局子,繼而關入監牢遭到群毆,最後施展本領越獄還差點兒挨槍子兒送命。這一天一夜之間的遭遇,別人應該是一生一世也不可能攤上的。老子容易嗎?這一切,他相信不會是“謝先生”所賜,應該是那個自稱甄皇後後人的三角眼(即甄大虎)一手策劃實施的。冤有頭債有主,得找此人算賬!

當然,姓唐的此番如果讓人放了鴿子,就算有臉麵回廣州,以後也難在江湖上混了。所以不但要報仇,還得見到“謝先生”,請他給個說法。相信三角眼這樣做,“謝先生”是被蒙在鼓裏的,必須要讓他知道。至於“謝先生”是否還會遵守當初的約定,仍舊雇傭他姓唐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暫且不去考慮。

尹小白一口氣把他想象到的依照唐瞎子的秉性對此事的反應說了說,亓舞牧、麥善謀、侯烈都點頭讚同。那麽,具體落實到行動上,唐瞎子接下來會怎麽做呢?那就不難猜測了,還不是先找甄大虎算賬,然後逼著甄大虎帶他去見“謝先生“?

甄大虎住在哪裏,唐瞎子是不知道的,那隻好按照“解鈴還須係鈴人”的江湖規矩,先去找“有福茶樓”的潘老板。估計潘老板也好,三角眼甄大虎也好,遇到這種蠻橫至極的角色,在挨了一頓揍、再被刀子逼著的情況下(相信真正的唐瞎子做得出這種事),十有八九得趕緊向“LM”報告,或者幹脆直接把唐瞎子帶去見“LM”了。

亓舞牧、麥善謀、侯烈認為尹小白的分析頗具合理性,由侯烈出麵去飾演“憤怒的唐瞎子”正合適。於是,對如何布置外圍配合以及如何保持聯絡等細節作了反複研究,最後由亓舞牧拍板:“就這樣定了!”

當晚,侯烈留宿旅社,不過,也就隻能睡到清晨五點,匆匆吃過早餐,一身掮客打扮從後門離開。門外,化裝成三輪車夫的張百行已經等著他了,上車拉了就走,直奔東華路“有福茶樓”。侯烈進了店堂,就在昨天那副座頭落坐,要了一壺紅茶,獨自慢慢喝著,在旁人看來,這是一個跟人約談買賣的生意人,正耐心等待對方到來。

其時茶樓開門沒多久,潘老板正出出進進忙碌著,幾次從侯烈的座頭旁經過,都沒認出這個茶客就是昨天來接頭的那位。等了大約半個小時,潘老板總算忙得差不多了,進了後堂,正要隨手把門帶上,被一躍而起的侯烈一把抓住門板,閃身而進。潘老板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侯烈那雙好似鋼鉗的大手一下子捏住脖頸,就像拎小雞似的拎起來,一下子拋進老板室。潘老板反應倒也不慢,倒地後一個翻身,同時從腰間掏出手槍。侯烈眼疾手快,一腳踢在對方手腕上,手一伸就把飛起來的手槍準確無誤地抓在手裏,往桌上一扔:“姓......姓潘的,睜大眼睛,......看看,老子是哪個!”

潘老板定睛一看,目瞪口呆:“你......你不是進局子了嗎?怎麽......”

前麵曾提及,侯烈天生說話略帶口吃,不過隻是每“場”開初,二三句後就跟常人無異了:“哼哼......是......進局子了,不過......又出來了,昨晚全城鬧出那麽大的動靜,難道沒驚到潘老板?”

潘老板瑟瑟顫抖,連聲音也變成了抖音:“這......這不關我的事,那是......”說到這兒突然卡住,他可能想到了“紀律”,不敢再往下說了。

侯烈眼睛一掃,隨手把靠牆一側博古架上一套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董茶具連同紅木托盤一起掀了下來,隨著一陣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響,潘老板的抖音裏夾雜著明顯的哭腔:“天哪!這是我的鎮店之寶,是從北京故宮裏流出來的呀!”

“鎮你個頭!”侯烈又把一套茶具掀翻,“你不是會使槍嗎?手槍就在桌上,拿起來衝老子扣扳機呀!”

“不敢!不敢!昨天的事,跟我沒有關係,那是大虎的主意。您是自己人,應該知道我跟大虎是兩個不同的小組。我隻管交通,可沒想到過把您送公安局去......”

“大虎?就是那個三角眼?老子是要找他!勞駕你給帶個道。”

“不敢......哦,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侯烈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我沒聽清!你說什麽?不知道那小子住在哪裏?”

潘老板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嘴裏一迭聲的“這......這......這......”

侯烈上前一把把他扯起來,匕首架在脖頸上:“我數到三,要麽帶路,要麽去見閻王!”

潘老板做了多年秘密工作,一向順風順水,沒想到這回竟然遇到了這等蠻橫凶狠的“自己人”。看來人這副架勢,估計不是嚇唬人的。而且,從“工作”方麵來說,人家是來接頭的,信物暗語都對上了,應該沒有問題了。那個甄大虎不知怎麽想的,還弄了這麽一出,竟把人給灌醉了送公安局。這不是把人家往死路上送嗎?也難怪人家抓狂。眼下他這一刀如果紮下來,不管我是死是傷,回頭上邊兒不會給他處分,我隻有認倒黴。反正他現在要找的是甄大虎,之前我已經按照規定把他移交給了甄,這事本來跟我就沒有關係了。這都是甄大虎惹的麻煩,我把他帶到甄大虎那裏去,論情論理都不算錯。這樣想著,終於點了頭。

甄大虎的住所距茶樓並不遠,他是單身,個人住著三間平房,竟然還有點兒潔癖,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令侯烈不由得刮目相看。其實,這主兒昨晚的處境比侯烈還慘。

他把侯烈“扭送”分局後,很是得意,認為這種測試最為靠譜,離開分局回家後,尋思勞累了一天,喝點兒酒好好睡一覺,分局那邊反正有陰鑫旺守著,料想一有結果即會報來。哪知剛睡下去,陰鑫旺就上門了,帶給他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那主兒越獄了!逃走之前還順便把五個同監人犯給收拾了!這兩手一露,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視,認為此人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敵特,就是罪行累累的江洋大盜,市局出動人馬全城搜捕,看這動靜,估計落網是分分鍾的事兒。

甄大虎聽著,好似耳畔爆響了一聲炸雷,驚得臉色也變了。回過神來,陰鑫旺己經走了——他是在追逃路過時瞅個空當兒來報信兒的,不敢多停留。甄大虎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廣州來客的所謂甄別乃是一個餿主意,而且餿得還很嚴重,差不多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了。現在已經可以確認,廣州來客並無問題,是貨真價實的自己人。麻煩恰恰就在這上麵,看來這人作為逃犯被捕的概率很大,一旦被拿下,警方肯定高度重視,而其頂住公安嚴審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如此一來,“謝先生”、潘老板還有自己這個“工作班子”遲早穿幫......

思量到此,甄大虎已經沒有勇氣再往下想了。事到如今,隻有指望廣州來客運氣好,僥幸逃過警方的追捕。不過,即便這人化險為夷,“保密局”那邊也會找他甄大虎算賬的。畢竟這事是他引發的,後果很嚴重,壞了“保密局”的大事兒,不用說,“謝先生”也得撤回台北,桂林乃至廣西的潛伏組織都會受到影響。甄大虎此刻方才深切領悟到什麽叫作“牽一發而動全身”,對自己的一念之差後悔不已。

無咒可念,甄大虎隻好求佛。這家夥家裏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瓷像,當下燒香拜佛,口誦經文,磕頭無數。如此斷斷續續持續到清晨,陰鑫旺沒有來報告廣州來客落網的壞消息,看來菩薩是在保佑那主兒了,甄大虎心裏稍稍放鬆。想去“有福茶樓”喝茶吃早點,跟潘老板見個麵交換一下信息,又擔心陰鑫旺來找他撲空,最後還是決定留在家裏。胡亂吃了點兒東西,倚在椅子上正打盹兒,忽然被敲門聲驚醒。

門外傳來潘老板的聲音,甄大虎不由得驚慌失措,難道潘老板已經出事,這會兒是領著警察來逮他的?就這麽一遲疑,大門已被人一腳踢開。甄大虎心說完蛋了,這回真的被公安一窩端了,定睛一看,卻不見公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的是潘老板,身後還有一位,竟是那個廣州來客!

原來廣州來客沒出事,還被潘老板領來了!甄大虎大喜過望,上前一步就想跟侯烈握手。侯烈的手是伸出來了,卻是給了甄大虎一記黑虎掏心,把他打得連連後退,刹不住腳,連桌子一並撞翻了。甄大虎也是練家子,跌得快起得更快,卻不還手,嘴裏一迭聲說著“該打”,衝侯烈連連作揖。潘老板已經把大門關上,見狀鬆了一口氣,尋思看來這事兒是可以妥善處理好的,便對甄大虎說:“我這就算把唐先生交給你了,往下該怎麽樣,就不是我的事了。”忽見侯烈眼光掃過來,便又加了一句,“唐先生要麵見謝先生。”

甄大虎忙不迭答應:“行行行!我這就引見,馬上過去。”

潘老板長籲一口氣:“那我就不奉陪了,按規矩我是不能出現在這兒的......”

侯烈衝他一擺手,潘老板如蒙大赦,作揖而去。出門後,他的思維還停留在被侯烈砸碎的“鎮店之寶”上,隻覺得心頭好似有一把鈍刀子在剜肉,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已被便衣盯上了。同樣,野路子出身的特務甄大虎與侯烈合坐由張百行化裝車夫蹬著的三輪車,也根本不可能察知他已經把特案組帶往“LM”的藏身地了。

在“和春國醫館”後側獨立院落內的客廳裏,侯烈終於跟“LM”麵對麵,一場新的交鋒開始了。

事先特案組在研究侯烈臥底可能遇到的一係列問題時,曾專門討論過是否會再次出現真假“LM”的可能性。為此,針對“謝先生”的外貌,反複訊問“梅花22”小組的落網特務,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給“謝先生”畫肖像,讓史重遷等特務提出修改意見。最後,七名特務中有六人都對肖像予以認同。這張圖就交給了侯烈,讓他結合史重遷等人的口供爛熟於心。

在去“和春國醫館”的三輪車上,侯烈還不停回想著“謝先生”的臉容。現在跟“LM”相見,卻發現“謝先生”和圖畫上的臉孔有所不同,不同點還不止一兩處,而且,眼前這個中醫跟“梅花22”一夥所說的“謝先生”相比,至少年輕了五六歲。另外,身高也似有差異,史重遷一夥說“謝先生”大約一米七五,而眼前這位隻有一米七左右,矮了四五公分。如此,候烈就對此人究竟是不是“LM”的真身產生了懷疑。

根據昨晚在“先富旅社”跟亓舞牧等人製訂的方案,如果今天上午侯烈對付下了潘老板和甄大虎,如願讓人家把他帶到“LM”藏身處的話,就尋機發出暗號,悄然尾隨跟蹤而至的特案組以及粵警便衣就立刻采取行動,把“和春國醫館”這邊的所有人不問長短先悉數拿下,帶往市局後再行甄別。侯烈可以想象得到,此刻亓舞牧、梁武道肯定正緊張地等待著他發出暗號,將近一個月的艱難偵查將在今天畫上圓滿句號。遠在千裏之外五羊之城的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都在等待著桂林這邊的捷報。可是,侯烈此刻卻猶豫不決。萬一認錯了對象,那不僅僅是出了特案組的大洋相,還會因此驚動敵人,往後追查“LM”就更難了。

侯烈也就不過轉了這些念頭,“謝先生”已經口稱“唐先生”,打著手勢示意侯烈落座。“謝先生”使個眼色,其衛士薑葆山揮手讓甄大虎出去,然後把客廳門關閉,沏了兩杯綠茶放在托盤裏端過來,放在兩人中間的茶幾上。

“謝先生”倒是沒有咄咄逼人的官腔,語調平和,透著一種親和力。他問了“唐先生”的姓名、年齡、籍貫以及簡曆,侯烈一一作答。開腔伊始,侯烈依舊有些口吃,“謝先生”以為這是見到自己這個上校高級長官不由自主產生的緊張導致的,倒也不以為意,安慰道:“不要緊張,慢慢說,咱們有的是時間。”

接著,就問到了“唐先生”抵達桂林的時間。這一問,侯烈馬上進入唐瞎子的情緒,提起被三角眼甄大虎“扭送”八桂分局之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利索了,把自己抵達桂林後先下榻“先富旅社”,於昨天上午去“有福茶樓”接頭後的一番遭遇說了一遍。最後侯烈告訴“謝先生”,越獄之後,他仍舊返回“先富旅社”,在那裏待到天明,尋思除了逼著三角眼引見“謝先生”外別無他法,就按照昨天接頭的路數找到茶樓老板,又逼著茶樓老板帶自己找到甄大虎,終於得以見到“謝先生”。

“謝先生”對侯烈這番陳述聽得非常專注,聽完後對衛士說:“有請甄組長。”

“且慢,”侯烈突然站起身,“現在我還不算是您謝先生的手下,而那位甄組長則是您的部屬。謝先生是長官,跟屬下談話可能涉及秘密,我還是回避一下為好。”

“謝先生”微微頷首,示意薑葆山把侯烈帶到另一間屋裏,帶上房門。

“謝先生”和甄大虎談話的時間不長。一會兒,薑葆山又把侯烈請回客廳,還是坐在那張椅子上。甄大虎也在場,但沒座位,以立正姿勢站在客廳中央。“謝先生”對侯烈說:“唐先生,此事確實是甄組長擅自行動,辦事不慎,這等違反紀律之行為應受處分。這是於公;於私,甄組長應該向唐先生致歉!”

