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41:春城毒蟲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8年第07期
作者:東方明、甄風和、金枚
一、毒蟲殺人
上世紀四十年代,雲南省城昆明市坊間百姓特別是女性市民對"陶執禮"這個名字知曉率比較高,人都喚他"陶郎中"。
陶執禮出生於一個沒落資本家家庭,1933年初中畢業後前往上海報考中醫專科學校,不料途中交通受阻,費盡周折趕到滬上,學校告知已過考期。屋漏偏逢連夜雨,準備打道回府時才發現身上的盤纏被扒手偷了,別說返回昆明的路費,就連下頓飯都沒著落。對於一個有生以來第一次出遠門的十六歲少年來說,其窘狀可想而知,陶執禮忍不住在校門口痛哭失聲。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正趕上滬上名醫丁甘英去學校辦事,見狀便上前詢問,得知情況後稍一沉吟,說考試隻有等到明年了,返鄉盤纏我倒是可以助你一把,不過我勸你暫時不要動身——觀你氣色似有隱疾,歸途勞累,保不齊會發作。我給你介紹一個去處,浦東洋涇鎮慈雲觀的應道長是我朋友,也會看病,你去住上數日,讓應道長開幾服藥給你調理調理,一應膳食藥劑都不必付錢,等他認為你可以上路了,你再返鄉不遲。
丁甘英不愧是名醫,陶執禮去慈雲觀的當晚果然發病。應道長診斷是傷寒,當即開方抓藥,命小道士一日兩煎讓陶執禮按時服藥。幾天之後,病情開始好轉,陶執禮能下床活動了,就相幫觀裏做些雜務。應道長說你是先生(知識分子),不必染指那些雜事兒,如若閑得慌,就給我做助手相幫抄方吧。
陶執禮就在慈雲觀住了下來,從抄方起步,開始了學醫生涯。慈雲觀雖然不掛牌,但每月農曆逢五之日前來問病求診的患者絡繹不絕,其中以女性居多。陶執禮這才知道,這位七秩老道不但醫術精湛,而且尤擅婦科,按現在的說法,是一位中醫婦科專家。
在慈雲觀這一待,轉眼就是兩年,陶執禮在醫術上終於小有所成。應道長對他說,醫學之道浩如煙海,你所學到的不過是些許皮毛,但亦足以懸壺濟世、自謀稻粱,你可返鄉自開診所了。
於是,陶執禮遵照師命,返回雲南。從此,昆明就多了一位年輕的中醫婦科郎中。憑著這兩年裏學得的醫術,陶執禮已可醫治尋常同行應付不了的病症,如遇疑難雜症,則發函(緊急時發電報)向應道長請教。等到七年後應道長去世時,陶執禮在當地坊間已是小有名氣了。
不過,他的名氣也僅限於坊間。為什麽這麽說呢?老話講:"木匠要小,郎中要老。"指的是從消費者的角度來說,雇傭木匠要挑年輕的,年輕人精力充沛,幹活兒賣力,結賬時也不擅長耍滑頭,性價比高;至於郎中,那就不是賣力不賣力的講法了,診斷和開方靠的是經驗,通常說來年紀大經曆得多,經驗也就豐富,所以看病要選老郎中。以陶執禮的醫術,按說可以躋身當時昆明地區的地方名醫之列,可是,正因為"郎中要老"這樣的衡量標準,加之他沒有打出師承何人的名頭(應道長屬於民間高人,打出來也沒用),年僅二十五歲的陶執禮在坊間名氣雖響,當地中醫界卻並不認可,甚至連同業公會也沒邀其加入。這些年來,陶執禮靠行醫掙了錢鈔,置了房產,娶了妻室,但在同行的心目中,他的地位比"捉蛇叫花子"(舊時對蛇醫的稱謂)高不了多少。昆明解放後,人民政府倡導新風尚,舊時被瞧不起的蛇醫、匍經師、藝人之類受到應有的尊重。陶執禮的醫術原本是獲得認可的,很快就被同業公會吸收為會員。那是1950年 4月下旬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十來天,陶執禮竟不明不白粹死家中!
5月 9日清晨,雜工劉伯和往常一樣來陶氏診所打掃衛生、燒開水,卻不見平時同一時段總在診所院子裏打太極拳的陶郎中的身影。劉伯初時沒當回事,待到打掃好診室又衝了開水,依然沒見陶執禮出現,不禁起疑,尋思別是出了什麽事兒。於是,就穿過天井去敲內宅的門,敲了一陣兒卻沒有動靜。劉伯年輕時跟隨馬幫闖蕩江湖,會些武藝,膽子也大,當下不假思索,抬腿把門踹開,隻見陶執禮躺在床上,臉色灰白,叫了幾聲沒有反應,伸手一試鼻息,已然斷氣了!
劉伯見多識廣,遇事不慌,當下退出診所,關上門,直奔附近西安路上的昆明市人民政府公安局第四分局報告。剛返回診所,派出所的管段戶籍警老梁和另一民警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老梁兩個進內宅看了看死者,又粗略查看了臥室、客堂、廚房,未發現異常跡象,主觀上先排除了他殺的可能。稍一商量,說該請個醫生來看看是正常死亡還是非正常死亡。劉伯知道旁邊巷子裏有一個剛退休的西醫,姓王,便趕緊去請。
片刻,王醫生過來了。查看了陶執禮的屍體,說這人可能是喝酒過量引起心髒隱疾發作。這和老梁兩人最初的判斷一致,老梁說既然是急病身亡,那就通知死者的親屬吧。
之所以說親屬而不是家屬,是因為陶執禮的妻子已於五年前亡故——這個話頭下文還會說及。兩人婚後未生子女,妻子死後,陶執禮多次拒絕親友為其張羅對象,一直過著鰥夫日子。他出身於沒落資本家家庭,父母都已過世,他是陶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上麵有三個姐姐,都已成家各自生活,平時來往不多,但互相之間亦無矛盾,親情還是在的。得知噩耗,三個姐姐都是全家出動,拖兒帶女過來奔喪。
戶籍警老梁對陶執禮係急病猝死確信無疑,陶的三個姐姐也接受了這個說法,但有人卻提出了疑問。那是陶家來奔喪的最後一個親戚,死者的嫡親大外甥朱鴻烈。朱是陶執禮的大姐陶執玉的大兒子,陶執玉比小弟陶執禮大整整十五歲,這個外甥此時已經二十三歲。抗戰勝利後次年,朱鴻烈在讀高中時加入地下團組織,高三畢業前身份暴露,組織上安排他去昆明郊區參加遊擊隊,不久入黨。昆明解放後,朱被安排到第二區稅務局工作。
本來,陶家一應親屬對陶執禮的死因已無異議,最後趕到的朱鴻烈卻認為"似可商榷"。什麽理由呢?他說不出,因為他不是學醫的。但三年多地下工作和遊擊隊生活,造就了他凡事警惕的性格,他覺得即使這個僅僅比自己大十歲的舅舅誠如警方認為的那樣是急病發作身亡,那也得有科學依據,不能光憑一個西醫的目測就下定論。於是,朱鴻烈便出門給公安局打電話。
昆明解放前夕,朱鴻烈曾作為遊擊隊的交通員跟時任國民黨昆明市警察局督察周映邦保持秘密聯絡,周是中共地下黨員,同時也是進步組織"警盟"(新民主主義警察同盟的簡稱)成員,朱鴻烈與周可以說是共同戰鬥過的戰友。1950年4月1日,昆明市人民政府公安局成立,周映邦被軍管會任命為第四公安分局局長。陶執禮的診所正好在第四分局轄區,朱鴻烈就把電話直接打給了周映邦。周映邦係國民黨中央警官學校第五期畢業生,屬於科班出身的正牌刑警,1940年畢業後被分配到昆明市警察局,主持偵破過多起刑案。
當下,聽朱鴻烈如此這般把情況一說,也覺得派出所對此事的處置"似顯粗糙",當即表示隻要直係親屬提出書麵申請,公安局可以對死者遺體進行解剖檢驗。
中午,市公安局派出的法醫帶著助手趕到陶氏的診所,將陶執禮的遺體抬到臨時用板凳和門板架設的解剖台上進行檢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死者的心髒和腎髒受到嚴重損害,這種損害應該是由於中毒引發,但具體中的是什麽毒以及是如何中毒的,法醫說不清楚。不論是食物中毒還是砒霜或某種劇毒農藥導致的中毒,都會造成胃部損傷,而死者的胃、腸二髒器目檢無異常;如果說是皮膚表麵受到外傷後毒素通過血液進入體內,可死者身上並無任何傷口;如果是氰化物等抑製血紅蛋內或神經係統的毒素,那麽屍體上也應該有比較明顯的表征。法醫告訴死者家屬代表朱鴻烈,基本可以肯定的是,陶執禮係中毒身亡,但具體是哪一種毒素,還有待提取血樣以及內髒進行進一步檢驗。
正說著,第四分局局長周映邦突然抵達現場。倒不是他對此事特別重視(這時他還不知道是中毒),而是正好有事外出路過診所,就順便進來看一下。聽法醫介紹了上述情況,他立刻去查看了屍體。周映邦是刑偵專業的高才生,又有較多實踐經驗,一番檢查下來,竟然被他發現了異常——死者左腳第二、三腳趾間有一個非常細微的針眼狀傷口,因為實在是太小了,周圍也無紅腫,之前法醫沒有注意到。法醫不由得暗道"漸愧",用放大鏡仔細檢查,分析可能是蟲蜇留下的痕跡。
周映邦吃了一驚:"難道陶郎中是被毒蟲咬死的?什麽毒蟲有這麽大的毒性?"
