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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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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134:滅門疑案

(2022-10-21 18:46:13)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134:滅門疑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7年第12期

 作者:範匯公、金伯、佟小童

一、中毒身亡

1949年初夏,北平市發生一起投毒命案。

案件發生地在德勝門內大街花枝胡同。就在案發幾個月前,北平和平解放。1月31日舉行入城式時,這條大街所在的北平市內五區還是一個又髒又亂、臭氣熏天的地區,經過新政權發動群眾大力整頓,至本案發生時的5月30日,情況已經有了不少好轉。

花枝胡同是一條L形的胡同,南麵一段與三不老胡同平行,然後向北拐,與三不老胡同相交。被害苦主侯晉豪一家三口就住在這條胡同的南段。三十六歲的侯晉豪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在鐵路局車輛段工作,是全段有名的技工。其妻朱照蓮比丈夫小四歲,沒有工作,平時挎著個籃子在附近一帶穿街走巷叫賣香煙洋火針線之類的雜貨,掙些零錢貼補家用。這對夫婦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侯繼豪,上小學三年級。以當時的經濟水平,侯家的收入在尋常家庭中還算不錯,一家三口過著一份滋潤的小日子。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份日子過到5月30日,竟然到頭了!

這天下午四點多,朱照蓮和往常一樣,在外麵做了小半天的小生意,然後挎著籃子返回花枝胡同。行至與三不老胡同的交叉點時,遇到了從三不老胡同拐來的一個中年禿頭男子,男子手裏提著一個上麵蒙著一塊白布的柳條小筐,嘴裏吆喝著:“哎——燒餅!哎——鹵肉!賤賣嘞!”

叫賣聲引起了胡同裏一戶住家的注意,從屋裏出來問多少錢一斤。禿子駐步回答:“咱這是下午剛出鍋的五香鹵肉,上好的五花豬肉,祖傳三代的秘製鹵汁,不論斤賣,按塊計價。”一邊說一邊掀起白布,用筷子夾起一塊濃香撲鼻的鹵肉,“這麽一大塊,咱隻賣八百元(舊版人民幣,即1948年12月1日發行的第一套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為10000∶1,下同)。”

說話間,旁邊已經圍上了一圈人,鹵肉色香俱全,而且的確便宜,大夥兒紛紛掏錢購買。朱照蓮見之心癢,也買了八份燒餅、鹵肉,準備作為當天的晚飯。

朱照蓮回到家裏時,兒子侯繼豪已經放學回家做完作業,正要出門去玩耍。見母親帶回了燒餅、鹵肉,孩子想吃,被母親攔住,說這是晚飯吃的,等你爸爸下班回家後一起吃。侯繼豪是個聽話的孩子,當下蹦蹦跳跳出門而去。朱照蓮剛把沒賣完的貨品收拾好,把兒子弄亂的桌子凳子擺放齊整,鄰居劉嬸忽然風風火火闖進門來,說大妹子你家老爺子摔了一跤,可能骨頭斷了,你媽讓你趕快過去一趟。

朱照蓮娘家就在三不老胡同,父母就兩個女兒——她和姐姐月蓮。月蓮嫁得遠,去了永定門外關廂那邊,所以娘家二老有啥事兒都習慣招呼朱照蓮過去照料。聽說老爸摔斷了骨頭,這一驚非同小可,朱照蓮當下鎖上家門出去。走到花枝胡同與三不老胡同的交叉口時,正在那裏玩耍的侯繼豪見母親神情慌張急急忙忙行路,便問媽媽有什麽事。這孩子生性孝順,跟外公外婆處得極好,聽說外公出事,便撇下一幹小夥伴隨母親直奔外公家。

娘兒倆這一去,先是張羅借板車送醫,等整骨郎中處理好又把老人拉回來,已是天黑時分。外婆已經張羅好晚飯,母子倆是吃了晚飯才回家的。路上,朱照蓮想起她先前買的燒餅和鹵肉,尋思丈夫應該吃過了,估計他吃不了那麽多,剩下的得放在通風處晾著,明天早上才不會變質。沒想到,母子倆回到家,進門目睹的竟是鐵路工人侯晉豪業已僵硬的屍體!

北平市公安局內五分局接到報警,副局長兼治安科長魏相如率三名值班刑警趕到現場。稍後,市局的法醫也到了。現場勘查後,死者遺體被運走,連夜解剖,確認侯晉豪係中毒身亡。法醫對現場提取的侯晉豪吃剩下的燒餅、鹵肉進行了檢驗,在鹵肉中發現了毒藥成分。

當時北平解放不過四個月,治安情況依然嚴峻。而警力非常有限,中共方麵接管舊警察分局的公安幹部隻有十多人,加上兩個班的北平糾察總隊軍人也不過四十來人,其餘都是留用舊警察。按說發生了命案,應該組建一個頗具規模的專案偵查組,但分局隻能抽調四名刑警負責偵查,稱為“5·30”專案組,魏相如指定參與接管的公安幹部楊史主持偵查工作,另三名刑警衣端正、蔣友先、裴豐夫均是留用舊警察,其中年屆五旬的老衣原是舊政權北平市警察局的老刑警,參與過多起刑事案件的偵破,具有比較豐富的破案經驗。

次日上午,專案組召開案情分析會,魏相如也到場了。原準備一起分析案情,但坐下不到十分鍾就接到區委電話,通知他去參加重要會議,隻得匆匆離開。楊史等四刑警根據勘查現場時死者的妻子及周圍鄰居反映的情況,對侯晉豪中毒身亡的過程進行了初步還原——

昨晚將近六點鍾時,侯晉豪下班回家。開門進屋,發現家裏無人,而桌上放著燒餅和用幹荷葉包著的鹵肉。去問鄰居,得知朱照蓮因老父摔傷,匆匆回了娘家。他原是打算立刻趕到三不老胡同去探望的,但鄰居提醒說,現在你嶽父家隻怕沒人,照蓮過去後肯定立馬把老人送醫了。侯晉豪想想也是,那就先吃了晚飯再過去吧。於是侯晉豪返身進屋,因有人掃街,為防灰塵,他隨手把門虛掩上了。侯晉豪平時有晚餐時喝點兒小酒的嗜好,家裏常備二鍋頭,當下取出酒瓶倒了一小蠱就著鹵肉開吃。可能是酒精加快血液循環的作用,片刻,毒性就發作了。從現場痕跡判斷,他曾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撐著台角站起來想開門呼救,可是,剛剛離開座位,就因劇痛倒地,掙紮著翻滾了幾下,繼而昏迷、死亡。

燒餅、鹵肉的來源,刑警已經調查清楚。昨晚魏副局長走訪了幾戶和朱照蓮一起向小販買了燒餅、鹵肉的居民,他們都吃過了,沒有任何人出現不適症狀。看來,投毒之舉像是專門針對侯晉豪的。那麽,是誰投的毒呢?刑警想到了三種可能:一是那個出售燒餅鹵肉的禿子小販,二是曾經接觸過食物的死者之妻朱照蓮,第三就是朱照蓮匆匆離家後另有他人潛入侯家下了毒。

專案組長楊史時年二十三歲,他是抗戰勝利前夕參加革命的,四年間從事過情報交通和公安工作,但從未獨立主持過刑事案件的偵查。這次由於人手緊缺,再說領導考慮到像他這樣的年輕同誌肯定要盡快成長起來,所以魏相如拍板將其推上前台。小夥子受命時心裏沒底,比他大五歲的魏相如給他打氣,說沒什麽好擔心的,有我給你在後麵戳著呢!

楊史昨晚輾轉反側,一直想著這個案子。小夥子很聰明,上述三種可能性他早已考慮到了,不過,他還是征詢了衣、蔣、裴三人的意見,達成一致後,決定立刻前往花枝胡同分頭進行調查。

具體需要了解的有以下三個方麵的情況:第一,那個疑似涉案的禿子小販的情況,比如平時是否經常來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兜售,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等等;第二,死者妻子朱照蓮的情況,平時跟丈夫的關係如何,兩口子是否有過矛盾,男女雙方是否有外遇,等等;第三,在朱照蓮回娘家到侯晉豪下班回家這段時間裏,是否有人進入過現場。朱照蓮出門時是把大門鎖上了的,侯晉豪回家進門時也有鄰居目睹其掏鑰匙開門,因此,如果有人潛入現場,那他必須具備一個基本條件,即持有侯宅的鑰匙,那麽,是否有非侯家成員持有或曾經接觸過侯家鑰匙的情況呢?

四刑警分頭調查的結果如下——

關於禿子小販:刑警衣端正會同分駐所警察走訪了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及德勝門內大街這兩條胡同周邊地段的居民,大夥兒對那個禿子小販都沒印象,他昨天肯定是第一次來這一帶叫賣的。走訪中,刑警正好遇到經常在這一帶出沒,叫賣了多年饅頭、花卷兒的王老頭兒,向他了解那個禿子小販的情況,也是一問三不知。

關於朱照蓮:朱照蓮與侯晉豪是1938年結的婚,兩人是雙方老父經人介紹撮合結的親。侯家住在外一區左安門,侯晉豪、朱照蓮在相親之前從來沒有見過麵。當時,侯晉豪已經在鐵路局車輛段滿師四五年,跟的師傅原是北京(1927年以前的稱謂)第一家洋人開的汽車修理行技術最好的行業名匠賀厚德。小夥子比較聰明,手也巧,遇事喜歡琢磨,一手技藝練得不錯,在車輛段技工中有些小名氣。如果那時流行自由戀愛,估計肯定有不少姑娘盯著他。因此,雙方老爸議定這門親事,老朱把小夥子的情況說給朱照蓮時,朱照蓮非常滿意。而侯晉豪也完全聽老爸的,再說若論長相,朱照蓮在同齡同層次的姑娘中算是中等偏上,至於沒有工作,那在當時司空見慣,侯家養得起這樣一個兒媳婦。

侯老爺子是郵局的修車工,汽車、摩托、三輪車、自行車全都不在話下。那時的郵電工人屬於最吃香的職業之一,坊間稱為“金飯碗”。而擁有修車手藝,在當時更是相當於擁有高端技術,況且,修車工還可以在工餘搞第二職業,收入頗豐。侯晉豪自己也是技工,收入不錯,工餘還能跟著老爸鼓搗些修車的私活兒。因此,侯家雖然屬於勞動人民,擱在解放後亮出成分,乃是響當當的無產階級,但若論經濟條件,恐怕比尋常小業主還強些。侯老爺子不差錢,兒子的親事定下後,立刻斥資在花枝胡同購買房子作為兒子的婚房,之所以選在花枝胡同,那是為了方便朱照蓮照料父母。

婚後小兩口一向和睦相處,鄰居也好,雙方父母親戚也好,都沒有聽說兩人發生過什麽矛盾,也不曾見過二人爭吵,更談不上動手了。對於朱照蓮每天挎著個籃子做小買賣之舉,丈夫是持反對態度的,但妻子說整天在家除了做點兒家務零活兒閑著沒事悶得慌,提著籃子沿街叫賣不圖賺多少錢,就是想有點兒事做。幾年下來,朱照蓮在家也好,外出做小買賣也好,這一帶的鄰居從來沒有聽說過她跟哪個異性有過什麽出格的交往。

至於侯晉豪,那就更簡單了。他上常日班,天天兩點一線朝八晚五,就像設計好的程序一樣。有時遇到加班,他肯定會打個電話給附近德勝門內大街上的“祥福鞋帽店”(他長期義務給該店修理三輪車、自行車,雙方關係不錯),請店裏派人給朱照蓮捎話關照一聲。車輛段的工人是清一色的男性,工作中也很少接觸異性,在這方麵,車輛段上不曾有過關於侯晉豪的風言風語。

關於侯家鑰匙的情況:據朱照蓮、侯繼豪母子說,他們家的鑰匙一向管得很緊,概由侯晉豪、朱照蓮兩人掌握,侯繼豪直到今年春節滿十一歲了方才獲準持有一把大門鑰匙,媽媽給他用麻絲編了一截細繩子掛在胸口,從不離身。侯晉豪、朱照蓮的鑰匙則隨時放在身上,外出回家後也不像大多鄰居那樣隨手放在桌上或者掛在牆上。

匯總了上述調查情況,刑警們都感到有些失望。楊史說看來我們的工作做得還不到家,還得繼續查摸。於是,當天下午四點,四刑警再次出動,分頭走訪朱照蓮的家人以及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的群眾。

楊史和老刑警衣端正去了朱照蓮的娘家。那裏的氣氛可想而知,老爺子骨折臥床,老伴兒榻旁伺候。朱照蓮那邊出了大事,老兩口沒法兒相幫料理,深感歉疚。朱照蓮守寡年餘的姐姐驚聞噩耗趕回娘家,一下子麵臨兩樁都需要自己出力相幫的大事,頓時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倒是朱照蓮方寸不亂,說姐姐你在娘家待著照料父母,我那邊料理喪事自有主張,婆家說要把靈堂設在老家,一切由他們張羅,那我的事兒就少了許多。我先把花枝胡同家裏的事兒處理好就去婆家,忙不過來再請你過去。

這次走訪,楊史、衣端正遇到了朱照蓮的姐姐朱月蓮。他們之前來過,那時朱月蓮還沒趕過來,現在遇上,正好可以聽她說說關於妹妹、妹夫平時的情況,比如他們兩口子相處得怎麽樣,是否發生過矛盾糾紛之類。

與妹妹相比,朱月蓮是個話比較多的人,而且表述能力也比朱照蓮強。可是,她跟刑警說了二十來分鍾,楊、衣兩個並沒獲得什麽線索。朱月蓮說妹妹平時向無不良嗜好,跟外人也沒有比較近的交往,閑下來無非就是織織毛衣什麽的。刑警又跟朱家老兩口聊了一會兒,也無收獲。

傍晚,專案組在德勝門內大街劉海胡同內五分局碰頭。在食堂吃晚飯時,魏相如副局長拿著饅頭端著湯碗坐到專案組四人這邊,問白天調查得如何。聽了楊史的匯報,魏相如又問他們接下去打算怎麽辦。楊史說我們已經商量過,晚上再去找朱照蓮談談,看之前是否遺漏掉什麽線索沒有。魏相如點頭讚同,說我今晚值班,整夜在分局,那就坐等大夥兒的好消息了。

不料,魏相如等了半夜,等到的卻是朱照蓮、侯繼豪失蹤的消息!