甄大虎當即向侯烈行三鞠躬禮,口稱:“一時糊塗,多有冒犯,請唐先生原諒!”

甄大虎離開後,“謝先生”對侯烈說:“唐先生智勇雙全,果然了得,看來敝人沒有看錯人啊!”

“先生過獎,兄弟山野出身,一介莽漢,頭腦簡單,行事粗魯,還望先生不要見怪。”

“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以後忘記算了。聽說唐先生曾做過幾年國際海員,想來外語一定說得不錯,正好敝人也能扯幾句......”說到這兒,“謝先生”突然用英語問,“我們是否可以用英語進行交談?”

事後侯烈匯報自己的臥底過程,說起這一段情節,大夥兒無不捏著一把汗。對於“LM”的人生經曆,是其被捕後通過審訊方才清楚的,在廣州策劃派偵查員冒唐瞎子之名前往桂林臥底時,特案組根本不知道這主兒曾在美國待過多年,還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而唐瞎子的經曆,“LM”事先已經從史重遷那裏了解清楚了。因此,特案組壓根兒沒想到“LM”竟然會用英語對侯烈進行測試。

幸好侯烈曾有過國外生活的經驗。十三歲那年,他在家鄉縣城路見不平手刃惡霸孟胡子,連家也沒回,拔腿開溜,一路南下到了越南。稍後去了西貢,行乞時因為機靈,被一個法國老板看中,找到了一份給法國洋行當侍應生的差使。這一待就是整整六年,十九歲上,洋行法國老板要在南寧開分號,遂把他派往南寧。這六年,侯烈積累了許多人生經驗和本領,其中包括對法語、英語的熟練應用。參加革命後,侯烈成為中共秘密戰線上的情報工作者,曾多次奉命出境執行使命,他掌握的兩門外語發揮了重要作用。現在,侯烈聽“謝先生”改口說英語,不但沒有緊張,反而暗鬆一口氣,尋思憑我的英語口語水平,要過這一關應該沒有問題。

當下,侯烈即以英語回答:“謝先生所說的‘國際海員’,那是高抬我了,我當年在國外幹的其實不是海員,而是海盜。至於外語,因為同夥都是歐洲哥們兒,跟他們學了幾句,不過本人愚鈍,沒有上過學,大字識不了幾個,所以也說不太好。”

陶省惕對侯烈這段雖然算不上純正卻很流利的英語表述感到意外,連連點頭誇讚,繼而又說起了法語,跟侯烈聊起了航海。巧的是,侯烈在西貢打工的那家法國洋行經營的主要商品就是從法國運來的航海用品,他經常去港口碼頭給海輪送貨,跟國際海員接觸的機會比較多;參加革命後,也數次搭乘海輪,他對航海情況的了解要比也是“三腳貓”水平的“謝先生”還略勝一籌。陶省惕的英語比侯烈強得多,但法語遠遠比不上侯烈,這番不露聲色的交鋒,最後勝出的是侯烈。

陶省惕雖是高級特務,但他的主要業務是情報研判,對於中共情報人員並無直觀性的了解,隻以為他們都是“土包子”,所以想到用外語來測試真偽。現在,這個表麵看上去土得掉渣的“唐先生”竟然有這等外語水平,不禁大感意外;而對方對航海方麵的了解也遠超自己。測試至此,他對侯烈再無懷疑,當即認定:選中此人來為我效力沒錯!

於是,陶省惕就變了態度,接下來跟侯烈的談話,語調中透出上司的威嚴,對侯烈的稱呼不再是“唐先生”,而是直呼唐的大名“唐立棟”,也不自謙“敝人”了。談話的大意可以概括為:我此次赴桂開展工作,需要一名熟悉桂省情況、為人機警、身懷武技的隨從,廣州“平安行”的史老板認為你比較合適,再說,在此之前,你就已經受雇於史老板為“中華民國國防部保密局”做過地下交通工作,事實上已經在為“黨國”效力了。剛才的測試,結果令我滿意。因此,恭喜你——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是我們的“黨國同誌”了,係“保密局”上尉軍官。委任狀不日將由台北密送桂林,連同薪餉、津貼一並發給。今後的活動經費,將根據局總部規定的財務製度下發。

陶省惕說著站起身來,臉上露出笑容,向侯烈伸出雙手:“唐同誌,歡迎加盟保密局!”

可是,侯烈的雙手卻未作響應,他那雙原本不大、此刻由於“嚴重不解”而透出迷惘神色的眼睛顯得更小了。

“唐先生”的反應大出陶省惕意料,他那雙伸出的手一時僵在那裏,主動去握侯烈的手不合適,縮回去也不是,目光中兜著一個問號:這是怎麽回事?

一側站著的衛士薑葆山也感到不解。他是受過訓練的行動特工,表麵看似乎氣定神閑,其實已經做好了隨時發動的準備。按照“保密局”的規定,別說像眼前這樣公然藐視長官、拒絕接受任命的行為了,即使是陶省惕派一個不是自己人的說客去鼓動別人“加盟”或者雖不“加盟”但要完成某項使命,隻要把話說到暴露出意圖這一步了,對方如果不願意合作,那他就隻有死路一條。這是出於保密的需要,事關潛伏特務組織的安全和行動的成敗,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

“LM”臉上笑容不改,用英語輕聲問道:“唐先生,是不是我有什麽話沒說清楚,還是你對報酬有什麽不滿?”

侯烈時時提醒自己:你現在不姓侯,而是姓唐名立棟,唐瞎子是一個既講江湖義氣又非常注重自身利益的家夥,同時,他性格中有暴躁粗魯不計後果的一麵,當過國際海盜,見多識廣,眼界高。見官不懼。如果此刻真的是唐瞎子在跟“LM”談判,那就是談生意,相當於建立一種長期替“保密局”在廣州與珠江口之間運輸特務活動器材順便夾帶情報或人員的雇傭與被雇傭的關係。唐瞎子的頭腦中沒有什麽“反革命活動”之類的政治概念,隻有“我冒一份險,你就得給我一份我認為值得的報酬;談得攏,成交!談不攏,一拍兩散”的江湖路數。所以,侯烈沒有急著答應,否則,隻怕被對方認為“缺乏唐瞎子風格”,反倒引起懷疑。

這個想法,事先特案組製訂臥底計劃時並沒有慮及,亓舞牧隻是關照侯烈“不要答應得太快”。此刻侯烈這般行事,除了執行亓舞牧的指示,還有另一種想法,即前麵曾說過的,他對眼前這個中醫是不是“LM”的真身感到懷疑,從年齡看,總覺得似乎小了幾歲。所以,他得花時間再觀察一番。

麵對“LM”的詢問,侯烈微微搖頭:“謝先生想必也聽史老板說過,兄弟目前是一個給人跑水上運輸的船戶,做一天活兒,有一天飯吃,除了喂自己的嘴,還得養老婆。關於報酬問題,肯定要好好談一談的。當然,之前史老板讓兄弟幫忙做過點兒小事,給的報酬兄弟很滿意,今後兄弟隻要按照謝先生的吩咐老實安分去做,不出差錯,報酬肯定是不會低的。這一點,兄弟臨行前史老板請我喝酒時也曾說到過。但是,有一點史老板並未提及,甚至連暗示都沒有,他隻說這趟過來是受雇於您謝先生,幹點兒跑運輸取送貨物捎信兒之類的活,雇傭時間的長短、酬勞多少雙方可以商量。史老板可沒跟我說過,跑到千裏之外的桂林是投靠什麽‘黨國’或‘保密局’的,更沒有說過今後我就是‘黨國’的什麽上尉軍官了。謝先生剛才卻是言之鑿鑿,分明是木板上砸釘,已經鐵定的了。這個,像是根本沒把我姓唐的擺在眼裏啊!”

據陶省惕落網後交代,當時他聽侯烈這麽一說,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這主兒是一個個性偏執認死理的家夥。

這時,一旁待著的衛士薑葆山差不多已經想拔槍了。這也難怪,薑葆山是行伍出身,因擒拿格鬥功夫出眾兼之擅長槍法,被“保密局”的前身“軍統”看中,成為一名行動特工。如果不是執行某項重要使命時犯了重大過失被送重慶渣滓洞囚禁過,現在至少是少校了。他見慣了本領不凡智謀出眾的角色,在長官麵前都是恭恭敬敬、諾諾連聲,即使長官說的不對也沒有哪個敢頂嘴,下達委任交代使命時敢提條件的,隻怕話都沒說完就得進禁閉室了。

陶省惕注意到衛士的神色,隻怕他發作,趕緊丟個眼色示意穩住。陶省惕自己呢?他是個性格平和穩重的人,在美國待了多年,對上下級關係的看法不像國內那樣刻板,當下不怒反喜,因為從心理學角度來說,這種性格的下屬反倒容易駕馭,並且將其忠誠度發揮到極致,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這種對象。稍一沉思,陶省惕提出了一個折衷思路:“雙方有甚不解,可以再行協商。既然來了,先待下再說,你看如何?你可以住在這邊,也可以住到甄組長那裏去,隨你選擇。”

這正是侯烈希望的,當然,不能表露出來。聽“LM”這麽一說,他也是略一沉思,點頭讚同。這樣,侯烈就需要跟外麵守伏著的特案組的同誌們報個信兒。選擇住到甄大虎那裏去最方便跟尹小白接頭,但怎能保證這不是“謝先生”隨手施出的試探其身份的小伎倆呢?所以,侯烈說他不想住到甄大虎那裏去,這家夥一雙三角眼,看著就讓人生出戒心,回頭睡到半夜被他一刀幹掉也難說啊!

