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108:追緝“六指魔”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5年第10期
文:東方明
一、“六指魔”其人
1950年3月18日上午,兩個外形剽悍的漢子——中共太原市委社會部(對外是太原市公安局政保處,一套班子兩塊牌子)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風塵仆仆地從山西省會太原市趕到成都(當時是川西行署駐地)。他們是來執行一樁特殊使命的。
這樁使命,說簡單也簡單——追緝一名逃犯。情報表明,該犯目前以牲口販子的身份隔三差五,時不時地出現在成都的牛馬市場,隻要前往候得這廝現身,即可將其逮捕,然後押解回太原。不過,說複雜也複雜——也有可能運氣不佳,該犯已經改行幹起了其他營生,那就得重新查摸;或者,雖未改行,卻察覺到警方已經盯上自己,來一個提前滑腳,讓偵查員撲一個空;另外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逃犯既沒改行,也沒察覺到警方盯上了自己,但是在警方抓捕時,卻公然拒捕,而且還成功脫身。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這個逃犯具備這份能力。逃犯名叫查景道,這年四十掛零,可行凶作惡的曆史已有三十多年。八歲的時候他手上就有人命,至於混黑道的時間那就更早了。後來這廝被捕接受訊問時,警察問他何時開始在黑道上混的,他回答說:“我出生在土匪窩裏,你說我算是什麽時候開始走黑道的?”
查景道的父母都是黑茶山的慣匪。他出生後就在土匪窩裏生活,耳濡目染,兩三歲就能說道上的切口,四五歲敢操刀宰殺豬羊,八歲生日時,匪首老爸贈其一支勃朗寧作為生日禮物,次日他就用這支手槍打死了一個小土匪。不久,他被送往五台山,投拜在其父的結拜老兄、聞名江湖的巨匪“一掌倒”杜伯興門下習練武術。杜伯興當年殺人如麻,作惡多端,後來忽一日宣布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名“思善”,這時已經是個五十出頭的老者了。查景道跟著思善和尚學了九年武術,下山時不但精通多般武藝,而且練就了一手暗器本領。
回到黑茶山匪窩後,他憑著發射暗器的悟性,很快就成了一名指哪兒打哪兒的神槍手。然後,查景道就盤算自立門戶了。他自立門戶的做法也跟尋常土匪不同。尋常土匪自立門戶,要麽拉一幫人另立山頭,要麽幹脆火並,他卻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就把父母開槍打死了。那借口簡單得簡直不能算是借口——他在午睡時被父母因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的爭吵驚醒,於是就行凶了。
不過,查景道並未能接掌門戶。這個上百人的匪幫中,大部分土匪都跟他的父母有特殊關係,或是結拜弟兄,或是徒子徒孫,也有同鄉親友。這種情況查景道事先也考慮過,知道自己弑父誅母後會有一部分人離開,但他沒有料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是所有成員全部選擇離開。幸虧這些人各有各的打算,才未抱成一團跟他算一算大逆不道之賬。就這樣,這股頗有些規模的匪幫自行解體了,倒是讓官府鬆了一口氣。
那麽,查景道自此何以謀生呢?他仗著自己武藝高強、槍法精湛,以及那份弑父誅母的凶殘狠毒,做起了黑道單幹戶,在山西、陝西、河南、河北四省流竄作案,舉凡殺人劫財、強奸婦女、縱火下毒之類的暴力型犯罪,一年少說也得幹上二十來宗。這等殘暴行徑,連黑道上的同行都暗自心驚,自歎弗如,便給查景道起了個諢號叫作“六指魔”(這個諢號並非因為他長了六指,而是另有原因,這個原因下文還會說到——這個極易讓人產生誤解的諢號給後來的偵查工作帶來了不少麻煩)。
1937年抗戰爆發,查景道發現像以往那樣作案的可能性正在減少。因為戰亂,有錢人家大多藏匿財物,結伴逃生,而他自認為屬於成名大盜,不可能幹那些攔路打劫之類的小毛賊勾當,於是就考慮改行。不久,他成功轉型為一名職業殺手。1938年到1949年這十一年裏,查景道受雇於多方,作下了數十起行刺暗殺案件,喪生於其手的對象不僅是因為私人恩怨,也有國共、日偽等各種勢力的成員。查景道的最後一單生意,是暗殺十名國民黨特務,而這些特務本身就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他之所以幹這樁活兒,並非是眼看要解放了,想立一份大功,以便日後被新政權追究時可以因此抵消一部分罪惡,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信奉的是誰給錢就給誰賣命,而雇傭他幹這樁活兒的,正是那十名被殺特務的主管機構——國民黨山西省特種警憲指揮處特憲隊。
1949年4月24日清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的一千三百門大炮向太原城同時開火,二十五萬官兵分十二路攻上城頭,付出傷亡四萬五千餘人的代價,殲滅閻錫山部十三萬餘人,解放了太原。這場持續了六個多月的殘酷戰役,成為國共內戰期間曆時最長、參戰人員最多、戰鬥最激烈、傷亡最慘重的城市攻堅戰。4月26日,新創辦的《山西日報》上刊登了中共太原市委的通告:“閻匪的罪惡統治永遠結束了,太原將永為人民所有。中共亦將永遠脫出了秘密狀態,凡中共地下黨員及一切地下的革命工作人員,自即日起,請速到新民中正街3排20號中共太原市委地下工作委員會報到處報到,以便分配參加新的建設工作。”
據史籍記載,戰前與戰時,我各根據地派遣進入太原城從事秘密工作的地下黨員大約有兩千一百餘人,可是,到太原解放後十多天的5月上旬,看到上述通告前往指定地點報到的僅有三百四十六人。其中一千餘人是隨部隊開拔了,其餘七百餘人則是在太原做地下工作時英勇犧牲了。因此,中共太原市委社會部、太原市公安局隨即著手追查殘殺我地下工作者的凶手。不久,據被捕的國民黨山西省特種警憲指揮處特憲隊副隊長暢濤供述,其所領導的特憲隊在太原解放前夕曾殺害數十名被捕的中共地下工作者,將遺體埋於壩陵橋18號特憲隊隊部的後院。我方隨即對該處進行挖掘,共挖出五十三具屍骸。經辨認,其中有十人竟是特憲隊的行動特工。
這是怎麽回事呢?太原市委社會部進一步調查後方才弄明白——
太原解放前夕,閻錫山倉惶逃離山西,對閻“忠誠不二”的“山西省代主席”梁化之向山西省特種警憲指揮處處長徐端下令,將抓捕的中共地下工作者以及進步分子分批殺害。梁化之擔心其罪行解放後被揭露,故又密令徐端另外安排專人把執行使命的那十名特務劊子手滅口。徐端在物色執行後一道使命的人選時,想到了以前曾有過合作的“六指魔”,便以十兩黃金的價碼雇請“六指魔”一次性幹掉那十名行動特工。