二、母子被害

侯晉豪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三兄弟每人隻差一歲。三人中,父母最喜歡老二;而侯晉豪自幼遇事最有主見,哥哥弟弟都聽他指揮,連幾個堂兄堂弟也都視其為首,遇上事情總要向他討教後心裏才踏實。所以,他是侯家這一輩中的核心人物,沒想到,竟莫名其妙遭遇飛來橫禍。

侯家老兩口得知噩耗不久,侯老爺子這一輩的兄弟姐妹一幹老頭兒老太紛紛趕到,很快就形成一個統一意見——由侯氏家族出麵主辦喪事,靈堂設在左安門侯家老宅。可是,問題也隨之而來。

侯晉豪的遺體被警方運到醫院去解剖後,家屬沒有接到讓領回的通知。按照當時的習俗,靈堂必須擺放棺材,內置死者遺體,棺蓋覆蓋三分之二,留下三分之一供前來吊唁的親友瞻仰遺容。因此,侯家就向警方提出領回侯晉豪遺體的要求。公安局的意思是,北平已經解放,這事要按照解放區的規矩辦,由死者配偶提出申請。如果死者配偶因故不能前來,可以讓其在申請書上簽名後由其他親屬送交警方;也可要求管段派出所出具證明。所以,侯家就指派老三侯晉傑前往花枝胡同把嫂子接去辦理此事。

侯晉傑趕來跟朱照蓮一說,朱照蓮說我已去分局問過,知道這事,正要去老宅商量準備接靈的大車。內五分局的人說了,把申請書送去由治安科蓋個章就可以去醫院領出遺體。侯老三說那邊已經把申請書準備好了,嫂子往上麵簽個名就行,至於大車,可以去附近的大車店臨時租一輛,不就去一趟醫院嗎,用不了多長時間,不會耽擱人家明天上路。

於是,朱照蓮叫上兒子侯繼豪準備一起過去。可是,十一歲的少年侯繼豪卻不肯立刻跟母親去老宅,他正在同學幫助下一起紮辦喪事用的紙花,說要紮滿三百朵才行。侯晉傑尋思,去醫院接遺體是大事,孩子應該在場,但紮紙花的事也不能耽誤,便和嫂子商量,自己先去把租大車的事落實了,朱照蓮幫著繼豪把紙花紮完後一起過去。朱照蓮想想,也隻好如此。

本來這活兒是可以在下午四點前完工的,不巧的是,才完成三分之一,發現細鐵絲用完了。當時市麵上出售鐵絲的店鋪很少,而且不肯按尺寸賣,動輒就是一卷,普通居民家一般用量很少,也不去店鋪購買,多是從有條件能從工廠拿到這類東西的鄰居熟人那裏討一截來使用。現在,也隻好用這個方式去找人商量。這樣一來,等到三百朵紙花全部做好時,已是七點左右。朱照蓮收拾了紙花,叫兒子出門。侯繼豪嚷嚷肚子餓,但這會兒也來不及做吃的了,朱照蓮隻得跟兒子說路上買了吃。

花枝胡同到侯家老宅大約十公裏,坐三輪車得個把小時。可是,侯家老宅那邊一直等到八點半,也沒等到這對母子。侯老爺子吩咐老三去大車行讓人家提前出動大車,幹脆跑一趟花枝胡同,把娘兒倆接過來。侯晉傑坐著大車趕到花枝胡同,鄰居告訴他朱照蓮母子倆七點鍾就離開了。這時已經過了九點半,即便是步行也該到了。侯晉傑便讓車夫調轉車頭往回趕,到家一看,嫂子卻仍舊不見人影。

侯老爺子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又剛剛失去兒子,當下便惱了,說遇上這等大事,還不趕緊過來,娘兒倆鑽到哪裏去了?遂命兩個兒子分頭尋找。老大侯晉天和老三侯晉傑商量下來,認為朱照蓮可能先到內五分局辦理領回遺體的手續去了,之所以還未過來,可能是在分局辦事時遇上了意外,比如經辦人員正好不在之類的情況。兄弟倆遂決定去分局看看。

哪知,趕到內五分局一問,值班的警察說朱照蓮根本就沒來過。這不奇怪了嗎?眼下領回死者的遺體乃是最大的一樁事兒,還有什麽事情比這樁事更重要,值得朱照蓮舍此就彼呢?兩人在分局門外嘀咕,推測嫂子可能已經去了老宅,也有可能半路上想起什麽要緊事,臨時回去處理,耽擱了時間。弟兄倆決定分頭行動,老大回老宅,老三去花枝胡同。

結果,兩路都撲空了,朱照蓮、侯繼豪母子始終不見影蹤。侯家人都急了,聯想到侯晉豪無端中毒身亡,難道母子倆也出了什麽事?沒別的辦法,一大家子全體出動四下尋找,凡是朱照蓮有可能去的地方都不放過。侯晉豪、朱照蓮平時人緣不錯,花枝胡同那邊的鄰居這時候都已休息了,獲悉朱照蓮母子失蹤,都出來幫忙尋找。眾人一直找到次日(6月1日)清晨,找遍了朱、侯兩家的親戚朋友,以及侯繼豪的同學、老師等幾十戶人家,仍未發現母子倆的去向,那就隻有報警了。

當時,警方對於人口失蹤基本不過問,除非是涉案對象。由於侯晉豪命案的原因,朱照蓮母子自是屬於涉案對象的範圍,警方不但受理,分局長湯光禮也非常重視,跟魏相如交換意見後,說這個案子看來不會那麽簡單,先找人吧。魏相如就把這活兒下達給了專案組。

專案組正在打聽朱照蓮的下落,即使人家不來報警,四名刑警也準備著手尋找的。接到命令,眾人商議片刻,楊史采納了衣端正的建議,即以內五分局的名義給全區五個片的分駐所打電話,讓他們通知下轄的派出所派員尋找朱照蓮、侯繼豪母子。然後,楊史在分局留守匯總信息,其餘三個刑警衣端正、蔣友先、裴豐夫去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了解朱照蓮的情況。

衣端正三人還沒離開分局,楊史就接到了電話,德勝門分駐所接到管段群眾報警,稱附近草鞋巷的一口水井裏發現兩具屍體,其性別、年齡、衣著符合分局剛才來電要求尋找的朱照蓮母子的特征。專案組刑警隨即出動趕往現場。

現場已由派出所警察封鎖,正在打撈屍體。刑警了解到,這口位於偏僻地點的水井有至少五十年的曆史。內五區當時沒有自來水,居民的飲用水靠賣水的每天送一次,生活用水則靠水井提供,這口老井就是為附近居民提供生活用水的。清明前剛剛請人淘過老井,順帶往下挖深了一米,水源充足。今天清晨來打水的居民大多注意到井內水位有所提高,但都以為是地下水自然上升,誰也沒有往其他方麵去想。剛才,有個婦女來打水時不小心把手腕上套著的一串佛珠掉到井裏去了。這串佛珠要說價值,那也一般,但這個四十來歲的婦女是寡婦,佛珠是已故丈夫留給她的,於她來說彌足珍貴,就央求鄰居相幫打撈。鄰居把前端係著粗鐵絲彎鉤的長竹竿伸到井裏,竹竿往下一戳就發現了異樣。

兩具屍體打撈起來,侯家的人也趕到了。一幹男女老少隻一看,就叫的叫,哭的哭——毋須辨認,死者即是朱照蓮、侯繼豪母子!

專案組刑警對周圍群眾進行了詢問,有人反映,昨天晚上七點半左右,有一輛三輪車進了胡同。蹬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穿一件黑布褂子,敞著懷,頭戴一頂半舊草帽;後麵坐著人,因為拉上了撐篷,加上胡同裏的路燈光昏暗,看不清楚坐著什麽人。

由於水井邊整天有人打水洗涮,井台周圍的泥地總是潮濕的,之前刑警勘查時就已經發現泥地上有車軲轆印痕。現在聽群眾這麽一說,便斷定那輛三輪車就是運載兩個被害人的交通工具。至於運載的是活人還是屍體,那就有待於法醫鑒定了。

市局法醫的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認定朱照蓮、侯繼豪母子係被掐死後將屍體扔入井內。法醫和專案組刑警交換意見後,對兩人的遇害過程進行了初步推測——

朱照蓮母子在離開花枝胡同前往侯家老宅途中的某個地點上了那輛三輪車,行駛過程中,凶手將車攔停後持械登車(估計車夫也是凶手的同夥),威脅母子倆不得聲張,然後坐在母子倆中間將兩人控製。凶殺現場顯然是預先選擇好的,三輪車停在那口水井旁,兩個凶手逼迫朱照蓮、侯繼豪下車,隨即下手將兩人掐死,投屍井中。

這就是發生在二十四小時內的一起謀殺一家三口的滅門血案。聯想到5月30日朱照蓮向那個禿子小販購買的準備用來作為當天晚餐的燒餅和鹵肉,可以推測凶手的作案目的就是為了製造滅門血案。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凶手沒有料到朱老爺子會臨時發生骨折事故,導致朱照蓮母子倆去娘家照料老爺子,那頓有毒的晚餐隻有侯晉豪一個人吃了。這樣,原先策劃的滅門案隻完成了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就得另外設法解決了。對方的滅門之心看來非常迫切,相隔不過一天,就把尚未完成的那三分之二給解決掉了。

北平解放以來的治安情況雖然比較嚴峻,但像這樣喪心病狂的滅門血案還是首起,分局領導立刻向北平市公安局報告。

當天午後,內五分局局長湯光禮接到市局第三處(治安處)處長趙蒼璧打來的電話,說經市局領導班子會議決定,5月30日、31日發生的兩起命案串案並偵,市局增派三名刑警充實原專案組力量,由內五分局副局長魏相如擔任組長主持偵查,市局派去的三刑警之一、治安處股長石振庭協助(相當於常務副組長),原組長楊史擔任副組長。湯光禮馬上把魏相如叫到辦公室,剛剛轉達了上級指示,石振庭就和另兩位市局刑警熊先勝、張景時趕到分局來報到了。

下午,新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局長湯光禮和另一分管偵查、保衛的分局副局長張登瑞均到場,魏相如主持會議。大夥兒沒有廢話,開門見山直接分析案犯殘殺一家三口製造滅門案的動機,亦即本案的性質是屬於仇殺、情殺、因財殺人,抑或其他原因。

分析下來,大家認為首先可以排除仇殺。侯晉豪、朱照蓮夫婦出身平民家庭,平素跟外界交往有限,跟人相處一向和睦友愛,別說結仇了,就是尋常口角也沒聽說過,應該不至於有什麽人會冒著特大風險衝這家子不依不饒地連下殺手,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那麽情殺呢?根據之前楊史、衣端正等四刑警的調查,這兩口子一向安安分分過日子。侯晉豪在鐵路局車輛段上班,平時接觸的幾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職工,工作時間不可能離開崗位去段外有女性職工的部門閑談培養感情;工餘則是正常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要說離開,也不過是受鄰居或朋友之托,幫人家修修自行車、三輪車或其他物件,況且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另外,這個小家庭中掌握經濟權力的是女主人朱照蓮,侯晉豪每月領了薪水後,隻給自己留下些許零花錢,其餘都交由妻子支配。留下的零用錢,大部分也是花在兒子侯繼豪身上。侯晉豪的這種生活方式,與婚外情的規律不合——婚外情是需要時間和大量花銷的。

至於朱照蓮,其生活內容就更是簡單了。她平時除了操持家務,空閑下來就是提著籃子在附近穿街走巷做小買賣。朱照蓮原本就是三不老胡同的老住戶,出嫁到花枝胡同老侯家置下的婚房後,與娘家不過咫尺之距,所以這一帶的老住戶都認識她。這樣一張熟麵孔,多年在這一帶做小買賣,可以想象,其一舉一動肯定都在眾多街坊的眼裏,如果她跟哪個男性接觸得多一些,別說進人家屋裏了,就是在門口駐步時間長一些,日久天長隻怕也會引起人們的議論。可是,楊史等四刑警在走訪中根本沒有聽說過關於朱照蓮的任何風言風語,因此,朱照蓮在這方麵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仇殺、情殺被排除後,接下來就是財殺。這對夫婦屬於普通勞動人民,因為隻生了一個孩子,生活條件比尋常勞動人民家庭要好些,但絕對算不上富裕。男女雙方父母的經濟條件也不過中等偏上,都是靠勞動掙錢謀生,最多算個小康而已。這樣的家庭,不太可能會被歹徒盯上。當然,不排除有小偷竊賊之類把他們作為目標,但因此將一家三口滅門,那就說不通了。

那麽,還有其他可能嗎?眾人正要往下分析,分局長湯光禮接聽了一個電話,大夥兒便借機抽支煙,休息一會兒。很快,湯局長返回,說很抱歉,區委熊書記讓我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我不能和你們討論了。關於凶手的動機,我有一個觀點——會不會跟敵特分子有關?請同誌們議一下。

湯局長離開後,大家就接著局長的話題討論。敵特這一攤兒,由分管偵查、保衛工作的副局長張登瑞負責,魏相如便提議請張副局長先說說。

張登瑞是從老區抽調來的一位縣公安局副局長,根據地小有名氣的政保幹部。這人平時沉默寡言,說話不多,但言簡意賅。現在,張副局長的發言還是這個特點,用最簡潔的措辭表達了以下意思:但凡滅門案,其用意一為深仇大恨,要搞一竿子紮到底的複仇;二是不一定有深仇大恨,但苦主掌握了案犯一方的重大機密,一旦泄露,將對案犯一方造成滅頂之災,為安全計,那就不顧一切非要製造滅門案了,滅門就是為滅口。從本案三位死者生前的情況來看,深仇大恨可以排除,那就隻有從滅口的角度去考慮了——他們一家可能在無意間接觸到了案犯一方的重大秘密。什麽秘密?估摸應該是政治方麵的,多半跟敵特有關係。

張登瑞這一說,魏相如連連點頭:“言之有理啊!”