陶省惕禁不住大笑:“老唐你真是快人快語,想到啥就說啥呀!我欣賞你這種性格。不過,你是江湖人,理應按照江湖規矩行事,你倆是由誤會產生的矛盾,用江湖話來說就是結下了梁子。但是,剛才已經說開了,他也己經向你道歉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裏。相識就是緣分,我希望你留下來做我的隨從,肯定不會虧待你的,你的家眷我們也會妥善安置,確保安全。所以,你倆這段緣分今後還會繼續下去,和為貴嘛!這樣吧,甄大虎還在外麵沒走,你去跟他道個別吧。”

這個提議正中侯烈下懷,故意又猶豫了一下,才說“也好”。薑葆山馬上說:“老甄在前麵診區那裏,我領你過去。”

侯烈跟甄大虎嘮了幾句,約定這兩天有空兒再喝一頓酒。然後,把甄大虎送到診區外間的候診區,一眼看見尹小白坐在那裏,正用一口廣西話跟兩個患者聊天。侯烈立刻打手勢發出暗號,尹小白瞥在眼裏,若無其事,繼續聊天。片刻,侯烈發出的“暫緩行動”暗號已經傳到待在斜對麵一家小酒館裏喝酒的特案組長那裏。亓舞牧長籲一口氣,隻覺得心頭好似放下了一塊石頭,驀然一陣輕鬆。有讀者可能會問,特案組已經摸到了“LM”的老巢,眼看著就可以一網打盡,怎麽接到“暫緩行動”的暗號,亓舞牧反倒輕鬆了呢?他應該著急才對呀?

這是因為,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

十九、 情況有變

按照之前特案組製訂的方案,派侯烈臥底的目的是為了完成華南分局下達的偵緝台灣派遣特務“LM”的任務。華南分局下達這個任務時,敵特策動的廣西國民黨殘軍、土匪、惡霸進行的反革命暴亂已有發生。這種暴亂在近一兩年內解放的地區並不鮮見,比如東北、湖南、四川、湖北、安徽等地,我方對於如何應對已屢有成功案例,最初的思路也是循著其他省份的這些成功案例展開的。其方案立足於切斷台灣敵方與內地敵殘軍、土匪的聯係,使內地準備發動暴亂的殘軍、土匪無法獲取來自台灣的物資或直接派遣的“軍事顧問”的援助。

這種策略,之前在對付上述地區的反革命暴亂時發揮了很好的作用,華南方麵也決定予以借鑒。沒料到,廣西反革命暴亂的規模、烈度,參與暴亂的殘軍、匪夥的人數以及影響超過了其他省區,而且,並不是一處暴亂被鎮壓下去後會對其他敵人起到震懾作用,反倒更加囂張殘暴。為此,黨中央、毛主席接連下達指示頒布命令,調兵遣將進入廣西剿匪。

華南分局社會部根據我方從各種渠道獲得的情報(包括華南特案組破獲“梅花22”小組獲得的口供)綜合分析,“LM”潛入內地後的活動目標應該是1950年1月25日在廣西恭城率眾發動反革命暴亂的國民黨中將鍾祖培。但是,在我方強大的軍事行動和心理攻勢之下,鍾祖培已於2月27日走出藏匿的瑤山,向人民政府自新。而這時,“LM”剛剛抵桂短短數日,尚未跟鍾祖培取得聯係。我方高層反複研析後認為,“LM”原擬前往鍾祖培部的目的已經無法達到,而從台灣敵特高層的角度來看,費了這麽大的勁兒才使“LM”成功潛入“敵後”,如果因為鍾祖培部暴亂失敗就此歇菜,未免太可惜,從成本角度來說也非常不劃算。

況且,鑒於廣西“民眾武裝起事義舉方興未艾風起雲湧,可望漸成燎原之勢席卷南國乃至東南半壁江山”(1950年2月中旬,由原創建於1928年的國民黨“中央廣播電台”改組的“自由中國之聲”所播報之語)的“大好形勢”,“LM”應該比原先僅擬對鍾祖培部開展工作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華南分局社會部重新審議華南特案組的行動方案,並進行了修正,把原先的“派員臥底成功獲取LM的準確落腳點後即行執行逮捕”改為“臥底成功後繼續留駐敵方內部,收集相關情報,以供下一步軍方進行大規模剿匪時參考”。

該決定上報中共華南分局獲得批準後,於這天上午九時以急電形式拍發桂林“華園”華南特案組駐地。專職報務員鄭小炯收到該電報後,立刻告知內勤韋博秋。根據規定,華南特案組的所有來去電報,均須由組長兼指導員亓舞牧親手譯出。韋博秋隨即撥通亓舞牧事先留下的聯係電話,這條電話線路是臨時架設的,終端是距“和春國醫館”三四十米外的一家榨油廠辦公樓二樓的一間臨街空房,此刻,這裏是特案組的現場指揮部。亓舞牧接到韋博秋的電話,當即驅車前往駐地,待譯出密電,不由得暗道“僥幸”:幸虧侯烈還沒發出暗號,否則,行動一旦發動,上級的新方案就砸在特案組手裏了,接下來的剿匪進度也就被耽誤了!

亓舞牧急電現場指揮部,命副組長梁武道通知下去:取消計劃,暫停行動。

梁武道立刻派陳君臨前往國醫館通知正在“候診”的尹小白。陳君臨趕去時,在診所對麵看見侯烈和甄大虎並肩說著話從裏麵走進候診室,隻道已經給尹小白傳送“可以行動”的暗號了,暗忖隻怕要壞事。當下穿過馬路,正要進診所,卻見尹小白不慌不忙地從裏麵出來了。兩人對了個眼色,便已經明白了各自的意思,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時,韋博秋打來電話,報告說又收到一份上級電報。亓舞牧跟梁武道稍一商量,決定他先返回“華園”駐地譯電報,如無另外情況,則電召特案組偵查員回駐地開會,商量如何根據上級指令對計劃進行修訂。

在返回“華園”途中,亓舞牧對侯烈向尹小白發出暗號要求暫緩對“LM”采取行動的原因作了猜測,尋思很有可能是對“LM”的真假有所懷疑才有此建議。沒想到,這個情況竟然已經被華南分局社會部領導估計到了,第二份密電的內容正是提醒特案組,注意對“LM”身份的真偽進行甄別,切忌貿然下手,造成打草驚蛇的不良後果。聯想到上級對原計劃的修改指令,亓舞牧出了一身冷汗,幸虧侯烈機警沉穩,否則一旦發出行動暗號,被抓的不管是真“LM”還是假“LM”,都將影響上級對本案的宏觀部署。

稍後,梁武道、陳君臨、麥善謀、張百行、尹小白都返回駐地。六名偵查員聚集一起開會,亓舞牧通報了兩份電報的內容,說此刻侯烈臥底雖已成功,但聯絡渠道尚未建立,情況尚不明朗,相關的後續工作必須得趕緊跟上去。請大家各抒己見,說說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一番研究後,特案組作出以下決定:立刻以華南分局社會部名義向廣西省公安廳臨時借調二十名政治可靠、業務精通的便衣人員,充實特案組的外援力量。這些便衣歸桂林市委指派與特案組聯係的聯絡員老姚同誌負責指揮;指令桂省外援便衣立即行動,設法協助尹小白建立起與侯烈的秘密聯絡通道;榨油廠內的臨時指揮部繼續保留,特案組偵查員梁武道、尹小白、張百行前往坐鎮,率領部分粵桂警方外援便衣監視“LM”的動向,由老梁總負責;偵查員陳君臨、麥善謀率部分粵桂外援便衣監視敵特甄大虎以及“有福茶樓”潘老板的行蹤,須設法查明甄大虎那一夥敵特分子的具體情況;亓舞牧留守“華園”駐地,指揮全局。

這個會隻開了半小時就結束了,會後,一幹偵查員按照分工各自進入崗位。

亓舞牧分別與廣西省公安廳、桂林市委社會部聯係,兩者都表示全力支持,即刻調派人手,並同意由老姚負責指揮二十名便衣。搞情報出身的老姚頗有能力,精通隱蔽戰線工作,不過兩個小時,就打電話報告亓舞牧:己經做通國醫館女傭彭嬸的工作,她答應協助侯烈與尹小白之間的聯絡溝通。

亓舞牧接報,即讓老姚通知彭嬸傍晚在“華園”附近一家小飯館見麵。此舉一是要當麵對彭是否屬於合適人選予以考察,二是想向其了解醫館內部人員以及“謝先生”抵達前後的一應情況,三是如果此人合適,則當場把跟侯烈聯係的暗號告知,讓其馬上開始工作。

當麵考察的結果,亓舞牧對彭嬸表示滿意,隨即向她交代了聯絡暗號。當晚,彭嬸跟侯烈接上頭,內外信息得以溝通。午夜前,亓舞牧向華南分局社會部報告了一應進展。

3月7日淩晨一時,特案組偵查員開碰頭會,匯總這十來個小時裏各小組監視、跟蹤敵特的情況,還對“LM”身份的真偽以及侯烈成功臥底敵特組織後的具體工作進行了研究——關於“LM”身份的真偽,六名偵查員經過認真研判,一致認為侯烈見到的那個“中醫”應該就是“梅花22”頭目史重遷所說的“謝先生”。至於侯烈認為其“顯年輕”,可能跟“謝先生”來桂地後展現的職業身份有關。之前為了給“LM”畫像多次提審過“梅花22”特務的偵查員陳君臨提出一個觀點:“LM”可能學過化裝術,對自己的外貌做了稍許改變。春節期間破獲龍吞雲暴亂未遂案後,原代號“孟加拉白虎”的敵特潛伏小組頭目穆逸雲交代,除夕傍晚曾跟一個自稱“代君”的上線敵特見過麵,穆對“代君”的描述跟侯烈見到的“中醫”似乎更為相像。“梅花22”那夥落網特務也供稱,“謝先生”在除夕傍晚曾單獨外出過一段時間,史重遷擔心其安全,還詢問過是否需要派人暗中保護,被“謝先生”婉拒。現在聯係起來看,那個跟穆逸雲見麵的“代君”很有可能就是化裝後的“謝先生”——“LM”。

陳君臨這一說,麥善謀馬上表示讚同,建議設法拍攝一張“謝先生”的照片,指派專人密送廣州,讓穆逸雲辨認。這是一個最有效的識別“LM”身份真偽的措施,亓舞牧當即拍板同意。

關於侯烈下一步的工作,特案組認為,自鍾祖培匪夥被消滅後,“LM”的原使命就已經沒有意義了,台灣方麵因此指令“LM”根據原擬針對鍾祖培匪夥的“工作思路”,對其他已經發動或者正準備發動暴亂的殘軍和匪夥開展工作。華南分局社會部要求特案組的偵查策略也應做出相應調整,大夥兒對此的領會是這樣的——其一,在確認眼前這位“謝先生”就是“LM”後,應牢牢鎖定,但暫時並不動他,也不動隨其來桂地的報務員和衛士以及甄大虎這夥桂地特務,以防打草驚蛇,留著“LM”這條大魚,讓其自以為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特案組則須設法刺探其活動內容,以及台灣給“LM”的指令,相信這些情報對軍方正在進行的剿匪行動會起到重要作用。

其二,“LM”攜有電台並配備專職報務員,台灣對其進行特務活動的一應指令應通過無線電波下達。特案組現在已經精準掌握其電台的位置,相信軍方情報部門肯定能夠截獲台灣與“LM”之間的往來密電。但截獲之後還需要破譯,因此,特案組下一步的重點工作是設法獲取“LM”的密碼本。這,也就是侯烈接下來的任務了。

當天上午,特案組會議的上述兩項決定即被落實。

化裝成三輪車夫的偵查員張百行成功拍攝到在診所坐堂問診的“謝先生”的照片。稍後,粵警便衣老蘭即搭乘一輛前往廣州辦事的軍用卡車,於次日清晨抵達羊城,把膠卷交由南社部衝印,混夾於從照片庫裏挑選出來的其他十來名年齡相仿的男性照片中,指派專人前往市局看守所讓穆逸雲辨認。穆逸雲一眼就認出,張百行拍攝的那張照片正是“代君”。華南分局社會部立刻電告特案組,亓舞牧即讓尹小白通過彭嬸給侯烈傳遞消息。

這是侯烈當天收到的特案組傳遞給他的第二個消息了。第一個就是前麵所說的,讓其設法留意“LM”的密碼本。特案組會讓彭嬸暗中傳遞微型照相機,並為侯烈製造下手的機會。當然,整個行動必須遵循兩項鐵定原則:保護自身安全,同時也不能暴露臥底身份,否則驚動了敵方,就是無用功。