法醫說:"從死者胃內殘留物散發的酒精味和藥味判斷,陶郎中昨晚睡覺前喝過自己配製的藥酒。剛才我看了看屋裏的藥酒壇子,用來泡酒的都是一些具有活血滋補功效的中藥材。他喝過藥酒睡下後,通過呼吸和皮膚毛孔散發出藥味,引起了某種毒蟲的興趣——臥室後麵有個園子,種了些草藥,肯定有不少蟲豸藏身。蟲子嗅到氣味,就從門窗縫隙鑽進來,用細如發絲的刺蜇了死者,為的是攝取人體血液。如果確實是這樣,我估計這條毒蟲應該已經死了,因為死者血液中含有的中藥和酒精成分,遠遠超出了一般昆蟲的代謝能力,它們是受不了的。"
周映邦立刻吩咐警員四處查找,看附近有沒有死去的昆蟲之類。根據法醫的推測,毒蟲既然能咬死人,個頭兒就不會太小,也不會是常見的昆蟲,應該能找到。果然,一番搜索後,在床底下發現了一條長約寸許的昆蟲,業已死亡。周映邦從工作手冊上撕下一頁紙,拿火柴梗把蟲屍撥到紙上用放大鏡觀察,這條無名毒蟲渾身漆黑,體形怪異,猶如螞蚱和蜈蚣的結合體,軀體前部長著如蜈蚣狀的數對須狀細腿,後部有兩條如螞炸般的後肢,頭部有微小堅硬的口器,前端伸出一枚細長的尖刺。
法醫認為這就是使陶郎中頌命的毒蟲了,但現場沒人叫得出毒蟲的名字,至於是偶然咬到陶郎中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那就需要仔細勘查現場了。到這當兒,周映邦也顧不上原先要去辦的事兒了,幹脆發揮他的刑警特長,招呼民警-起勘查。這一査,就發現了人為作案的蛛絲馬跡——時值5月,已有各類昆蟲出沒,陶郎中臥室後麵的園子又是昆蟲盤踞的理想之地,一到夜晚,室內如有燈光,昆蟲自然會奔著光源來,從開著的窗子裏飛如;可不開窗吧,又有些悶熱。陶郎中就請木匠做了個蒙著紗布的簡易紗窗,用木螺釘固定在窗框上,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民警在勘查中發現,紗窗右下角的紗布上有一個四周焦黑的小孔,像是煙頭燙的。於是推斷,可能是有人故意在紗窗上燙出小洞,把毒蟲塞進屋裏。再去後園查看,發現園子後側的圍牆上有攀爬過的痕跡,牆體上的爬山虎被扯掉了一些,牆頭的青苔也被蹭掉了數處。
據此,周映邦認為這是一起故意殺人案。他隨即返回第四分局,與政治協理員(相當於分局黨組領導)交換意見後,決定對該案立案偵查。因為是人命案件,同時向市局報告,昆明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局長丁榮昌批準立案,並指派兩名偵查員前來協助。當天中午,以發案日期命名的"5·9"專案組成立,周映邦擔任專案組長。
二、翁婿深仇
下午,由七名刑警(包括周映邦)組成的專案組舉行了首次案情分析會。由於要等候雲南大學對現場發現的昆蟲進行鑒別,以便認定毒蟲的"身份",然後追査毒蟲的來源以期獲得破案線索,分析會上大夥兒隻是對案情進行了梳理,最後決定先著手對死者陶執禮的生平情況以及社會關係進行查摸。周映邦要去市裏參加會議,調查分工事宜就交由專案組副組長、來自市局刑警大隊的謝中昉負責。
謝中昉等六名刑警隨即分頭走訪陶執禮的親朋好友,了解到陶執禮與過世妻子一家的一段恩怨。
這些年來,陶執禮不但靠行醫掙了錢鈔,置了房產,還因此結了一門被稱為"金玉良緣"的親事。女方是一個比他小三歲的昆明當地姑娘,姓邢,名相謙,出身商人家庭,其父邢名揚是在昆明開著兩家飯館的老板。邢名揚年輕時喜歡習武,拳術練得不錯,又好講義氣,在當地的"鎮滇幫"裏當了個小頭目。
邢名揚有兩個女兒,邢相謙是大女兒,十八歲上初中畢業,進了婦女合作社(抗戰中期大後方官方主辦的公益組織,號召婦女積極參加救亡運動,開展補習文化、互利自助性質的活動等)當了一名職員。合作社就在陶執禮的診所旁邊,前來參加活動的婦女偶爾有突發痛經之類婦科疾病需要就醫的,邢相謙就陪同病人去診所看病。陶執禮知道婦女合作社的性質,每次開展募捐活動,他總是積極響應,慷慨捐款;邢相謙陪同發病婦女前往診所求診時,他不但不收診金,還倒貼藥費。時間稍長,邢小姐對陶執禮有了相當的好感,有事沒事都會去診所轉轉,遇到陶郎中不忙的時侯,還會坐下來喝杯茶,閑聊片刻。不久,兩人就開始戀愛了。
邢老板得知大女兒與陶郎中的交往,立刻表示反對,理由是男方是一名不入流的"草藥郎中",而且家境破落,不符合門當戶對的規矩。
可邢相謙卻不認同父親的觀點,隨即自作主張掏錢辦了訂婚宴,拍攝了訂婚照,還在報紙上刊登了"訂婚聲明"。這下邢名揚沒轍了,隻好點頭。不過,後來女兒出嫁時他沒送任何嫁妝。
邢老板是幫會人士,他所在的幫會名字聽上去嚇人——"鎮滇",好像壓得住雲南全省似的,但並非袍哥、青幫那樣具有較長曆史較深淵源的"名幫",而是組建不過五六十年的黑道小幫,據說最初完全是清一色的強盜土匪,剛出籠就上了清政府臬司衙門的黑名單,辛亥革命時,該幫站出來吼了幾嗓子相幫革命黨造勢,民國後官府才沒再找他們的麻煩。不過,仍是經常非法斂財,坐地分贓。邢老板最初不過是挑著一副食籃穿街走巷賣鹵菜的小販,後來混在幫裏跟著頭頭兒做了許多歹事,靠分得的贓款才開起了飯館。這種角色,不但凶殘,而且心胸狹窄,對於女兒嫁給陶執禮心裏總是不爽,認為是陶郎中誘拐了女兒。那就得算賬了!當然,邢老板得顧及女兒的情緒,還得慮及今後的父女關係,不可能跟陶郎中撕破臉,也不好指使幫內屬下出手,便想出了一個餿主意——跟軍隊來地方上招收兵丁的軍官暗地裏嘀咕了幾句,沒幾天,陶執禮就被拉了壯丁。邢相謙正好陪母親往普寧走親戚去了,三天後返回昆明時,包括陶執禮在內的三百多名壯丁已經被軍方押走了。
邢相謙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無奈,隻得奔娘家向父親求援。她還不知道這就是出自其父的策劃,相信隻要父親肯向有關方麵打個招呼,夫君就可平安歸來。幫會中人講究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邢名揚好不容易想出這麽一個拆散女兒婚姻的主意,哪有因為憐惜女兒半途而廢的道理?口頭上他自然是要答應,其實根本沒有行動,心裏還盼望著最好陶執禮這小子半路上開小差被一槍擊斃呢。
可以想象邢相謙最初幾天是什麽樣的心情,她幹脆住在娘家,以便可以隨時催促父親,父親不在家時就動員母親向老爸進言。這樣心焦如焚地過了一個星期,依然毫無消息。邢相謙想想不對頭,懷疑父親沒有使勁,遂決定自己設法找營救路子。她供職於婦女合作社,由於生性乖巧,為人熱心,人際關係處得不錯。婦女合作社屬於戰時臨時機構,名氣雖然一般,但其社員中不乏高官眷屬——對於官員來說,其眷屬是否參加合作社一類的社會公益活動,屬於是否支持抗戰的政治立場問題,一定會積極表現。此刻,邢相謙萬般無奈之際,隻好把腦筋動到了合作社社員中的這些高官眷屬身上。她找了昆明師管區主管兵役的一位處長的太太薛氏,說了說情況,薛太太答應過問。這一過問,邢相謙老爸做的手腳就穿幫了。按照邢相謙的性子,早就按捺不住要去跟父親大吵一場了,但薛太太關照她要暫時忍耐,假裝不知情,否則對方先下手為強,使點兒手段讓軍隊隨便找個借口把陶郎中給處置了,那可就因小失大了。軍隊裏解決一個小兵,就像拍死一個蒼蠅,當務之急是先把人放回來。
一個月後,陶執禮終於返回昆明,帶回了一紙部隊出具的"身患隱疾,涉嫌傳染,強製退伍"的證明。陶郎中沒那麽多心機,直到這時候還未曾想到自己被拉壯丁是老丈人暗中使壞。邢相謙呢,隻要夫君能夠平安回來,心裏的石頭就算放下了,又擔心丈夫知曉真相後可能會跟嶽丈鬧矛盾,以其父的勢力,如若惹惱了他,隻怕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哪天悄悄把人黑了也難說。所以,邢相謙對此隻字不提,陶郎中也就蒙在鼓裏。隻是這等遭遇使邢相謙著實不爽,她對父親已經產生了很深的成見,可又不能發作,平時還得賠笑臉、說好話。對於一向性格開朗的邢相謙來說,實在是窩囊到家了。
邢相謙身體原本纖弱,經此一折騰,再加上婦女合作社那一陣的工作又特別忙碌,經常加班加點,社址也搬到了第二區,上下班費時又費勁兒;漸漸,她經常低燒咳嗽,臉色潮紅。這是肺結核的症狀,在舊時基本是絕症,除非注射盤尼西林(即青黴素)。但那時盤尼西林剛剛在美國投入生產,大多供應給與德、日作戰的部隊使用,中國市場上根本見不到。1945年春夏之交,邢相謙終於撒手西去。
陶執禮處置妻子的遺物時,終於從邢相謙的日記中發現了嶽丈串通征兵軍官,公然違反國民政府兵役條例規定(即"獨子不征兵",舊時所謂的"子"指的是兒子,女兒不算。陶執禮是獨子,不屬於征兵對象)將其強拉壯丁之事,而邢相謙的健康狀況惡化,顯然與邢名揚此舉有直接關係。陶執禮自是大怒,一次跟好友吉佩德一起喝酒時說及此事,咬牙切齒,揚言要為妻子報仇,以命還命,今生必把邢老賊解決掉。可是,他不過是個郎中,無權無勢,和邢名揚根本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況且與抗戰時相比,邢名揚"更上一層樓",靠著長期以來的巧取豪奪,不但產業規模更大,在幫會中的地位也有所提升,由中層晉到了高層,成了分舵頭目,此外還有官方職務,兼任保安團的高級顧問。因此,同是中醫、性格一向小心謹慎的吉佩德勸陶執禮,邢名揚黑白通吃,爪牙眾多,這種報仇的話千萬不可再張揚,否則傳到他耳朵裏,就等於給他提了醒,暗地裏下黑手把你滅了,那還不是小菜一碟?陶執禮聽了吉佩德的話,沒敢發作,尋思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還是暫且忍一忍吧。
從此,陶執禮表麵不露聲色,把仇恨藏在心裏,竟然玩起了臥薪嚐膽那一套,對邢名揚依舊以嶽父之禮相待,每逢年節都會備一份厚禮前往邢宅拜望。邢名揚呢,他不知道大女兒已經知曉自己策劃將陶執禮拉壯丁之事,更沒想到邢相謙的病是由此而起的,隻道是女兒體弱,不慎傳染上了,當時社會上這種情況也比較普遍。
吉佩德告訴刑警,他認為陶執禮演戲演得很到位,長此以往,邢名揚必不設防,哪天陶執禮真的要下手,隻消往其飲食或者送去的點心、水果中下點兒毒藥,那就得償所願了。解決老賊之後,他可以逃離昆明,在某個偏僻小鎮躲風頭。別看邢名揚生前了得,黑道上大多是人死燈滅、樹倒猢猻散,估計邢氏也不會例外。再說邢氏一死,舊政權警察局的首要懷疑對象肯定不是陶執禮,而是黑道上那些和邢氏有過節的對象,順著這個方向查,當然什麽也查不出來,最後多半是不了了之。
陶執禮可能正是這麽打算的,不過,沒輪到他下手。1949年12月昆明解放,報仇之事就不勞他再費心了,人民政府在這年的最後一天即把邢名揚逮捕,十二天後,被市軍管會判處死刑,執行槍決。得知消息,陶執禮喜極而泣,診所當即打烊,在門口放了半個小時的爆竹。次日,在館子裏訂了一桌酒席,讓夥計送到滇池畔陶家墓地祭祀亡妻。陶執禮坐在墓前自斟自飲,直至醉倒。那段日子昆明夜間的氣溫隻有四五攝氏度,若不是吉佩德等朋友聞訊夤夜趕去將陶執禮接回來,凍病甚至凍死也有可能。
三、小姨子與姐夫
由於職業關係,陶執禮生前結交的三教九流不少,上自舊政權官員眷屬,下至乞丐囚犯;地域也廣,昆明市自不待言,周邊地區、外省甚至境外的都有。陶郎中用於治療婦科病的部分藥物是根據應道長傳授的秘方配製的,中藥材的種類較多,有的連老中醫也聞所未聞,本地沒有的藥材,他就請各方朋友幫忙收購,少數稀缺品種,需要在當地雇請山民進入深山老林采摘。
陶執禮結交雖廣,真正深交的朋友卻隻有三人,而且都在昆明。