1949年4月22日晚,徐端在特憲隊食堂安排了一桌豐盛的酒席,款待完成屠殺任務的那十名特務。為防這些部屬起疑心,他親自出席。兩個小時後,徐端發出了暗號,守在外麵的勤務兵俞行仁便去前院通知查景道出場。使徐端感到吃驚的是,進來的竟有兩人,之一自然是“六指魔”,另一位卻是即便讓他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的對象——被他金屋藏嬌的太原名妓郭美嬌!不過,徐端畢竟是特務頭子,稍一愣怔,便馬上明白了“六指魔”此舉的用意。“六指魔”擔心解決這十名特務後被他這個處長“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以把郭美嬌擄來當了人質。徐端當下招呼兩人入席,也不向那些即將大禍臨頭的屬下介紹“六指魔”,而是讓郭美嬌給他們敬酒。
十名已經喪失了防範意識的特務一齊起立,與郭美嬌碰杯。槍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六指魔”雙槍齊出,十個目標隻用了八發子彈——由於角度的原因,有兩對兒是被一槍擊倒的。然後,“六指魔”請徐端抱上已經嚇癱了的名妓把他“禮送”出門,一直到五十米開外方才握手道別。當然,兩人不可能後會有期了。四十小時後,太原城破,徐端及“第一行政區督察專員”尹遵黨等四百餘人逃入省府大樓集體自殺,並以汽油焚燒屍體,與大樓一起化為灰燼。
像“六指魔”這樣的巨匪,原本就是新政權懲處的對象。1949年5月中旬,當社會部從俞行仁、郭美嬌口中得知查景道參與“滅口事件”後,為徹底調查原特種警憲指揮處的情況,決定把逮捕查景道作為當務之急,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受命承辦該案。可是,閻、解兩人從5月下旬一直忙碌到9月初,奔波了三個多月,光鞋子就跑穿了兩雙,卻查不到有關“六指魔”的任何線索。太原解放伊始,案子繁多,警力緊張,領導見兩人勞而無果,尋思沒準兒查景道已經逃離山西,甚至有可能偷渡出境了,就決定暫時把這個案子放一放。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了,1950年3月上旬,太原社會部忽然接到山西省公安廳轉來的一封檢舉信,信中說“六指魔”在成都露麵了。
這是一封實名檢舉信,檢舉人名叫王寶貴,三十九歲,係太原“博安堂中藥店”的老板。太原市委社會部收到省廳轉來的那封檢舉信後,決定重新啟動對“六指魔”的調查,還是交給閻盛昌、解家寶兩人承辦。兩人接受使命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博安堂”拜訪王老板。
王寶貴有兩個哥哥,都在成都經營中藥,一個開中藥店,一個是藥材商。王寶貴每年秋末冬初都會去一趟成都,一是三兄弟聚會,二是從二哥的中藥批發行批些中藥。去年因太原剛剛解放,這邊事情多了些,未能成行,直到今年2月才得以赴川。王寶貴每年去成都都要待上半個月甚至二十來天,又喜歡四處亂逛,多年轉下來,對成都各處頗為熟悉。這次,他去了一處以前沒去過的場所——北門牲口市場。經營中藥的老板去牲口市場幹嗎呢?那是因為太原這邊的老朋友、牲口經紀人謝富昀托他到成都後抽空去牲口市場看看行情。王寶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先後三次前往牲口市場,第三次去時,在市場裏遇到了已經成為牲口販子的“六指魔”。
王寶貴和“六指魔”曾有過一麵之緣。那還是二十年前,王寶貴還不到二十歲,在其父執掌的“博安堂”學藝三年剛剛滿師。“博安堂”是太原城裏的一家老字號藥店,傳到王寶貴父親手裏已經是第四代。一日清晨,“博安堂”剛剛開門營業,來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開口求見王老板。王寶貴他爹從內堂出來,問有什麽事兒。小廝卻不吭聲,雙手奉上一封密劄便返身而去。王老板拆開信封,從中取出一紙藥方,隻一看,神色頓變,稍一愣怔,隨即親自按方抓藥,一一稱妥,紮成四角方方的一個包包。然後喚過王寶貴,命他立刻送到南門車郎中府上,途中不得耽擱。
當時的中藥業老字號都與當地有點兒名望的中醫有業務合作,除了請合作中醫隔三差五來店鋪坐堂問診,對患者全免診金,還對該中醫所開的藥方實行打折贖藥。那位車郎中便是“博安堂”的合作中醫,而且是太原中醫外科的名家,人稱“血見愁”。隻不過這一次,“血見愁”也是滿麵愁容。見王寶貴登門,車郎中露出慘淡的笑容,讓王寶貴隨其入內。進到裏麵客廳,王寶貴頓時一個激靈!隻見客廳正中原本隻有車郎中本人才可落座的那張鋪著虎皮的紅木太師椅上,端端地坐著一條大漢,臉色慘白,正閉目養神。大漢麵前,車家大大小小三代十七口統統席地而坐,個個噤聲,甚至車郎中那年方三歲的小孫兒都嚇得一聲不敢出。
那大漢自然就是“六指魔”了。聽見腳步聲,他睜開眼睛,說聲“藥來了”,把手一招,王寶貴便身不由己地趨前把藥遞過去。對方卻不接,隻是問他姓甚名誰,做什麽營生,聽明乃是“博安堂”少東家,就示意他與車家老少坐在一起。那中藥已由車郎中接過,親自去廚房煎熬了。“六指魔”喝下湯藥後感覺並無異樣,這才放王寶貴回去。
事後王老板才聽車郎中說起,那天淩晨,“六指魔”在北門一個相好家被警察局捕探包圍,雙方交火,死了數名警察,但“六指魔”也受了傷,一路奔逃到南門車郎中寓所,脅迫車郎中全家作為人質,讓“血見愁”為其抓藥療傷,這才有了王寶貴到車郎中府上送藥一節。臨走時,“六指魔”留下黃金十兩,言明讓車郎中和王老板二八相分。車、王皆是良民,哪敢收賊贓,但也不敢舉報,隻好在每年同業公會舉辦的義診義賣活動中捐出,以安良心。有過這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曆,王寶貴的腦海裏也就烙下了“六指魔”的那副尊容。
因此,當王寶貴在成都北門牲口市場看見有個男子酷似“六指魔”查景道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太原解放以來,軍管會張貼的每一批重大案犯的通緝令中,都有查景道的名字,卻一直沒聽說這廝落網了。坊間百姓茶餘飯後議及“六指魔”時,有的說肯定已經遠走高飛逃往境外,有的說這家夥多年來結下了不計其數的冤家仇敵,沒準兒是讓人家瞅個機會一聲不吭地悄悄幹掉了,哪知這廝竟然逃到成都做起了牲口販子。
不過,王寶貴還是不太有把握,他尋思哪有這樣的巧事,別是認錯人了吧?想著,就把頭上的那頂黑羊皮羅宋帽住下拉了拉,悄然靠上前去。走到離對方五六米處時,聽見那人正向一個主顧介紹他牽來的三頭牲口的特點。那聲音,雖然時隔二十年,還是那麽熟悉。再走近兩步,從那人身邊經過時迅速掃視一眼——沒錯,正是“六指魔”!