侯烈接受新使命後,頓覺壓力倍增。獲取密碼本這樣的活兒,在秘密情報工作中屬於超高難度,可不像一些諜戰影視裏那樣,我方特工總能夠有驚無險地達到目的,實際上,這種行動的成功率簡直可以用風毛麟角來形容。

筆者曾與一位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後任上海市公安局長揚帆秘書的老爺子聊過這個話題,他聞之哈哈大笑,說他在解放前從事的地下上作屬於低檔性質,沒有打入敵人內部臥底的機會,也缺乏這方麵的職業素質,對此沒有發言權。但解放後他擔任揚帆秘書期間,倒是接觸過此類案件,也接觸過從事這個行業正反兩方麵的高級人員——其時上海市公安局需要以揚帆名義報送華東社會部(公安部)以及中央社會部(情報部、調查部)、公安部的書麵報告基本由其執筆,老爺子不但能接觸到這方麵的很多機密,對一些不能形成書麵報告的機密,還可在揚帆當麵聽取專項匯報時旁聽。對捕獲的特務要犯,如奉命行刺陳毅、饒漱石的台灣派遣特務劉全德、封企曾等的提審,他也代表揚帆到場參與,甚至有些特務要犯被判處死刑押解刑場執行槍決時,他還奉命前往刑場,記錄死囚的臨刑老爺子對建國前後這一時期的反特工作非常熟悉,據他透露,在他接觸的相關人員中,從未聽說過成功獲取密碼本的案例(所謂“成功”,是指拍攝或者抄寫密電碼後不被對方發覺,且能夠據此破譯敵人的往來密電)。那麽,老爺子有沒有聽說過成功的案例呢?老爺子說,有,但實屬罕見。

由此可見,侯烈此番接受的任務之艱巨。當然,這僅僅是特案組對他下達的“預令”性質的指示,並非決定立刻實施。以特案組兩位領導亓舞牧、梁武道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經驗,深知此事難度之大,所以,隻是讓侯烈“留意”。況且,亓舞牧判斷侯烈此刻在敵特那裏還沒真正受到信任。之前分析,“LM”鑒於形勢緊迫(其時廣西多地都有敵人已經發動或者準備發動暴亂的信息),台灣方麵肯定急著催促其迅速行動,可“LM”仍然每天在診所坐堂問診,按兵不動,連打探消息這樣的小活兒也沒派下來,這說明“LM”對侯烈的信任是有所保留的。

那麽,亓舞牧的這個判斷是否準確呢?如果讓陶省惕來回答,那就是:Yes!

到達桂林以來,陶省惕接二連三收到“保密局”台北總部的電令,讓他迅速開始活動,抓緊時間跟密電所要求的對象聯絡。陶省惕內心確實也是想盡快活動,盡快完成任務,然後盡快返回台北跟家人團聚。可是,他對以甄大虎為首的“桂字”小組不放心,不敢委以重任,派他們代表自己去跟聯絡對象見麵。而他自己也不便按當初“保密局”向他下達命令時,美國顧問史密斯先生曾提供建議,說陶先生你在桂林作短期潛伏的條件很好,可以確保安全;但你要記住,如果沒有特別重大的事由,沒有足夠充分的理由,還是不要離開桂林。對於一個剛剛到醫館應聘的醫生來說,經常離開診所,容易引人注目,無論病人還是同事,都可能對此有議論。這種情況,是一個優秀特工應盡力避免的。

陶省惕有在聯邦調查局工作的經驗,對此觀點深以為然。況且,以廣西這段時間逐漸加劇的亂象,他即使帶上衛士,也不敢輕易前往山區。如果按照“保密局”的指令親力親為,隻怕有去無回,要麽去了閻王殿,要麽折進局子。指派薑葆山去吧,這人倒是老特工,不過他不是廣西人,對桂地方言能聽懂一半已經不錯了,要是讓他開口講,那就是趕鴨子上架了。所以,隻有發揮唐瞎子的作用了。

不過,陶省惕生性謹慎,對唐瞎子似乎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擔心這人不可靠。曾想過致電台北,要求再次向“梅花22”發密電予以核查,又生怕被上司認為是貪生怕死不願開展活動故意找的借口。那就隻好自己想辦法甄別了。

怎樣甄別呢?陶省惕想出了一個法子:差個人去廣州跑一趟即可,無須打探什麽,隻消在“平安行”門前走一個來回,看史重遷幾個是否還在正常做生意。桂林這邊“有福茶樓”潘老板這個聯係人,“梅花22”中隻有史重遷一個人知道。如果“平安行”一切正常,那說明“梅花22“沒有出事,眼前這個唐瞎子肯定是真的。反之,這個唐瞎子就顯得可疑了。除非史老板出事被捕後沒供出“謝先生”讓他聯係唐瞎子來桂林之事,但這種可能性不大。

主意打定,陶省惕隨即開始考慮派誰去廣州合適。首先,他排除了甄大虎的“桂字04”小組那一夥,不說其他,單單讓甄大虎知道廣州“平安行”,就己嚴重違反了“團體紀律”。像甄大虎一夥這種角色,全是一張爛汙泥底牌,由桂去粵打一個來回兩千裏,途中遇上軍警、民兵甚至警惕性高的民眾,稍稍一盤詰隻怕就會露餡。那樣一來,“平安行”即便之前沒出事也非得翻船了,拔出蘿卜帶出泥,當然還會牽出這邊國醫館的郎中“謝先生”。

那五個家夥不予考慮的話,他還能調遣的就隻有衛士薑葆山和報務員鬱慶邦了。鬱慶邦當然不能離開,他走了電台就沒人管了。薑葆山呢?承擔著保護他以及電台和報務員安全之責,關鍵時刻,自己、電台、報務員都需要他掩護撤離,顯然也不能離開。這樣,就隻好從非“自己人”的範圍裏進行考慮了。

陶省惕是第一趟來桂林,上司也沒有交給他除了交通站潘老板和甄大虎以外的其他任何關係;他來桂林後一步也沒離開過診所,認識的隻有診所主人尤友堂先生以及另外幾位郎中,剩下的就是診所的娘姨兼廚娘彭嬸了。彭嬸當然不在人選之內,不過,她的丈夫王顯林倒是可以考慮的。

王顯林四十三歲,原是桂林郵電局的送報員(該“報”指電報)。當時桂林郵電局一共隻有兩輛摩托車,王顯林騎著摩托在全市大街小巷穿行,是一道吸引眼球的流動風景線。舊時郵電行業屬於“金飯碗”,王顯林對自己有這麽一份體麵工作非常滿意。可惜後來出了事,抗戰勝利不久的一天夜裏,王顯林值夜班,半夜送加急電報返回途中不慎出了事故,車翻人傷,而且傷的是頭部。附近的住戶被驚動,出來一看,認出是“郵差老王”,立馬送醫,總算救了過來,不過留下了後遺症,不能正常上班了。

郵電局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拿一筆錢款算是退職,從此跟郵電局再無關係;二是在家長期休養,按月領取原薪餉打六折的補助金。王顯林盤算一番後又征求了親友意見,決定拿錢離職,用這筆錢款開一家小店鋪。哪知,盤算得好好的前景卻被通貨膨脹給毀了。兩年後,店鋪倒閉,還欠了若幹債務。幸虧這時王顯林的車禍後遺症已基本痊愈,思來想去,自己唯一的特長就是駕駛摩托車,就舉債托人從越南走私了一輛法國生產的二手摩托,通過朋友關係上了牌照,幹起了營運載客的活兒,總算能維持生計。

王家距診所不遠,老王平時路過,經常進來轉一轉。原先老王是一個機靈角色,車禍後變得有些木訥,那張臉也呈現一副憨厚樣,心地越發善良,助人為樂不算,而且誰拒絕就跟準急。因此,人們對他都很友好。現在,陶省惕就把去廣州刺探情況的主意打到老王頭上。正這麽盤算的時候,門外一陣引擎聲響,老王正好過來了。他是給妻子送傘來的,說下午可能會下雨。其時正是午間,診所午休,隻有陶省惕一人待在那裏看當天的報紙,老王就坐下跟“謝先生”聊天。

陶省惕便開口說,有樁事兒想請老王幫個忙,不知是否方便?王顯林頓時來了勁兒,馬上表示隻要您謝先生開口,我肯定照辦,沒有方便不方便之說。陶省惕便把這件事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了說,當然是有合理借口的。王顯林說絕無問題,我把車子加滿油後立馬出發,來回跑一趟,三天可以打個來回了。路上肯定沒問題,我的車技桂林第一!況且,我已經領了摩托車運營證,上麵還蓋著公安局的大印,這等於是路條了。再說我又不帶違禁品,即使有軍警盤查,也沒有扣留我的理由——共產黨是講道理的!

陶省惕問:“如果途中摩托車壞了呢?”

老王說:“我隨車一直帶著工具,一般故障自己會修理,大的故障就找修車匠解決。實在解決不了的,我扔下摩托搭順風車。反正趕路要緊,其他一律不考慮。”

陶省惕點頭表示滿意,掏出一遝人民幣遞給王顯林:“這是路費。窮家富路,出門不要考慮節省,盡可能吃好住舒服。但是,從安全角度考慮,你不能喝酒,住店也不能接觸女人。”

王顯林諾諾連聲。

陶省惕當然不知道老王的妻子已經成為特案組的臨時交通,說你最好跟彭嬸說一聲,免得回頭她找不著你。如果這個建議被王顯林接受,陶省惕將後悔莫及。哪知老王搖頭說不需要,我們有約定,我如果要出遠門,肯定會回家取毛巾牙刷什麽的,她一看就知道了。我經常拉這種活兒的,最遠曾去過長沙。

診所是處於特案組嚴密監視之下的,但王顯林的背景特案組知道,加上其妻正在暗中協助特案組,執行監視任務的偵查員就將其排除在外了。於是,陶省惕找的這個臨時交通就在特案組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駕車而去。他離開的時候,正在前院幹雜活的侯烈是看見了的,但他沒有在意。

誰也沒想到,老王此去,後果非常嚴重!

二十、 策劃“鴻門宴”

本案偵查工作結束後,在由特案組支委尹小白主持的總結會上(可以想象,小白主持的會議風格就如其平時一貫的行事風格,用亓舞牧的話說就是“一個散漫的茶話會”),侯烈透露,他當時的心思幾乎全部放在如何獲取“LM”的密碼本上。

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隱蔽戰線工作者,他深知獲取密碼本的難度。但是,領導通過秘密渠道傳遞過來的這條信息就是命令,不是征求意見,是命令就得堅決執行。當然,他知道下達命令的老亓比自己資格更老,從事秘密工作的經驗更豐富,作出這樣的決定,肯定是經過反複考慮的,而且還跟老梁他們研究過。既然如此,先不管其他,想辦法弄清楚密碼本藏在哪兒,才是下一步行動的前提。

對於“LM”來說,密碼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必須特別注意珍藏。這時侯烈已經在診所後麵的那個獨立小院裏有了一個單獨居住的房間,“LM”還沒有給他派任何任務,但以“LM”診所特聘中醫的身份,似乎也不便養閑人,否則容易引起別人的議論。所以,“LM”讓侯烈先幹雜活兒,跟醫館主人當然另有說辭。於是,侯烈包下了後麵小院的清潔衛生,利用這個機會進出每間屋子,沒發現有適宜於密藏重要物品的保險箱之類,也未發現牆壁、地板上有什麽暗櫃機關的痕跡。

報務員所待的那個房間他也進去過,電台不用時自然連同天線等一並收起來了,估計放在屋角的那口旅行皮箱裏。一般說來,密碼本是不會由報務員保管的,就像財務會計不能兼出納員,那是違反規定之舉。毛人風執掌的“保密局”沿襲戴笠時期“軍統”的作風,紀律製度很嚴,即使“將在外”,也不敢“君命有所不受”。否則,回頭返回台北述職時,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得給兜出來,更別說公然違反規定的動作了。這樣算來,就隻有“LM”隨身攜帶密碼本這一種可能了。