中醫同行吉佩德是一個——亦是同行中僅有的一個,另外還有北門"協成堂"國藥號的老藥師兼掌櫃李頌天,第三位是女性——滇池畔善仁庵七十歲的悟善師太。由於陶執禮的關係,吉佩德、李頌天和悟善師太也得以相識,成為莫逆之交。
三個好友中,除吉佩德告訴警方的情況,另外二位也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協成堂"掌櫃李頌天是昆明城有名的"倔老倌",對任何人都不買賬。當然,李頌天有倔的資本,其辨識中藥材的本領堪稱一絕,無人能及,放在現今,就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頂尖級專家了。自從世上有商業以來,也就有了假貨。民國時的中藥行業假貨泛濫,縱然你是祖傳數代的老字號,在高級騙子麵前也難免上當。但若是遇到了李頌天,即使是民國最高級別的假藥製造專家製造的假藥也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昆明城裏的中藥字號但凡欲進貴重中藥的,必請李氏過目方能放心。
李頌天跟別人牛,但對陶執禮卻非常客氣。其妻女請遍雲貴川三省名醫也治不了的婦科病都是陶執禮給治愈的,因此他跟比其小二十多歲的陶郎中成了忘年交。年初,邢名揚被人民政府鎮壓,陶執禮喜極而泣,在診所門前大放爆竹,又備了酒席去墓地祭祀亡妻,最後醉臥野外,幸虧被朋友抬回。這些朋友中,吉佩德是發起人,李老板負責召集人手,準備擔架、棉被、薑茶等物,還叫上一位張姓西醫朋友(準備現場急救)一同前往。正因如此,性格同樣也很倔強的陶執禮在天明酒醒之後,接受了李頌天的一個建議。
李掌櫃對他說,賢弟如此舉動,我等摯友是知曉原因的,但外人不知道,現在你這麽做,於你的聲譽會有影響,可能還會影響到業務。這當然都不是最要緊的,愚兄擔心的是,邢家是否會為此遷怒賢弟。邢氏是幫會中人,還廣泛結交匪類,如若邢家想出口惡氣,對政府當然無可奈何,對你卻有的是辦法。以愚兄之見,冤有頭債有主,邢名揚已經死了,這段恩怨也就算了結了,不必把邢家一家都當成對頭。你最好去邢家吊唁一下,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你擁護新政權,放爆竹是表示支持政府對邢的判決,邢氏解放前屢屢作惡、血債累累,如此下場也是罪有應得,這是於公;然後是於私,墓地祭祀是向邢氏大女兒報個惡訊,吊唁之舉則是代已故的妻子盡孝。這麽說雖然稍顯牽強,但大致上也可以應付過去了。
陶執禮認為言之有理,當即備了一份禮品登門吊唁,然後就留了下來相幫操辦喪事,直到喝過晚酒才離開。李頌天是個有心人,生怕陶執禮發生什麽不測,特地讓兒子、女婿兩個守候在邢家那條巷子口,等陶出來後,一直把他送回診所。
次日上午,李頌天撇下店務去診所看望陶執禮。兩人在診所門前喝茶曬太陽,陶執禮向李述說了昨天去邢家吊唁的情況,說得比較詳細,但李頌天卻感覺陶的情緒有些低落,似是吊唁時發生了什麽讓他不爽或擔心的事情,但陶又不願意說明。
那麽,陶執禮沒有告訴李頌天的是什麽情況呢?另一路刑警馬必疾和小牛從陶執禮的另一忘年交好友、善仁庵的悟善師太那裏得到了答案。
邢名揚的妻子潘氏篤信佛教,她隻去一座寺院,那就是悟善師太所在的善疒庵,兩人彼此間比較熟悉。邢名揚被人民政府鎮壓後,潘氏請善仁庵尼姑前往家裏做法事,悟善師太率一眾尼姑前往。悟善師太是女主人的好友,平時也經常去邢宅坐坐,時間長了,跟邢宅的女傭也熟識了。那次做法事時,女傭黃氏向悟善透露,邢名揚被處決的次日,陶郎中前往吊唁,不料晚餐時發生了一樁尷尬事。邢家小女兒邢相君喝酒後先是痛哭失聲,好不容易被其兄嫂勸住,稍停突然端杯從女眷席走到男賓席,拿起酒瓶給陶郎中斟滿了酒,說姐夫,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嫁給你,替我故去的姐姐照顧你!此言一出,在場眾人自是大驚失色。那陶執禮是什麽反應呢?據黃氏說,陶郎中聞言大窘,隨即把滿滿一杯酒潑在地上,這就是明確拒絕的表示了。哪知,邢相君再次給陶郎中斟滿了酒,說剛剛那杯酒是稟告我姐姐,這杯酒你就該回答我了。這麽一來,陶執禮不免有些惱火:"相君,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說罷起身離席。邢相君還要繼續糾纏,被兩個嫂子攔住掙脫不得,於是指著陶郎中的背影哭喊:"你必須娶我!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
刑警聽說此事,自然要向悟善師太詢問有關邢相君的情況。據悟善說,邢相君自幼聰慧,特別受其父的寵愛,視為掌上明珠,幾個兄姐自是凡事都順著小妹妹,如此,邢相君漸漸養成了驕橫的個性,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蠻不講理。在家裏這樣,在學校也是如此,動不動就要打人,打同學不說,還敢打老師,就連教導主任、校長也挨過她的皮鞋腳。一次教育局的督學到學校巡察,冷不防挨了硬土塊的襲擊,額頭上鼓起了一個青挖瘩。由於邢名揚的勢力,學校也好,教育局也好,對這個頑劣學生都無可奈何。不知是誰仿照"孔二小姐"的叫法,給邢相君起了個綽號叫"滇中二小姐"。
邢相君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不願複讀,對銀行學校、護士學校等職業學校也缺乏興趣,邢名揚就將其安排到由朋友代理經營的一家洋行當了一名職員。十九歲上,邢相君嫁給了一個國民黨空軍飛行員。婚後不久,飛行員在執行任務時失事而歿,邢名揚就把女兒接回了娘家。不知什麽原因,自此其性情竟然大為改觀,痞女做派很少發作。不久抗戰勝利,邢相君供職的那家洋行關閉了,她向其父提出要自己開一家貿易公司,邢名揚自然支持,於是,她就成了"相君貿易公司"的女老板。轉眼到了1949年,隨著時局的變化,運輸成了問題。這時邢相君也過夠了女老板的癮,對於東跑西顛聯係業務的生活感到厭倦,遂關閉了公司,另開了一家經營百貨的商店。她自己當然不可能去站櫃台,雇了一個女店員照看著,自己想去就去,不去的時候比去的時候多,反正她也不在乎掙錢多少。
小姨子在父親大喪之日竟然當眾向姐夫求婚,這種事偵查員聞所未聞,自然要向悟善師太詢問是否有後續。師太搖頭,說也就是做法事那天聽黃氏隨口講的,之後她再沒去過邢家,陶郎中更沒有對她提及此事,是否有後續她就不知道了。
當晚專案組匯總調查情況,大夥兒認為這應該就是陶執禮吊唁嶽父返回診所之後悶悶不樂的原因了。可能為了維護邢相君的名聲,就沒跟李頌天提起。
四、醫鬧事件
除了上述情況,刑警還調查到一起跟陶郎中有關的醫鬧事件——
建國初期,昆明還保留著七家武館,其中一家名喚“威風武館”。“威風武館”開張於抗戰勝利次年初夏,是昆明城裏開張最晚的一家武館。館主單思雄是昆明本地人,出身馬幫家庭,少年頑劣,不服管教。其父老單在運貨途中遭遇土匪,為保護貨物負傷致殘,迫不得已才在昆明城裏開了一家店鋪度日。跑馬幫的通常都被認為有膽識、有韌勁、有氣魄,可他卻對付不了自己的兒子。父子之間的鬥爭最後以單思雄突然出走告終。
十年後單思雄再次出現在昆明時,已經是-個二十二歲的彪悍漢子。沒人知道他這十年是怎樣過來的,但他甫一露麵做出的事表明這十年來他的經曆定然非同尋常。回到昆明的頭一天,他連闖六家武館,前三家的頭牌武師與其較量,都在十招之內敗北,後三家索性宣布不接受挑戰,單少爺是否要踢館聽便 —— 這就等於是承認失敗。之後,單思雄當然要和少年時的朋友們聚聚,席間,大家問他這身功夫是從哪裏學來的,他笑而不語,舉杯大呼“喝酒喝酒”,全然是一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的做派。但有行家認出來,他的功夫似乎是峨眉派。
顯示過武功後,人們都以為單思雄要自己經營武館,或者參加幫會之類,可是,他卻相幫老爸打理生意了。一年後,娶妻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然後有了女兒,取名單鳳凰。單鳳凰長到六歲時,抗戰爆發。次年,單思雄接到一封來自成都的掛號信,把家事向老父和朋友交代一番,就打點行裝離開了昆明。離家之前雖然沒跟家人說他去哪裏、幹什麽,但此後每月都有來信,還往家裏寄錢鈔,家人這才知道,原來他受朋友(估計是武界師兄弟之類)邀請,前往川中擔任軍校國術教官去了。抗戰勝利後,單思雄方才返回昆明與妻女相聚,此時老父已經去世了。
往下,熟人好友們都猜測他會繼續老爸的生意,不料,他卻突然開了一家武館。開館之前,他一天之內遍訪全城各武館,送上一份禮物,但並未透露他要開武館的意思。當年春天,昆明就多了一家武館。這種做法是違反行規的,而且武館竟取名“威風”,這不是把同行都壓下去了?倘若換了其他人這樣做,早就有人去踢館了。可這武館是單思雄開的,不但沒人敢登門去“以武會友”,還送了他一個“單老大”的諢號,由此可見單氏的厲害。
幾年後昆明解放,有人準備看單老大的好戲了。都知道單氏在川中一待數年,當國軍的國術教官,而且每月有錢鈔寄給家眷。按照舊時的規矩,但凡身懷技藝在軍隊幹過的,不管是文是武,部隊上都會給一個軍銜,軍官製服自然是必須有的。因為是戰時,也會配發手槍。初解放時軍管會張貼布告,勒令參加過舊政權黨政軍警憲特的人員到公安機關登記,按說單思雄也在登記人員之列,可他並未前往,於是就有人檢舉。公安局自然要找他,可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平安無事——單思雄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國術教官不假,但他竟然像是有先見之明,拒絕軍隊給他授銜,也不領軍裝,發給的錢是領的,那就是雇員了。雇員不是軍官,不在登記對象範圍內,也就算不上有曆史汙點。單思雄躲過一劫,又牛起來了,就有了接下來的醫鬧事件。
舊時女子結婚早,單氏的女兒單鳳凰於昆明解放前兩年結婚,當時才十七歲。十月懷胎,生產時由於產婆操作失誤導致大出血,急請陶執禮深夜出診,胎兒沒救下來,但好歹保住了產婦的一條性命。之後經過陶郎中的精心調理,單鳳凰恢複得很快。單思雄曾問陶執禮,其女可否再生孩子,陶郎中的回答是:“可。”過了一段時間,單鳳凰再次懷孕。陶執禮聞知,出於慎重,讓人給單思雄梢話,叮囑分娩時須去醫院請婦產科西醫接生,最好是提前幾天入院待產。可是,單鳳凰夫婦大意了,可能也有節省開支的念頭,反正分娩時沒去醫院,而是又請了一個接生婆。那產婆嗜酒,不管產婦狂呼哭嚎痛不欲生,進門開口先要喝酒,而且要喝白酒,度數越高越好。可能那天主人家奉上的白酒比較好喝,她竟一口氣連飲三杯,結果接生時酒力發作,操作時昏昏沉沉,單鳳凰再次大出血。
單思雄還是請了陶郎中出診,但這次卻是回天乏術,母子雙亡。據說單思雄憤怒之下,一巴掌扇過去,接生婆半邊牙就掉落了大半。當時單思雄還沒有遷怒陶郎中,按照規矩奉上診金,但陶執禮厚道,堅辭不收。
過了數日,單思雄料理完女兒的喪事,不知怎麽鑽了牛角尖,越想越覺得女兒之死的禍根就在陶執禮身上——當初若不是他說女兒可以繼續懷胎,單鳳凰就不會再生孩子,大不了領養一個,女兒就不會橫遭不測一命嗚呼。這樣想著,單思雄就去診所找陶執禮算賬。
有接生婆被扇落牙齒的先例,按說陶郎中也難免要吃一頓老拳,不料,卻被他躲過去了。也是巧了,這天單思雄登門時,正好派出所管段民警老梁路過診所,就進來看了看。兩人正說著話,診所外麵一聲霹靂似的大吼:“姓陶的,你給老子滾出來!”