於是,定下了調查內容,其中包括原專案組已經調查過的幾點:第一,查找那個叫賣燒餅鹵肉的禿子小販;第二,對5月31日晚朱照蓮、侯繼豪母子離開花枝胡同後在何地上的三輪車、三輪車行駛途中的情況,以及殺害朱、侯母子的現場進行調查(案犯顯然對現場比較熟悉,那就有可能曾在草鞋巷住過或者去踩過點);第三,對侯晉豪、朱照蓮的個人經曆、社會關係進行梳理分析。

三、線索初現

專案組刑警隨即啟動對上述幾方麵情況的調查,一連查了三天——

專案組長魏相如與石振庭、楊史商量調查工作的分工時,考慮到留用老刑警衣端正熟悉內五區的社會情況,決定派衣負責查摸5月30日下午出現在花枝胡同冒充小販叫賣燒餅、鹵肉的禿子。

之前,原專案組已經對禿子的來龍去脈進行過調查,刑警不但走訪了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的群眾,還接觸了幾名經常在這一帶叫賣花卷、饅頭、燒餅、鹵菜等的小販,沒有任何收獲。現在,衣端正和分駐所、派出所借調來的小李、老辛三人重新對此進行調查,打算換個思路,改從鹵肉的來路查起。他們分頭走訪了那天曾經買過鹵肉的十多戶居民,詢問那鹵肉有什麽特征。衣端正記得,在他向朱照蓮詢問為什麽買那個禿子小販的鹵肉時,對方回答說除了價格便宜,還因為香氣撲鼻,十分誘人。如果這不僅僅是朱照蓮一個人的感覺,而是買了禿子鹵肉的顧客共同的感覺,那就說明禿子叫賣的鹵肉具有某種特殊性,如此,沒準兒就能通過對北平鹵菜行業老法師的調查順藤摸瓜查到那個禿子的下落。

一番調查下來,三位刑警終於從一個年近七旬的資深老食客那裏了解到,那鹵肉之所以特別誘人、讓人一聞之下就食指大動的原因,多半是在烹飪時往湯裏放了大煙殼。

民國時期官方表麵上也禁毒,那時的毒品主要是鴉片,所以稱為“禁煙”,蔣介石還親任全國禁煙總監。但是,在實際執行中卻屬於掛羊頭賣狗肉,說得好聽,其實是隻說不做或者少做。所以,禁煙的效果基本等於零。隻要有錢,大煙甚至白粉(海洛因)在社會上能輕易買到,更別說大煙殼了。不過,舊時各個行業都有約定俗成的行規,由同業公會負責監管,若有違反,輕者認罰,嚴重的就要歇業了,而且,隻要被勒令歇業,那就永遠別想再入行,甚至換個城市都不行(各地行業之間有簡報互相寄閱)。

禁止在加工食品時放大煙殼,那是從業者必須遵守的一項基本準則。如果有人違反,行業內應該有些傳聞。衣端正相信,憑著他在北平當刑警多年結下的三教九流的人緣,是有希望查摸到那禿子小販的下落的。當然,這樁活兒不一定那麽輕鬆。刑警已經估計到,那禿子應該並非正式從事這一行的小販,而是一個冒牌貨。這樣,鹵菜那一行裏的人就多半不知道有那廝。

果然,衣端正、小李、老辛三個跟多名鹵菜行業的熟人接觸下來,都說沒聽說過有這麽一個家夥。這樣跑了一天多,參加工作才一個月的新警察小李正對衣端正此舉是否會有效果產生懷疑時,忽然遇上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出現,意味著衣端正他們的調查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

刑警遇到的這位仁兄姓秦,本名不詳,排行老四,熟人都喚他“秦老四”。秦老四並非從事烹飪營生之人,他乃是前門“迎瑞飯館”的一個尋常跑堂。該飯館的位置比較好,處於交通要道黃金市口,早在抗戰前就已被小偷扒手之流作為固定碰頭點。像衣端正這樣的刑警自然知曉這一點,十多年前,他就把秦老四發展為線人,每月給秦一些錢鈔,有時局裏下發的活動經費少得可憐,他就設法從收繳的贓物中截留若幹送給秦作為補貼。因此,秦老四對衣端正言聽計從,隻要是老衣吩咐下去的事兒,不問長短,肯定要辦到辦妥。北平解放後,衣端正不知道新政權是否還允許他們使用以前的眼線,一直沒去找過秦老四。這次由於案情重大,他專門請示了專案組的領導,得到了批準。

不過,對於衣端正此舉,另外兩位“臨時工”卻表示不解。小李是新手,原以為秦老四以前幹過鹵菜這一行,待到聽說此人並沒有沾過鹵菜的邊,隻不過是個資深跑堂後,盡管因為資曆淺不敢開口提出質疑,但那眼神一看便知是很不理解的意思。另一個老辛就不同了,他也是留用警察,以前就跟衣端正相識,曾一起辦過案子,兩人比較熟,他幹脆就開腔了,說老衣你這是想幹啥呢,他一個跑堂的還能提供啥線索啊?有這份閑心,倒不如咱三個找個地方涼快涼快,沏一壺大葉茶喝喝,沒準兒倒能聊出個名堂哩。

衣端正聽了沒有吭聲,隻是打了個“跟我走”的手勢。那二位沒法子,畢竟他們是借調來幫忙的,領導關照過凡事聽專案組刑警的吩咐,讓幹啥就幹啥,隻好跟著老衣奔前門。到得飯館,見到那個貌不驚人的秦老四,待對方聽明衣端正的來意,沉思片刻緩緩開腔,小李、老辛的眼睛立馬睜大了。

秦老四說了什麽呢?他說我不熟悉鹵菜那一行,幹那一行的通常也不會上館子,我也不認識他們。不過,我倒有個主意獻上供衣爺參考。您三位打聽不到鹵肉的來源,可以去打聽燒餅的出處呀,不是說那廝賣的燒餅也是一等一的好貨嗎?既然他是冒牌小販,賣的東西肯定不是他自己做得出來的。燒餅不比尋常的饅頭、花卷兒,一般人家想做就能做,那得有技術,還得有專用烤爐,所以,他隻能通過買現貨的方式把那上百個燒餅批到手。上百個燒餅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出來的,那他就必須預約,跟人家不熟悉的話,還得付點兒定金。因此,賣燒餅的人肯定記得有這樣一個主顧。衣爺,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接下來調查的結果證明秦老四的思路對頭。當天晚上,衣端正三人終於從內三區東四牌樓“留香餅鋪”打聽到5月29日有人向該店預訂了一百二十個燒餅,並且預付了全款。5月30日下午兩點多,那人騎著一輛自行車來把貨取走了。使刑警感到興奮的是,“留香餅鋪”的店主雖然說不出那個訂貨人的名字、住址,可是他說記得以前見過對方,依稀還有印象,可能是居住在馬市大街老鷹窩一帶的。

憑著多年的刑偵經驗,衣端正認為查到這一步,離找到目標也就不遠了。不過,鑒於他的留用警察身份,他不敢繼續往下走了,跟小李、老辛一番商量,決定先向專案組領導報告。魏相如聞報,當下便帶著衣端正三人前往內三公安分局,向分局長幹葦求助。幹局長隨即指令治安科協助調查,當晚九點多,那個冒充小販叫賣的家夥被抓獲。抓捕行動魏相如帶著衣端正三人也參與了,把那主兒控製住以後,定睛一看,果然是個四十來歲的禿子。

把人押到內五分局後立刻提審。禿子名叫屠富祿,三十八歲,出身平民家庭,父母均亡,兄弟姐妹互不聯係,各過各的日子。曾結婚並生過子女各一,後妻子與其離婚,攜子女嫁給了郊區一個地主做填房。屠富祿從事過唱戲(草台班子)、掮客、車行賬房、煤礦管理等多種職業,還開過雜貨店鋪,目前無業;沾染酗酒、賭博等惡習,經常欠債。

問到其是否參加過敵特組織或者反動會道門,他搖頭否認。那麽這回冒充小販出售燒餅、鹵肉又是怎麽回事呢?屠富祿說是受朋友之托,那個朋友名叫康守仁,係天津“老嘉富綢緞莊”的少東家。

二十年前屠富祿在天津唱戲時,康少爺在戲園子裏為些許瑣事跟幾個小混混兒發生爭吵。當時康守仁帶了幾個外地朋友,人多勢眾,擺出打架的架勢,把對方嚇跑了。哪知津門地麵上的混混兒是不可輕易得罪的,不一會兒,對方便糾集了二三十人,各持鐵尺、匕首、三節棍、九節鞭,懷裏揣著石灰包之類衝進了戲園。為首的混混兒一擺手,二話不說就開打。康少爺的那幾個朋友來自河北滄州,那裏被稱為“國術之鄉”,他們自幼就習武,不一定拜過名師,但技擊功夫肯定是有一些的。如果雙方都是徒手格鬥,估計也吃不了多大虧,但津門混混兒是江湖上出名的亡命之徒,而且都是持械上陣,交手不多時,康少爺這一方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康守仁見勢頭不好,拔腿就逃。朝戲院大門逃肯定是不能脫身的,隻好朝舞台上奔。先前被嚇退的那幾個混混兒是把他作為主要目標的,當下緊追不舍。康守仁逃到後台,走投無路,正遇屠富祿在收拾道具箱,連忙求救。屠富祿倒也仗義,膽子也大,把康藏於道具箱內,給追擊者胡亂指點了一個方向將其引開,康守仁僥幸脫險。如此,康就跟屠富祿交上了朋友。不久後,屠富祿不慎摔傷了腿,再也上不了台唱不了戲,康守仁便資助其開了一間雜貨鋪。再往後,屠富祿離開天津回到北平,跟康守仁聯係漸少。

“七七事變”後,康守仁也離開了天津,不知去了哪裏,從此兩人就斷了聯係。直到這一年的5月28日,也即案發前兩天,康守仁忽然登門拜訪。此時的康守仁已經發福,如果在街頭遇上,屠富祿絕對認不出來。就在屠富祿愣神的工夫,對方一迭聲“老朋友”,一把將屠富祿扯出門,去了附近一家小酒館。

兩人喝酒時,康守仁告訴屠富祿,抗戰爆發後他去了南方,後來入川,在成都與人合夥經商。抗戰勝利後,與人合辦的貿易公司遷往上海,還在南京辦了一家分公司。因為局勢不穩,他和合夥人黃天商量不如把公司轉移到境外去,首選香港,在港島開一家實體企業。黃對於這個設想很讚同,兩人遂著手做準備。康守仁一直認為,黃天是自己的多年好友,情義如同嫡親兄弟,甚至比嫡親兄弟還鐵。哪知人心隔肚皮,自己過於相信對方了。最後的結局之慘他做夢也想不到——

今年1月,黃天處理完最後一筆需要轉移的賬款後,稱款子在南京“大瀛貿易”老板俞先鐵那裏,已經說好由俞老板負責兌換黃金一百五十兩,勞煩康守仁跑一趟南京,把黃金取回,持由國防部出具的特別通行證返回上海,然後搭乘英國“藍色維多利亞號”郵輪赴香港。黃會在香港等候康守仁動身的消息,屆時將去碼頭迎接。交代完畢,黃天拿出與“大瀛貿易”簽訂的合約正本,以及國防部出具的特別通行證,上麵貼著康的照片,一一讓康守仁過目。康守仁和對方合作多年,再說早在合作之前就是鐵哥們兒,哪有不相信的道理?於是一口答應,遵囑照辦。可是,當他抵達南京見到俞老板後,方知一百五十兩黃金早在三天前就已經交付給黃天了,對方還出示了黃親筆簽署的收條。康守仁一眼就認出確是黃天的筆跡,況且還有辦事一貫謹慎的俞老板在黃簽字時讓人當場拍攝的幾張照片,不由人不信。