看清對方後,王寶貴竟然止不住地渾身顫抖,隨即轉身往牲口市場深處走去,從另一個出口溜了。出門沒多遠,正好有輛三輪車迎麵過來,向來惜財如命的他不假思索上了車,一路上還不時回頭張望,擔心“六指魔”覺察到其行蹤已被發現,追上來滅口。要知道,這對於“六指魔”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
回到二哥的中藥材批發行,王寶貴沒敢對二哥提起這事,兩天後三兄弟寒夜喝通宵酒時,同樣沒敢對大哥吐露半點兒口風。返回太原後,正好在部隊當營長的大女婿出差路過太原,順路來看望老丈人。王寶貴尋思這女婿是解放軍軍官,應該說得清形勢政策,就在閑談間提到“六指魔”其人。女婿是察哈爾那邊的人,沒聽說過“六指魔”,不過,當他聽嶽丈說到“六指魔”的滔天罪惡時,不禁拍案而起,說這種惡棍如若不鏟除,那還要我們鬧革命幹什麽?王寶貴小心翼翼地向女婿請教,像“六指魔”這樣本領了得的慣匪,人民政府對付得了嗎?這位解放軍營長哈哈大笑,說蔣介石的幾百萬軍隊都被我們殲滅了,還解決不了這樣一個土匪?
王寶貴就向女婿說了在成都牲口市場看見“六指魔”之事。女婿鼓勵嶽丈向政府檢舉,老丈人卻還有些顧慮,說如果政府派人去成都沒抓到“六指魔”,會不會說我謊報案情,反倒把我抓進去坐大牢?女婿說:這個您盡管放心,共產黨辦事,一是一,二是二,決不會像舊政權那樣胡來。
於是,就有了那封檢舉信,也有了太原市委社會部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奉命赴成都追緝“六指魔”之事。
二、抓錯對象
閻盛昌、解家寶兩人受命追緝“六指魔”,但他們從未跟目標見過麵,手頭也沒有“六指魔”的照片。“六指魔”既然幹的是江洋大盜的營生,自然不會輕易留下照片。日軍占據山西期間,規定中國人都須領“良民證”,他使用的假證(他是各方緝拿對象,又是流竄作案分子,沒有戶口,無法領證,隻好弄了個假證)上用的也是一個與其相似者的照片。因此,抗戰勝利後國民黨警察局接收的日偽檔案中的“良民證”底卡上並沒有此人的照片。找曾經見過“六指魔”的人打聽其相貌體態,也是十人說十個樣,百人說百個樣,不知聽誰的是好。這次走訪王寶貴,自然也要問及,但王老板的描述卻讓偵查員有一種越聽越糊塗的感覺。
綜合眾多說法,“六指魔”給偵查員留下的印象是:年齡在四十二三歲上下,身高一米七出頭,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臉形時長時圓(這是因為目擊者看到他時的年代不同,胖瘦也不同),臉上沒有明顯的疤痕或胎記之類。這種毫無特征的目標,每天在大街上都能遇到,把這樣的印象作為尋找“六指魔”的依據,勝算不高。
兩個偵查員來到成都,在北門牲口市場附近的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然後開始打聽“六指魔”的下落。成都地區的牲口交易不如北方那樣興旺,當時全市也就隻有北門這個市場,規模不算大,參加交易的人也沒有太原多。閻盛昌、解家寶兩人化裝成牲口買家,一連逛了三天,終於發現了一個疑似目標。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其身高、體態與傳說中的“六指魔”相符,臉麵偏瘦,兩頰布滿絡腮胡子。當然,光憑這並不能斷定此人就是“六指魔”,偵查員還有一個依據,那就是此人的口音是山西、河北、河南的大雜燴,而“六指魔”以前就經常在這些地區活動。
閻盛昌、解家寶商量下來,沒有馬上動手。因為“六指魔”這廝實在太厲害了。試想,他的武術能練到可以用暗器傷人的程度,那水平該是何等了得,別說十八般兵器,隻怕隨便拿起件家什就超過常人手裏的勃朗寧真家夥了,更何況“六指魔”還有一手極為了得的槍法。兩個偵查員之所以被領導指定為追緝“六指魔”的執行人,身手自然也不可小覷,可麵對眼前這個罕見的追捕對象,閻、解有點兒缺乏信心。而且領導下令盡量捉活的,那難度就更高了。
那麽,為什麽不跟當地公安局聯係請求調人支援呢?新中國成立初,各大城市的公安機關都組建了專門配合外地同行執行追逃使命的抓捕組,成都市公安局也有這樣的職能部門。太原的兩位偵查員並非不想上門尋求幫助,隻是眼下時機未到。閻盛昌、解家寶的想法是,先摸清目標的落腳點,然後再相機行事。
可是,次日兩人到牲口市場轉悠了一陣,卻沒發現“六指魔”的影子。閻盛昌、解家寶頓時緊張起來,莫非已被這廝察覺,讓他滑腳開溜了?兩人等了一會兒,沒見目標露麵,就去向距昨天“六指魔”拴牲口的地方不過十多米的一個賣燒餅的老漢打聽。老漢說倒是有印象,還說那人姓關,聽口音是山西人。偵查員又問那人是幾時開始來市場上交易牲口的,答稱大約是去年九、十月間,因為他喜歡吃燒餅,常來買,有時一買就是十幾個,所以印象比較深。
閻盛昌平時總覺得自己運氣差,外出調查時經常碰到一問三不知的對象,今天卻是例外,前兩個問題都得到了很詳細的回答,於是他又懷著希望問了第三個:“大爺,您知道他住在哪裏嗎?”