侯烈就往這個方向進行考慮——隨身帶著自是晝夜寸身不離了,那就隻有采取醉酒或者下藥這兩種方式,目的相同,即讓“謝先生”迷糊過去,然後從他身上搜得密碼本,迅速拍攝後再放回去。這樣做的話,必須具備以下條件:其一,要有灌醉或者下藥使他迷糊過去的“自然”而又充分的理由,確保他事前事後都不會產生懷疑;其二,迷糊時間不能很長,否則他蘇醒過來後容易產生警覺;其三,取得密碼本及拍攝後放回原處這兩個時間節點,必須有自然合理之理由把衛士和報務員支開;其四,對於“LM”這樣一個高級特工來說,他可能有臨時自行配製化學藥水鑒別指紋等痕跡的技能,要防止他在醒來後產生懷疑,從而檢查密碼本上是否有指紋,因此下手時一定要戴上手套。

上述四個條件中,比較下來可能第一個條件最為犯難——需要一個讓“LM”有興趣,或者雖然缺乏興趣但沒法兒拒絕的理由,使他必須參加一次宴請活動。侯烈想到了醫館主人、名醫尤友堂,可以讓他找一個借口宴請“LM”,鑒於兩家的世交關係和地主之誼,“LM”應該不會拒絕。至於宴請地點,最好是在診所附近的飯館酒家,這樣便於特案組做手腳,掩護他下手。

侯烈把上述構想用密寫方式寫下,由彭嬸傳遞給尹小白,請特案組研究是否可行,並建議對尤友堂的政治麵貌進行調查。

亓舞牧跟梁武道交換了意見,認為要想在不驚動對方的前提下拍攝“LM”隨身帶著的密碼本,隻有采用侯烈的建議。遂請聯絡員老姚聯絡桂林市委社會部,請他們協助了解尤友堂的政治麵貌、個人經曆和社會關係。老姚隨即和特案組偵查員陳君臨一起前往桂林市公安局。

尤友堂是本地名醫,民國時在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根據初解放時的統戰工作需要,這樣的對象在解放前夕己經受到中共方麵的關注,準備發揮他們的統戰作用,中共地下黨一般都會提前對這些對象的相關情況進行調查。解放後,這些調查材料統一移交給市委社會部。社會部跟公安局政保部門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老姚和陳君臨來到市局後,很快就查閱到尤友堂的材料。

根據特案組的工作性質和紀律,到這時為止,知道侯烈就如何獲取“LM”密碼本內容的建議的人僅限於亓舞牧和梁武道,陳君臨雖然受命來查閱尤友堂的材料,但他並不知道此係何故,沒有重點,隻能一條不漏全部看完。此類材料因涉及建國伊始的統戰大計,是被作為機密保存的,尋常偵查員無法查閱,即使有領導批示,也隻能了解被調查人與所調查的案件相關的情況,比如哪個時段的哪件事、涉及哪幾個人等,由專管人員查閱材料後給予口頭答複,而且有話在先:隻能作為偵辦案件時的參考,不能直接使用,也不能形成文字記錄於卷宗。

不過,華南特案組不在此限,得以閱覽全部材料,還可以摘錄。但對於資深情報工作者陳君臨來說,就查閱這麽些材料,其記憶力足夠了。返回“華園”後,他直接向特案組長匯報了尤友堂的情況——

尤友堂,六十三歲,四川成都人氏,出生於中醫世家,年輕時在峨眉山做過道士,懂醫,擅武,二十六歲去昆明,被舊軍隊聘為武術教官,兼行醫。幾年後去重慶,開中醫醫館,坐堂問診。1933年,舉家遷桂林,行醫至今。1936年參加國民黨,但並不熱衷於政治,對國民黨的活動也向來冷淡。但在抗戰中表現積極,由於是川中名觀拜過名師出身的道士,又是當地名醫,在醫界、宗教界都有相當號召力,況且自己擁有一定財力,帶頭捐款贈物,還根據秘方大量配製治療外傷、內傷、骨傷、時疫的丸散膏藥,無償提供給前方將士使用,當時的地方政府和公開活動的黨派幫會都對其頗有好評。廣西數家著名省市抗戰團體都送去聘書,聘請他出任團體理事等職務,他一概謝絕。

抗戰勝利後,尤友堂繼續經營醫館,濟世救民。尤友堂的子女未曾繼承其衣缽,早年分別考取上海、南京、天津的著名學府,畢業後均去英國留學。完成學業後留居英國,去年初結伴回桂林探親,要把父母接往海外定居。其母欣然讚同,尤友堂卻表態:故土難舍,還是容我待幾年再說吧。如此,子女就先帶上老母去了英國。因其職業和這份經曆,尤友堂交遊甚廣,江湖朋友眾多,其中被較多外人所知的是他結拜的三個異姓兄弟,一個是重慶人何承然,一個是杭州人陶應悟,一個是武漢人賈鳴祥,他年齡最小,排行老四。據說老大老二老三都是醫術了得獨樹一門的傑出人才。老三賈鳴祥抗戰初期死於日寇轟炸;老二陶應悟在抗戰勝利後不久病故;老大何承然一直獨身,抗戰中期離渝周遊西南諸地,於1945年初抵達桂林,受到老四尤友堂的熱情接待,兄弟倆多年不見,暢談甚歡。

其時何承然已經八旬開外,尤友堂念及戰亂未止,挽留老大居留桂林,一切由他安排,何承然婉拒。不過,最後他還是不得不留下了。在桂林逗留期間兄弟倆每天喝酒,一日三頓,高談闊論,有時甚至通達旦。這對於一個八旬老翁的健康來說,顯然是有損害的。就在他準備離開桂林前幾天,突發中風,幸虧搶救及時,中西醫聯手將其從鬼門關扯回,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

如此,何老大隻得在桂林長期住下。何承然為人豪爽,是江湖上出名的慷慨豪客,並無什麽積蓄。尤友堂便出資在驛前裏購置了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落,將老大安置在那裏,由其承擔全部生活費和醫藥費。正好何的兩個外地弟子聞訊趕來探望,承擔起日常護理照料之責,兩人輪流陪伴師父,半年一調,

這份材料是地下黨在桂林解放前夕收集的,解放後的情況則是由老姚前往“和春國醫館”所在地公安分局和管段派出所了解到的,重點自然是他和“謝先生”的關係一一

“LM”到管段派出所申報臨時戶口時用的名字是“謝中庸”,係尤友堂的“義侄”。負責登記的民警回憶,“謝中庸”說話時有浙江一帶的口音,偵查員由此推斷“謝中庸”跟尤友堂結拜弟兄中的老二陶應悟可能有關係(陶是杭州人),也許是陶老二家族中的小輩或者門徒,但也有可能是假借陶老二之名。不過,不管是真是假,這上麵似乎都有文章可做。

亓舞牧和梁武道對上述情況進行了分析,首先考慮是否由尤友堂出麵宴請“LM”,隨即予以否定。此人政治麵貌模糊,為人孤僻,即使適合出而,隻怕他本人也會拒絕。另外,這裏麵還有一個“LM”是否肯接受義叔在外麵宴請他的問題,這不合尤友堂深居簡出的行事風格和生活習慣。如果“LM”提出,反正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何不就在醫館進行,尤友堂又將如何應對?如果在醫館內設宴,偵查員化裝出現在宴席現場,那“LM”會怎麽想?這等厲害的家夥,不可能不產生懷疑。這樣一來,就弄巧成拙了。

還有,盡管尤友堂肯定會答應嚴格保密,但他以前恐怕沒幹過類似的活兒,沒這方麵的經驗,一旦在“LM”麵前露出一絲半點兒的口風,哪怕神情有半點兒不自然,也可能被“LM”看出破綻。

於是,亓、梁兩個就把主意打到了結義四兄弟的老大何承然那裏。由此老翁出麵宴請“LM”,輩分擺在那兒,估計“LM”不敢打回票,而且不管宴席設在哪裏,他都得前往。隻要他能離開診所到外麵用餐,特案組就有辦法讓他著道兒。問題是,何老爺子是否肯協助警方出而發出邀請。

亓舞牧就跟老姚說了讓何承然老爺子出麵請客之事,當然,沒說用意。老姚說這件事由我向局領導報告,我想領導肯定會想辦法穩妥解決的。

果然,桂林市公安局的領導表示,華南特案組交辦的事兒,再難辦咱們也得想辦法解決。也不知下麵是怎麽做的工作,反正何老爺子一口答應了。亓舞牧遂派陳君臨、老姚兩人找了一家距“和春國醫館”不遠的有電話機的飯館,訂了一間包房。

何老爺子那邊,則讓隨侍的弟子大劉去見尤友堂,說他有事要跟四弟見個麵。尤友堂對結義大哥的禮數一向周到,當下隨大劉前往。“LM”去桂林要求加盟義叔醫館之事,係“保密局”的特工專家和美國顧問共同策劃。早在一個多月前,由“LM”親筆所書的一封相關內容的信劄就已由專人送往桂林,當麵交予尤友堂之手。尤友堂感念業已故去的義兄陶應悟,因與陶家在日寇侵華戰亂中斷了聯係,戰後無法再跟義兄的家人續上關係,每每想起,總是唏噓不已。突然收到義兄弟子的函件,竟是已經繼承義兄的衣缽,要來其桂林醫館坐堂問診,祈望得到義叔的當麵指教和扶持,自是喜出望外。這個信息,尤友堂自然要奉告老大何承然的。其時何老大的中風後遺症已經有較大好轉,當時就說,待義侄抵桂之後,如果身體情況允許,他要見見這個後輩。

當下,尤友堂趕去跟何老大見麵,兩兄弟當麵說了這事,尤友堂自是讚同,並提出由他來安排宴請之事。何承然已經接受了桂林警方的委托(警方生怕驚到老爺子,用的是市民政局的名義),來人再三要求他對此事的所有情況嚴格保密,他是一口應允的,所以此刻對義弟的說法是,已有弟子安排妥當,屆時你和義侄赴宴就是。

特案組也在緊鑼密鼓做著準備。3月9日上午,亓舞牧召集特案組偵查員回到駐地“華園”,把行動方案端了出來。事關重大,這個計劃昨晚已經以密電方式呈報華南分局社會部審核。今晨五點,社會部領導回電告知批準實施,要求特案組“務須謹慎,如遇任何意外,應果斷停止執行,以勿打草驚蛇為重”。

一幹偵查員由外圍到核心,對此次行動的種種細節反複推演——

“LM”離開“和春國醫館”後如何布置跟蹤監視,一路上應該安排多少便衣,如何化裝,準備哪幾種交通工具,如果“LM”不按正常的路線走甚至突然改變主意往診所回返,該如何應對?“LM”抵達飯館進入包房後,如果預先跟何老爺子說好的出席人數發生變化臨時增加(最有可能是尤友堂在桂林的弟子),又該怎麽辦?最緊要的是,特案組計劃以灌酒方式讓“LM”迷糊過去,這個過程如果出現意外怎麽辦?為防打草驚蛇,特案組擬定的出席者是何承然、尤友堂、“LM”以及大劉四人。之前在廣州訊問“梅花22”那夥特務時己經了解到“LM”善飲,喜好白酒,酒量在一斤以上,而大劉的酒量則屬於“深不可測”,何承然說以前曾親眼見過這弟子喝下兩斤白酒後言談舉止跟平時無異。

因此,正常來說大劉是可以把“LM”放倒的,再說尤友堂也能喝酒,肯定會和“LM”,幹幾杯。但是,萬一“LM”突然提出“以茶代酒”呢?