老梁不知來了何方神聖,因為坐得靠近門口,就先露麵了。單思雄在其他人麵前敢牛,對民警就不敢任性了,知道警察不可得罪,當下轉身欲溜,卻被老梁喚住,問其因何大呼小叫,若是無理取鬧,那就要按擾民處置了!單思雄擔心老梁將其帶到派出所談話,隻得耐著性子把事情經過簡述了一遍。老梁聽了,說這事和陶郎中無關呀,你家女兒的不幸並非懷孕引發,而是接生婆喝醉了酒。再者,事先陶郎中也提醒過你,讓你女兒去醫院生產,你怎麽不聽人家的呢?單思雄哪裏聽得進,又不敢反駁,隻好忍氣離去。
但這事還不算完。單思雄堅持認為道理在自己這邊,無論如何忍不下這口氣,就指派兩個徒弟將其親筆信函送到診所,說按照江湖規矩本來得一命賠一命,他女兒連同腹中的孩子兩條性命,即便宰了你姓陶的還是他單家吃虧。不過,現在是新社會了,江湖規矩不好使了,賠命不妥,那就賠錢吧。念你積蓄有限,每條命就按五兩黃金算,一共十兩。如若不付,那就等著吃苦頭吧,到時候隻怕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這是1950年 3月中旬發生的事。
據提供該情況的診所雜役劉伯說,陶執禮收到這封信後笑了笑,道一句:“這心思太髒,想要金子,做夢!”隨即把信遞給劉伯,讓他扔垃圾筒去。劉伯不識字,便問這裏麵說了些啥。陶執禮跟他說了個大概。劉伯是馬幫出身,江湖經驗豐富,暗忖那姓單的是個難纏的主兒,這事往下不知會朝哪個方向走哩,還是把信留著吧,萬一出了什麽事,也好有個憑證。於是,他就把信留了下來。現在刑警找他調查情況,他就把信交給了刑警。刑警看了信,認為末一句已經使單氏沾上了涉案嫌疑,什麽叫“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那就是要直接把陶幹掉了。
當晚,專案組匯總上述情況,討論下來,認為尚需補充調查。周映邦說市局分派下來七名青年積極分子,目前雖沒有進入編製,但明確這是公安隊伍的後備力量,很快就會轉為正式民警。考慮到專案組的人手捉襟見肘,分局幾個領導研究後,決定把其中的錢風、唐小河、小悅三人撥給專案組,跟著大夥兒參加調査。
五、補充調查
補充調查分兩方麵,一是對那個醫鬧單思雄進行麵對麵調查;二是調查除被鎮壓的邢名揚之外,邢家其他人跟陶執禮是否還有什麽重大矛盾。並把邢相君在辦喪事時,突然向陶執禮求婚的動機了解清楚。
補充調查進行了整整一天。5 月 10 日傍晚,兩撥人返回專案組駐地第四分局,吃過簡單的晚餐,即開會匯總調查情況——
刑警普阿達、小牛負責調查單思雄。單思雄比較爽快,知道自己去診所當麵跟陶郎中叫板,以及寫那封勒索信兩樁事兒都是有鐵證的,所以刑警一提就馬上承認確有其事。刑警立刻把臉拉下來,說你向陶郎中索要黃金那是十足的勒索行為,就憑這一條,剩下的事就可以去分局說了。現在我們給你一個機會,把問題交代清楚,念在你這麽做也情有可原的分兒上(指單失去愛女),可以考慮從輕發落。
單思雄江湖經驗雖豐富,但對共產黨那種“不按規則出牌”的做法難以適應,要說他們說話有準兒吧,到時候給你來一個“但是”,攤出若幹理由來,立刻就不作數了;你若是認定他們說話沒準兒吧,有些時候還句句當真,搞不好真的是“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此刻他難以判斷對方屬於哪種情況,尋思還是句句當真吧,自忖又沒有什麽大事兒,於是開口:“請二位同誌息怒,聽我說說那封信的前因後果”。這一說,劇情頓時扭轉。原來,這封信並非出自老單之手,而是由其兩個徒弟小許、小封一手炮製。二人同情師傅的不幸遭遇,又得知師傅打算找陶郎中的麻煩,而且聽說陶的診所很能掙錢,尋思敲其一筆理所當然,就冒用師傅的名義寫了這麽一封信送去。數日後單思雄方才知曉此事,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木已成舟,如果上門去解釋,反倒讓陶郎中占了上風,因而並未采取任何措施挽回影響。
單氏外表粗莽,但在江湖上混,許多事情都看得明白。他已聽說陶執禮猝死之事,料想此刻刑警來找他,必是已經將其列為犯罪嫌疑人了,便將自己前兩天的日常活動情況一五一十交代得清清楚楚,以表明自己沒有作案時間。
刑警隨即讓單思雄回避,把武館的拳師、學徒等一個個喚入房間核實,一番談話下來,單所說情況屬實。出於慎重,刑警讓那兩個冒名給陶執禮寫勒索信的徒弟小許、小封留下字跡,以便送市局技術室鑒定(稍後的鑒定結果表明,那封信出自小許之手,兩人遂被拘留以示懲戒)。
另一路對邢家的調查一共出動了五名刑警、三名“準民警”,分別對邢名揚的妻子兒女進行詢問。
邢家是昨日傍晚才得知陶郎中猝死的,一家人非常震驚,正商量著去診所吊唁呢。邢相君昨晚大哭了一場,今天早晨就出去張羅吊喪禮品,而且非要以自己的名義準備一個碩大的兩人抬的鮮花花籃。昆明雖說號稱是“春城”,但這麽大一個花籃需要的鮮花,馬上準備出來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城裏一時弄不到這麽多,得去郊區張羅,還得雇汽車或者馬車方能運回城。邢相君一去已經三個多小時了,尚不知是否辦成。
正說著,邢相君回來了。刑警見之一愣,這個頗有姿色的少婦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一身玄色冬衫沾著斑斑點點的汙泥。一問才知道,她為了準備這麽一個兩人抬的大花籃,雇馬車去了昆明東郊一個出產鮮花的小村莊,不巧途中遇上修路,馬車隻有下公路走邊上的泥地,她的衣服被濺起的泥水弄髒了。邢相君告訴其母和嫂子,花籃已經由她送往診所,她剛剛拜祭了姐夫。說著,眼圈就紅了。
先前在等待邢相君回家的時候,刑警已經跟邢家女主人、兩個嫂子和女傭等分別作了交談,了解各人這兩天的活動情況。與此同時,也順便了解邢相君這兩天的行蹤。這方麵眾人說的都不太完整,特別是陶執禮被害那天。因為這位患有公主病的“滇中二小姐”特立獨行,不喜歡別人幹涉她,她在家時的活動別人尚能了解,出了門就一概不知了。現在總算候得她回家,刑警自然要跟她好好聊聊。
一說到陶郎中,邢相君的嘴巴一扁,就嗚嗚咽咽地開腔了。一開始說的並非刑警想了解的1月9 日她的活動情況,而是傾訴其對陶執禮的一片癡情。邢相君告訴刑警,她早在姐姐邢相謙還沒跟陶執禮談戀愛時,就已經認識他了。邢相君是不怎麽在家裏坐得住的人,出去轉悠路過其姐供職的婦女合作社時,都會進去坐坐,跟那裏的一些高檔次的社員聊聊,也幫姐姐做些雜事。女社員偶有突發痛經之類的婦科病,一般是邢相謙陪同去隔壁診所請陶郎中診療,邢相君如果在場,也會跟過去。最初無非是湊熱鬧,但幾次之後,漸漸被陶郎中那手高超的醫術所折服。邢相君也患著痛經病,隻是不好意思透露,所以連其家人也不太清楚。
見陶郎中能醫治痛經,便偷偷溜去請陶郎中開方子。原不過是抱著試試的心態,不料隻吃了七帖中藥就根除了。於是,邢相君對陶執禮就有了一種近乎崇拜的感覺。陶執禮原本俊朗,邢相君這麽戴著有色眼鏡一看,心裏就對他有了意思。但當時她年歲尚小,不知是應該直接跟陶郎中表白呢,還是由父母出麵。如此舉棋不定時,竟被姐姐捷足先登。邢相君又恨又悔,常常夜不成寐。
後來邢名揚堅決反對大女兒與陶郎中的婚事,邢相君暗自高興,尋思待姐姐和陶郎中給拆散之後,自己就有機會了。父母將其視為掌上明珠,特別是父親,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相信如果她祭出自殺大招,父母肯定不得不讓步,成全這門親事。哪知,平時看上去沒什麽主見的邢相謙竟異常堅決,雖然沒揚言自殺什麽的,但就是不肯放棄,最終登報訂婚。這下,邢相君知道自己沒戲了,於是把目光投向其他男子,找著了一個空軍飛行員。
還真是應了命運多舛的說法,婚後不久,丈夫以身殉職,連屍體也沒找到。邢相君成了寡婦,一時萬念俱灰,甚至有了出家的想法。這時邢相謙病逝。邢相君跟姐姐感情原本不錯,這也是以她“滇中二小姐”的做派,卻從沒想過跟姐姐公然競爭的原因。為姐姐傷心之餘,她又動起了那份心念。
可是,邢相君低估了老爸。在大女兒的婚事上,邢名揚丟的臉麵實在太大了,他不想再丟一次臉,聲稱:“你如果動這個腦筋,我就會動另一個腦筋 —— 我可以叫他消失!”此言一出,邢相君自此再也不敢跟老爸說這件事了。但她放不下陶郎中,還是隔三差五前往診所去跟姐夫套近乎、獻殷勤。隻是她的性格一向張揚,不僅周圍的人,連當事人陶郎中也沒意識到這位二小姐對自己有意思。
年初,邢名揚被人民政府鎮壓,邢相君再也憋不住了,正好陶執禮登門吊唁,她多喝了兩杯酒,便借著酒勁當眾向姐夫攤牌。昨天傍晚,邢相君得知陶執禮猝死的消息,腦子裏第一時間反應出來的是邢名揚的威脅:“我可以叫他消失!”尋思難道是老爸陰魂不散,擔心自己死後女兒不聽話,就把陶執禮的命索了去?
邢相君說完上述內容,應刑警的要求把自己這兩天裏的活動情況作了陳述。刑警聽下來沒發現有什麽異常,但還是讓她寫下了在外麵活動時的幾個證明人,以備核查。
5月11日,專案組開會分析案情,研究案件調查方向。
大夥兒的意見分為兩種,一種認為邢名揚生前所言“我可以叫他消失”之語值得重視,倒不是刑警和邢相君一樣迷信,以為陶郎中是被厲鬼勾走了魂什麽的,而是懷疑此舉係邢名揚生前布置,隻是還沒等到實施,邢先被鎮壓了。邢氏被捕前很可能已經察覺小女兒對陶執禮癡心不改,他真的不想再次與陶郎中攀親,可能內心還有是陶郎中勾引了邢相君的懷疑,所以安排了針對陶執禮的謀殺。其時昆明已經解放,他的勢力大大削弱,因此采取的手段必須隱蔽,免得穿幫後遭政府追究。
昆明解放後,邢所在的“鎮滇幫”已被勒令停止活動,予以取締,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些幫會活動還是在暗地裏繼續著,邢名揚負責的一個幫會分支就是如此。以邢名揚多年混跡黑社會的基礎,手下自然有一大幫弟子嘍囉,其中肯定有心甘情願為其效力的亡命之徒。隻要邢名揚吩咐下去,就會有人偷偷照辦。
之所以在邢名揚被鎮壓後再行動,可能是邢氏的指令下得晚,剛下完就折進局子了。對於其手下來說,剛開始自然不會那麽悲觀,還想著可能會有生機,比如越獄脫逃,又比如買通法官予以輕判(當時有些法官是留用人員,其中不少人在舊政權時代與黑社會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接受指令的手下暫時按兵不動,準備全力營救。可是,邢名揚沒那麽好的運氣,被捕後僅僅關押了十二天就被鎮壓了。於是,對邢死心塌地效忠的亡命之徒就開始著手執行邢名揚生前下達的指令了。
持這種觀點的幾位刑警還有另一個估測:邢名揚的罪行中有一條是“勾結土匪策劃反革命暴動”,這是邢犯被捕後僅僅關押了十二天就被處決的一個主要原因。當時的形勢比較險惡,昆明周邊的土匪和反動武裝分成數股,各自策劃,甚至已經實施暴動,邢名揚與其中一股勾結,準備暴動後逃往邊境,建立“光複基地”,在台灣的支持下長期盤踞。我方為震懾敵人,緊急處決若幹土匪,以及曆史上作惡多端、解放後又與土匪勾結的惡霸分子,邢名揚就是其中的一個。
情報顯示,邢犯被處決後,原由其控製的“鎮滇幫”分支發生內訌,幾個骨幹分子都欲爭搶分支舵主的寶座,一旦得手,待發動暴動逃竄邊境,建立基地後,就會被台灣方麵封為“國家正式官員”,如日後“光複”成功,回到昆明那就可以作威作福了。不過,幫會的內部爭奪並沒有訴諸武力 —— 新政權對這些幫會分子盯得緊,他們不敢搞出太大動靜;再者,一旦發生火並,對於準備與其合作的土匪或反動武裝來說,那就是“不安定因素”,你今天可以幹掉昔日的結義兄弟,明天或許就敢把槍口對準我們,咱惹不起躲得起,不跟你玩了。所以,幫會方麵搞的是“文搶”,那就要各人評功擺好了。這種情況下,個別急於上位的人就會把幹掉陶執禮作為對原分支舵主邢名揚效忠的證明,從而增加“文搶”的砝碼。
持這種觀點的刑警力主以此為重點,盯著邢名揚那個幫會分支進行調查。
持另種觀點的刑警則認為,與其在外圍兜圈子,不如直接調查最明顯的線索,即那條毒蟲的來源。雲南大學農學院對毒蟲的鑒定已經得出結論,警方隻要找到毒蟲的提供者,就可以順藤摸瓜查找凶手。持這一觀點的刑警之一是來自市局的馬必疾,他的觀點得到專案組長周映邦的讚同。
專案組副組長、市局刑偵大隊副中隊長謝中肪始終沒有開腔,但他對雙方的發言都聽得非常仔細。臨末,周映邦征求他的意見,他讚同後一種觀點,理由是這個方式更容易準確尋找目標,也更節省時間。於是,調查方向就定下來了,即盯著那條毒蟲的來源進行調查。
六、嫌疑人小衣
使陶郎中殞命的那條毒蟲的來路有些神奇。神奇到什麽程度?甚至連雲南大學農學院的教授們也不認識,盯著數張從各個角度拍攝的照片反複觀看,最後卻是麵麵相覷,連連搖頭。搖頭之後,有人提出:是否可以看看毒蟲的真身?
市局法醫隨即把裝在玻璃瓶裏用藥水泡著的蟲屍送到雲大。又是一番辨認,幾個教授交頭接耳,接著又搬來了一些外文版圖文並茂的書籍查閱。到這一步差不多該接近真相了吧?不,還是搖頭。難道就沒人認得出毒蟲嗎?那倒不是,最終毒蟲還是被辨認出來了,不過不是教授們認出的。
趕巧,這時學院的雜役老盤提著水壺來辦公室往熱水瓶裏灌開水,見眾教授個個一臉嚴肅地圍著桌子沉默不語,不禁好奇,往桌上瞥了一眼,隨即輕輕“咦”了一聲。他這一聲“咦”,引起了一個教授的注意,隨口問老盤是否認識這蟲子。老盤湊近仔細端詳,說這種蟲子我們老家那裏有,但是不多見,許多人在山裏跑了一輩子也沒遇到過。不過還是遇不到最好,這種蟲子的毒性特別大,比毒蛇還厲害,而且不懼人,尤其喜歡叮咬身上有酒味的人,我們那裏被這種毒蟲咬死的人,多半是之前喝過酒的。
眾教授聞之大喜,當即請教:“那麽,它叫什麽呢?”