老漢沒讓閻盛昌失望:“聽說他住在關帝廟後麵的那條巷子裏,叫什麽巷來著?我想想……哦,好像叫柳條巷。”
兩個偵查員喜出望外,掉頭直奔成都市公安局。成都市公安局有一個專門協助全國各地來成都外調或者追捕人犯的臨時機構,叫協查辦公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姓尚,也是山西人,跟偵查員頗有一份老鄉情緣,而且,竟是聽說過“六指魔”的。尚副主任自是表示願意提供幫助,說為家鄉人民除掉這個大禍害也是他的一份責任,太原同行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出來就是。
閻、解兩位偵查員提了兩點要求:一是立刻指派專人對“六指魔”是否藏匿於柳條巷進行秘密查摸;二是如果證實“六指魔”確實藏匿於該處,那就須在今晚行動,要求成都方麵出動武裝力量支援。
秘密查摸的結果證實,柳條巷確實有那樣一個家夥,借住於該巷79號於姓人家的一處空宅院裏,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與其同居,那女人說一口下江話(當時四川人把湖北、江西、江蘇等長江中下遊省份一律稱為“下江”,這些地區的方言稱為“下江話”),至於是臨時姘居還是原本就是夫妻,那就說不清了。尚副主任隨即喚來協查辦下麵的抓捕組組長範德福,與閻盛昌、解家寶一起研究抓捕方案。
當晚,成都警方出動了十八名警察,連同閻盛昌、解家寶共二十人。整個抓捕過程並非之前想象的那樣驚心動魄,警方讓鄰居叩門後,那個說一口下江話的湖北女子剛取下門栓,外麵的人就一擁而入。屋裏,“六指魔”倚在床上,借著油燈的微光在看一本線裝書,被閻盛昌、解家寶等人撲上去死死壓住,竟把床都壓塌了。
“六指魔”被押解到市局看守所後,隨即進行訊問。問其姓名,答稱“史金國”,河北邯鄲人,回族,今年四十八歲。問到這裏,偵查員就有點兒含糊了。因為抓捕時對方未作任何反抗,也沒搜出武器或金銀等贓物,家裏除了菜刀,甚至連可以稱得上凶器的刀具也沒發現,當時偵查員就隱隱感到可能抓錯人了,繼續訊問下去,果然如此。
這個史金國原在邯鄲那邊經營大車店,去年夏天大車店失火,全家六口人,除他以外無人幸免。這件事對他打擊過大,他覺得再也沒法兒在邯鄲待下去了,就來成都投奔朋友張某。朋友借給他一筆錢鈔,讓他做起了相對來說還算比較熟悉的牲口生意。那個湖北女子是其在成都落腳後認識的一個流浪寡婦,同是天涯淪落人,就住到了一起。
次日,閻盛昌、解家寶和協查辦指派的一個便衣走訪了史金國所說的那個朋友張某,證實史所言不謬。接下來,就是向邯鄲方麵了解情況。閻盛昌、解家寶兩人去郵電局拍發了一份電報,請求由太原市公安局或者社會部出麵,跟邯鄲專區(1952年12月22日改為邯鄲市)公安處聯係,請對方調查史金國其人的曆史情況。
一周後,偵查員收到了邯鄲專區公安處寄到成都市公安局代轉的掛號函件,內有調查材料並附有史金國的照片,最終證明史金國所言屬實,照片也和史金國對上了號。
三、又一封檢舉函
這一個星期,閻盛昌、解家寶並不是在幹等著邯鄲方麵的調查結果。其實,抓捕行動當晚他們就已經知道肯定是抓錯人了,之所以請求邯鄲方麵協查,隻是為了在程序上有個依據。發出電報後,他們立刻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
首先麵臨的問題是,檢舉人中藥店老板王寶貴是否認錯了人?這件事眼下似乎有些麻煩,因為王老板遠在太原,交通不便,辦案經費也緊張,偵查員回太原找王老板了解情況不太現實。再說,即使當麵向王寶貴了解,他也不可能有新的說法。可是,除了王老板提供的這條線索,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六指魔”藏匿在成都。那麽,偵查員繼續留在成都還有無必要?閻、解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想出什麽可行的辦法。
正在這時候,好運氣來了。協查辦的尚副主任派人開了一輛三輪軍用摩托把他們接到市公安局,路上,開摩托的同行告訴他們,協查辦查到了有關“六指魔”的一點兒信息。閻、解兩人真有一種喜從天降的感覺,盡管隻有“一點兒信息”,但總比沒有強,至少可以解決王寶貴的舉報是否屬實的難題。
這條信息的獲得純屬偶然。成都解放伊始,協查辦每天都會收到大量本地及外埠的信件,一部分是兄弟省市公安機關要求協查相關信息的協查函,一部分是來自社會各界的檢舉信。為此,協查辦安排專人閱信,每天寫成簡報,簡報必須經尚副主任簽字後方可歸檔。如果發現簡報中有特別需要引起重視的內容,還須向市局領導報告。尚副主任這幾天比較忙碌,已經有三天沒看簡報了,這天正好有空,便把三份簡報拿過來仔細閱讀,結果發現其中竟有關於太原巨匪“六指魔”在成都露麵的內容。
這是一封匿名信,豎式信封,裏麵的信箋也是用豎式寫的,一手漂亮的行楷,看得出寫信人接受過嚴格的書法訓練。寫信人自稱姓譚,未透露籍貫、身份,但估計他應該是山西人,因為他不但知曉“六指魔”其人,而且對其所犯罪惡了解頗多。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太原方麵早已接到中藥店老板王寶貴的舉報,而且已經派員入川追緝“六指魔”了,所以在信中首先對“六指魔”的累累罪惡作了簡述,之後才說到正題。3月15日中午,他曾在東門“北方菜館”看見“六指魔”在裏麵喝酒,一副座頭上坐著四個人,“六指魔”坐在席首,臉麵朝外,因此被他看個正著。當時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人,駐步仔細觀看,確認此人正是“六指魔”。回家後他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向政府反映這個情況,希望人民政府能夠為老百姓除掉這個惡魔。
尚副主任對太原偵查員說,像“六指魔”這樣的巨匪,走到哪裏都會為害當地。既然他在成都落腳,估計不久就會發生惡性案件。即使你二位不來成都追捕此人,市局領導得知這個情況,也會做出安排,盡快將其抓獲。現在你們來了,那就由你們行動,需要成都公安方麵提供什麽幫助,請盡管開口。
這封檢舉信的出現使閻盛昌、解家寶打消了原先的顧慮。王寶貴和這個寫檢舉信的譚某都在成都市內發現了“六指魔”的蹤跡,那基本可以肯定“六指魔”這廝確實是在成都,至於他為什麽不再去牲口市場了,可能另有原因。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尋找那個寫信的譚某,但光憑手頭這麽一封匿名檢舉信,顯然無法在短時間內達到目的,所以隻好退而求其次——去“北方菜館”打聽八天前曾光顧過這家館子的用餐者的情況,指望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北方菜館”的謝老板是個山東大漢,五十來歲,看人時兩眼目光炯炯,說話聲音洪亮。偵查員向他說明來意,謝老板搖頭說偵查員要調查的那個對象肯定不是飯館的常客,他沒有印象。不過,也不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因為他的館子對每筆生意都要記賬,核對日期後可以讓跑堂的夥計相幫回憶一下,說不定他們記得什麽細節。
賬目顯示,3月15日中午在“北方菜館”底樓大堂四人一起用餐的一共有三桌,其中點菜時讓上酒的隻有一撥食客。謝老板喚來跑堂,問他們對八天前的這麽一筆生意是否有印象。兩個偵查員,甚至包括老板、賬房先生在內,原以為跑堂的夥計每天要接待那麽多食客,又是八天前的事兒了,回憶起來的可能性很小。哪知謝老板話音甫落,三個跑堂竟然異口同聲連說“記得”。為什麽能記得那麽清楚呢?