幹這一行的一旦作出此類決定,肯定是有過考慮的,別人一是無法勸得了他,二是過度勸說反倒會引起其懷疑。這種情況下,就該下藥了。能把人迷糊過去的西藥,特案組的器材箱中有備,中藥方子則在其中幾個偵查員比如亓舞牧、尹小白、梁武道的腦子裏;其實侯烈也是這方麵的專家,不過老亓說有我們這幾位已經足夠了,就不驚動他了。如何下手也很方便,特案組偵查員人人都有這種“閃電手”的本領。但最終考慮下來,隻有組長亓舞牧幹這活兒最為妥帖。在特案組諸偵查員中,隻有老亓沒在“和春國醫館”門前出現過,敵特中應該沒有任何人跟特案組長打過照麵。所以,由老亓化裝跑堂進出包房沏茶斟酒上菜最穩當。再說老亓以前從事秘密工作時,曾多次化裝過跑堂甚至廚師,對飯館、茶樓那一套很熟悉,料想不會露出馬腳。

另外,特案組也不得不考慮,萬一百密一疏,發生事先沒料到的情況,導致計劃穿幫,那就得當場采取抓捕行動了。因此,必須對“桂字04”小組的甄大虎等特務采取同步監視措施;“LM”也可能會把衛士薑葆山帶往飯館,薑當然是不能進包房的,他在店堂裏待著也得有便衣盯著,一旦需要當場抓捕,必須在第一時間將其控製。此係迫不得已的下策,是僅比“脫逃漏網”好一點兒的結果,但也得做好預案。為此,特案組還安排了之後羈押一幹人犯的場所。

行動時間定於3月10日晚。3月9日下午,亓舞牧指示尹小白將行動計劃通過彭嬸傳達給侯烈。

這兩天,“LM”對侯烈還是一如既往地隨和客氣,甄大虎一天早晚兩次來見“LM”,估計是匯報外麵的動靜以及準備接受“LM”下達的任務。侯烈每次跟甄大虎見麵,兩人都是微笑招呼,扯幾句“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的閑話。

對於自己的這般“悠閑”,侯烈心知肚明,那是因為“LM”對自己還不是完全放心,正處於舉棋不定的當口兒。當然,可以想象台灣方麵對其按兵不動肯定非常惱火,估計催促甚頻,“LM”現在心裏應該也是頗受煎敖。使侯烈感到奇怪的是,這種情況下,“LM”表麵上竟然還能如此氣定神閑,也沒見他指令甄大虎去幹過什麽(如果甄大虎一夥有動靜,老亓肯定會及時告知),這有點兒不對頭啊!莫非“LM”袖中另有乾坤?

侯烈繼續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捋:如果“LM”確實袖裏另有乾坤,他應該已經著手對自己的底細進行調查了。怎樣調查?這主兒是從廣州來桂林的,已經查明其在廣州時藏匿於“梅花22”一夥盤踞的“平安行”。而“平安行”已經被我方給端掉了,正是由於端掉了“平安行”,才發現了“LM”的去向,才有了如今特案組在桂林的排兵布陣。因此,“LM”要調查唐瞎子身份的真偽,一定繞不過“平安行”。如果“平安行”不再營業,那就不必另外進行查證了,“LM”這邊立刻就會做出反應,一一轉移。

上述思路屬於秘密情報工作的慣常思維,敵我雙方都是按照這套路數行事的,可之前特案組在製訂臥底計劃的時候為何沒有考慮到呢?事後,特案組對此進行過檢討,不止一個偵查員說他們腦子裏冒出過這個念頭,但由於當時製訂臥底計劃的目的是一旦侯烈順利跟“LM”接頭,立即采取逮捕行動,大家在潛意識裏認為這個問題已經沒必要考慮,也就沒人提出來。後來根據上級指令對原計劃進行修正,偵查員都在緊張地執行各自的勤務,沒再往這方麵去想。即使有誰想到,也不會去跟領導開口說此事——特案組的行動一旦展開,那就與軍隊執行戰地勤務一樣,下級服從上級,一切行動聽指揮。既然沒有舉行全組會議或者領導個別征求意見,那就沒有開口發言提建議說擔心的平台,隻能保持沉默。否則,七嘴八舌人人有建議隨時可以提出,那就是動搖領導決策之舉,在軍隊屬於違紀行為。再說,作為下級,你又怎麽知道領導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呢?

話說回來,即使上級考慮到,也沒法兒預防。除非把“梅花22”從看守所送回“平安行”,讓他們像未出過事那樣照常營業,我方派員監督。這種做法在諜戰中偶爾是有過的,但有前提——涉案敵特的罪行並非特別嚴重,自首或者被捕後立刻徹底坦白,並有悔罪立功爭取從寬的願望,方可予以考慮。而“梅花22”一夥根本不具備上述條件,僅史重遷、袁守量故意殺人就已是重罪,況且我方抓捕時又暴力抗拒,致使我方多人受傷(當然他們也傷得不輕),屬於窮凶極惡之徒。這種對象,不可能考慮“使用”即使想使用也用不了——哪見過商鋪自老板、賬房到夥計、小廝一個個都繃帶裹頭、三角巾吊臂、腿上打著石膏還硬撐著開門迎客的?讓便衣代替也不妥,“LM”派去窺探的家夥回去一說外形相貌,還不是立馬穿幫?

考慮至此,侯烈又把思路轉到“LM”會派何人前往廣州窺探“平安行”。首先排除了甄大虎那一夥,侯烈深知特案組的工作思路,像老亓這樣精細的人,肯定早就布置把甄大虎以及國醫館(包括主人尤友堂以及其他幾位郎中)盯得死死的,“LM”如若安排這些人去廣州,肯定立刻就被察覺了。從“LM”的角度來說,如果他具備高級特務的職業素質,也不會派甄大虎這些人去,甄大虎每天都在診所出現,在反特人員眼中,那無疑是非常明顯的目標,很容易被人盯上,肯定是不能用的。那麽,他會派誰去呢?

“LM”手下隻有兩個直屬嫡係,薑葆山和鬱慶邦。可侯烈知道,連同“LM”在內,這三人這幾天都沒有離開過診所。

那就隻有從不出診所也能接觸到的人來考慮了。想到這裏,侯烈一個激靈:彭嬸的丈夫老王王顯林這兩天怎麽沒在國醫館露過麵?平時他不是一天至少要來兩三次的嗎?難道“LM”物色的對象竟是他?隨即聯想到老王的那輛摩托車,尋思看來八九不離十啦!

桂林到廣州相距千裏,以建國伊始的公路路況,機動車打個來回加上途中盤桓停留的時間,一般需要三天。侯烈回憶下來,最後一次見到老王是前天午後,他載客到附近後,照例順便來診所看看妻子,如果有彭嬸幹不了的活兒,他就幫著料理了。當時正是午休時間,老王在診室坐著,好像“LM”也在那裏,他每天午後都是在診室看報紙的。對了,應該就是這個時間段,老王駕車離開診所後,直到現在也沒出現過!前天是3月7日,老王駕駛摩托車去廣州跑一個來回,最遲明天傍晚前就能返回桂林了。怪不得“LM”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

侯烈出了一身冷汗,尋思得趕緊把信息傳遞出去,距老王返回還有一天多時間,老亓還來得及采取措施。

鑒於老王是特案組臨時交通彭嬸的丈夫,侯烈出於謹慎,不敢就此事動用這位臨時交通。他自己的行動雖說並未受到限製,但他知道,自己始終處於被監視的狀態下,如果離開診所大門去外麵,哪怕隻轉悠短短數分鍾,也會被受“LM”指使的薑葆山或者鬱慶邦察覺。可是,侯烈眼下就隻有彭嬸這麽一個交通,不動用彭嬸,又怎樣才能在不出門的前提下達到傳遞消息的目的呢?

二十一、 終獲破局

先把侯烈往旁邊放一放,回過頭來說說陶省惕。國醫館主人、名醫尤友堂跟其義兄何承然見過麵返回診所後,跟陶省惕說起義伯提出宴請之事。陶省惕落網後的供詞中,對“保密局”的情報工作沒有做到家表示極為憤怒。

之前,陶省惕的老爸陶應悟於抗戰勝利後不久在杭州病歿,當時陶家跟何老大、尤老四已經斷了聯係,無法報喪。稍後,他被毛人風招到麾下,按照規定寫自傳時也是這樣寫的。到了台北,“保密局”策劃派遣其潛赴內地執行使命,派員專門跟他談話,照例要了解他在內地的社會關係,他的說法跟以前一樣,但出於謹慎又補充說,請局本部對這些社會關係是否有變化進行核實。當時,那位有少將軍銜的上司聽著頻頻頷首,連說“當然”,讓他“盡請放心”。陶省惕也就真的放心了。

“保密局”的確進行了調查,準確無誤地查到了尤友堂在桂林開“和春國醫館”,但何老大也在桂林之事卻沒查到。因此,他抵達桂林後(擔心被查出底細,陶省惕不敢以陶應悟之子的身份投奔尤友堂,而是謊稱係陶應悟的弟子,名叫“謝中庸”),就沒有提到義伯,而義叔尤友堂不知怎麽也沒有說及此事——也許他認為“謝中庸”畢竟不是陶應悟的親子,跟何老大的關係有點兒遠;再者,之前何老大已經表態,如果身體情況允許,要見見這個後輩,但後來何老大沒有再說起此事,所以他認為不必急於一時,也就沒有提及。

現在,尤友堂突然說起義伯何老大已在桂林養病四年,還要宴請他,陶省惕下意識覺得此事似有反常之嫌,曾想到過婉拒或者變相婉拒(比如答應後故意製造障礙作為暫緩赴宴的借口),卻又有些猶豫。因為義叔為他提供了正當職業和藏身之所,義叔的麵子不能不給;而那位義伯,雖已老邁且疾病纏身,但其在中國西南諸省江湖上的影響依舊存在,絕對是不能得罪的。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推脫之辭,他隻能答應赴宴,但心裏又總是覺得不托底,最後決定:赴宴是赴宴,但不能喝酒,隻可以茶代酒,這一條是底線!

陶省惕把這話對義叔說了,尤友堂覺得這也算不上什麽大事,況且何承然並沒刻意交代過屆時要喝酒,當即點頭表示讚同。稍後大劉來聽回音時,他也沒提起。

轉眼就是3月10日。陶省惕已經對赴宴設置了底線,對此也就不去耗費腦細胞了,把心思都放在了王顯林身上。屈指算來,到今天午後已是第三天,整整七十二小時,去廣州打個來回應該回來了。從上午九點多開始,他一邊貌似心無旁騖地給病人搭脈診病,一邊留意外邊是否有摩托車引擎聲響。可直到中午,老王也沒出現。這下陶省惕有些著急了,難免要往“出事”方麵去想,暗忖如果是出了車禍那倒還好,死了等於封口,傷了也不至於驚動途經地公安局,老王隨身帶著路條,交警不會平白無故懷疑他在客串“地下交通”;擔心的倒是他途中跟人發生糾紛,打架傷人什麽的,萬一折進局子,隻怕經不住警察的訊問。曾聽彭嬸跟人嘮叨過其夫喜好飲酒,可酒量有限,喝過量了經常動不動發脾氣。盡管他叮囑過老王路上不要喝酒,可架不住老王陽奉陰違。想到這裏,陶省惕心裏不由得七上八下。

同一屋簷下,侯烈的內心也無法平靜。昨天,他絞盡腦汁反複考慮如何不經彭嬸之手把消息傳遞給尹小白,可就是找不到傳遞信息的載體。他曾考慮過在前院以肢體動作暗示外邊監視的偵查員主動進入國醫館“看病”,轉念又放棄了。後院肯定有人監視著他,突然來個肢體動作實在過於顯眼了;即便尹小白他們真的化裝進入診室看病,他也沒法兒跟人家接觸——以他唐瞎子的身份,未經招呼是沒有理由進入診室的。

實在想不出法子,侯烈隻好返回後院。彭嬸正在後院的月亮洞門外一側牆角製作缸炭,侯烈見劈好的木柴不多了,就去幫她劈柴。就在這時,隨著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前院發出“轟隆”一聲。彭嬸趕緊奔出去查看,片刻即返,說前院的涼棚被風吹塌了一個角。尤先生也聞聲出來,聽彭嬸一說,不由皺眉,說得趕緊加固,否則隻怕整個涼棚都要倒塌了,問“唐先生”可否幫忙。侯烈眼睛倏地一亮,說容我換身衣服,馬上過去。彭嬸則忙著去搬梯子。

片刻,侯烈換了一套黑色帆布衣褲,戴了頂鴨舌帽,匆匆前往前院。彭嬸已搬了架梯子放在那裏。薑葆山也趕來了,正擺弄梯子,像是要爬上涼棚。侯烈說聲“我來”,從彭嬸手裏接過工具,插在腰間,就踩著梯子上了涼棚。薑葆山站在下麵仰臉看著:“唐先生小心,慢一點兒沒關係。”侯烈知道這老特務就是監視他的主兒,此刻自是來“執勤”的。他嘴裏答應著,心裏卻在暗笑,因為他一登上涼棚頂,就已經向外麵發出了暗號。這個暗號事先沒有跟尹小白他們約定過,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有個摩托車手老王可能會給特案組添亂。這個主意是侯烈急中生智臨時想出來的。

剛才彭嬸去搬梯子匆匆離開,侯烈說去換衣服,隨手撿了一小塊散落在地上的木炭。換好衣服後,他用木炭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寫了一個粗體的“王”字。踩著梯子攀爬時,就趁機向外麵展示了整個兒左手掌;上到涼棚頂上,又如斯亮了三次。他相信,尹小白他們肯定已經通過望遠鏡看到了他手掌裏的這個字。

接下來,侯烈就等著尹小白的回音了。可是,轉眼一個晝夜過去,特案組那邊卻沒有任何動靜。這下侯烈吃不準了,暗忖這是怎麽回事?是發現了我發出的暗號,已經把事兒料理妥當消除隱患了,隻是還沒通知我,還是在那個短暫的時間節點,望遠鏡正好在哪個冒失鬼手裏,眼睛盯得疲了,沒留意到我手掌裏寫的字?