這個老盤可說不上來,他也隻是在三十年前,十六歲時見過一次。當時有個高鼻子、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來山寨收蛇毒,聽說有一種蟲比毒蛇還毒,表示也想弄一條,最好是活的,活的弄不到死的也可以,但必須有完整的屍體。寨子裏的人知道毒蟲的厲害,沒人願意去。洋人掏出兩塊銀洋放在桌上,見無人反應,又添了兩塊,還是沒人吭聲,幹脆加到十塊,終於有人表示可以上山去找。這人進山三天後回來了,竟然真的讓他弄著了一條毒蟲,當然是死的。至於用什麽方式弄死的,他不肯透露。洋人立刻把蟲屍泡在玻璃酒瓶裏,讓山寨裏的人看仔細,許諾今後如若有人弄到這種蟲子,就照這個辦法處理,他下次來山寨時高價收購。
教授們都感到失望,因為老盤的說法對於教授們的學術研究並無幫助。但是,公安局讓他們鑒定這種毒蟲並非為了學術研究,對於刑警來說,老盤提供的信息足以算作一條調查線索了。
現在,專案組定下調查方向,立刻去雲大走訪雜役老盤。老盤把之前給教授們說過的又複述了一遍,沒有更多的內容。刑警問他是何方人氏,他說是滇東南盤龍江畔牛卡寨人。刑警普阿達說那地方應該屬文山縣管轄,離昆明大約六百五十裏地。這段距離放在現今算不上什麽,開車過去很方便,不行還能坐火車。但以近七十年前的交通條件,那絕對是要被視為畏途的。刑警沒有貿然前往盤龍江畔打聽這種無名毒蟲(也有可能被那洋人帶回國後起了名字,公開發表論文且獲得了國際認可,但當時中國這邊並不清楚),專案組領導的想法是,如果能在昆明這邊查到相關情況,那最好就地調查,既快又節省經費。
於是,又去雲大拜訪老盤。這回不問毒蟲了,而是打聽老盤在昆明這邊是否有同鄉。老盤說大同鄉有,小同鄉沒有。一般來說,所謂大同鄉,指的是同省或者同地區,小同鄉就是同縣、同鄉鎮、同村或同山寨了。刑警-聽老盤說小同鄉沒有,難免有些失望。當然還得問問清楚,大同鄉是哪位,萬一能夠提供有用的情況呢?問下來,原來這老盤自小在盤龍江畔一個小山寨裏生活,抗戰勝利後方才出山到省城,許多思維習慣都是山溝裏帶出來的,已經根深蒂固。
由於見的世麵少,他所謂的大同鄉指的是本鄉,小同鄉指的是本山寨,要是超出本鄉,在他看來那就算不上同鄉了。厘清了這個問題刑警再請教,得知老盤在昆明隻有一個“大同鄉”,叫龍葵。刑警沒想到老盤這位同鄉竟與一味散疲消腫、清熱解毒的中藥同名,更沒想到這個龍葵竟然是威風武館的雜役,不由得生發“世界太小”的感歎。
刑警周尚存、馬必疾二上武館,館主單思雄不在。警察點名找老龍,賬房彭先生還以為這個一向勤快的雜役犯了啥事兒,不禁有些替他擔心。刑警見彭老爺子那副病懨懨的樣子,生怕嚇壞了人家,安慰說沒事,我們是來向他了解他老家那邊的情況的。待到跟龍葵一接觸,兩個刑警就有點兒犯愁了。怎麽呢?這個老龍跟老盤不同,老盤比較活絡,也很健談,喜歡跟人接觸交流。老龍呢,屬於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主兒,刑警問他話,他老是呈現出一種仿佛腦子轉不過彎兒來的狀態,刑警不得不費口舌詳細解釋。解釋清楚了,他也頻頻點頭表示聽明白了,那總得回答了吧?不,還得等上片刻,他要思考回答的內容以及措詞。如此這般跟老龍聊了兩個小時,不但沒有任何收獲,兩個刑警的腦漿子也快沸騰了,告辭離開武館時,覺得自個兒都有點兒找不著北了。
正沮喪間,不料峰回路轉。周尚存、馬必疾返回第四分局駐地,見分局門口停著一輛美製軍用摩托車(抗戰勝利後昆明美軍回國前處理掉的剩貨,當時市場上有賣,價格比較便宜),車旁站著一條漢子正在抽煙。定睛一看,竟是單思雄!單館主看見兩位刑警,扔下半截沒抽完的香煙迎上來,說您二位可回來啦,我正等著你們呢!
原來,刑警前腳剛走,單思雄後腳就回武館了,聽彭先生說警察來找過老龍,不知何事,就把龍葵喚來詢問。聽說是來打聽一種罕見毒蟲的,單思雄尋思警方這個忙自己說不定能幫上,就騎上摩托車奔第四分局來了。到分局一打聽,門衛說周尚存、馬必疾外出尚未返回,他便在門口等著。
單思雄為什麽覺得自己能幫上這個忙呢?因為他想起了一個朋友。那是個苗家漢子,姓麻,祖籍湘西辰州,祖父當年殺了人受到官府通緝,舉家逃亡雲南,來到接近邊境的盤龍江畔,在深山老林落戶。老麻有祖傳的捕捉毒蛇毒蟲、摘采劇毒植物製作各類毒藥的本領。捕捉蛇蟲或采藥受季節限製,而客戶訂購毒藥卻不分季節時令,麻家就飼養蛇蟲,反季節種植有毒植物。抗戰時期,駐紮昆明的美國空軍情報專家泰森先生聽說了老麻的本領,托人專程前往相請,出資讓老麻在昆明開了一家園藝店鋪,前麵出售花草,後麵飼養蛇蟲。泰森是準備向老麻學習的(老麻是否肯把祖傳技藝教給他,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可是,不久就奉召回國另作安排了,用美軍經費置辦的房子、店鋪就留給了老麻。老麻就這樣完成了從邊遠地區鄉下人到省城市民的華麗轉身。
漸漸,老麻製毒的名氣就傳開了。“軍統”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後,雲南站的特務曾想把老麻特招為軍官,許諾軍銜至少是少校。老麻不但沒有點頭,還把前往遊說的特務罵了一頓。“保密局”方麵沒敢發作,擔心當初扶持老麻的那個美國情報專家知曉此事,萬一找他們討說法,那毛人鳳、鄭介民的臉麵就會很不好看。
後來,毛人鳳把沈醉派到昆明出任“保密局”雲南站站長。據沈醉晚年回憶,解放前夕他曾打算把暫時借住在其昆明寓所的毛人鳳幹掉,特地準備了中西兩種毒藥,西藥自是美國貨,中藥是從民間弄來的。老麻係昆明名列第一的民間製毒專家,很多人推測那就是從老麻那裏弄來的。但由於沈醉優柔寡斷,暗殺計劃最終未能實施,毛人鳳得以安全離開昆明去了台灣。
老麻跟單思雄是鐵哥們兒,單思雄得知警方要尋訪了解盤龍江畔某種罕見毒蟲情況的人,尋思老龍不一定清楚,但老麻多半是知曉的,於是就去向刑警報告。
當晚,刑警去找老麻,其家人說他前幾天去外地了,去了哪裏沒有說,隻是說轉轉。老麻的“轉轉”對於家人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有時一轉就是一個月,一般都是去雲貴川的深山老林草地沼澤尋找毒物原料。他幹的是製毒這一行,一些藥廠、大學實驗室,去年,甚至前年就來向他訂購了,他必須按期交貨,否則會誤了人家的事兒,也壞了自己的名聲。
好在次日,即5月13日午後,專案組刑警再次登門時,老麻已經回來了。
刑警果然沒有白來。老麻說他知曉這樣一種毒蟲,還曾帶著那個泰森先生去盤龍江考察,用藥酒麻倒了一條帶回昆明。泰森先生管這種毒蟲叫“阿雷”——這是洋話音譯,什麽意思老麻就不清楚了,泰森也沒告訴他。後來泰森先生回國,曾托美國援華飛虎隊的一個上尉與老麻聯係,想把“阿雷”捎回美國研究。但那時毒蟲已經死了,估計這種蟲子是過不了冬的。此後,老麻每年春天回一趟盤龍江老家,去老林子捕捉“阿雷”,帶回昆明精心飼養,可以一直活到臘月。毒蟲死後,他就把蟲屍摻上上等蜂蜜,加西藏青稞皮和高粱酒糟文火拌炒,來年帶往盤龍江那邊引誘其他的“阿雷”,居然有奇效。自抗戰勝利第一年開始,他每回一趟老家至少可以逮到一窩“阿雷”,大約有十二、三條。不過,今年由於去得早,這個方法沒起到效用,隻捉到了一條。
刑瞥馬上問:“你捉到的那條毒蟲呢?”老麻搖頭長歎:“唉,給人偷走啦!”
老麻解釋,這種蟲子雖然罕見,但要說有多值錢,卻也未必。不過,對於幹老麻這—行的人來說,可以把它製成捕捉其他毒蟲的藥引,那就十分珍貴了。他每年回盤龍江捕得的“阿雷”,都是用來做藥引的,自己留一份,其餘的就賣給同行,交情好的就送了。可今年就不同了,隻有一條,那就隻好留著自己製藥引了。那些登門的同行,哪怕是關係最鐵的哥們兒,比如貴州的老薑、四川的淩老頭兒、廣西的“蛇見愁”老鐵,都一概回掉了。好在這種情況大夥兒也都理解,沒有一個口出怨言的。
上月24日,又來了一個哥們兒,名叫衣仁生,老麻喚他小衣。小衣比老麻小十來歲,昆明當地人,雖然不是老麻的同行,卻是老麻被洋人從盤龍江請到昆明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老麻很看重這份友情。小衣讀過高中,沒有畢業,不過英語說得好,他家裏三代信教,老爹是留洋西醫。抗戰時昆明修機場供飛虎隊起降,美國人要跟當地人打交道,但語言不通,就雇傭翻譯。老麻到昆明時,小衣正給泰森先生當翻譯,每天接觸,時間長了就成了朋友。老麻的老婆就是小衣給張羅的,是個寡婦,以前在小衣老爹供職的醫院裏打雜。
泰森先生回美國後,小衣就到機場繼續當翻譯,和老麻接觸少了,不過交情還是在的,經常給老麻送些罐頭、壓縮餅幹、軍毯、捕蟲器、防蚊燈什麽的過來,都是美國貨。老麻沒有好東西還他的情,隻有給他弄點兒貴重藥材、蛇酒。抗戰勝利後,小衣的老爹生病死了,他又沒了工作,經濟情況變糟了,而老麻那時已經形成了正常的銷售渠道,收入還不錯,就經常資助他,有一段時間小衣每天都要到老麻這裏來喝酒吃飯。這樣過了一年,小衣終於有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可能比較忙碌,到老麻這邊來的次數就少了。
昆明解放後,小衣又換了一份工作,去銀行幹了。老麻因為以前跟“保密局”特務打過交道,特別是解放前夕,沈醉被疑到他這裏來買過東西,所以被公安局盯上了,隔三差五傳喚過去盤問,弄得灰頭土臉,人人都對他不待見,包括這個小衣。稍後情況查清,公安不再找老麻的麻煩,小衣才偶爾過來坐坐,聊幾句。可是,上月24日到30日這一個星期裏,小衣竟來了六次,每次都帶著禮物,煙酒火腿、衣服鞋子之類。他來幹什麽呢?老麻一時沒頭緒,但對方如此破費,肯定有事相求,而且那事還不會小。4月30日那天,小衣請老麻去“百味館”喝酒,說是慶賀解放後第一個國際勞動節。因為有之前連續送禮的鋪墊,老麻隱約意識到這頓飯不是那麽好吃的,可不去吧,又抹不開麵子。
果然,酒過三巡,小衣攤牌了,要老麻把今年捉到的唯一一條“阿雷”轉讓給他。老麻覺得有些奇怪,小衣幹的並非製藥這一行,他要這條毒蟲幹什麽?別看這麽小小一條蟲,卻是罕見之物,開價不低,而且隻賣給同行,不是這一行的,給多少錢也不賣。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這蟲子劇毒,毒性甚至超過五步蛇。同行買去自有用途,可尋常人拿來做什麽?送禮嗎?誰見過有拿一條五步蛇送禮的?更別說這種劇毒的毒蟲了。不是送禮,難道是用來害人?老麻最大的擔心就是小衣把毒蟲買去是為了害人。如果是這樣,不是把老麻也連累了?所以,老麻一口回絕。
小衣沒有表示出任何不開心,照樣笑嘻嘻地給老麻敬酒,席間再也不提買毒蟲之事。老麻以為這樁事兒就這樣過去了,心裏一鬆。酒足飯飽,小衣掏出三張戲票送給老麻,說北京名角兒李少春這幾天在昆明演《野豬林》,這是明天晚上的戲票,麻兄可以帶嫂子和公子去看看。老麻喜歡看京戲,李少春來昆明演出,老麻本就打算去看的,無奈戲票早已售罄,現在小衣給準備了,自是大喜過望。
次日晚上,老麻攜妻帶兒去觀賞了李少春的精彩表演,心情大好。但這份好心境沒保持多久。
每天晚上臨睡前,老麻必須嚴格檢查一遍後院詞養的那些毒蛇毒蟲的情況,他有時外出不歸,這活兒就由妻子代勞。這天他檢查下來,發現“阿雷”竟然失蹤了!這條毒蟲原本安置在一個由玻璃、木板拚製成的長寬高各尺許的特製箱子內,四周均有透氣孔,上方是可以任意調整控製光照的頂蓋。現在,不但毒蟲,整個兒箱子都不翼而飛了!檢查家中其他貴重物品,一樣沒少。再看門窗以及高達兩米五的頂部裝著鐵絲網的圍牆,均未見遭到破壞的痕跡。老麻因此斷定,竊賊持有自己住所的鑰匙,趁他全家外出看戲的機會開門而入,堂而皇之地捧走了那個裝著“阿雷”的木箱。
雖然老麻沒有學過刑事偵查,但把失竊前發生的事一聯係,也不用請教什麽福爾摩斯、霍桑,就是問問樹上的麻雀大概也能知曉答案了——必是小衣那廝所為!