原來,那天中午有主顧預先向“北方菜館”預訂了三桌壽席,壽星是一位七旬開外的老翁,這在六十多年前已算高壽,舊時尚無“晚婚”之說,人活到這個年歲通常都已四世同堂了。這個大家庭中,十歲以下的小輩清一色都是男丁,有七八個之多。酒席進行到一半時,菜還在上,但這些男孩兒都已吃飽了,便離席在店堂內外吆五喝六地戲耍。跑堂丁老三給“六指魔”那桌上一大海碗豬肉燉粉條時,正好有兩個小孩兒追逐打鬧,其中一個一頭撞到丁老三身上。丁老三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手中盛著菜肴的托盤眼看就要翻倒。眾人見狀,莫不驚叫。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席上一人閃電似的伸手一個“海底撈月”,竟把托盤穩穩地抄在手裏!
丁老三站穩後,朝對方連連作揖道謝。回頭跟另外兩個跑堂一說,三人議論此人必定練過武功,轉而又議論這一桌四個食客的身份職業。因為好奇,就時不時借上菜收碗盤的機會,湊過去聽他們說些什麽。玩“海底撈月”的那位言語很少,隻是喝酒吃菜,另外三人說一口河南話,談論的都是牲口買賣一類的話題。
偵查員向跑堂了解當時那四位主顧所占的座頭,與譚某檢舉信中所說的相符;又問了各人所坐的位置,那個玩“海底撈月”的正是譚某所說的“六指魔”。閻盛昌、解家寶認為,既然王寶貴和“北方菜館”跑堂提供的情況都表明“六指魔”的確是在成都這邊從事牲口交易,那麽,就有必要再次去牲口市場進行調查。
這步棋走得似乎是對頭的,牲口市場至少有九個人都說曾見過那個疑似“六指魔”的主兒在做牲口買賣,至於姓甚名誰,那就不清楚了,他們建議偵查員去問問市場稅務員。
偵查員一聽,頓覺有了希望。稅務員那裏肯定有登記材料,最基本的姓名、住址都應該寫得明明白白,姓名當然不可能是“六指魔”的真名查景道,但住址應該是真的,隻要有了住址,那就好辦了,即便他已經搬走,房東、鄰居也能提供些許情況。
可惜,這隻不過是偵查員一廂情願的念頭。稅務員那裏並沒有如工商部門那樣的正式登記材料,隻有買賣雙方的交易合約。按規定,每做成一筆買賣,上下家就要簽署一份買賣合約,簽署後買方才交稅。合約通常一式三份,買賣雙方和稅務員各執一份。稅務員說,你們要調查的那個對象是去年10月開始在這邊市場做買賣的,至今做成過十來筆交易,都簽了合約交了稅款。說著,他在櫃子裏翻了一陣,找出一遝合約,數了數,一共十二份。
令偵查員失望的是,合約上雖有姓名——宋玉扇,可地址卻是“成都市北門牲口市場”。為什麽不寫賣家的住址呢?稅務員一臉歉意地解釋說,我是今年元旦剛來這裏上班的,前任稅務員就是這樣交代的,你們看,他不也是這樣填的嗎?偵查員哭笑不得,說那是解放前,現在解放了,你也這樣填寫?稅務員很委屈,說從來沒人告訴我應該怎麽填寫呀,那我就隻好照舊了。
閻盛昌、解家寶帶著一臉的失望悻悻離去。回到下榻的旅館,還得繼續商量接下來該怎麽辦。兩人分析,從去年10月開始到現在,將近半年時間,“六指魔”做了十二筆牲口交易,這說明他是打算長期以此為業的。既然如此,為了交易方便,他在北門牲口市場附近應該有一個落腳點。這個落腳點不會是旅館,因為他在自己住宿的同時還要安頓牲口,所以,隻有兩種可能——要麽租房居住,要麽長住大車店。隻要循著這個思路耐心查下去,總會查到線索的。
此後三天,閻盛昌、解家寶走訪了北門牲口市場周邊的大車店和居民區,終於在4月1日獲得了一條線索:和合街的一家大車店住著一個叫諸葛仁的河南人,此人替牲口販子“宋玉扇”代為照管著兩匹馬。偵查員一聽“宋玉扇”三個字,頓時來了勁兒,那不正是“六指魔”在牲口市場使用的化名嗎?於是,諸葛仁就被請到了派出所。
諸葛仁是河南滑縣人氏,1948年秋為躲避抓壯丁來到成都,投奔開大車店的姑夫鬱老板。姑夫讓他在大車店打雜,除了供給食宿,每月還給幾個零花錢。諸葛仁在這兒住了一年,聽說河南解放了,就打點行裝準備返鄉。可是,鬱老板卻不肯放行,因為他發現諸葛仁是一個很好使喚的主兒,有諸葛仁在,他管理大車店能省不少心。鬱老板吩咐妻子(也就是諸葛仁的嫡親姑媽)備了一桌酒菜宴請諸葛仁,席間,他提出要諸葛仁留下,當然,不再當幫工了,而是像正式的店員那樣,每個月有一份薪水。諸葛仁考慮一番後同意留下,但有條件:除了支付一份薪水,還得允許他在大車店為客戶有償寄養牲口,全部收入歸他。
諸葛仁很聰明,他在大車店打了一年工,發現了一條賺外快的途徑。有些牲口販子出於經濟方麵的考慮,不願意住大車店,寧願在牲口市場附近租借民房作為落腳點。可問題也隨之而來,並不是所有出租的民房都有院子或者屋前房後有空地,即使找到這樣的房子,房主也會以房客寄養牲口為由借機漲房租。諸葛仁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觀了一年,琢磨出一個解決方案:允許牲口販子有償將牲口寄養於大車店,由大車店夥計代為照料,牲口販子隻需支付正常的飼料費(或者留下飼料)和少量的寄養費即可。這樣一來,牲口販子就可在附近租住尋常的民房,這樣的民房既容易租得,房租也不貴;而大車店方麵也會有一定的盈利,雙方都有好處。鬱老板為了把諸葛仁留下來,答應了他的條件。
“宋玉扇”就是在大車店寄養牲口的販子中的一位。諸葛仁告訴偵查員,“宋玉扇”是去年10月下旬自己找上門來的,跟他談妥按天計費,每頭牲口三千元(此係舊版人民幣,與新版人民幣的兌換比率是10000:1,下同)。從那時起至今,“宋玉扇”一共寄養過四批牲口,合計十四頭,牛馬騾驢都有。最後一批是3月初來寄養的,牽來了兩匹川馬,可是,這次寄養後“宋玉扇”卻沒像往常那樣過個兩三天就牽走,到現在為止他連個麵都沒露過。這樣算下來,他已經欠了一個月的寄養費。
偵查員聽諸葛仁說到這裏,不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心中的疑問是相同的:這是怎麽回事呢?
諸葛仁接過閻盛昌遞去的香煙,繼續往下說:“這種事兒,別說我這個新入行的了,就是俺姑夫那樣的老手也沒遇到過,哪有把牲口扔在大車店自己一走了之不聞不問的?俺姑夫說這個姓宋的主兒可能不是好鳥,沒準兒那兩匹川馬是偷來的也難說,讓我以後不要再跟他打交道了。這不,真讓俺姑夫說著了,今兒個您二位公家同誌就把俺提溜到派出所來了。”
解家寶問:“‘宋玉扇’這些日子沒露麵,你也沒上牲口市場找過他?”