就這樣,陶省惕和侯烈兩個忐忑地捱過了一下午。

傍晚五點醫館關門時,侯烈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一陣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漸行漸近,直至後院月亮洞門外,戛然而止。他從窗簾縫隙裏向外張望,看見風塵仆仆的老王正在停車。其妻彭嬸聽見聲響,放下手頭的活兒從廚房裏出來。稍停,“LM”從前麵診室下班返回,跟老王說了幾句什麽,然後三人一起去了旁邊和廚房連在一起的餐廳。

麵對這種情況,侯烈反而平靜下來,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與此同時,已然在飯館裏做好準備的特案組長亓舞牧的心情依舊忐忑著。

今晚的鴻門宴定於六點半開始,特案組一方參與行動的一幹便衣已經進入預定位置,為防萬一,特案組還通過聯絡員老姚請市局臨時調集了三十名便衣,隱藏在飯館四周,形成了對飯館的包圍圈。亓舞牧化裝成跑堂,不但形似神似,說話也是地道的本地跑堂用語(這幾天他連做夢都在練習),手托裝著菜肴湯水的菜盤在店堂裏穿梭,把飯館裏的老師傅都騙過了,還以為他是哪個大館子跳槽過來的夥計。可惜尹小白不在現場,否則他肯定不服,會有跟老亓“比試一番”的念頭。

不過,亓舞牧貌似輕鬆,心裏卻一直七上八下。此刻他最擔心的是“LM”突然變卦,隨便找一個借口(比如身體不適),不來飯館了,那還真沒法子應對。盡管有句話說是“辦法總比困難多”,但那是宣傳口的用語,在秘密工作中並不怎麽適用。

五點半,飯館老板孫思愚匆匆來到二樓,對亓舞牧打了個手勢。老亓立刻隨其下樓,去老板室接聽電話。這個電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亓舞牧才喂了一聲,對方即四個一組說出一串阿拉伯數字,然後掛斷了電話。

從老板室出來時,亓舞牧已經把跑堂裝束換成了便服,看得正在樓下忙碌的飯館夥計個個愣怔,尋思夜市剛剛開始營業,這個新來的跑堂怎麽撂挑子不幹了?不過,現場一位已經坐在一副座頭上翻菜譜的“冷臉食客”卻是一看就懂,立刻向店堂裏其他化裝成食客的偵查員發出了“取消行動”的暗號。

轉眼間,特案組偵查員以及參與行動的便衣全部離開現場。稍後,尤友堂及其義兄何承然師徒乘坐一輛借用的私家小轎車到達飯館,幾乎是同時,“LM”也坐了一輛三輪車獨自抵達。

精心策劃的行動因亓舞牧接到了一個極為短促的電話而取消,這電話是誰打來的?那組數字又是什麽意思呢?

答案是:電話是侯烈撥打的,那組數字是事先約定的暗語,意思是“問題解決了”。問題是怎麽解決的?這要從侯烈昨天下午加固診所涼棚時發出的暗號說起。

其實,侯烈的擔心是多餘的。亓舞牧把侯烈對外聯絡的線頭交予黑仔尹小白主持,是經過反複考慮的。這是一個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的崗位,卻對完成臥底使命有著重要作用,事關任務的成敗和侯烈的安危。為此,亓舞牧還征求了副組長梁武道及陳君臨、麥善謀的意見。梁、陳、麥都認為,在特案組偵查員中,尹小白乃是最為合適的人選。為使小白同誌認識到這項使命的重要性,亓舞牧是以特案組支委會的名義向尹小白下達任務的,鄭重道明以尹小白為主,張百行為輔。

尹小白倒沒有那麽鄭重其事,還像平時那樣,“我去做,沒問題”,然後是“不過我有個條件”。黑仔的條件是:這一撥人員得由我自己挑選,外援便衣每個人都得麵試。

亓舞牧自是沒有意見。之後,尹、張兩人反複查看國醫館以及周邊區域的地圖,又化裝前往現場進行實地踏勘,最後提出要十六人執行該項使命。其實張百行對這個人數是有異議的,說特案組眼下可以調配的粵警桂警便衣一共才四十人,咱們一下子要了十六個,太多了吧?尹小白說這是最基本的,沒準兒回頭還得根據具體情況增加哩。兄台放心,老亓肯定答應,人員不夠,他會臨時請求地方增援的。

回頭跟特案組長一說,亓舞牧果然立刻同意。尹小白連夜麵試,對各人的跟蹤、蹲守、觀察力以及身體狀況都一一問得很仔細,最後退回了一個男便衣,調換了一名桂警女性便衣,以備應付化裝跟蹤時的意外情況。這些被尹小白選上的便衣,十有八九都比他年齡大,有的足可列入父輩,但他們跟黑仔打過交道後,無不暗歎小白是“天生幹這一行的翹楚”。因此,對於尹小白的調遣、指揮,這些便衣都願意聽命服從。當然,像尹小白這種個性,誰都跟他好相處。如此,這段日子大夥兒不論是監視還是跟蹤,盡管都夜以繼日累得人仰馬翻,工作積極性卻是始終高漲,也沒有出過什麽差錯。昨天侯烈上涼棚時,在梯子上把手掌一展示,正在監視的桂警便衣黎連陽就瞅見了,一聲驚呼“快看”,話音未落,正倚在一旁打盹兒的尹小白閃電似的躥到離他最近的女便衣小薄旁邊,身體定位的同時,小薄手裏的望遠鏡已經到他手裏了,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侯烈手掌上那個用炭寫的粗體的“王”字!

尹小白對醫館裏每天固定出人些什麽人、互相之間的關係都已經了解得清清楚楚,一看這個“王”字,馬上就想起一位,那就是臨時交通彭嬸的丈夫。當下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聯想到彭嬸,尋思若是彭嬸也有問題的話,那特案組上演的這出戲豈不要砸鍋?想到這兒,尹小白一躍而起,說你們幾位繼續盯著,有事隨時電告“華園”,我出去一趟。也不說去幹什麽、去多久,徑自下樓出門而去。

這一去,自是奔駐地了。亓舞牧一聽,也是一個激靈:“王?那就是老王王顯林吧?這人這兩天在幹什麽?”

尹小白說:“幸虧侯哥提醒,我才想起來,老王好像已有兩天沒露麵了。”

老亓不由得瞪眼,語氣也嚴厲了:“現在才想起來?還‘好像’?”

其實,因為老王不是監視對象,每天的監視記錄中是不反映此人動向的,這也是尹小白“才想起來”的原因。尹小白平時油嘴滑舌,顯得比較散漫,但在節骨眼兒上,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決不狡辯,於是馬上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便說這都是小白的錯,組長腦子裏記下就是,賬回頭再算吧。咱們先分析分析侯哥發暗號的事由,我一路上琢磨,老王會不會受“LM”雇傭,去廣州窺探“平安行”史老板一夥是否平安了?如果平安,還在正常營業,那侯哥的身份就沒問題,反之,那侯哥就穿幫了。

亓舞牧認為尹小白的分析有理。這樣看來,老王並非被敵特收買,而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受雇於“LM”跑一趟廣州。彭嬸應該沒有卷入,她是桂林市局挑選的臨時交通,肯定對其方方麵麵都了解過,確信可靠才推薦給特案組的。那麽,往下應該怎麽辦呢?

這個,尹小白已經考慮過了。老王騎摩托車跑一趟廣州,打個來回兩千餘裏地,路況不理想,途中可能還會遇到修路、堵塞、臨時封道讓執行重要任務的軍車優先通行什麽的,再加上途中歇腳以及在廣州盤桓的時間,至少得三天。這中間,來回都必須在梧州過夜,否則,單身騎著一輛摩托走夜路不安全,也容易被巡邏隊攔下盤查。

所以,往下可以采取兩步進行:一是立刻請廣西省廳出麵,緊急電令梧州公安出動警力,在廣州來車進梧州市的必經道口設卡,發現相同車牌號(在桂林市局能夠查到)和騎手似老王的,立刻連人帶車一並扣下,單獨看守,不準訊問,確保安全;二是即派張百行率兩個便衣駕駛一輛軍用卡車前往梧州,一路上注意是否會遇到老王,如未遇到,那王肯定被梧州方麵攔扣了,抵達後立刻帶回桂林訊問。問明事實,若真如剛才所料,就讓老王將功折罪,按照咱們交代給他的話回複“LM”就行了。

亓舞牧當即拍板:“就這樣辦吧。你回去馬上通知小張出發,廣西省廳我請老姚協調。”這件事接下來的走勢就沒有懸念了。王顯林被梧州公安攔截後,於今天上午八時許由張百行用一輛軍用卡車連人帶摩托押回桂林。訊問時,因亓舞牧、梁武道對桂林話比較陌生,請聯絡員老姚到場翻譯。王顯林方知自己惹了麻煩,政府可以法辦他,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一五一十供述了“LM”雇傭他前往廣州窺探“平安行”的經過。亓舞牧對他說,如果不想坐牢也簡單,遂讓麥善謀向他交代回頭該怎樣跟“LM”交差。

往下,亓舞牧就回“華園”準備晚上的行動去了,留下麥善謀向王顯林灌輸“平安行”正常營業時該是怎麽樣的情景,包括有些什麽貨物,具體陳列於店堂的哪個位置,老板、店員又長得怎生模樣,等等,都讓他熟記於心。

本來,王顯林午後就可去診所了。但他昨天被捕後到現在一直沒睡著,隻是途中在軍用卡車上打了個盹兒。談話結束後,麥善謀讓他睡了一覺,將近五點方才把他叫起來,又給他溫習了一遍功課,幫他化了個灰頭土臉風塵仆仆的裝,這才讓他騎車前往診所。

“LM”哪裏想到王顯林竟會失手,聽其如此這般一番回複後,問了問“平安行”史老板的年齡長相,賬房先生如何如何,還故意問:“店堂裏有個整天坐著搓繩子的婆婆跟你說話了嗎?她是很饒舌的。”幸虧事先特案組幫老王臨陣磨了磨槍,這個老實人沒有上當,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沒有看見這麽一個婆婆。”於是,“LM”相信他忠實執行了任務,自是有一番精神和物質方麵的感謝。