康守仁氣急敗壞,連夜搭乘火車返回上海,想乘“藍色維多利亞號”赴香港找黃天算賬。趕到虹口匯山碼頭,一問才得知,早在昨天他去北站乘火車離開上海的時候,“藍色維多利亞號”就已經啟航。無奈,康守仁隻好自己買飛機票赴港。不料,黃天事先已經做了手腳,航空售票處一看康出示的那紙特別通行證,當即拒絕出票,讓他改乘輪船。而輪船公司售票處一看通行證上的姓名,馬上說已經接到通知不能售給他輪船票,還順便通知他,即便他買到了船票,到碼頭也上不了輪船,稽查員手裏有他的照片。

至此,康守仁終於意識到自己被那位最鐵的朋友耍了,他多年拚搏掙下的財富全部給掠走了,如今已是兩手空空,連吃飯都快成問題了。大醉三天後,康守仁想起早年他在北平炒股票時,曾有一筆股票款在其表弟顧培生那裏,於是決定去找表弟取回,用來作為經商本錢,不指望什麽東山再起,但解決今後的生計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3月下旬,康守仁來到北平,順利找到表弟。表弟挺痛快,當場先給了他一筆錢鈔,但之後這位表弟就失蹤了。康守仁明白這是打算賴賬,思來想去,考慮到表弟生性膽小,而且知道他這個表兄在江湖上頗有些不走正道的朋友,這次之所以不敢徹底賴賬,而是先主動掏一筆錢鈔給他,顯然是生怕他叫些江湖人物來對付自己。既然如此,那就可以想個辦法,嚇唬嚇唬表弟,讓他知道利害,老老實實還錢。不過,北平如今剛剛解放,警方肯定很忙碌,民間債務這種事他們雖然沒精力管,但如果把事情鬧大,驚動了警方,那也不是鬧著玩的。由此,他就想到了請屠富祿相幫。

屠富祿當即點頭應允。但是,怎麽個相幫法兒呢?康守仁說對方是他的表弟,盡管貪婪,不講情義,但畢竟是親戚,不可能真的把他弄得如何難堪。針對表弟那膽小如鼠的性格,也就不過小小地警告一下即可。接著,他就亮出了方案——

表弟住在德勝門內大街花枝胡同,別看他生意做得不錯,可是一向吝嗇到極點,十足一隻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常年如尋常勞動人民的打扮,上下班寄一輛自行車。這還不算,最離譜的是竟然拿老婆不當老婆,一年到頭讓老婆提著個籃子沿街叫賣香煙火柴桂花糖什麽的。所以,康守仁的這個表弟媳婦很好認,花枝胡同、三不老胡同那邊隻有她一個做這種小買賣的女子,此外,她的左額頭上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胎記,一看便知。

康守仁拿出三十萬元交給屠富祿,讓他去找家好點兒的燒餅鋪子,訂購百十來個燒餅,後天下午去取;康守仁自己呢,親自下廚給表弟他們整點兒加料鹵肉,下午兩點前送到屠富祿的住處。準備好後,讓屠富祿去花枝胡同和三不老胡同的交叉口那邊,先不叫賣,在那裏溜達片刻。四點過後,表弟媳婦會提著籃子從德勝門內大街進花枝胡同,一路叫賣過來。看見她來了,屠富祿就可以開始叫賣了。表弟媳婦聽見價錢便宜,必定會駐步買若幹個,這時候,就可以把康守仁預先準備好的加料鹵肉和燒餅一起賣給她。表弟一家三口肯定會在當晚把燒餅夾著鹵肉當晚餐,這樣,他們就有罪受了。當然,腹痛不會很強烈,但瀉肚是少不了的,而且瀉得不會很輕。那表弟是個聰明人,肯定會立刻領悟這是對他的警告。然後,他就會乖乖還錢了。康守仁還向屠富祿許諾,辦妥了這件事,必有重謝。

屠富祿聽著這事似乎不算犯難,他原本做過沿街叫賣水果的小販,又做過戲子,臨時客串個叫賣燒餅鹵肉的小販自是不在話下,就收下了那三十萬元鈔票。

次日下午,屠富祿去“留香餅鋪”訂了燒餅,為穩妥起見,還特地去了趟花枝胡同,四點過後,果然看見有那麽一個三十歲出頭、額頭上有一塊指甲蓋般大小胎記的女子提著籃子叫賣而來,尋思這就是康少爺的表弟媳婦了。之後,一切就按照預先由康守仁擬定的計劃行事了。隻是,直到此刻被捕,屠富祿也不清楚花枝胡同那邊因為他的光顧發生了什麽。

專案組領導立刻指派市局刑警張景時率衣端正、小李、老辛三人急赴天津調查“老嘉富綢緞莊”的少東家康守仁及其社會關係,以便查摸其在北平這邊的落腳點。

四、涉案車輛

調查禿頭小販有了眉目,與此同時,負責調查涉案三輪車相關線索的刑警蔣友先、熊先勝那一路的情況也比較樂觀——

據草鞋巷見過那輛三輪車的群眾反映,這輛三輪車是有正規牌照的車輛,七八成新,與那位群眾擦身而過時,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車夫還按鈴示意他讓開,鈴聲很脆。可惜,那群眾根本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人命案,沒有留意車牌號碼,隻記得車夫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看上去身體很是壯碩,濃眉大眼,一副好相貌。蔣友先、熊先勝兩人分析,車夫多半是假貨,盯著車夫查的難度肯定很大,倒不如先查三輪車。

從車夫是冒牌貨這個角度考慮,那輛三輪車很有可能是案犯臨時偷來用一用的。那時候,丟失三輪車這樣的事兒相當於如今的出租車司機發現他的車不翼而飛了一樣嚴重,車夫應該會在第一時間報案。於是,蔣友先、熊先勝兩人決定先向全市各區公安分局的治安科打電話詢問情況。

當時的北平市一共有二十個公安分局,其中內城七個、外城五個、郊區八個,稱為“內七外五郊八”。兩刑警一一往這二十個分局的治安科打了電話,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都說沒有接到過三輪車失竊的報案。這就令人不解了,難道之前的判斷有誤,那個車夫並非冒牌貨,而是正牌車夫,用來作為作案工具的那輛車就是他平時營運的車輛?想想似乎可能性不大,車夫蹬著自己的三輪車攔路劫持苦主,再運送到現場殺死,這膽子未免太大了。繼而,他們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那輛三輪車並非營運車輛,而是某個資本家之類的富戶人家的私家三輪,臨時盜了塊牌照掛上去,冒充營運車輛。如此,對於丟失牌照的三輪車車夫而言,其嚴重性就沒有車輛失竊那麽大了,也不必向公安局報案,隻要向車行說一下,由車行老板到公安局補辦就是。

在以往,遇到這種情況,車行是要罰車夫一點兒錢的,但解放後車行老板鑒於形勢,不敢再這樣做了。不過,車行方麵也有治車夫的辦法,因為生怕個別車夫可能會以此手段發泄對老板的不滿,在接到車夫牌照丟失的報告後,車行一般會先晾幾天再去公安局補辦。這幾天對於車夫來說並不輕鬆,他要交車份兒,每天的營運壓力都很大,不可能把三輪車停在家裏幹等著補辦牌照,隻有硬著頭皮照樣上路載客。這種行為如果被交警發現,盡管不會像舊社會那樣扣車扣座墊什麽的(三輪車座墊被扣之後就無法載客了),但接受一頓批評教育那是少不了的,還要通知車行來領車領人,那就占了時間,也就等於減少了收入。

想到這兒,兩刑警便去人力車同業公會調取了全市車行的名錄,看看數量不少,就先把其中有電話機的那些勾了出來,一家家打電話。可是,對方都說他們沒有接到過哪個車夫報告牌照丟失之事。這下,刑警知道需要他倆累一把了,必須得靠兩條腿對剩下的車行逐家走訪。

剛剛接管的舊北平市警察係統的交通工具堪稱簡陋,跟南京、上海那是根本沒有可比性。拿內五分局來說,整個兒分局竟然連自行車也沒有一輛,更別說汽車、摩托車了。那麽,分局的正副領導下去檢查工作、親自出現場或者去市局開會怎麽辦?有一輛舊三輪車,配備了一個車夫供使喚。下麵的科長、警員有事外出,都得靠兩條腿。蔣友先、熊先勝兩人商量下來,覺得可以一步步進行查詢,先把內城七個區的車行一一跑到,指望運氣好,查到有哪個車夫丟失了牌照,那就盯著這條線索往下查。

查到第二天,觸角已經延伸到北平外城,二位刑警的兩條腿都快要跑斷了,總算在外三區撞到了運氣。

那天中午,熊先勝經過北平市公安局外三分局,覺得饑腸轆轆,便想進去蹭午飯。外三分局局長慕豐韻擔任河北省建屏縣(今平山縣)社會部長兼公安局長時,熊先勝曾當過他的警衛員,如今找上門去蹭一餐飯料想沒有問題,除非他不在分局。進去轉了轉,老首長在,這頓飯就有了著落,夥房還加了一盆炒雞蛋。同桌吃飯時,慕局長問起他的工作,得知小熊在走訪車行,兩條腿已經快累斷了,動了惻隱之心,說我這邊正好繳獲了一輛摩托車,案子還沒結,沒上繳,下午就借給你用吧,省點兒力氣,調查速度也可以快一點兒。熊先勝說那敢情好,就是我不會開摩托。慕局長說沒關係,我這裏有人會開,讓他捎你,你要去哪兒就讓他開到哪兒。

熊先勝尋思蹭飯順利,這個開頭倒還不錯,指望往下能夠撞上好運。摩托車開出外三分局的大門,先去了距分局一裏開外的“榮仁車行”。該車行除了出租三輪車、黃包車,因老板徐某是修車工出身,還兼營修理人力車、自行車、摩托車,分局的這輛摩托車剛弄來時有些故障,就是請徐老板給修好的。因此,駕車的民警小齊跟徐老板已經比較熟了。當下,徐老板見小齊駕車過去,以為摩托又出故障了,一麵吩咐徒工沏茶,一麵迎出門來問車怎麽樣。小齊說不是為車的事來找你的,市局這位同誌想向你打聽點兒事情。熊先勝上前把情況跟徐老板說了說,徐老板露出笑容,說這位同誌您的運氣可真好,之前打聽了兩天沒打聽到的情況,到我這裏一問就著了!

徐老板告訴刑警,5月31日上午有個姓丁的朋友找他,說是有樁小事相托。老丁的小舅子小郝,以前是在內一區“大發糧行”打工的,北平解放後糧行關門歇業,小郝也就丟了飯碗。糧行劉老板跟老丁有些交情,便對小郝說,按說我這種關門歇業,是要給你們這些夥計發一筆遣散費的,可是大夥兒都知道,糧行之前給國民黨軍隊折騰得厲害,我已經沒錢鈔可發了。現在我連自個兒幹啥掙錢都沒方向了,準備去河南找朋友商量,看有啥事兒可以做。車夫老項跟我一起去,那輛三輪車是我的私產,就借給你用吧。你去辦一紙臨時營運證照,先做做載客的生意,以後怎麽樣,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這樣,小郝就蹬上了三輪車,營運證是老丁托人給辦的臨時證照,有效期三個月,到期可以續。

一晃兩個月過去,小郝用這輛三輪車營運,因為不必交車份兒,而且車是七八成新的,也不必修理,每天工餘自己保養就行,倒是掙了一些小錢。小郝的心情不錯,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喝上二兩。可好景不長,一周前傳來消息,劉老板關閉糧行並非經營不善難以為繼,而是他在抗戰時期曾做過日本憲兵隊的密探,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權本要追究其漢奸罪行的,因其向具體經辦官員行賄才被壓了下來。北平解放後,劉老板知道當初的檔案肯定要落在新政權手裏,遲早要跟他算這筆賬,所以趕緊關了糧行腳底抹油。果然,新政權清理檔案,很快就發現了劉老板的劣跡,繼而開始調查。

這個消息使小郝非常不安。劉老板的那輛私家車在他手裏,政府調查過來,立馬會把三輪車收繳,弄不好還會把他逮起來判刑。六神無主之下,他去跟姐夫老丁商量,老丁說要麽你歇兩天,看看風頭再說。小郝尋思,交警當道攔他的車是不可能的,交警不會管這種事,他們隻管是否有牌照和營運證。如果公安局要找他,一定會另派人來。那該怎樣應對呢?想來想去,他決定照常營運,隻是不再把三輪車騎回家,而是寄存在外麵,過一段時間再說。如此,小郝就把三輪車寄存到外三區的一個親戚家裏。

5月31日那天,小郝的堂兄成親,他歇工一天去相幫打雜。親戚家住房小,小郝的那輛三輪車一直在門口放著,以為鎖上就保險了。哪知所謂鎖具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對偷兒沒有用,下午兩點多,親戚突然發現三輪車沒了,幾時沒的、怎麽沒的一概不清楚。親戚並不知道這三輪車是一輛問題車,趕緊給小郝報信。小郝這下慌了,也顧不上給堂兄打雜了,馬上去找老丁。老丁說首先不能報案,一報案,警察肯定要問這輛車的來路,還要查看原始憑證,你說不清楚車的來路,又拿不出購買或者受贈的憑證,那就是贓車,把你關起來都有可能。那該怎麽辦呢?老丁的主意是,由他出麵跟地麵上的朋友打招呼,請他們發揮人頭熟的優勢,把丟失的三輪車找回來。當然,到時候可能要破費一些,但這跟一輛車的代價相比那就是小意思了。