“怎麽沒去呢?我去過三次,沒見到他。前天又去了他的住處,也鎖著門。”
偵查員大喜:“你知道他的住處?”
“是啊,他頭一回來就告訴我他住在北門外草鞋巷,沒說門牌號,不過我過去一打聽就知道了。”
於是,閻盛昌、解家寶直奔草鞋巷調查,很快了解到一些情況。
“宋玉扇”是去年10月初向房東姚老根租的房。姚是開棺材鋪子的,草鞋巷這邊的小宅院原是他用來囤積木材和存放成品棺材的庫房。成都解放後,戰亂不再,死亡率大大降低,他的棺材生意不像以往那麽好做了,草鞋巷這邊的庫房也就用不著了。姚老根就在巷口貼出一紙啟事:本巷有房出租,有意者可至尋寶街“老根棺材鋪”麵洽。
三天後,“宋玉扇”登門。姚老根帶著他去草鞋巷看了房子,“宋玉扇”比較滿意。談價錢的時候,姚老根對租金卡得很緊,每月六萬元分文不讓。“宋玉扇”還價不成,也就認了。哪知姚老根還有條件,說住人可以,但院子裏不能進牲口,因為這宅院日後估計還要存放成品棺材,按行業說法,棺材庫房不能飼養牲口,否則逝者下輩子隻能做牛做馬——那就難免影響他的生意。“宋玉扇”有點兒為難,說其他條件都好辦,可你不讓我寄養牲口,那我的牲口放哪兒?姚老根就給他出了個主意,說和合街有家大車店可以寄養牲口,你可以去問問。
“宋玉扇”當場支付了一年的房租,當天入住。事後,姚老根生怕對方違約把牲口牽到宅院裏,曾悄悄前往看過數次,發現對方信守承諾,也就放心了,進入今年後就沒再去看過。因此,姚老根並不知道“宋玉扇”已有多日沒在那裏居住了。
“宋玉扇”入住草鞋巷時,離成都解放尚有將近三個月。不過當時新中國已經成立,中共中央發出了解放全中國的號召,四川的解放指日可待。成都當地國民黨政權底層的那些小嘍囉都在盤算後路,清查戶口之類的常規“勘亂治盜”手段無從落實,因此,“宋玉扇”在草鞋巷住下後,根本無人過問。直到去年底成都解放,新政權利用舊政權留下的保甲製度查摸常住和臨時居住人口信息(當時,除罪大惡極已經逃循或被人民政府逮捕的,其他舊政權的保長、甲長一律暫時留任替新政權辦事),草鞋巷的李甲長才登門查詢“宋玉扇”的情況並作了以下登記——
宋玉扇,河北廣平人氏,四十四歲,車把式出身,三年前改行做牲口買賣。1947年6月間來成都,租住於西門外二郎神廟後,其住所屬於廟產。成都解放前,國民黨守城部隊為了修築防禦工事,將二郎神廟連同周邊的廟產一並焚毀,隻得搬到草鞋巷這邊。
李甲長告訴閻盛昌、解家寶,他覺得“宋玉扇”這個人是個老實人,不會耍奸。那麽,鄰居對“宋玉扇”又是怎麽一個印象呢?據草鞋巷“宋玉扇”的左鄰右舍反映,“老宋”性格豪爽,出手大方,對人也很客氣,總是未語先笑,路上遇見二話不說先遞上香煙,如果對方帶著小孩兒,他還能變魔術似的拿出糖果。不過,他從來不歡迎鄰居去他那裏串門,總是門戶緊閉。剛開始鄰居不知道,中午、傍晚沒事路過時就去叩門,“老宋”門是開的,不過別人卻進不去,因為他每次都說自己馬上就要出門,對方也就不好意思進屋了。時間稍長,人們終於意識到他不歡迎別人串門,也就不再上門了。
但有一次卻是例外,“宋玉扇”主動請鄰居周伯去他家。周伯是泥水匠,其特長是砌各種爐灶,從煉鐵廠、磚窯的工業專用爐,茶館、飯店燒水做飯的七星灶,打鐵匠、小爐匠的中小型爐灶一直到家用的廚房小灶,隻要經他的手,準保經久耐用、省煤省柴而且不漏煙。因此,草鞋巷這一帶的居民家凡有砌爐灶的,必定請周伯出馬。這個信息不知怎麽被“宋玉扇”知曉了,元月上旬的一天,他在巷口遇見周伯,遞煙之後便請周伯去他家指導製作一個小土爐。
“宋玉扇”對周伯說,他以前曾經學過打鐵,能夠打造牲口用的蹄掌,就是不會製作那種能耐高溫的小火爐,想請周伯幫個忙。周伯自無二話,當下隨“宋玉扇”進了院。“宋玉扇”已經準備好了一應坯料,周伯脫衣挽袖立馬動手,很快就製作了一個小火爐,囑咐“宋玉扇”等其陰幹後以小火烘透,再用中火煮幾鍋開水,晾一個晝夜,然後就能生大火化鐵燒鋼了。周伯告辭時,“宋玉扇”給了他兩包“大重九”香煙。
“宋玉扇”的住處依然鐵將軍把門,據鄰居們說,已經有些日子沒見“老宋”露麵了。對此,大家倒也不覺得奇怪,既然是牲口販子,時不時出個遠門,從外地趕牲口到成都來賣,那是很正常的事。閻盛昌、解家寶在北門派出所民警老黃的配合下,翻牆進入了“宋玉扇”租住的小院,裏麵的屋門也上著鎖。偵查員繞著那兩間平房走了一圈,發現後麵的一扇窗戶留著一條巴掌寬的縫隙,可是裏麵的窗鉤都扣住了。這難不倒偵查員,小施手段就打開了。老黃攀窗進屋,打開房門,閻、解兩人隨即進行了搜查。但搜查結果卻讓人失望,並未發現什麽違禁物品,也沒藏著金銀財寶,甚至連鈔票都沒見一張。
另一間當廚房使用的屋子裏,周伯製作的那個小火爐就放在門邊,看得出已經使用過了,因為旁邊放著一個鐵匠鋪子打鐵用的鐵砧,還有錘子、鐵鉗和磨刀石,周邊地麵上散放著十幾件已經完成鍛打但還未曾打磨的牲口蹄掌。三人拿起來察看,手工還不錯,這個“老宋”看來真學過打鐵。廚房的碗櫥裏還留有一些飯菜,都已經異味撲鼻,顯然是多日前留下的。
兩個偵查員心下疑惑,看屋裏的情況,雖說不是十分整潔,但每樣東西都擺放有序,並無匆忙離開的跡象,那麽,這個“宋玉扇”為何連日不歸呢?