從5月1日到刑警今天登門,老麻一直在尋找小衣。不但在昆明市裏四處打聽,還去了郊區,因為交通不便,不得不在郊區住宿。可是,別說見到人了,連消息也沒打聽到,就仿佛人間蒸發了。那麽,小衣是不是逃往外埠避風頭去了呢?以老麻對小衣的了解,他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別看小衣給美軍做過譯員,穿著空軍軍便服、戴著船形帽指手両腳,好像跟那麽回事似的,其實從沒離開過昆明,他混跡的圈子裏也多是守法良民,沒有所謂的江湖朋友,他本人更不可能有什麽江湖經驗。讓他一個人出去闖蕩,隻怕還沒出昆明就找不著北了。所以,小衣應該還在昆明,估計是在某個隱秘地點躲著。
老麻對刑警說,念在和小衣多年交情,這事他本想私下解決,沒有驚動公安。現在公安找上門來,那我隻能如實奉告。順便請教,接下來我是繼續自行尋找小衣呢,還是由你們來找他?我要把“阿雷”要回來,哪怕是蟲屍,我正在試驗用它的毒素治疑難雜症呢!我是向稅務局交稅的合法經營戶,毒蟲的來源也正當合法,如果你們找到那條毒蟲,不會沒收吧?
至此,刑警已基本斷定就是“阿雷”要了陶郎中的命。不過,目前“阿雷”被泡在雲大農學院實驗室的藥瓶子裏,最後會不會歸還老麻,刑警心裏也沒數,隻有到時候再說了。現在刑警的任務是盡快找到小衣。
七、小衣落網
命案發生的第七天——5月15日,專案組刑警和“準民警”全體出動,兩個一撥開始訪查嫌疑人衣仁生的下落。
前麵說過,衣仁生的社交範圍就地域而言比較狹窄,這於訪查是一個便利條件。但是,他在抗戰後期曾為美軍服務,美軍與昆明當地人接觸時他負責翻譯,兼帶介紹些昆明的風土人情(美國人對此非常重視,可能也是一種收集情報的方式),因此與昆明本地的各個行業各色人等都有接觸。抗戰勝利後,他的西醫父親去世,美軍的撤離導致他自己也失去工作,好在有以前積累的人脈關係,盡管經濟拮據,倒沒有凍餓之虞,衣著也照樣光鮮,甚至還能借朋友的光出入妓院。像這樣一個主兒,要想短時間躲藏一下,肯定有人為其提供方便。因此,專案組頭天晚上對衣仁生的社會關係進行了細致分析,然後再作分工。考慮到人手可能不夠,專案組以市局名義通知各派出所屆時派員協助調查。
調查分幾個方麵,所有親戚當然是必須查摸到的;以前的一些鄰居和關係密切的同學也要接觸;其父生前是春城比較有名的西醫,他的同事、弟子也需要問一問。但據眾刑警的估斷,上述這三類關係雖然看似最容易被衣仁生利用,但衣仁生也應該能夠想得到,老麻或者警方要找他,也會從這三類關係人手。所以,除此之外,專案組另有兩類調查重點:
一是衣仁生在抗戰時期為美軍做譯員時結交的那些熟人關係;
二是小衣色心頗重,雖至今未婚,但與其有染的女性據說為數不少,而一般說來,年輕女性容易受蒙蔽,有時還會特別仗義,別說根本不知道小衣去她們那裏躲避的真正原因,即使知曉也有可能鐵心包庇。
這個調查方案,在當時的條件下算得上是比較全麵的,具體實施時投入的人力也不少,按說應該有收獲。可是,5月15日、16日兩天調查下來,三百多名對象都說自五一勞動節以來再也沒見過小衣。這就奇怪了,刑警不得不考慮到他們最不願意麵對的一種可能:衣仁生會不會被人滅口了?
之所以用“滅口”這個詞,是因為刑警調查時接觸的小衣的那些社會關係一致反映,小衣膽小,平時不敢接觸哪怕是無毒的蛇蟲,也缺乏攀爬牆頭之類的技能,他不可能是謀殺陶執禮的實施者,隻是被人利用了他與老麻的那層關係竊得了“阿雷”。之後,利用價值沒了,人家反倒擔心他會壞事,就將其幹掉了。這樣想著,眾刑警難免沮喪。如果滅口者的活兒幹得到位,那陶郎中命案的偵查真有可能就此卡住。
5月17日,專案組再次開會分析案情。會議剛開始,組長周映邦接聽了一個電話,沒料到,這個與命案偵查根本無關的電話竟然打開了與會刑警的思路,從而發現了衣仁生的行蹤。
周映邦當時擔任第四分局局長,主持整個兒分局的工作。此刻這個電話是看守所打來的,向周局長請示:在押的一名慣匪突發急病,臨時讓一個也是在押犯的醫生檢查下來,說病情危急,必須立刻送醫院搶救。該犯身份敏感,故看守所要向分局領導請示是否可以送醫。周映邦命令立刻送醫,哪怕該犯已經被判死刑等著執行了,生了病還是要給他看的,這是革命人道主義。
返回會議室,周映邦見氣氛有些沉悶,就把此事說了說,本意是想調節一下氣氛,沒想到“看守所”三字引起了刑警周尚存的注意,他嘀咕了一句:“衣仁生會不會躲到看守所去了?”此言一出,語驚四座,大夥兒圍繞這個話題進行了討論。正副組長周映邦、謝中昉交換意見後,宣布休會,眾人立刻分別向市局和全市八個區的看守所打電話詢問情況。可是,各看守所查了在押人犯的名單,都回電說並無“衣仁生”其人。
眾刑警不死心,有人提議是否分頭去各個看守所看一下。這個提議得到了認同,專案組從衣仁生的社會關係中挑選出十八名與衣最近見過麵的熟人,兩個一撥隨刑警去各看守所監區查看。
這一步還真走對了,很快,第一區公安分局看守所傳來消息:化名“柯本善”的衣仁生因鬥毆傷人,於5月1日中午被拘留,關押至今,尚未處置。專案組副組長謝中昉隨即帶著刑警王範、“準民警”錢風去第一區看守所提審衣仁生。
像衣仁生這樣的對象是比較容易拿下的,刑警訊問時常用的三板斧剛剛施展出來,他就服帖了,表示願意交代,爭取從寬處理——
昆明解放後,衣仁生換了份工作,去了一家私營小銀行。老板是一個遠親,對他比較客氣,他說不想當櫃員,就安排他幹行外業務,就是拉款和放貸。這倒符合衣仁生的性格,他也有這方麵的特長,畢竟當年是給美國人當譯員的,跟各行各業的人打交道,在昆明本地人頭也熟。衣仁生在工作中結識了一個資本家的遺孀,那是一個半老徐娘,姓房,四十多歲。房太太繼承了其夫的遺產,如果當時春城要評選“十大富婆”,她必定能人選,由此可見其經濟實力。
衣仁生隔三差五去其寓所拜訪,遊說房太太把鈔票存到“輝熠銀行”(衣所供職的那家銀行)。說了幾次,房太太心動了。當然,讓房太太心動的不僅是衣仁生許諾的種種投資回報,還包括長身玉立儀表堂堂的小衣本人。衣仁生原本是個色鬼,為了拉存款,這種事自然不在話下,於是他就成了房太太的情夫。
兩人勾搭上之後,卻惹惱了一個人,房太太的前情人、表兄顧瘦竹。顧是個五十歲的無業人員,出身破落舊官員家庭,但畢竟是官二代,聽多見多,眼界頗高。盡管沒什麽經濟來源,他卻不想工作,就和一幫跟他情況差不多的朋友混在一起,專門琢磨蒙騙有錢女人的套路,房太太這樣的有錢表妹,他自然不會放過。得手之後,原想娶其為妻(那時並不禁止表兄妹結婚),再圖謀其財產,哪知房太太另有新歡了。顧瘦竹這人很沉得住氣,沒有發作,而是在悄悄了解了小衣的情況後設了一個套套,請原先那班朋友出麵實施。
某天下班路上,小衣遇一美女跟他搭訕。小衣是見到美女就走不動道的人,這回人家主動送上來,哪有放過的道理?遂請對方下館子,又去隔壁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地點是顧瘦竹親自踏勘過的,電影院斜對麵就是一家旅社。小衣根本沒有江湖經驗,“順理成章”去開房間,然後“理所當然”地著了仙人跳的道道兒。小衣雖然沒挨打,但被迫出具了一紙欠對方黃金三兩的欠條,逾期不還,日息人民幣一萬元(此係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 10000:1,下同),另外,對方還讓他“具結悔過”。
衣仁生自此就入了套兒。人家對他的收支是了解過的,知道他根本還不清這份子虛烏有的黃金賬,隻好去向房太太借款。房太太此時已收到匿名寄來的悔過書的照片,自是大怒,衣仁生不但進不了她的門,還被她大罵了一頓。顧瘦竹方麵接著跟進,夜晚當道把小衣攔下,催索黃金債,衣仁生哪裏還得出?這時候,“正好”路過一位“好心人”,是一條看上去非常彪桿的漢子,一聲大喝鎮住了正用匕首威脅小衣的兩個家夥。問明了情況,他問小衣是否會玩麻將,小衣說會一點兒,但不常玩,隻是當年給美軍做譯員時交際需要偶爾玩玩。“好心人”說恭喜老弟,如此最好,平時不打牌的偶爾出手必定贏錢,我給老弟介紹一個去處,那裏的老板是我的契兄,憑我的字條前往,可以給你提供本錢,即使輸了也可以掛在賬上,不必急著還。衣仁生還在猶豫不定,催債的二位已經不耐煩了,左右兩柄匕首對準了他,小衣隻有點頭的份兒,當場被那兩位“護送”著去了“好心人”指點的地下賭場。
這是顧瘦竹專門為小衣設的局,哪有讓他贏錢的道理?隻有雪上加霜欠下更多的債務。
到了4月16日,顧瘦竹直接出麵了,派人請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有了跳滇池一了百了念頭的小衣當晚去南門“錦花樓”吃飯。席間,顧瘦竹給小衣看了一本照相簿,裏麵是顧和房太太這對表兄妹幾十年來的攝影記錄,大部分是家族合影,小部分是顧近年與寡婦表妹姘上後的雙人照。顧瘦竹在旁邊作了一番解說,坦陳棒打鴛鴦之戲是由其一手策劃的。現在呢,到了閉幕的時候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並不想趕盡殺絕,黃金賬一筆勾銷,至於小衣欠的賭債,他已經打過招呼,利息就免了,但本金須盡快歸還賭場。說著,顧瘦竹當場把黃金賬的欠條拿出來劃根火柴燒了。
衣仁生最初自是鬆了一口氣,繼而想起欠賭場的三百萬元債務,心情不禁又沉重起來,不知如何才能籌到這筆錢。
這樣悶悶不樂地過了三天,有人往他供職的銀行打了個電話,說有點兒小事要跟他商量,約他下班後去附近小酒館見麵。衣仁生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他不敢不赴約,因為之前顧瘦竹那夥人也這樣聯係過他,他置之不理,結果下班路上被人攔下,拿刀子逼著他還錢。這回他擔心是顧瘦竹變了卦,但現在他也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讓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到小酒館一看,等著他的是一個穿琵琶紐對襟國術服的瘦高個兒漢子,三十多歲,眼露精光,估計是個練家子。對方和顏悅色,自我介紹姓丁,讓小衣喚其老丁就是。老丁在小酒館唯一的包間接待衣仁生,點了四個菜,上了一壺酒。此時此刻,再好的酒菜小衣也味同嚼蠟,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等對方說明來意。老丁卻是不慌不忙,直到半壺酒喝下去,這才開腔:“聽說閣下欠了三百萬的賭債?不少啊!這筆錢足夠買處房子住了。不知是否有了償還方案?”見衣仁生苦著臉搖頭,對方嗬嗬一笑,“三百萬說少不少,但對有些人來說不過九牛一毛。我是受朋友之托來找你的,你隻需辦一件小事,欠下的這些債務馬上就給你解決了。”
現在衣生是病急亂投醫,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對方說讓你辦的事其實很簡單,聽說你跟老麻關係不錯,能否出麵跟老麻談一樁小生意?接著就說了“阿雷”之事。小衣自然是知道“阿雷”的,當下一口答應。老丁倒也爽快,隨即掏出三百萬元給小衣還債,知道小衣手頭拮據,又拿出一遝鈔票作為小衣與老麻接觸時的開銷,承諾這筆生意成交後,另給他一筆中介費。
衣仁生原以為憑他跟老麻的交情,這件事兒簡直就不能算事兒,一句話就行。至於價格,老丁說過,不勞小衣費神,隻要老麻點了頭,往下就跟小衣沒關係了,等著拿酬金就是。
哪知,今年老麻那裏隻有一條毒蟲,要留著做藥引,衣仁生一連去了數天,得到的是這麽一個結果,難免沮喪。不過,老丁事先已經估計到可能會遭到拒絕,袖裏另有乾坤,給了小衣三張戲票,囑咐他如果老麻不同意,就如此這般。衣仁生依言而行,老麻果然收下了戲票。
那麽,小衣被關進看守所又是怎麽回事呢?這是無奈之舉,小衣折進局子,純屬“自覺自願”——
那晚請老麻吃過飯,給了老麻戲票,兩人在飯館門口分手,一個朝東一個往西。衣仁生剛走了十幾米,忽見老丁站在同側馬路旁電線杆下朝他招手。走過去,老丁問了情況,點點頭,說你先回家吧,明天勞動節,銀行不上班吧?明天我去府上拜訪,順便把酬金給你送過去。衣仁生聽著覺得蠻開心,可緊接著,他注意到老丁的眼裏電光石火般閃過一絲凶光,心裏頓時一個激靈!