老丁找的相幫尋車的朋友中,車行老板、前修理師傅老徐是其中一位。老徐因為會修車,社會上人頭很熟,三教九流各方麵都有結交。他接受老丁的委托之後,也就不過差一個徒弟騎了輛自行車去跟五六個朋友提了提此事,次日上午就有人把那輛三輪車完好無損地送到了車行。當天,小郝就重新騎著這輛三輪轉悠著兜活兒了。

這個送車人是誰呢?徐老板說是住在附近的一個綽號“三把刀”的哥們兒。

半小時後,“三把刀”已經被傳至分局,坐在熊先勝、蔣友先麵前接受訊問了。據其供稱,他在接到徐老板的通知後,向手下那班跟他練武的弟子發出指令,命他們四處轉悠尋找這樣一輛三輪車。6月1日上午,其中一個少年弟子小猴子在他家附近的“鍾記洗染店”門前人行道樹下發現停著一輛三輪車,上前一看牌照,正是師傅吩咐留意尋找的那輛。於是,二話不說,上前踩了就走,直奔“三把刀”家。“三把刀”又把三輪車騎到徐老板的車行,算是銷差。

五、徹查不舍

熊先勝、蔣友先兩人返回專案組駐地報告情況,魏相如、石振庭聞訊,隨即加派人手協助熊、蔣往下追查,追查的重點是小猴子家所在的朝陽門外南小街區域,要弄清那輛三輪車是由什麽人停放在“鍾記洗染店”門前的。

熊先勝、蔣友先和兩個臨時增派的年輕民警一番忙碌下來,走訪了不下百名群眾,卻毫無收獲,誰也沒有留心那輛三輪車是什麽時候、由什麽人停放在那裏的。然後又調查這一帶居民中是否有與曾在那對母子被害現場出現過的三十來歲的車夫(即疑似凶手之一)相似的對象,因搜索條件太過寬泛,也未得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

這一路的調查陷入僵局,赴天津調查康守仁情況的那一路刑警也碰了壁。

張景時、衣端正、小李、老辛四人到天津一打聽,“老嘉富綢緞莊”還在,不過老板早在十一年前就已換人。了解下來,該綢緞莊創始於清鹹豐年間,到民國也算是天津衛的一家老字號了。老板康慎中是第四代傳人,接手綢緞莊後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賺了個盆滿缽溢。本來,綢緞莊應該不會易主,可康老板的獨子康守仁卻給老爸惹出了一場大禍,最終不但店鋪易手,連父母的性命也給弄掉了。

康守仁倒還不算笨,早年考取了高中。讀到高三上學期時,結識了複興社特務處(“軍統”前身)天津站的特務,竟對從事特務職業大感興趣。天津站站長、大特務王天木知曉後,指示下屬將其發展為編外人員。當時的複興社特務處不像後來的“軍統”那樣名聲大噪,南京方麵撥款有限,經常發生經濟困難。康守仁對這份“事業”卻非常執著,不時從家裏拿出些鈔票資助。上麵由此認為這人還不錯,就在抗戰爆發前夕正式批準康守仁為“團體”正式成員。

不久抗戰爆發,康守仁被指定為潛伏成員留在天津,給了一個少尉軍銜,其實還是一個四處轉悠鑽天打洞收集情報的小特務。1939年,康守仁被日本憲兵隊逮捕。其時,其父綢緞莊老板康慎中已投敵成為偽商會頭目。康守仁被關押期間,其父生意場上的老對頭梁耀宗借機發難,勾結日本商人吞沒了康家的產業,康慎中夫婦也被關進牢房,雙雙死於獄中。

不幸中的萬幸,康守仁逮到一個被押解去醫院治病的機會,得以脫逃。康守仁越獄後去了哪裏沒人知道,但從其在抗戰勝利後返回天津向梁耀宗等漢奸複仇時的那股氣勢看來,他很有可能仍舊效命於“軍統”。

1946年初夏,康守仁得法院批準,親手於刑場槍決仇人梁耀宗。其後,謝絕媒體采訪,當晚即離開天津不知去向。直到解放後刑警這次去天津調查,也沒人看見他在天津露過麵。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認定,康守仁應該是繼續供職於國民黨特務係統,多半屬於由“軍統”改組的“保密局”下麵的某個部門。解放後其在北平露麵並指使屠富祿投毒殺人,並非屠供稱的個人恩怨,而應是敵特分子的滅口行動。

既然在天津一時找不到康守仁的線索,那就隻有從死者這邊查覓了。可是,北平這邊對侯晉豪、朱照蓮夫婦生前社會關係的調查也無收獲。這下,已經折騰了多日的專案組上下都難免沮喪:往下該怎麽辦呢?

6月15日午前,市局第三處處長趙蒼璧來電詢問情況,得知偵查無果,鼓勵偵查員說,這不過是成功道路上必然會碰到的一點兒小曲折,請同誌們繼續努力,細致分析案情,相信必見曙光。專案組刑警受到鼓舞,幹脆放棄午休,放下飯碗立刻開會。魏相如和石振庭、楊史交換意見後,給這次案情分析會定下的調子是:沒有框框,沒有重點——事實上該想到的都已經想到而且進行過調查了,眼下真的已經想不出什麽新的框框和重點了——大夥兒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指望有人能夠正好說到點子上,那就把這種近似於歪打正著的點子作為重點來落實。

這一議,整整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到快下班時,不知是誰出了一個主意——如果一開始他就提出這個主意的話,多半會立刻被眾人否定,可現在這種無路可走的狀況,那也就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這個主意是什麽呢?這位偵查員說,侯家三口被殺的原因目前不明,但肯定跟男女主人中的某一人甚至兩人都有密切關係,這種關係的存在必須有一個接觸點,那就是對方跟他們有過接觸,甚至一度有比較密切的交往。然後,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們之間出現了矛盾,而矛盾激化的後果會給凶手一方造成巨大威脅甚至是滅頂之災,因而作下了這起滅門血案。鑒於此,有必要繼續調查男女主人侯晉豪和朱照蓮的社會關係。這種調查之前已經進行過,但很有可能遺漏了什麽,現在繼續調查乃是一種補救,或許可以發現什麽線索。

這沒有辦法的辦法獲得了專案組全體成員的一致讚同,魏相如當即作了分工,決定次日上午就著手繼續調查。

當晚,輪到魏相如在分局值班,上半夜竟然出乎意料地清閑,整個兒轄區內沒有發生一起需要分局出警的案子,他正好可以喝著大葉茶考慮滅門案的調查思路。想來想去,最後產生了一個走捷徑的思路:白天會上作出的分工是對侯晉豪、朱照蓮夫妻的社會關係、人際交往同時進行排查,但這樣做就涉及警力問題。專案組人員緊張,又苦無交通工具,工作效率太低,大家都疲憊不堪,這兩天已經出現了病號,他自己也是咳嗽連連低燒不退,這些情況都會影響工作進度。因此,戰線不應拉得太長,相反,應該考慮適當收縮。

如何收縮?看來隻有找重點了,兩個對象的調查先進行一個。通常說來,如果一對夫妻跟外人產生矛盾,而且是嚴重到會導致殺人滅門的巨大矛盾,那一般都是在外活動得比較多的男性造成的,像朱照蓮這樣的家庭主婦,沒有職業,她的交際麵肯定比較狹窄。既然如此,不如先對男主人侯晉豪進行調查。

考慮至此,魏相如決定調整工作安排,當然,這需要跟常務副組長石振庭商量。石振庭參加專案工作後,為上下班節省時間,暫時把住宿地從市局集體宿舍搬到內五分局後麵的分局宿舍。現在魏相如想找他很方便,隻需往分局集體宿舍門房打個電話,請門房轉達即可。很快,石振庭匆匆趕到,見麵就說我正有事想過來跟魏局長說說呢。石振庭一開口,魏相如笑了,原來兩人的想法竟然是一樣的。於是,就對次日調查工作的人員分工重新作了安排。

這回,連同非專案組正式成員一共十多人全部出動,盯準侯晉豪生前的社會關係和人際交往重新進行周密細致的調查。周密細致到什麽程度?舉個例子,刑警裴豐夫和派出所民警小黃兩人被分派去侯晉豪的兒子侯繼豪生前所上的小學,了解這孩子以前是否向老師或同學提起過自己的父親,都說了什麽。這個主意是留用老刑警蔣友先向專案組長提出來的,他說解放前他參加過一起搶劫案的偵查,最後就是用這個法子從案犯那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兒子那裏獲得了關鍵信息,最後順藤摸瓜破了案。

還別說,就是蔣友先的這個建議使專案組意外獲得了一條線索:據侯繼豪生前同班級的兩個男生反映,侯家出事前五天(5月25日),侯繼豪曾向他倆津津樂道吹噓過一樁事兒,說昨晚他們全家去什刹海“祥福飯店”吃了一頓飯,是一個伯伯請的客。那個伯伯很大方,叫了一桌子菜,還有好幾樣好吃的點心,請他爸爸喝最好的二鍋頭,他和媽媽不喝酒,就給點了汽水。

那年頭兒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普遍比較低,尋常勞動人民家庭能夠糊口就已經不錯了。像侯繼豪這樣的家庭,屬於中等偏上,日子過得也非常節儉,下館子這樣的好事兒侯繼豪還是第一回遇到,自然回味無窮,就帶著炫耀之意向小朋友吹噓了一下。對於他的同學們來說,這種情況別說親身經曆了,就是聽也沒聽人如此這般詳盡地述說過,所以不但聽得仔細,還順帶搞傳播,很快,全班同學甚至連其他班級的同學也都知道了。現在,這個信息傳到了刑警耳朵裏,裴豐夫聽說後,立刻和小黃一起向其他同學進行核實。了解下來,除了最初聽說的那兩個小哥們兒,另外至少還有七個同學親耳聽侯繼豪說過此事。

那麽,那個請侯氏一家三口吃飯的“伯伯”是何許人呢?這個,所有反映情況的小朋友都搖頭,說小侯沒有說過,他們也沒有打聽。這樣,刑警就隻好去飯館打聽了。裴豐夫也是留用老警察,去的路上他對小黃說要做好白跑一趟的準備,因為“祥福飯店”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館子,平時顧客盈門,跑堂忙得腳不沾地,不大可能顧得上留意某幾個普通食客。果然,裴、黃兩個過去一打聽,問遍了飯莊的所有跑堂,都說“沒有印象”。

六、關鍵環節

盡管是無功而返,專案組領導聽了裴豐夫的匯報,卻照樣給予表揚,說這應該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石振庭說老裴這條線索很重要,你們三個先休息,我另外安排人員設法進行調查。然後,石振庭就出去了。經過院子的時候,正好看見治安科兩個民警推著一輛涉案自行車從外麵進來,後麵還跟著三個垂頭喪氣的男子,估計是剛鬧了糾紛被民警帶到分局處理的。他上前對民警說我有急事,先把自行車借我騎一下。沒等人家反應過來,他搶過車龍頭飛身上車,騎了就走。

說是另外安排人員設法調查,實際上,石振庭是想自己跑一趟。剛才他聽了匯報,注意到裴豐夫三人去“祥福飯店”調查時光問了跑堂,沒去向老板打聽。他認為這是一個遺漏,便想親自跑一趟飯莊,問問賬房和老板是否認識那個請侯家三口吃飯的家夥。

石振庭自己都沒想到,他的運氣有這麽好,偶爾冒出的念頭,竟然讓他算準了。“祥福飯店”的老板周祥福老先生聽石振庭說明來意,點頭說是有這麽一茬兒買賣,那是鐵路局車輛段的侯師傅一家三口呀,我們認識,他給敝號修理過鼓風機。周老板這一說,石振庭恍然:原來,德勝門內大街靠近花枝胡同的那家鞋帽店的老板跟周祥福是連襟。平時,鞋帽店的一應小修小弄都是請侯晉豪相幫的。去年夏天“祥福飯店”的鼓風機發生故障,周老板就是通過連襟把鼓風機運到侯晉豪家給修好的。

和周老板聊下來,石振庭覺得對方似乎還不知道侯晉豪一家遭遇了不測之禍,一問,果然。周老板聽說噩耗,驚得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都差點兒滑落下來,連問“這是怎麽回事”。倒是一旁的賬房先生鎮靜,說是不是跟那天他們四人來飯莊吃飯有關係啊?石振庭說目前我們正在調查,一時還難下判斷。我想請您二位說說那個請侯師傅一家吃飯的先生的特征,不知二位是否還有印象?