四、意外被捕
之前,閻盛昌、解家寶對“六指魔”不再出現在北門牲口市場的情況進行過分析,排除了“六指魔”察覺到自己的行蹤被王寶貴發現因而出逃的可能性,因為王寶貴回到太原後,他仍然和以往一樣在牲口市場做買賣。那麽,“六指魔”的突然失蹤會不會跟那個向成都市公安局寫檢舉信的譚某在“北方菜館”看見他有關呢?從其失蹤的時間節點來推算,正好是譚某發現他在館子露麵之後,這就不得不使偵查員的思路往這上麵靠。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像“六指魔”這樣的巨匪兼職業殺手,江湖上的仇家多不勝舉,或許這廝最近走背字,與某個或者某一幫冤家仇敵撞個正著,人家就設計要了他的性命。殺人之後,將其屍體隨便往哪個旮旯一藏,世界上就永遠沒有查景道這樣一個人了。順著這個思路往下分析,閻盛昌、解家寶自然而然就聯想到譚某那封檢舉信中提及的“六指魔”和三個河南口音的漢子喝酒之事。說不定那三個漢子正是受“六指魔”仇家的指派,偽裝成牲口販子找查景道談買賣,然後將其幹掉了。
於是,偵查員二訪“北方菜館”,指望能獲得意外收獲。可是,菜館的老板、夥計對此並無新的內容可以提供。兩人不甘心,又去了“北方菜館”所在地區的管段派出所,跟出麵接待他們的甘副所長說了此事,請求協助。甘副所長一口答應,記下了閻、解下榻的旅館地址,說一旦發現什麽線索,馬上通報他們。
出了派出所,偵查員又奔牲口市場。據“北方菜館”夥計所說,那天和“六指魔”一起喝酒的三個河南口音的漢子,跟“六指魔”談的都是有關牲口買賣的內容,因此閻、解有理由相信他們也是牲口販子。既然是做牲口買賣的,那三人應該在牲口市場露過麵,甚至做過交易,至少牲口市場應該有人見過他們。當天,偵查員在牲口市場作了調查,未有結果。次日,即4月3日,也就是偵查員到達成都的第十七天,他們又去市場查摸了大半天,還是沒有什麽線索。
下午三點多,閻盛昌、解家寶疲憊不堪地返回下榻的小旅館。老板說中午來了個小警察找他們,聽說他們出去了,便讓老板轉告,說甘副所長請他們回來之後即刻去所裏。偵查員聞聽之下,重又燃起了希望,莫非甘副所長那裏有好消息?
甘副所長確實獲得了那三個河南漢子的消息。昨晚,成都市公安局根據川西行署公安處的命令,進行全市性的戶口大清查,由市局、各分局、各派出所民警以及民兵和治安積極分子混組的一個個清查小組,在各街道、居委會的配合下,訪查了全市所有的居民住戶和旅館、澡堂等公共場所,當場拘留了數以千計的可疑分子。按規定,誰家逮的人誰家負責訊問。甘副所長從昨天下半夜到今天中午就一直在幹這事兒,忙到十二點多,總算審完了最後一個。
這時的老甘,腦子裏已經像是打翻了糨糊,幾乎不知道天在上地在下了,迷迷糊糊隻想躺下美美地睡一覺。可就在這當兒,老甘在部隊時的戰友、現任分局治安股指導員老劉打來電話,說他們昨晚在清查一家旅館時,拘留了三名可疑分子。訊問到現在,沒發現有啥問題,可憑直覺,這三個家夥應該不是善類,就把三人分開,讓他們說說來成都半個多月裏都去了哪些地方、幹了啥事兒。三人的交代中說到曾去“北方菜館”吃過一頓飯,老劉知道“北方菜館”屬於甘副所長的管段,就打來電話,想請甘副所長協助調查一下,看有沒有這回事。
聽到“北方菜館”這幾個字,甘副所長本是一團糨糊的腦袋突然一個激靈,太原同行要了解的那三個人,不也是在“北方菜館”喝酒的嗎?他馬上說:“老劉,那三個貨你可先別放,我這邊一會兒派人過去找他們問話。”接著,他就派人去小旅館找閻盛昌、解家寶。
閻盛昌、解家寶匆忙趕到派出所,見到了甘副所長,卻沒說上話。此時,甘副所長在派出所堆放雜物的那間屋子裏卷著條髒兮兮的被子睡得正酣,估計這會兒即便在他旁邊放鞭炮也驚不醒他。好在老甘已有準備,臨睡前留下了一紙條子,說明了情況,讓閻、解兩人拿著條子去分局找治安股指導員老劉就是。
當晚,閻盛昌、解家寶提審了那三個河南漢子。三人來自新鄉,其中兩個姓金的係嫡親兄弟,另一個姓林的則是“二金”的姑夫,他們來成都是為看看當地的牲口市場,準備日後販運騾馬入川。在北門牲口市場,他們與“宋玉扇”搭上了話,聊得投機,就請“老宋”去“北方菜館”喝酒,想看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之所以舍近求遠不在北門那邊找家飯館而要去東門的“北方菜館”,是因為他們住的旅館離“北方菜館”近些,昨晚他們去光顧過,發現菜館的酒菜價格比北門的便宜,無非是想節省幾個錢而已。跟“老宋”聊下來,他們覺得買賣合作應該沒問題,可由於對方露了那手“海底撈月”,他們三個對其來曆有所懷疑,擔心對方曾經幹過土匪之類的營生。別說現在已經解放了,就是在舊時,跟這類角色打交道也得擔一份風險,所以喝過酒後他們就各奔東西,再也沒聯係過。
如此,這條線索也斷了。不過,老劉的直覺沒錯。偵查員走後,老劉不放心,把他們移送市局繼續審。後來聽說,三個家夥終於吐口,果然不是善類,乃是平原省(1949年8月,華北人民政府通令成立平原省,包括河南、山東、河北三省的部分地區。1952年11月,平原省撤銷)省會新鄉市那邊逃來的還鄉團惡棍。
閻盛昌、解家寶隻好繼續耗費腦細胞,當晚已經躺在小旅館的床上了,兩人還在嘀咕。忽然,解家寶想到了一個可能:“六指魔”這廝會不會臨時犯事,突然折進局子了,這會兒正關押在成都市的哪家看守所裏?