回家路上,衣廣生越想越覺得不對頭,把整件事從頭到尾回顧了一遍,對老丁千方百計不惜代價要覓得這麽一條毒蟲的用意產生了懷疑,尋思這家夥別是要去害人啊!老麻說過,這種蟲子的毒性比五步蛇還厲害,又特別喜歡酒味,如果用這毒蟲去害一個喝多了酒的人,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人被害死了,公安局肯定要調查,一旦追查到老麻那裏,老麻肯定要把我說出來。以我衣仁生的智商尚且能想到這一層,老丁那廝難道會想不到?想到了,他會怎麽對付我,會不會把我滅了口?
想到這裏,衣仁生幹脆連家也不回了,直接去了一個熟的妓女那裏。那妓女姓王,曾經患上梅毒,中醫無治,西醫倒是能治,但搞不到特效藥。小衣當美軍譯員那會兒,通過關係給她弄到了,王氏得以治愈。自此,王氏把小衣視為救命恩人。此刻小衣突然上門,王氏自是熱情招待。但是,躲在王氏這裏也並非長久之計,小衣一夜無眠。第二天,小衣終於想到了一個絕好的避禍之處——看守所。他沒有前科,老丁縱然老謀深算,也想不到小衣會出這一招。
於是,衣仁生在分局門前故意挑事,毆打路人,達到了折進局子的目的。
八、訪查老丁
衣仁生落網後,專案組隨即出動警力,以房太太為切入點抓捕了顧瘦竹以及玩仙人跳的那幾個幫凶,地下賭場也被查封。
專案組起初認為顧瘦竹與陶執禮的被害有關,起碼也該是重要知情人。可是,連夜訊問下來,被捕的這些人犯竟然根本沒聽說過老丁其人。對顧瘦竹放過衣仁生之後。衣的遭遇也並不清楚。眾刑警均感到不解,從衣仁生的口供推斷,顧瘦竹設套坑衣仁生與之後,老丁的出場看似環環相扣,可現在審下來卻是毫不相幹的兩個斷麵,這怎麽可能呢?
接下來三天,專案組對顧等人的社會關係和近日活動情況進行調查,到5月22日,最終確認顧瘦竹等人真的跟陶執禮命案沒有任何關係。
這下,眾刑警都傻眼了。偏偏這時,周映邦奉市局之命主持一起反特案件的偵查,專案組又少了一名科班出身的行家裏手。
周局長離開時,指定副組長謝中昉全麵負責陶執禮命案的偵查工作,謝中昉遂於5月23日召開了一次案情分析會。這個會從上午一直開到深夜,每個刑警、“準民警”都輪流發言。謝中昉要求,不管對刑事偵查內行還是外行,都須發表觀點;至於第一次參與這類工作的三個“準民警”,哪怕把這個案子當作小說裏的故事也要說說想法。
謝中昉不像周映邦那樣是科班出身,他是北方農家子弟,書隻讀到小學畢業,參加革命後在部隊自學了初中文化,從事公安工作後又刻苦學習偵查專業知識。這位同誌最大的特點是遇事不按規矩出牌,常常能夠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現在,謝中昉承認自己已經“黔驢技窮”,苦思無法,隻好出此下策,管它走得通走不通,先走走看。
這就是案情分析會開了這麽長時間的原因。
那麽,有沒有什麽效果呢?在當時來說還看不出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集中全組智慧對現階段案情的總結分析,綜合大家的意見,最後謝中昉拍板,從次日開始進行以下幾項調查——
第一,衣仁生所說的那個打扮酷似武林人物的老丁,說一口昆明當地話,衣仁生是土生土長的昆明人,而且還有點兒語言天賦,應該不會聽錯。這樣,這個老丁就有了兩個基本特征:一是昆明人氏,二是練家子。如此,說不定春城武術界有人知道這麽一個同行,可以向昆明的七大武館調查。
第二,老丁這樣的人物有可能跟幫會接觸比較多,或者就是昆明這邊某個幫會的成員。據衣仁生說,與老丁接觸時,老丁時不時會冒出幾句幫會切口,他能聽懂一些,聽不懂的,老丁就給他解釋,由此可見老丁對幫會切口相當了解。通常說來,真正的武林中人,日常行走街頭時很少以裝束來顯示自己的身份,而幫會中人恰恰相反,喜歡把自己打扮成練家子的樣子,因為這樣更唬人——比如對衣仁生這樣的對象就比較管用。所以,老丁可能是幫會人士。
第三,之前刑警向老麻調查時聽老麻說起過,他的客戶中有不少江湖人物。進入民國後,製毒師傅都被警察局登記在案,就像經營砒霜一類劇毒藥物的中藥店鋪每月要接受警局的例行盤貨一樣,製毒師傅也受到警方的監督,購買者不但要實名登記,還需提供昆明本地體麵人士出具的擔保書。否則,會被警方處罰甚至吃官司。那時的江湖上還保留著一些傳統技藝,比如打暗器,當然,武俠小說中那些神乎其神的玩意兒是沒有的,但鋼鏢、袖箭、鐵蔡藜、飛蝗石、甩手箭之類還是比較常見。為了在實戰中充分發揮作用,有些人沿襲舊時做法,要給暗器淬毒,那就要找老麻這樣的製毒專家了。鑒於政府對劇毒藥物的管製,不能公開購買,多半是托人代購。老麻的客戶中,受人之托的不在少數。既然老麻經常直接,間接和江湖中人打交道,他會不會知曉老丁其人呢?
專案組決定分為三撥對上述三個方麵進行查摸,既然這老丁是昆明當地人,又那麽活絡,不信找不到他的蛛絲馬跡!
5月24日、25日兩天調查下來,七大武館的拳師都沒聽說過昆明或周邊地區有老丁這麽一個主兒。
對已被軍管會責令停止活動的幫會的調查也在同時進行,相比武館拳師,幫會人士就狡猾多了。幫會被迫停止活動,這些人自然心有不滿,隻是表麵上不敢吭聲而已。現在刑警上門調查,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出氣的機會,各個幫會不分大小,就像約好了一樣作弄前往調查的刑警。比如到了甲幫會,甲幫會的人聽刑警描述了老丁的一應情況,先沉思一番,然後說您幾位要打聽的那位朋友,以前似乎在乙幫會見到過(或者聽說過),你們可以去乙幫會打聽。接著刑警到了乙幫會,乙幫會的人又說在丙幫會見過。晚上匯總調查情況時,發現各個幫會都有類似說法,刑警方才意識到上當。
再說第三路向老麻的調查,老麻說找他要求提供毒蛇、毒蟲、毒藥以及治療風濕等疑難雜症的藥酒、藥粉之類的人一向絡繹不絕,解放後才少了些,但記憶中從來沒有刑警所說的形似老丁之人。
如此,這三路調查都落空了。
5月26日,謝中昉叫上刑警普阿達、“準民警”小倪,三人去了陶郎中的診所。昨晚謝中昉大半宿沒睡著,一直在考慮案件的突破口在哪裏,卻沒有任何頭緒。擔心前期調查中或許會漏掉什麽線索,遂決定再去跟診所的劉伯聊聊,畢竟劉伯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也許能聊出什麽來也說不定。對於謝中昉來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謝中昉聽說劉伯喜歡喝酒,就帶了一瓶酒去,途中路過“馬家肉菜鋪”時還買了兩樣鹵菜和一包花生米。對普阿達說,老普聽說你能喝,今天你的任務就是陪劉伯喝酒,我和小倪喝茶,跟劉伯聊天。
劉伯不但是第一個發現陶郎中殞命的人,也是最早接觸警方並受到盤問的,問的次數也不少,按說能說的都說了。謝中昉現在找他聊,不過是想撞撞運氣,基本上沒抱什麽希望,沒想到這一撞竟然還撞著了。這種喝酒聊天的方式讓劉伯徹底放鬆下來,刑警對劉伯說,不必一個勁兒刻意回憶什麽與陶郎中被害有關的線索,隻要是他認為不合常理的情況都可以說一說。在刑警的啟發下,劉伯想起了陶郎中被害前幾個月發生的一樁小事——
去年年底某天(劉伯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了)下午四時許,診所已經送走了最後一個患者,正準備關門。這時突然來了兩個男子,一個四十多歲,另一個二十七八歲樣子,身穿尋常冬裝,年長的那位戴著一頂鴨舌帽,另一個沒戴帽子。年長者走在前麵,操著一口昆明當地話問正在門口掃地的劉伯:“陶郎中在嗎?”見劉伯點頭,兩人就進了大門。兩三分鍾後劉伯掃完地進院子時,發現那個年長者坐在院子一側廊棚下,劉伯空閑時喝茶休息的位置,烤炭火,另一人進了診室,診室門關著,還扯上了窗簾。烤火的那位見劉伯進門,做了個手勢示意把大門關上。劉伯照辦,但心裏犯了嘀咕,尋思這二位是什麽人,怎麽鬼鬼祟祟的?對方招呼劉伯也在廊棚下落座,劉伯忙完一天的雜務,正要歇口氣,就沏了一壺普爾茶。兩人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劉伯想套問對方的身份,可對方口風很緊,盡管劉伯是馬幫出身,長期跑江湖,擅長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卻沒看出對方的來路。
這樣過了半個多小時,診室門開了,年輕男子從裏麵出來,年長的那位立刻起身,朝劉伯點點頭,沒說一句話,和年輕人一起迅速離去。讓劉伯感到意外的是,一向對來訪者客客氣氣禮數周全的陶郎中這次竟然沒有出門送客。正有點兒愣怔的當兒,陶郎中從診室出來了,他臉上的神情倒是與平時無異,站在診室門前的台階上朝劉伯打個手勢。劉伯連忙過去,陶郎中叮囑他:“今天來過這麽兩個客人的事兒,千萬不要跟別人說起,就當沒發生過。”
劉伯甚是詫異,尋思不知發生了什麽情況,但東家不說,他也不便追問,隻有點頭的份兒。不過,劉伯不可能真的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反而時不時想起那二位不速之客,特別是和他聊過一陣兒的那個操昆明當地話的年長男子,他總是有些似曾相識之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時間稍長,此事也就漸漸淡忘。今天在刑警的啟發下,劉伯的記憶複蘇,冷不丁兒一個激靈:那個年長男子是不是“張屠夫”啊?
之所以要給“張屠夫“加引號,是因為這主兒本人並非幹殺豬賣肉那一行的,但他的老爸是屠夫出身,他又長得高大魁梧,有人就把對其父的職業稱呼移植到了他頭上。“張屠夫”年輕時也跑過馬幫,但跟劉伯不在一夥,兩個馬幫之間還時不時鬧點兒矛盾。劉伯沒有直接與其打過交道,兩人相差二十來歲,劉伯估計對方也不一定認得他。劉伯退出江湖後,“張屠夫”所在的那個馬幫在滇西遭遇土匪,死傷甚多,最終導致解體。“張屠夫”逃得一條性命,回昆明後發誓不再跑馬幫,聽說在鼓樓桃源街上開了一家小酒館。
返回分局,謝中昉和專案組刑警交換意見,決定派員叫上劉伯去鼓樓桃源街辨認一下,如果屬實,就將“張屠夫”傳喚來局。
隨著那個名叫張龍生的小酒館老板被帶到專案組駐地第四分局,眾刑警終於看到了破案的曙光……
九、真相大白
出乎刑警意料的是,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張龍生一條胳膊打著石膏,用三角巾吊在脖頸上。這是真的傷了還是裝的?問下來,張龍生說他5月6日那天幫鄰居修房子上屋頂,一不留神摔下來導致骨折,是去“瑞德私立骨科醫院”打的石膏。刑警暫且把該情節放在一旁,對其進行常規詢問,諸如姓名、年齡、職業、家庭成員、社會關係,等等。
一番開場白之後,謝中昉突然起身離開,跟正在主持另一案件的周映邦通了個電話。剛才詢問張龍生的社會關係時,張龍生說他有個孿生弟弟張虎生,係昆明市軍管會公安部(雲南省公安廳前身,其職能包括對舊警察係統的接管及本省各地新政權公安機關的領導)留用警員。謝中昉聽到這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會不會劉伯在診所見到的那個中年男子是張虎生?