周老板已經年近七旬,又是高度近視眼,那天也沒跟那個先生當麵說話,隻是在跟侯晉豪打招呼時遠遠地瞥了一眼,記憶中那是一個高個子,跟飯莊裏個子最高的廚師老莫差不多。於是就把老莫喚來,石振庭一看,目測其身高大約一米八。賬房先生吩咐一個跑堂去隔壁裁縫鋪借了根軟尺,石振庭量了量,五尺三寸八,合一米七九。然後,輪到賬房先生回憶了。本來,賬房先生一般是不跟顧客打照麵的,結賬時由跑堂把顧客付的錢鈔送到賬房,再把找零送回去。但這天飯莊給侯師傅麵子,飯錢打了折,侯晉豪就去賬房間表示感謝,那個掏錢請客的男子尾隨其後。

那人約莫四十二三歲樣子,一張長瓜臉,兩道濃黑眉毛下的那雙三角眼略微小一些,鼻梁比較挺,嘴唇似乎比常人稍厚;體態特征除個子高外,從整體角度看兩條胳膊好像顯得有些長。這男子穿一件米黃色絲米斜紋布夾克衫,黑色卡其布西裝褲子,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藏青色球鞋,顯得比較醒目。這身打扮使人不易猜得透他的身份,說是商人吧,商人應該不穿球鞋的;說是教書先生吧,此公說話似乎有些不大利索,甚至有點兒結巴;掮客?也不像,似乎缺乏那種活絡勁兒。不過,從他那白皙而且保養得不錯的膚色來看,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人不是體力勞動者,也不可能是打拳習武的武術師傅。最後,賬房先生用不大肯定的口吻說,也許,這人是個從事技術工作的工程師之類的知識分子。

石振庭請周老板把正在忙碌的跑堂一個個叫過來,詢問他們是否記得那天晚飯時間曾有這樣一個顧客前來用餐,和他同桌的是一對帶著一個十來歲男童的男女。他想了解那個身高近一米八的男子跟侯晉豪夫婦聊了些什麽內容,哪怕片言隻語也好。遺憾的是,跑堂們誰也回憶不起飯莊曾經接待過那樣幾個顧客,更別說聽到他們在說什麽了。

這個高個子與被害人一家下館子用餐的情況是專案組展開新一輪調查以來唯一的收獲,自是特別受到重視。當天晚上,專案組在匯總調查信息的碰頭會上,將此作為重點情況進行了分析。曾前往天津參加查摸康守仁其人的留用刑警衣端正說,這個人的相貌有點兒像我們的調查對象啊,不過,身高好像不對,據天津市公安局提供的材料,康守仁的身高隻有一米七三。

這話提醒了石振庭,他從卷宗裏翻出衣端正等人從天津帶回的由天津市公安局提供的那張康守仁年輕時的照片,看來看去,也覺得與飯莊賬房先生所說的那個請侯晉豪一家吃飯的高個子比較相像。專案組另一副組長楊史也把頭湊過來,他的感覺和石振庭一樣。石振庭又從卷宗中找出當初提審禿子屠富祿時的訊問筆錄翻閱,屠富祿對康守仁情況的陳述中並無相貌描述,隻是說“他個子比我高”。眾人討論下來,決定先派員帶著照片前往“祥福飯店”,請賬房先生辨認照片,看那天請侯晉豪一家吃飯的男子與照片上的主兒是否是同一人,這邊坐等結果。

很快,消息傳來,飯莊賬房先生確認高個子與照片上的康守仁是同一人。想想似乎還應該走另一程序,又派人把照片送分局看守所,讓已被收押的禿子屠富祿辨認,也證實確係康守仁其人。

那麽,身高是怎麽回事呢?檔案中記載康守仁隻有一米七三,飯莊老板怎麽會認定他和身高一米七九的廚師差不多高呢?刑警分析,可能康守仁當時穿了有增高效果的球鞋,這也是用來化裝的一種手段。案件破獲後,發現果然如此。康守仁所穿的那雙藏青色球鞋是從香港郵寄來的美國貨,穿上後可以增高五六厘米,而且不會影響正常活動。

如此,總算確認了本案的一個關鍵性環節:侯晉豪一家三口被殺害,應係康守仁所為。鑒於康曆史上的“軍統”天津站特務身份,專案組有理由認為本案具有政治背景,極可能與敵特方麵有關。據此,專案組連夜向市局遞交了書麵報告。

6月17日上午,市局三處副處長武創辰來電,傳達了北平市公安局首任局長譚政文的指示:不論該案屬於哪類性質,都須盡快破案。武副處長還說,考慮到專案組工作的需要,市局決定臨時調撥一輛三輪摩托車供辦案專用。

接下來,專案組需要弄清楚的是康守仁其人的下落。這是一個難題,即便百分之百確定康守仁隱藏在北平市,但北平那麽大,根本沒法兒判斷這廝藏身何處。一幹刑警討論下來,認為可以找一個切入點來解決這個難題。這個切入點就是康守仁是怎麽跟侯晉豪認識的。從康守仁請侯全家吃飯這一點來看,兩人似乎並非剛剛相識,其熟悉程度甚至可以延伸到侯晉豪的妻子朱照蓮、兒子侯繼豪,這可能就是康守仁要把這一家三口全部殺害的一個原因,其目的是為掩蓋某個關係到康守仁安全的漏洞。通常說來,可能是康要侯做一樁什麽事情,侯先是答應考慮,但之後決定拒絕。而這對於原以為沒有問題的康來說,顯然已經構成了威脅,為保守秘密,就采取了滅門手段。因此,如果盯著侯晉豪的人生軌跡排查,就有可能找到侯與康守仁何時結識並開始交往的切入點。有了這個切入點,相信可以順藤摸瓜尋覓到康守仁藏身何處的線頭。

侯晉豪每天的生活比較簡單,無非是單位和家庭兩點一線。既然如此,專案組認為他與康守仁的相識可能肇始於鐵路局。魏相如當即作出決定,全組刑警前往鐵路局車輛段,分頭調查侯晉豪自進入鐵路局工作以來直到被害之前的所有人際交往情況。

這一輪調查,能夠有什麽新的發現嗎?

七、發現蹤跡

一幹刑警在車輛段待了整整兩天,接觸了上百個平時跟侯晉豪有工作關係或者私交的職工,並出示康守仁的照片請他們辨認,可是,大夥兒都說沒有見過這麽一張臉。

這樣到了6月21日中午,刑警在車輛段食堂吃午飯時,大家的臉色都是嚴肅中帶著焦慮。兩個副組長石振庭和楊史坐在一起,一邊進餐一邊低聲交換意見,對下一步應該怎麽走,兩人均感到為難。

這時,車輛段軍代表郭雄安端著兩個饅頭一碗湯過來了。坐在他們這一桌的刑警張景時尋思他可能有事要跟石、楊商量,便起身讓開地方,去另一張桌子用餐了。老郭過來果然有話要說,剛才從辦公室來食堂的路上,一個姓林的工人向其反映,解放前鐵路局車輛段有個叫段大午的稽查官,是反動派當局派下來的。這個段大午有一輛英國“賓利”吉普車,大概是抗戰勝利後以接收名義巧取豪奪來的。這車經常發生故障,段聽說侯晉豪是修車好手,請侯為其修過幾次,經侯晉豪鼓搗下來,調換了一些零部件,那車又變成了一輛好車。段大午從此對侯晉豪非常讚賞,聽說1948年2月過年時還送了些麵粉、豆油和豬肉給侯晉豪。

石振庭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在接管國民黨警察局前,他曾跟隨一大批接管幹部集中在長辛店學習,接觸過一些北平地下黨收集的材料,知道鐵路局的稽查官都是國民黨“國防部保密局”派下來的特務,打著稽查官的招牌,刺探工人中的進步活動,收集中共地下黨的情報。這個姓段的特務跟侯晉豪有過接觸,會不會跟眼下這起滅門大案有關係呢?段大午現在又在哪裏呢?

郭雄安說,當初他參與接管鐵路局時,段大午也在歡迎解放軍代表進駐的那些中高級職員行列之中,還向他們組長遞交了車輛段的接管材料目錄。盡管知道稽查官都是“保密局”特務,但按照上級布置,當時並未采取措施。不料,第二天段大午就逃跑了。幾天後,上級指令讓把各單位逃跑的人員名單上報軍管會公安部,鐵路局上報的名單中就有段大午的名字。之後,沒有再聽說過段的消息。郭雄安作為分管車輛段保衛工作的軍代表,曾按照市軍管會公安部的要求,在車輛段職工中收集過關於段的親友以及社會關係的線索。但段是安徽人,在北平並無親戚,朋友當然是有一些的,都是狐朋狗友,解放後早已作鳥獸散,所以職工們也說不出什麽來。

下午,結束調查的刑警們返回專案組駐地,立刻開會分析案情。大夥兒對郭雄安所說的關於侯晉豪跟段大午打過交道的情況進行重點討論,認為到這當兒,不如盯著段大午這條線索試著查摸。想法似乎是對頭的,可是從哪個方向著手去調查呢?一番討論後,有人提出,解放前“保密局”向北平鐵路局這種必須進行重點控製的單位派下的特務應該不止段大午一個,肯定還有其他特務,是否可以考慮找找其他頂著“稽查官”之類頭銜的特務分子試試,沒準兒有人知道段大午的下落。

散會後,石振庭、楊史向沒有參加車輛段調查的副局長魏相如匯報情況,也說了打算通過段大午以前的同僚查摸線索的想法,魏相如表示讚同。於是,專案組刑警再次出動,四處尋找那些奉“保密局”派遣打入舊北平鐵路局執行使命的特務分子。兩天後,刑警裴豐夫、蔣友先終於從一個打入舊鐵路局工程部擔任技術督察官的特務分子焦某那裏打聽到段大午的下落。

先說一下焦某的情況。他雖是“保密局”特務,但在解放前夕受身份係中共地下黨員的表弟的影響,決定投誠,並為地下黨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因此,北平解放後他未受到處理,隻是給換了個地方,讓他去市軍管會下設的工業部從事技術工作。現在,專案組刑警輾轉打聽到他的下落後前往調查,一問,焦某不但跟段大午熟識,還有一點兒私誼。

他告訴刑警,段大午在北平解放後沒幾天就逃往天津了,通過親戚的介紹,改名換姓進了一所私立中學教書。前幾天,段大午之妻柳芝蘭帶著十二歲的兒子從天津來北平找他,說段大午酒後跟人吵架,動手把人家打傷,被公安局拘留了。公安局的處理意見是,賠償對方醫藥費、誤工費等相關費用,獲得對方的諒解後,可以考慮從寬處理。但對方開出的金額有點兒高,柳芝蘭一時湊不齊,遂來北平向焦某商借。

焦某這才知道原來段大午去了天津,尋思這事得考慮考慮是否要向公安局舉報,至於湊錢之事那是不能答應的,否則段大午出來後再次滑腳逃離天津的話,他的行為等於資助敵特,一旦穿幫,後果就嚴重了。所以,他隻給了段大午的兒子一點兒鈔票作為見麵禮,就把人家打發走了。本來,焦某準備寫一封匿名舉報信寄往北平市軍管會檢舉此事,但這幾天工作上的事兒太忙,日夜加班,晚上都得留宿辦公室,根本沒精力做這事,就隻能先往旁邊擱一擱了。反正柳芝蘭一時也湊不齊那筆賠償金,段大午不可能離開看守所。

專案組得知這個情況,立刻指派刑警前往天津,通過天津市公安局治安處的幫助,找到了尚關押在看守所、已經改名伍達至的特務分子段大午,隨即對其進行訊問。

段大午交代,抗戰前他就認識康守仁。此人係天津人,當時是“軍統”天津站的小特務,後來去了南方,聽說曾去“軍統”香港站幹過些日子,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還被占領香港的日軍逮捕,關押過兩年。抗戰勝利後“軍統”搞複員,大量裁減特務,康守仁也在被裁減之列。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後台關係,被裁減是免不了的,但想多拿些複員費,為此曾到北平來找過段大午,請段為他托關係。段給他寫了一封信,讓他去找“軍統”負責複員工作的一個朋友。之後就沒有消息了,直到1946年秋,他突然出現在北平車輛段。原來,他受了高人指點,以曾在香港坐過日本人的牢、受了刑罰留下了健康隱患,應當受到照顧為由,給“軍統”高層寫了一封信。此舉發揮了效用,他最後未被裁員,而是被安排到“軍統”北平區(1947年7月“軍統”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後改稱“保密局”北平區)當了一名特務。

自此,段大午與康守仁恢複了交往。那麽,康跟車輛段工人侯晉豪是否認識呢?段大午說這兩人認識,而且就是他介紹的。康守仁當時駕駛一輛從接收物資中撈得的二十年代的福特轎車,該車外表看著還不錯,實際上已經破舊不堪,經常發生故障。聽說車輛段能工巧匠頗多,康守仁就請段大午幫忙給介紹一位頂尖的師傅,把轎車給拾掇一下。段大午自無二話,就介紹了曾替自己修理過吉普的侯晉豪。以康守仁的特務身份,不適宜經常在車輛段露麵,就讓侯晉豪去他那裏修車。據康守仁反饋給段大午的信息,他對侯晉豪很滿意。康是天津老字號少東家出身,一向講究場麵,出手闊綽,據說每次侯晉豪去修車都可獲得若幹禮品以及現鈔。

刑警對段大午老實交代的態度很滿意,往下就要看真章了——那麽,康守仁在北平有些什麽重要的社會關係?他會藏匿在哪裏呢?