然後,“LM”就召侯烈談話了。侯烈已經做好了當場翻臉的準備,不過,前往後院“LM”書房的途中,他看見衛士薑葆山正在院子一側的井台上光著膀子做每天必修的冷水澡養生功課,頓時心裏一鬆。如果真要衝他下手的話,這三個敵特中,隻有薑葆山可以跟他較量一番——料想他們不敢開槍。現在薑一副輕鬆的樣子,想來自己是過關了。

果然,進門後,“LM”直截了當下達了任務,讓他晚上早些休息,明天上午駕著老王的摩托車帶上王的路條出發,前往百裏外的恭城,以“中華民國國防部特別視察官”上尉副官兼特使的名義跟三個“黨國同誌”接頭,傳達“LM”的指令:隨時做好起事準備,需要補充的武器彈藥、裝備器材、委任狀、活動經費等的清單,交“唐副官”即可,具體空投的時間、地點,在總部決定後會通過原渠道告知。

事後得知,這三個“黨國同誌”,就是前麵說到過的台北總部電令陶省惕“予以鼓動打氣”的來自荔浦、金秀、蒙山三處匪夥的代表。陶省惕在雇傭王顯林前往廣州窺探“平安行”平安與否的情況後,即向台北總部發密電,要求通知上述三地相關“黨國同誌”指派代表前往恭城,等候他“視察接見”,獲得總部同意。現在,就派“唐副官”前往會晤,以便讓台北總部知道這邊已經動起來了。“LM”還關照說,估計這三位代表會贈送廣西特產華南虎皮、虎骨、珍貴藥材等禮品,注意堅決不收,倒不是別的意思,而是這類東西不便攜帶,一旦遭到軍警盤查,容易引起懷疑。

一應事項交代完畢,“LM”說老唐你在國醫館悶了多日,現在可以出去遛遛了,說著遞給他一遝人民幣。然後,他就去換衣服,準備去赴義伯何承然的宴席。

侯烈借出門之機,致電“華園”駐地匯報情況。離開借用電話機的那家工廠門房時,發現馬路對麵停著一輛三輪車,借著路燈光一看,車夫竟是張百行。四下掃視,無可疑對象盯著,便穿過馬路上車而去。

稍後,侯烈跟尹小白在距“和春國醫館”兩條馬路之隔的一處民居——桂林市委社會部的工作密點——見麵。時間緊迫,兩人顧不上寒暄,侯烈把最新情況說了說。尹小白估計亓舞牧會派人去恭城盯著那三個匪夥代表,便跟侯烈約定了表示是自己人的手勢暗號,免得當麵接觸時造成誤會。

次日清晨,侯烈駕著老王的那輛摩托車前往恭城。

一個多月前,恭城剛粉碎鍾祖培為首的暴亂時,軍警對社會治安控製得很嚴。稍後,為了對逃竄瑤山的暴亂殘餘分子進行心理戰,需動員鍾祖培等匪首的舊部、親朋好友出麵,這些人中不乏此次暴亂中漏網的匪類及其他沒有參加暴亂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土匪惡霸和幫會人士,考慮到這些人在協助開展心理攻勢時,肯定需要頻頻往來城鄉,如果被軍警巡邏隊攔截下來,顯然是經不住盤查的,多半要被扣留下來進行審查。為顧全剿匪大局,我方對恭城的旅館等公共場所的檢查就鬆了下來,當街攔截盤查則基本停止。2月27日,鍾祖培下山向我方自新後,恭城縣隨即成立了一個“招撫委員會”,委任鍾祖培為主任,我方縣長田繼舫為副主任,負責招撫其他尚躲藏於瑤山的特務殘匪。為防止嚇著前來投石問路的特務土匪,最近的治安管理更為寬鬆,侯烈從桂林到恭城一路上沒遇到軍警。他在城裏一家照相館順利接上頭後,即被引往一戶深宅大院。那三個匪夥代表已經先行抵達,見到侯烈,盡管有負責接頭的照相館石老板作證,雙方還是一本正經互相報出接頭暗語。然後,才放鬆下來,侯烈出示了“LM”給他的委任狀,那三位立刻立正行禮,狀極恭敬,一口一個“唐副官”。石老板按例回避後,“唐副官”聽取三人對各自匪夥情況的匯報,收下了他們開列的要求台灣方麵提供支援的物資清單,又裝模作樣說了幾句給他們鼓氣的話。

深宅大院的主人姓孟,係越南華僑,恭城解放前夕去了越南,把房產委托給連襟殷某管理。殷原是警察局股長,抗戰勝利後回家賦閑。這人本身不是特務,但跟原“軍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遂做主把房子無償提供給“保密局”潛伏特務使用。這裏是“保密局”設在恭城的一個交通站,跟白崇禧控製的鍾祖培那夥是互不相關的兩股匪特。鍾祖培發動暴亂時,他們一夥沒有參加,之後我方肅特清匪,也沒留意過這座深宅大院。殷某以代理主人名義住在這裏,但對特務活動並不參與,隻負責有償提供夥食、住宿。那三個匪夥代表是昨天先後抵達的,已經住了一宿。原打算還住兩三天,上街轉悠轉悠,但侯烈跟他們談話後,一起吃過午飯,即命他們離開恭城各自回去,等候台北方麵空投物資。三匪返回各自地盤時,都不知道己被我方給盯上了。侯烈沒有馬上離開。下午,他上街去溜達了一圈,用“LM”給的錢買了幾包不同品牌的香煙和兩盒火柴。回來後,把三個家夥開列的清單中的武器器材數量換算成香煙、火柴,分別裝好,然後把清單付之一炬。當晚,跟殷某喝酒,問了些恭城暴亂之事,以及目前鍾祖培等人的情況。

次日,侯烈返回桂林,把香煙、火柴拿出來,看著品牌、數量一樣樣如數家珍般地把各匪夥需要的武器、器材等物資一一報出,至於他們提出的經費金額和要求封官的人數、職銜,他已牢記在腦子裏,當場說了個清清楚楚,最後又向“LM”匯報了關於恭城暴亂以及鍾祖培等匪首目前的情況。侯烈向“LM”解釋,之所以把清單燒毀,是生怕返回途中遭遇軍警巡邏隊盤查搜身。這一手讓“LM”大為欣賞,竟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隨即又有些得意,畢竟這個“唐副官”是他親自發現並破格錄用的。當晚,“LM”即向台北“保密局”總部發出密電,報告此次視察情況。

當天下午,侯烈上街溜達,在事先約定的密點跟尹小白見麵,把恭城之行的情況說了一遍,尹小白即報亓舞牧。

“LM”如果知道侯烈這一趟差竟然起到了獲取密碼本的作用的話,隻怕會有種“買塊豆腐撞死”的極度懊悔。特案組派出的偵查員和便衣跟蹤那三個匪夥代表分別去了荔浦、金秀、蒙山三地,弄清楚三股匪夥的大致藏匿點,即刻通知廣州,華南分局社會部又將此情報轉給軍方。軍方的密碼專家之前對攔截的台北與“LM”之間的來往密電做了大量破譯工作,雖然尚未成功,但已掌握了其中的一些規律。現在,有了上述這些準確的綜合情報為參考(諸如地點、人員、物資種類和數量等,均為破譯密碼的重要參考),破譯工作因而獲得了重大突破。

這是亓舞牧事先估料到並寄予很大希望的情況,所以他在3月10日傍晚接到侯烈的消息,得知“LM”已向其下達任務後,立刻決定中止拍攝密碼本的行動。

二十二、 尾聲

1950年3月7日,華南特案組接到上級密電,命全組除侯烈同誌以外的偵查員、報務員及粵省便衣一並返回廣州,將另有任務下達;對“LM”的監視移交廣西省廳,侯烈繼續臥底,關係仍在特案組不變,由桂省公安廳負責其工作的協調和安全。

同一天,侯烈奉“LM”之命,攜甄大虎前往河池。此行又獲得了殘軍、土匪各一股的信息,返回桂林後,侯烈秘密送出的情報移交軍方。軍方專家終於完成了“LM”密碼本的全部破譯工作,通過破譯的密碼掌握了廣西部分國民黨殘軍、土匪的情況,對之後的剿匪工作起到了重要作用。據史籍記載,廣西的剿匪鬥爭分為三個階段,其第一階段從1950年1月開始至9月,這一階段的主要任務是追殲殘敵(國民黨殘軍)、鎮壓暴亂、進剿股匪,該階段取得的不凡成果與公安部門的大力配合特別是對敵匪特的情報工作的成功是分不開的。

高級特務陶省惕的謝幕令人愕然——特案組離開桂林後,陶省惕又做了大約一個月的中醫,突然向診所主人辭行,說要去廣少日發展。他離開診所時,薑葆山、鬱慶邦、侯烈隨行。其實,陶省惕並未離開桂林,隻不過接受台北總部的指令,讓其出於安全考慮,把電台搬個地方。他想想也對,尋思幹脆連人一起動一動,在請示總部獲準後,按照台北的安排,轉移去了桂林文昌橋畔的私營“順仁米廠”。“LM”由郎中搖身一變成了米廠的賬房,報務員鬱慶邦做了司磅員,薑葆山、侯烈是扛米包的普通工人,度由陶省惕指揮的“桂字04”小組則回歸原建製。

陶省惕繼續坐鎮桂林,遙控部分殘軍、土匪與“保密局”的聯絡。我軍方出於戰略考慮,盡管破譯了其每次與台北通電的內容,但為防止泄露密碼已被我方破譯的機密,對有“LM”參與聯絡的殘軍股匪,嚴格控製擊潰和殲滅的比例,以免引起敵方懷疑。事實證明,這個措施是成功的,據後來獲悉的敵方內部情報顯示,台北方麵對“LM”一直非常放心。

哪知,桂省沒出事,廣州那邊卻發生了意外。6月下旬,有個知道“平安行”底細的已經脫離敵特組織的前特務分子韓某,路過“平安行”時發現該行已經關閉。本來,關也好,開也好,跟這主兒沒有任何關係,可這家夥是個好事之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竟然停下來去向鄰居打聽這是怎麽回事。鄰居中有人多嘴,把史老板一夥春節後被抓走之事說了說。韓某兩天後跟以前幾個朋友一起喝酒,為表示自己消息靈通,把此事透露了出去。不想在座有人是不在編但背後有特務指使有償刺探各種情報的主兒,於是,這個信息很快傳到了台北。之前曾說過,“梅花22”是“保密局”在羊城埋下的一枚棋子,不用時“冬眠”,需要時激活。“LM”2月份抵達廣州前,該棋子第一次被激活。“LM”去桂林後,因需要招聘唐瞎子,曾請台北總部與其聯係過。那次之後,“保密局”與其的聯係是每月一次,保持通訊暢通就是了。那幾次聯係都是由原報務員莊炳祥上機,由公安人員監視著操作的,以防換人後操作手法異樣被敵方察覺。現在,台北總部獲悉這樣一條情報,不禁大為驚訝,當即電令“LM”停止活動,全體速赴香港。陶省惕對此自然不解,但命令必須執行。想想家眷都在台灣,回去當然是好的,就怕去香港是述職,述完後仍得來內地,那就不妙了。

不過,陶省惕想多了,述職的事已經不勞他掛心了。他和薑葆山、鬱慶邦、侯烈四人回到廣州,準備按來時的辦法偷渡出境,不料長途汽車剛進站,就被軍警團團包圍,四人一齊被捕,押解市局。侯烈當然即回特案組,陶省惕三個則手銬腳鐐,單間關押。

同一天,廣西方麵也對潘福成(潘老板)、甄大虎、倪冬生、陳詠、郎仕暉、陰鑫旺以及“順仁米廠”老板羊三鳴、恭城殷一俊等涉案人犯予以收捕。

1950年9月下旬,廣西省、廣州市分別對涉案罪犯作出判決:史重遷、袁守量、龍吞雲、費耀祖、穆逸雲、甄大虎、薑葆山被判處死刑,其他人犯分別判處七年至無期徒刑不等;陶省惕被捕後押解北京,次年被判處無期徒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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