周映邦曾是昆明舊警察局的督察官,熟悉本地舊警察的情況,當下稍稍一回憶,就想起了張虎生其人,印象中張虎生也是中共地下黨外圍組織“警盟”的成員,是否有地下黨員身份就不清楚了。當時像雲南這種地處邊陲形勢複雜的地區,根據中央規定,部分黨員的身份仍處於保密狀態。專案組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對此進行調查,但周映邦可以打聽張虎生此刻在軍管會公安部的哪個部門。於是就給熟人打了個電話,得知張係軍管會公安部政保處便衣。
接下來,張龍生胳膊骨折的情況也了解清楚了,張所言屬實,其鄰居和醫院的醫生均可作證。他的小酒館仍在經營,但一應活兒都由夥計和徒弟在幹,他做了名副其實的甩手掌櫃。問他去年底是否帶著個年輕人去了陶郎中的診所,張龍生一臉茫然,不像是裝的。
刑警分析,劉伯大概是認錯了人,把張虎生當作張龍生了。鼓樓派出所的戶籍警詢問了張家的老鄰居,鄰居們都反映,這對雙胞胎兄弟自小相貌酷似,長大後更像,不但鄰居分辨不出來,和父母分開居住的張虎生有時回來一趟,他的父母也會認錯。
那麽,張虎生去陶郎中的診所幹嗎呢?這個,專案組領導周映邦、謝中昉基本心知肚明。
鑒於張虎生的政保偵查員身份,估計是為調查某個案件;一同前來的年輕人在劉伯麵前沒有開過口,可以推斷他跟謝中昉一樣是北方人,係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團雲南支隊的一員,接管舊警察係統後從事政保工作,可能是張虎生的領導,由張陪同前來找陶執禮了解重要情況。為什麽說是重要情況呢?這是由張虎生的舉動得出的判斷一一他一直在診室外待著,顯然是承擔警衛工作,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診室,拉住劉伯閑聊就是這個目的。
周映邦、謝中昉認為,張虎生和那個年輕人當然不可能與陶郎中被害有涉,但他們找陶郎中了解的情況是否與四個多月後陶的被害有關呢?這就難說了。
不但難說,而且還難以查證,因為專案組不可能向軍管會公安部谘詢,這是違反保密規定的。別說下級機關刑偵條線的專案組,哪怕是軍管會公安部政保處的其他專案組也不能直接找張虎生詢問,如果必須要進行這種調查,那也得由領導協調安排。
眼下,陶執禮命案走進死胡同,突然冒出劉伯提供的這個情況,周映邦、謝中昉越分析越覺得沒準兒這事真的跟陶執禮被害有關。可是,他們既不能開展調查,又不能擺到專案組會議上讓大夥兒討論,兩人感到好生為難。
就在他們苦思冥想尋找破解難題的方法時,5月27日,軍管會公安部下發了一份本省公安係統的內部表彰名單。這個文件的下發,使周映邦、謝中防有一種大喜過望的感覺。倒不是他倆也上了表彰名單,而是因為有一個名叫柏一鑫的同誌出現在該名單裏,光一個姓名當然不足以引起周、謝的注意,最重要的是,姓名後麵的括號裏注明了為何受到表彰的原因 一一 主持偵破邢名揚陰謀暴動案!
謝中昉當初是西南服務團雲南支隊的成員,為順利接管雲南舊警察係統,全支隊成員一路行軍一路學習、訓練,互相之間基本都認識。現在柏一鑫因主持偵破邢名揚暴動案受到表彰,那麽,去年年底由張虎生陪同前往診所關起門來跟陶執禮談話的年輕人可能就是這位仁兄了。
這樣想著,謝中昉就撥打了軍管會的總機,讓接線員轉接柏一鑫。一報自己姓名,雙方互相熱烈問候,然後就向柏一鑫道賀,聊了幾句,謝中昉假裝漫不經心隨口詢問:“有一位叫張虎生的同誌也是你們那裏的吧?”柏一鑫說是,就在他這個小組。
這就夠了!劉伯提供的情況終於得到了證實——從時間推算,柏一鑫和張虎生找陶執禮是為了調查邢名揚,調查後沒幾天邢名揚被捕,又過了十二天,即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謝中昉隨即向周映邦匯報了這一情況,兩人正在商量下一步應該如何進行,柏一鑫突然來電要跟謝中昉通話。
像柏一鑫這樣的政保偵查員自是特別敏感,剛才接到謝中昉的電話,對謝突然打聽張虎生感到異常,隨即找張詢問。而張虎生也正要見他。5月上旬張跟著柏一鑫去外省辦案,昨天下午才回昆明。柏一鑫讓他回家休息兩天,今天他去鼓樓探望與孿生兄長張龍生同住的父母,兄弟相見,張龍生自要說一說被警方調查之事。張虎生此時方才知曉四個多月前他與柏一鑫一起拜訪過的陶執禮橫遭不測。
張虎生是邢名揚案的辦案偵查員,當然清楚一應案情。他對陶執禮的猝然遇害深感震驚——當初正是陶執禮給軍管會公安部寄了一封信,檢舉邢名揚勾結土匪和反動武裝陰謀發動反革命暴動,軍管會才及時破獲了這起大案。現在檢舉人遇害,張虎生懷疑凶手很有可能是邢名揚尚未暴露的同夥,因此立刻趕往軍管會向柏一鑫報告。
柏一鑫深有同感,便給謝中昉打了電話。
這樣,這層窗戶紙就被捅破了。當然,專案組這邊沒打算向軍管會公安部提出查閱陶執禮那封檢舉信,在當時匪特尚未肅清的複雜形勢下,刑事偵查人員都有一個共識,遇到可能涉及政治的案情,最好是繞開,寧可多費點兒勁另找通道。但這次軍管會公安部的政保偵查員柏一鑫卻為專案組提供了方便。
柏一鑫是一個很有主見也很負責的偵查員,在與陶執禮關門密談時,向陶做出過保密及保證陶的人身安全的承諾。獲悉陶遇害,他覺得自己應該為死者做點兒什麽,比如向專案組提供相關情況,以便他們盡快抓住凶手,給死者一個交代。邢名揚案的偵查卷宗已經封卷歸檔,非經軍管會公安部長劉子毅的許可任何人無權調閱,包括曾經主持偵査該案的柏一鑫本人,但他不一定非要給專案組提供案卷,案子的情況他是了解的,把他知道的情況給專案組說說也是可以的。當然,這也需要領導批準。於是,柏一鑫向政保處領導進行了匯報,認為如果陶執禮的被害是邢名揚的同夥對其檢舉行為的報複,那政保處就有責任協助昆明市局偵破該案。領導深以為然,向軍管會公安郃劉子毅部長請示,當即獲準。
柏一鑫把陶執禮那封檢舉信以及稍後跟陶密談的內容向謝中昉進行了大致介紹——
陶在寫檢舉信之前,曾應邢名揚之邀,隨邢以及小姨子邢相君去昆明南郊白虎莊給一位產後出血的廖姓婦女治療,在那裏待了三天。行前邢名揚曾再三關照,要求陶“務必保密”。陶起初還以為患者是邢的姘婦小蜜之類,但去了一看又覺得不像,因為那裏有一個漢子(邢稱其“老羅”)對廖氏極為關心,應該是患者的丈夫。回城後沒幾天,陶執禮看到了軍管會在大街小巷張貼的通緝令,上麵的照片有點兒模糊,但還是可以分辨出其中一個名叫侯中郎的匪首分明就是白虎莊那個“老羅”。
聯想到在莊上住的三個晚上,他睡的那間屋子門口總是整夜有人,要麽醉醺醺不省人事一般當道而臥,要麽是兩個家丁樣的家夥悄沒聲息地借著一盞馬燈玩紙牌,反正他若是想起夜,那就得驚動別人,然後由他們陪著去。當時他就十分疑惑,這分明是在監視自己嘛。
可為什麽要監視自己呢?怕自己到處亂闖?此外他還注意到,不論多晚起夜,邢名揚住的房間總是亮著燈。此刻一看通緝令,陶執禮就全都明白了。邢和老羅晚上一定是在商量什麽歹事,怕自己聽到。再往下聯想,二人商量的是什麽樣的歹事呢?鑒於如今昆明的形勢,應該不是尋常的刑事犯罪,那就隻有進行反革命暴動了!
軍管會公安部收到陶郎中的檢舉信,指令柏-鑫負責調查。柏一鑫叫上助手張虎生,兩人瞅準診所即將結束營業的當兒去拜訪陶郎中了解情況,才有了讓劉伯感到詫異的一幕。
謝中昉反複研判上述情況,認為邢名揚的小女兒邢相君可能知曉其父與侯中郎勾結策劃反革命暴動之事。像她這樣的大小姐,在白虎莊過夜時,侯中郎肯定不會對其采取像防範陶執禮那樣的手段,她的行動比較自由,總會聽到看到一些可疑跡象,至少她能隱約覺察到一點兒苗頭。其後不久,邢名揚就被抓捕審判槍斃,前後一聯係,她會不會懷疑是陶執禮檢舉了其父的罪行?陶郎中之死會不會是邢相君為父報仇呢?謝中昉和周映邦交換了意見,決定先對邢相君采取措施,視其供詞再考慮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原以為往下還要經曆若幹周折才能偵破本案,哪知專案組刑警前往邢宅時,意處發現客堂裏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正喝著茶跟邢相君說話。一幹刑警突然闖人,邢相君大驚失色,那男子敏捷地躍而起。謝中昉見那廝身材瘦高,腦子裏馬上閃過衣仁生所說的瘦高個兒老丁。見對方正把手往懷裏伸,謝中昉來不及拔槍,倏地衝上前去將其撲倒,後麵刑警一擁而上,上銬的上銬,搜身的搜身,在其懷中搜出五把飛刀——原來這主兒是邢相君的情夫,名叫俞若金,原是唱武生的戲子,後來倒了嗓子練過雜技,飛刀是他的拿手絕活兒。
邢相君和俞若金被捕後,對聯手謀殺陶執禮的罪行供認不諱——
俞犯係邢相君少女時期的老相識,當時讀初二的邢是學校劇團的演員,校方請俞擔任劇團的指導老師,在教學過程中,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建立了那份特殊關係。之後不久,俞倒了嗓子,跟著一個雜耍班子去了重慶。後雜耍班子因故在重慶解散,俞被當地一個有些錢財的小寡婦看上,兩人結婚。小寡婦是“一貫道”狂熱分子,把俞也扯了進去。重慶解放後,人民政府取締“一貫道”,抓捕了小寡婦,俞便卷了小寡婦的細軟逃回昆明。他的老屋還在,可以藏身,戶口也未注銷,去派出所登了記,恢複了昆明本地居民的身份。
俞打聽到小情人邢相君守了寡,尋思命中注定此生跟寡婦有緣。登門拜訪,方知邢家遭遇厄運,邢名揚剛剛被逮捕。邢相君稱其父的被捕肯定與陶郎中有關,發誓要把陶執禮宰了,為父親出口氣。俞就提出可以代勞,把陶幹掉或者弄個傷殘,當然有條件,那就是與邪相君重溫舊夢。
邢相君報仇心切,一口答應。俞若金是個心思縝密之徒,又是久跑碼頭的角色,江湖經驗豐富,且有法律意識,了解到邢相君對陶執禮曾有過單相思的念頭,遂提出了一個日後逃避偵查的方案——向陶執禮示好甚至求愛。邢相君深以為然。
幾天後,邢名揚被執行死刑。辦理喪事時,邢相君根據之前的計劃,向陶執禮“示愛”,同時與俞若金商量出了一個報複方案,利用毒蛇實施謀殺。考慮到毒蛇進人臥室後,無法保證它肯定會咬陶執禮,俞若金對方案進行了修改,把毒蛇換成毒蟲。以往行走江湖時,俞若金聽說過老麻的名頭,也知道老麻的招牌毒蟲“阿雷”。但是,怎麽獲取“阿雷”是個麻煩事。更不巧的是,他輾轉打聽下來,得知老麻手頭隻有一條毒蟲,聲稱決不出讓。
直接找老麻求購肯定不行,俞若金就在老麻的熟人身上動腦筋,這個過程花費了一些時間,使得複仇計劃推遲到 5 月份才得以施行。最終,債台高築的衣仁生進入了他的視線。
此時的衣仁生剛剛中了人家的套套兒,走投無路,俞若金化名老丁和衣仁生接觸,輕而易舉讓小衣就範。擔心小衣出麵老麻也不肯出讓,俞若金想出了一個連環計,當然,那就需要他親自出馬了。
5月1日晚上,俞若金趁老麻一家三口去看戲的機會,潛入其住所竊走了毒蟲。5月8日夜間,俞若金攀爬診所後院的院牆,把毒蟲放進陶執禮的臥室。當晚,陶執禮中毒身亡。
至此,毒蟲殺人案水落石出。1950年7月4日,俞若金、邢相君被昆明市軍管會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評論】
警察破案真不容易啊
案情跌宕起伏,環環相扣,精彩
被害人在明處,凶手在暗處,再加上策劃周密,破案難度確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