這裏有必要說一下段大午的長相。這人從事的雖然是特務職業,但長著一張彌勒佛式的臉,不管見人還是自己獨個兒待著,不管升官發財還是麵對厄運,竟然都保持著一份得體的笑容。而且,任何人見之都不得不承認這種笑容裏沒有藏刀,也沒藏著什麽奸詐,你所讀到的隻有和善和熱情。所以,當刑警向段大午提出這個問題而得到的竟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回答時,他們幾乎就要懷疑人生了。

段大午說了什麽呢?他說:“我想跟你們談一個交易……”

交易條件是,他可以提供刑警需要的情況,但警方應該保證這種行為屬於重大立功表現,可以將功折罪。具體折到什麽程度?他自認為雖是特務,但沒有血債,所以應該體現政策,承諾不再追究他的曆史問題。

刑警簡直哭笑不得,沒辦法,隻好把他先帶到北平去。反正這主兒是上了北平市公安局(軍管會公安部)的追逃名單的,遲早得押解北平處理。

段大午遂被押解北平,隨同被帶往北平的還有其老婆柳芝蘭,但夫妻倆上的是兩節車廂,互相之間沒有見麵。刑警為什麽要把柳也一並帶去?其中自有奧妙。

卻說段大午被押解到北平後,還是這套話。後來他供認,最初刑警在天津訊問他時,他注意到刑警們的神情緊張而迫切,聯想到康守仁的特務身份,尋思這家夥可能奉命潛伏在北平進行地下活動,這會兒大概是作下了使中共方麵非常頭疼的案子,因此警察才急火火趕到天津來尋找這廝的下落。他便想趁機跟警方談筆交易,以便讓自己獲得從寬處置。後來警方幹脆將其帶往北平,他心裏不但沒緊張,反而暗暗得意,認為自己的猜測沒錯,談交易有希望。

哪知,專案組找他談過一次後,就再也不理睬他了,將其晾在看守所的監房裏。段大午以為這是公安人員想訛他服軟,於是自己要求提審。可是,等了兩天沒見動靜,第三天卻驚訝地看見康守仁戴著手銬腳鐐步履蹣跚地從走廊裏經過,被關進了一間特地為他準備的單人監房。

專案組是怎麽找到康守仁的呢?這是石振庭的主意。當初赴天津調查的刑警打電話向北平方麵匯報了段大午提出的要求,接聽電話的常務副組長石振庭在問明一應情況後,認為段大午如果真的堅持反動立場,不肯交代康守仁的下落或者線索的話,那就隻好另外設法了,絕對不可能同意段犯的條件跟他談什麽交易。繼而他就想到了段大午的老婆柳芝蘭,尋思既然段、康兩人稱兄道弟走得很近,那柳芝蘭也是有可能知道些康守仁的情況的,便決定把柳芝蘭一並帶回北平。

柳芝蘭並未涉案,不能關押,專案組將其安置在內五分局附近的“群英旅館”裏,派兩個新入警的女警察陪伴。在天津上車時,柳芝蘭與丈夫不是同一車廂,不知道其夫也被帶到北平來了,對於自己被帶到北平更是感到不解。專案組副組長楊史、老刑警衣端正負責向其了解相關情況。她沒有其夫段大午那樣的“交易”意識,有問必答,刑警幾乎沒費什麽勁兒就從其嘴裏套出了想要了解的情況——

北平解放前一年多的時間裏,康守仁確實跟段大午接觸得比較多,康經常去段家,有時還帶了相好一起登門,讓相好幫柳芝蘭打下手烹飪菜肴供他們下酒。兩個女人待在一起總有話要嘮的,柳芝蘭因而了解康的那個相好張關春的一些基本情況:張關春是個三十歲的寡婦,住在複興門城隍廟後麵的小巷內,無業,靠亡夫留下的積蓄過日子,跟康守仁交好是因為其做生意的兄長被北平這邊的“保密局”特務疑為“共黨交通”而被捕,具體承辦人正是康守仁。為營救兄長,張關春除了行賄,還搭上了自己的身體。

專案組立刻對張關春進行外圍調查,初步判定這個青年寡婦本身並無政曆問題,亦無複雜的社會關係。那個被“保密局”疑為“共黨交通”的哥哥張關鑫是個跑單幫的小商人,並非中共地下交通員,但確實為地下黨做過一些工作。北平解放後他不再跑單幫,被安排到政府商業部門當了一名采購員。

刑警決定跟張關春直接接觸,將張傳喚到派出所,當麵詢問她與康守仁的交往情況。張的說法跟她在解放前告訴柳芝蘭的相同,此外,她還告訴刑警,康守仁跟她最後一次見麵是在1948年12月上旬,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麵。她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想來想去,估計康很有可能是另有新歡了。刑警對於康“另有新歡”之說法事先是有估料的,像康這種富家少爺出身的主兒,尋花問柳乃是常事,喜新厭舊也不足為奇。

繼續向張關春了解康守仁另外還跟其他什麽女性有交往,張關春起初說她不清楚這方麵的情況,在刑警的耐心啟發下,終於想起一件事。康守仁有一次喝醉了酒,嘴裏反複念叨著一個名字,聽上去像是女子的乳名——“小嬋”。張關春就產生了懷疑,趁著康守仁腦袋不大清醒,順著他的話往下問,得知那個“小嬋”乃是北平有名的八大胡同裏某家妓院的姑娘,康守仁確實與其有染,兩人還互稱兄妹。由於“小嬋”的特殊身份,張關春並未將其作為情敵看待。至於康與“小嬋”的來往,她認為這是嫖客和妓女的買賣關係,這在舊社會雖不能說是司空見慣,但也並不算是一樁稀罕事兒。再說張關春與康守仁並不是夫妻,隻能算是交往比較密切的姘頭,她也無權提出要求讓康與對方中斷來往。想開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對於專案組來說,這當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眾刑警全體出動,前往八大胡同查摸這個名叫“小嬋”的妓女。

八、大案告破

舊時北平的八大胡同曾是煙花柳巷的代名詞,其位置在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鐵樹斜街以南,由西往東依次為百順胡同、胭脂胡同、韓家潭、陝西巷、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現棕樹斜街)、朱家胡同、李紗帽胡同(現小力胡同)。其實,老北京所說的八大胡同並不專指這八條街巷,而是泛指前門外大柵欄一帶,因為在這八條街巷之外的胡同裏,還分布著近百家大小妓院。

這麽多的妓院要一個一個調查,專案組的工作量可想而知。好在北平解放伊始,政府就已著手取締妓院的各種準備工作。1949年3月,北平市政府下發了對北平市的妓院進行管製的若幹暫行條例;5月,北平市長葉劍英召集政府相關部門的領導開會研究具體實施問題。這次會上,葉劍英當場下達指示,要求民政部門先把妓院情況調查清楚,然後再決定如何處理。

專案組於6月下旬調查“小嬋”的線索時,北平市民政局已經完成了對全市妓女的登記。刑警先去民政局查閱了妓女名單,發現名叫“小嬋”或者名字中有“嬋”字的妓女一共有七名,分布於七家不同的妓院。刑警分頭前往調查,終於在李紗帽胡同的“春豔院”查到了張關春所說的那個“小嬋”的下落。

小嬋名叫錢詠秋,二十七歲,天津人氏,十六歲來北平謀生,兩年後進“春豔院”做了“姑娘”。1948年12月上旬解放軍兵臨城下前夕,小嬋突然向“春豔院”老鴇提出贖身。老鴇自然不肯,因為小嬋是妓院的台柱子。但當初的契約上寫明了“贖身與否由己”,就是說如果小嬋提出贖身,老鴇是不能拒絕的。如此,隻好在贖身金額上做文章了,老鴇開出了一千五百銀洋的高價,想讓小嬋知難而退。小嬋一聽果然瞠目結舌,一聲不響退下去了。

可是,第二天老鴇就主動改口了,把價錢降到了兩百大洋。這使其他妓女都感到奇怪,讓她們更不解的是,一夜之間老鴇的臉頰也像發麵一樣腫脹起來了。當然,誰也不敢開口詢問緣故,隻是背後議論可能是晚上睡覺被鬼摸過臉了。隻有小嬋心裏大致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不過,她沒有參與議論,自顧收拾好行李,由“大茶壺”相幫提著到門廳裏等候別人來接她。一會兒,一輛轎車駛來,在妓院門前停下,車上下來一個麵目猙獰的漢子,把裝著贖身金的洋布口袋放在桌上。老鴇遞上小嬋當初的賣身契約,那漢子稍一瀏覽,劃了根火柴當場燒成灰燼,然後向小嬋做了個手勢:“錢小姐,請上車吧。”說著,就相幫提起行李出門登車而去。

他在藥店遇到小嬋了,渾身珠光寶氣,但人看上去非常憔悴

這些情況,概由“春豔院”老鴇向刑警陳述,她也說了之所以把贖身金從一千五百銀洋降到兩百的原因——

就在小嬋提出贖身的那天晚上,妓院“大茶壺”受嫖客差遣去外麵買夜宵時與人發生糾紛,讓路人來報信說“大茶壺”打傷了人,讓妓院方麵送賠償金去。開妓院的都有背景,老鴇更是一個比一個囂張,當下就惱了,哪個不長眼的家夥竟敢跟我們這兒的“大茶壺”動手動腳?腦袋一熱,立馬出門想去現場“討個公道”。結果,老鴇被綁架,用車載到一處不知位於哪個旮旯的所在。到了那裏,她還想抬出後台背景,但對方根本沒興趣聽,二話不說就是一頓耳光,打完後告訴她:“啥都別說,把小嬋姑娘放行就是,贖身金最多二百,多一分要你命!”

接下來的事更讓老鴇目瞪口呆,對方交代完,竟然開著車把她拉到了國民黨北平市警察局,車子進門停都沒停,直接開進院子後才把老鴇放下來,讓她自己回妓院。老鴇總算明白了,這夥人之所以這麽橫,後台肯定比自己的硬。那就沒什麽可說的了,隻有乖乖服從的份兒。

事後,老鴇也分析過,推測為小嬋贖身的應是經常來“春豔院”找小嬋過夜的那四個嫖客之一。那四個嫖客分別是:老爸曾做過熱河省警察廳督察長的郭少爺、北平富豪兼北洋退仕官僚湯伯和的侄子湯少爺、北平現任國民黨市黨部副處長秦奉節和那個姓康的操天津口音的商人。老鴇估計,很有可能是秦奉節為小嬋贖的身,據說秦在“中統”兼著職務,要動用特務做點兒什麽事兒易如反掌。

北平被圍期間,大約在1949年元旦前後,“春豔院”的一個雜役老孫奉老鴇之命去皇城根北街“思源堂國藥號”,請坐診中醫史先生續方贖藥。回來後,老孫告訴老鴇說他在藥店遇到小嬋了,渾身珠光寶氣,但人看上去非常憔悴,從轎車上下來,冷風一吹,咳嗽不止。老鴇問開車的是誰,誰陪她來的,是不是那個姓秦的?老孫說開車的司機是個中年男子,車裏就小嬋一個乘客,是司機把她攙扶下車送進店堂的。

了解了上述情況,刑警隨即去了“思源堂”。那位專門在該店坐堂問診的老郎中史先生仍在那裏看病,問下來,得知被稱為“錢小姐”的小嬋每次去看病都是由那個中年男子開車接送的。郎中不知兩人的關係,但從司機的氣質判斷,似乎也就不過是個專事開車的,跟小嬋的關係像是主仆。錢小姐最後一次看病是2月中旬元宵節後,當時脈息已經非常微弱,屬於病危狀態。刑警問是什麽毛病,史先生說是癆病。刑警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尋思這毛病不好治,弄不好小嬋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時看中醫的規矩,郎中不設病曆記錄,病家的住址如果自己不說,郎中肯定不會詢問。因此,刑警向史先生打聽小嬋的住址,自然沒有結果。但刑警沒有就此放棄,而是向中藥店的藥工、藝徒逐個詢問,竟然給問著了。那個十六歲的學徒因為是新來的,被老板安排在藥店門口迎賓。可能是難得有人坐著小轎車來看病,這少年竟然記住了轎車牌照號碼的後三位數,此刻給刑警一說,刑警自是大喜過望。循著號碼往下一查,終於查知這輛轎車是“北平大鴻運商行”的。

“北平大鴻運商行”曾是國民黨“保密局”設在北平的一個特務窩點,北平解放時已經關閉,人員作鳥獸散,那輛轎車也不知下落。不過,經向鄰居詢問,打聽到了那個司機杜高亭的下落。北平解放後,他已成為運輸公司的司機。找上門去了解下來,得知杜係商行雇員,但跟“保密局”沒有關係,對此公安局已有審查結論。向他打聽小嬋的下落,說是在2月下旬病死了,派出所有注銷戶口的記錄。

刑警趕到派出所,一查戶籍檔案就發現有問題:小嬋已由錢詠秋改名為金桂花,竟是1945年11月嫁給一個叫“管聖民”的商人的,當時即已入住戶籍檔案載明的那個地址——蘇州胡同19號。“金桂花”的死亡時間是1949年2月26日,死亡原因是“病故”。

刑警向派出所戶籍警了解管聖民的年齡相貌,戶籍警說了說,幾個刑警就坐不住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主兒不正是康守仁嗎?

當晚,化名管聖民的康守仁落網,警方在其住所搜出武器、密電碼本、毒藥、黃金、美鈔等特務活動器材和經費。

專案組三位領導魏相如、石振庭、楊史共同對康守仁進行訊問,訊問從6月24日晚上十點多一直持續到25日清晨五點,終於弄清了滅門案的前因後果——

北平解放前夕,康守仁被“保密局”指定為潛伏人員。之前,他是“保密局”北平區下轄的代號為“077”的一個七人情報組組長,上峰命令該情報組原封不動全部就地潛伏,仍由康守仁負責。

康守仁是抗戰前加入“軍統”的,算是老資曆,但自始至終是個小特務,軍銜最高不過少校。和他同一批加入“軍統”的那些人大多獲得晉升,有的甚至已是少將,隻有他仍然在一線幹著辛苦又危險的活兒。康守仁自然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接到潛伏命令後,他本想抗命玩消失,逃回老家天津再作打算。可是,當時北平已經被解放軍包圍,他根本沒法兒出城。上級也察覺到了他的消極態度,立刻給予警告:如若抗命,立即執行紀律製裁!

無奈之下,康守仁隻好表示服從。根據“保密局”專家製訂的計劃,他給之前已經保持了一段時間關係的妓女小嬋贖身,通過警察局偽造檔案,以已經結婚數年的夫妻名義入住蘇州胡同的一處住宅,以對付解放後中共公安的檢查。不料,小嬋和他同居後,發現已經患上了肺結核,隻好向上級申領經費治療。為防止留下痕跡,就讓“保密局”的據點“北平大鴻運商行”的司機接送小嬋前往“思源堂”看病。但中醫對付不了結核病,小嬋於2月下旬終於走完了人生之路。此時,商行也已停止營業,幾個不是“保密局”特務身份的員工拿了遣散費各自散去。

之後,康守仁就開始指揮“077”小組開展活動了,收集了不少政治、軍事、經濟、民政、社情等方麵的情報。

5月23日,康守仁接到密函通知,讓他去前門與上峰碰頭。上峰是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中年男子,外表斯文,貌似大學教授,向他交代了一項重要使命——

中共已經在北平完全站穩了腳跟,不久將會在北平建立自己的政府,如此,北平將成為中共的政治中心。黨國高層要求加強對北平的地下滲透工作,重點是加強對軍事、保衛、情報等部門的滲透力度,要盡一切可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和條件派員打入上述重點部門,並在上述部門秘密發展人員。根據可靠情報,中共將大幅度擴展北平市的公安保衛機構,北平市公安局將招收大批新警員和汽車修理、電工等非警籍雇員。上峰指示,“077”小組應緊緊抓住這個機會。

為什麽這個任務會跟“077”小組聯係起來呢?根據“保密局”方麵掌握的情況,該組組長康守仁有個叫侯晉豪的朋友,現供職於鐵路局車輛段,是個技術很好的汽車修理工。擁有這一手技術的工匠正是目前中共方麵最缺乏的人才,如被招聘,必定受到重用,這於今後獲取情報以及進行其他破壞活動非常有幫助。而對於“077”小組來說,今後就可以設法通過侯晉豪刺探情報,隻要他提供過一次情報,就捏住了他的把柄,接著將其發展為小組成員應該沒有問題。

上峰還告訴康守仁:“根據我所掌握的信息,侯晉豪的家庭出身、本人成分都沒問題,正是中共最看重的無產階級分子,以前沒有參加過任何幫會或者黨派,亦無劣跡。他如果報名應聘公安局的話,應該沒有問題。進去以後,憑他那手技術,再表現得積極一點兒,很快就可以獲得中共方麵的信任了。”

康守仁知道,上峰交代的使命是必須執行的,更別說像這樣詳盡交代了具體對象的。而且,他以前跟侯晉豪打過交道,對侯多少有些了解,也認為這個計劃可行。如果侯晉豪真的能夠打入公安局,“077”小組收集情報可就方便多了。但是,有件事是要提前跟上峰說清楚的——如果侯晉豪報了名,卻未被人家選中,那可不是本小組的責任,不能給予“工作不力”的考評。上峰說這個當然,你盡可放心,隻要他肯報名應聘,一定會被錄用。

接受使命後,康守仁便著手落實。這當兒,他作出了一個臨到被處決前依然後悔不已的決定:他在外麵找了一處電話機,往鐵路局車輛段和侯晉豪通了一個電話,說想跟對方見個麵,約定三天後的傍晚在車輛段附近的“逸雲館”吃晚飯。

當時小嬋已經病亡,大少爺出身的康守仁是個身邊少不了女人的主兒,那幾天剛搭上一個女教師,正處於需要加強攻勢的階段。對方大概是患有“公主病”,暗示康守仁大事小事都必須順著她的意思,否則後果很嚴重。善於拈花惹草的康守仁深諳此道,從容應付倒也輕車熟路。偏偏這天下午忽然接到女方的電話,說要請康守仁去看戲。這是兩人相識以來對方第一次這麽主動,康守仁哪肯放過?但已經跟侯晉豪約好了傍晚一起吃飯,這該怎麽辦?

康守仁的第一個念頭是往車輛段打電話通知侯晉豪改期,可電話打過去,得知侯晉豪那天下午調休,據說是去理發、泡澡了。估計他是把這次見麵當作一樁大事了。事後回想起來,康守仁當時也是情迷心竅昏了頭。既然沒法兒通知侯晉豪,那就派個人過去候在飯館門口,屆時把侯晉豪攔下跟他說一聲就是了。康守仁倒是派人了,派的是他的助手王有才,下達的命令卻是讓他代替自己和侯晉豪吃飯,把事情跟對方談一談。

王有才是1945年初夏讀大學二年級時加入“軍統”的,這人腦子很靈活,目光卻短淺,打自幼稚園起就喜歡打小報告。小報告打到大學,終於修成了正果,被“軍統”看中發展為特務。原本準備在次年寒假送往陪都重慶“軍統”本部接受短期特工技能訓練,不料8月份日本投降了,訓練也就泡了湯。不過,監視大學內師生的思想動態這一塊特務工作仍需繼續,他也就一直幹下去了。

大學畢業後,他憑著家裏的關係進了一家私營銀行,業餘時間繼續從事情報收集工作,歸康守仁領導。北平解放前夕,他被指定潛伏,擔任“077”組長的助手。接著,他供職的私營銀行關門,他失業了,還患了肝病。康守仁讓他暫時先不要找工作,專門聽康的吩咐處理些小組的日常事務,相當於副官。王有才有大學畢業生的招牌,平素顯得比較精明,再說一直跟著康守仁幹,康將其視為心腹,小組內的事兒大多會跟他商量,聽取他的意見。因此,康守仁準備把侯晉豪發展為特務的意圖王有才是知曉的。

當晚,王有才去了“逸雲館”,代替康守仁跟侯晉豪見麵。侯晉豪聽了王的解釋,倒也並未因康守仁的失約而不快,反倒認為康守仁做事認真踏實——人家可以失約不來的,也可以通知飯館方麵代為說明一下。可是,康守仁說好請客吃飯,自己沒空兒,就讓朋友代替出席,這人夠朋友啊!

席間,王有才跟侯晉豪頻頻碰杯,大快朵頤。兩人都嗜酒,心裏也沒打算設防線,喝著聊著,不知不覺拉近了距離,互相之間稱兄道弟口無遮攔。這時,王有才才談起了此行本意,傳達了康守仁的“建議”,即讓侯晉豪應聘公安局修車工的活兒。當時警方招聘此類非執法專業的技術人員,雖然招進來後身份並非國家幹部而是工人,但報酬不受供給製的限製,薪餉通常都高於社會上的同類工種,而且可以享受與幹部同樣的福利待遇。侯晉豪一聽倒是頗有興趣,答應去報名。

按說王有才已經把話轉達到了,就此打住,把酒喝完各自散去就行了。可這位仁兄偏偏還要發揮,給侯晉豪描繪前景時,為更有吸引力,竟然隱隱透露了將侯晉豪發展為特務小組成員的意思。當然,他沒有說什麽“保密局”、“077”,隻是說以後侯兄可以跟我們一起幹,每月有津貼可領,多一份收入總是好的,諸如此類。

王有才當晚喝得有點兒高,按照規定,回去後不能立刻躺下休息,得等康組長陪女教師看完戲吃過夜宵回來,向康匯報過任務執行情況才算完成使命。他坐在客廳沙發上等著等著就打盹兒了,直到康守仁午夜過後回來才被喚醒,一五一十說了說。此時康組長已經哈欠連天,揮揮手就各自安歇了。

次日上午,康守仁一覺醒來,回想起昨晚王有才的那番匯報,隱約記得好像表露過“以後侯兄可以跟我們一起幹”之類的意思,頓時一個激靈。他媽的!這不是泄密嗎?得到王有才的確認後,氣急敗壞地將其大罵了一通。但光罵不管事,還得想方設法彌補漏洞。兩人商議半晌,最後決定由康守仁出麵再請侯晉豪吃飯,幹脆全家一起請,一是表示友好,二是試探侯晉豪昨晚是否喝醉了,有沒有留意王的暗示,或者根本忘得一幹二淨了。為防萬一,王有才先離開這邊的住處暫避風頭,以免侯晉豪向警方舉報,如果公安局的人找上門,康守仁還能有一番搪塞,比如佯稱對王的所有言行一概不知。當然他也明白,此舉實屬萬不得已,警方也不一定因此就放過了他,但警方找不到王有才,侯晉豪的證詞就是孤證,隻要自己咬緊牙關,警方就拿他沒辦法——這就是他的如意算盤。

當天,康守仁即往車輛段打電話,請侯晉豪全家當晚前往什刹海的“祥福飯店”吃飯。侯晉豪答應得很爽快,語氣聽上去和平時沒什麽不同。

當晚,康守仁跟侯晉豪一家三口見麵時是做了最壞打算的——被恭候已久的警察帶走。好在並未出現這樣的情況,這讓他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沒鬆多久,他的心又提起來了。原指望侯晉豪沒留意或者幹脆忘記了昨晚王有才的暗示,哪知,侯晉豪趁妻子帶兒子去上廁所的空當兒,壓低了嗓子問:“康先生,昨天那位王先生說的津貼費什麽的是啥意思啊?”

康守仁知道已經驚動了對方,心裏把王有才這廝全家連祖宗一並問候了一番。麵對侯晉豪的詢問,他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擔心畫蛇添足,隻好端起酒杯勸酒敷衍。好在侯晉豪沒有深究,隻是說他跟老婆商量過了,願意去公安局當修車工,但不知道人家是否會錄用自己。為安撫對方,康守仁便說他在公安局有熟人,不是留用警察,而是中共接管幹部,可以幫忙推薦,錄用應該沒問題。

這時,朱照蓮帶著兒子返回了,康守仁便把話題岔開。正好跑堂送上一道甜點,侯繼豪歡叫著要吃,一家三口品嚐的當兒,康守仁便開始籌劃著這事該如何收場了。之前他考慮過,如果對方產生了懷疑,為“077”小組的安全計,那就隻有滅口。現在已經證實,侯晉豪確實產生了懷疑,也許還沒檢舉,但很有可能把此事透露給其妻朱照蓮,如此,要殺就隻有把這一家一鍋端了。

結束晚餐後分手時,康守仁關照侯晉豪這幾天先不急著跟人透露報名應聘之事,反正市公安局還沒登報公布招聘啟事。等他跟公安局的那位幹部聯係好,估計招聘啟事也刊登出來了,到時候會通知他去報名的。

當晚,康守仁即以緊急聯係方式送出一份報告,向上峰請示是否需要采取措施。密信是寄往北平市一個聯絡點的,當晚寄出,次日下午即可送達。快的話,會在次日傍晚以後接到上峰的緊急指令。康守仁決定次日整天守在住處,坐等上峰指令。

5月26日傍晚六點多,康守仁果然收到了附近一家清真館子送來的一份現烤羊肉,裏麵夾帶了上峰的密令,命“077”小組即刻實施對侯家的滅門行動。

行動方案康守仁早就考慮定當,已經布置手下特務豐定軍前往侯家所在地踩點,窺察侯妻朱照蓮做小買賣的情況。第二天傍晚,豐定軍前來匯報,康守仁遂決定通過下毒的方式送侯家三口上路。出於保密方麵的考慮,康守仁不想讓手下特務下手,而是另外收買殺手,被收買的對象就是屠富祿。

早在北平解放前康守仁接受潛伏指令時,他就把平時收集到的一些估計今後從事地下活動用得著的對象的姓名、地址牢記於心,屠富祿即是其中之一。這活兒隻有自己出麵去拜訪屠富祿才有效,康守仁便親自出馬。

次日,康守仁與屠富祿見麵,用事先編好的那番謊言跟對方一說,屠富祿立刻表示願意效勞。5月30日,被蒙在鼓裏的屠富祿順利作案。沒想到節外生枝,朱照蓮母子因朱父摔斷了骨頭趕去照料,沒吃下了毒的燒餅和鹵肉,從而暫時逃過一劫。密切注意動向的康守仁隻好補刀,而且必須盡快,否則一旦朱照蓮醒悟過來,那就是滅頂之災了。他立刻下令由特務豐定軍、薑克家解決朱照蓮母子。5月31日晚,豐、薑殺害了朱照蓮母子,其作案過程與專案組刑警推斷的完全一致。

康守仁供出了“077”小組其餘六名特務的姓名、住址等,但不知其上峰陸某(估計是化名)的具體情況,他與陸的聯係方式與遞送情報的方式是一致的:向內一區燕都公寓郵寄用密寫藥水寫的密碼信函,該公寓收信後放在門廳的集體信報櫥內由人自取。

專案組隨即組織警力,速將王有才、豐定軍、薑克家、李鼎、黃道沙、金玉堂六人悉數捉拿歸案。但對燕都公寓的蹲守卻未有收獲,該公寓是商住兩用樓,除部分住戶外,還有多家公司,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員很雜。可能是負責取件的那個特務交通員察覺了蹲守跡象,盡管警方動用了大量警力,蹲守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但並未取得進展,最後隻好作罷。

1949年12月16日,北京市軍管會對該案作出判決,由於除屠富祿以外的康守仁等七名案犯均係解放前就已從事反革命活動的國民黨特務,故連同其曆史罪行一並懲處,全案八名案犯都被從重判刑:康守仁、豐定軍、薑克家、屠富祿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王有才、李鼎、黃道沙、金玉堂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至無期徒刑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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