次日,偵查員便去市局協查辦向尚副主任求助。尚副主任認為他們的推測有道理,馬上向局黨委打報告,請求以市局名義印發協查通報,讓市局、分局所屬各看守所協助調查。市局黨委很快就批準了這份報告,閻盛昌、解家寶立刻著手起草協查通報。因為沒有“六指魔”的照片,隻好用文字介紹這個追查對象的一應情況,不過,這對於印刷來說倒是比較方便。當晚,印好的協查通報就交市局秘書處(相當於後來的辦公室)以機要密件的形式下發到全市各看守所。從這時起,閻盛昌、解家寶為便於跟協查辦溝通,以便一有情況可以迅速作出反應,經尚副主任批準,吃住都在市局協查辦,成了該部門的兩名臨時工作人員。
協查通報下發後的次日,即4月5日,有兩條消息傳來,第三分局看守所和“臨看”(即臨時看守所)都報稱他們那裏有疑似“六指魔”的人犯,其年齡、體態、口音都與協查通報中的“六指魔”相似,而且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六指。閻盛昌、解家寶剛開始還挺激動,但一聽疑犯有六指,頓時就蔫兒了。“六指魔”之所以得了這麽個諢號,並非因為他有六指,這一點閻、謝兩人是清楚的,他們起草的協查通報裏也沒有提及嫌疑對象有六指的特征,估計是看守所方麵一看“六指魔”三個字,就想當然了。但是到了這個節骨眼兒,兩位偵查員還是應看守所方麵的建議去轉了一圈,說是辨認,其實不過是為了對看守所有個交代——人家辛辛苦苦幫你找了,你連見都不見一麵,多少有點兒說不過去。
到了看守所,偵查員先看卷宗,卷宗裏有嫌疑對象被捕伊始拍攝的照片。兩個嫌疑對象,其中一個的一雙眼睛一大一小,另一個臉上則有一道四寸長的刀疤,這顯然跟傳說中的“六指魔”大相徑庭。另外,這二位的被捕時間也不對,“六指魔”是3月20日前後失蹤的,而這兩人一個是去年12月31日因搶劫落網的,另一個是今年1月下旬因曆史反革命罪被逮捕的。辨認匆匆結束,兩位偵查員心中自是懊惱,看來這個判斷是不靠譜的,還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其實,偵查員的這個判斷並沒有錯,“六指魔”確實已經落網,而且就關押在“臨看”。
所謂“臨看”——臨時看守所,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全國許多城市特別是大城市的公安機關都曾設置過。當時被捕的反革命分子、敵特分子、反動會道門頭目、惡霸,以及江洋大盜、慣匪、現行刑事犯罪分子等,其數量之多,已經超出了當地羈押場所的容量,隻能設置臨時關押點,稱為臨時看守所,簡稱“臨看”。這種情況,在1983年“嚴打”時也曾有過,由於落網的犯罪嫌疑人數量驟然增加,超出了一些城市看守所能容納的最高限度,就把防空洞等設施稍加改造作為臨時關押點,不過其時已經不再稱“臨看”,通常以地名、路名或門牌號作為稱謂。
成都是國民黨統治的諸多省會城市中最晚獲得解放的一個,因此被稱為“國民黨反動派在大陸的最後一塊盤踞地”,那些被其他已解放地區的新政權列為緝拿對象的國民黨黨政軍警特、反動會道門、還鄉團、惡霸、江洋大盜等,都把成都作為逃往境外前的最後一個棲身點。因此,成都解放伊始需要清查的對象之多可以想見,原有的關押場所已經難以容納數量如此之多的人犯,設置臨時看守所也就勢在必行了。
本文說到的這個“臨看”,是成都初解放時設置的第一個臨時羈押點,原是一處祠堂,抗戰時被國民黨政府征用作為糧庫,抗戰勝利後糧庫撤銷,改為國民黨部隊的後勤倉庫。成都解放後,該倉庫儲存的物資已經被敗逃的國民黨軍隊連搬帶偷全部清空,空庫房被新政權接管後沒多久,就被改造成了“臨看”。
那麽,“六指魔”查景道是怎麽被關進“臨看”的呢?這裏麵自有一番話頭——
3月15日,“六指魔”在“北方菜館”與“二金”及林某喝過酒後,返回其草鞋巷的下榻處。憑著豐富的江湖閱曆,他已經察覺出“二金”和林某應該不是善主兒,估摸以前也是地痞流氓一類,半路出家做了販賣牲口的買賣。跟“二金”和林某相反,“六指魔”知道對方不是善類後,不但不緊張,反而感到欣慰。這是為什麽呢?自從入川以來,“六指魔”就發現自己在北方積累的江湖經驗、獨來獨往的行事風格,到了遍地袍哥的四川似乎水土不服,想在四川繼續混下去,必須拉幫結夥有自己的弟兄。發展當地人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就把主意打到旅川的北方人身上,為此,他才會跟“二金”、林某搭識。
在匪類中,“六指魔”自忖算得上是一員“福將”。出道以來,他殺人如麻,作案無數,雖多次經曆凶險,甚至有喪生之虞,可竟然一次也未曾被捕過。因此,自負的心理也就隨之產生。次日,他前往“二金”和林某居住的旅店,想找對方繼續聊聊,不料店夥計告訴他,那三位天沒亮就結賬離開了。這明擺著是故意躲避自己,“六指魔”不禁十分惱火。返回草鞋巷住處後,他草草吃了中飯,尋思自己這個老江湖竟然被三個沒出道的家夥耍了,總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幹脆再次出門,去牲口市場附近尋找那三人的蹤跡。
“六指魔”估計,那三人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成都,而且他們是為了打探成都的牲口行情來的,即便換了旅店,也不會離牲口市場太遠。於是,“六指魔”就在那一帶逐家旅館尋找。他是職業殺手,幹此類活兒頗有經驗。可是,一連跑了七家旅館卻沒打聽到那三人的下落,心下不由得更是煩躁。結果,在去第八家旅館的途中,被一輛自行車蹭了一下,對方可能瞧他是個外地人,非但不道歉,反而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六指魔”不願惹不必要的麻煩,強忍下這口氣轉身欲走,不料對方卻是不肯罷休,騎車的漢子把車撐住,和坐在後麵書包架上的男子一起把他攔住,一言不合,揮拳便打。
這一出手,“六指魔”便知對方是練家子,不過在他麵前,那簡直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旁人還沒看清是怎麽回事,那二位就已當街躺倒,口鼻淌紅,一個折腿,一個斷臂。見對方這麽不經打,“六指魔”後悔下手重了些,正準備滑腳開溜,恰巧軍方的一支武裝巡邏小隊經過,當場將其拿下,送往附近的分局。
分局治安股進行例行訊問後,就把這個其時已易名“葉黎明”的家夥拘留了。原本要送分局看守所,但那裏已是人滿為患,就把他送往了“臨看”。
五、襲警越獄
成都市的第一家“臨看”,由於上馬倉促,條件簡陋,再加上公安機關的經驗也不足,本身是有不少缺陷的。按照最初的構想,這個臨時看守所由市局直接領導,但並不歸口市局,因為它是臨時性質的,沒有編製,其功能相當於“人犯儲運”。也就是說,市局和各分局的看守所人滿為患後,各單位再拘捕的人犯就可以送“臨看”關押,先有個地方待下再說。各級公安機關的看守所也並非天天人滿為患,每天都會處理若幹在押人犯,罪行輕微的釋放,判刑的送監獄,判死刑的執行,等等。根據市局規定,隻要有空額,該單位就得去“臨看”把本單位關押的人犯移押本局看守所,有幾個空額就押回幾個。所以,“臨看”相當於一個全市各級公安機關共同使用的“轉運倉庫”。
組建“臨看”時,規定看守員須從市局及各分局臨時抽調。當時市局、各分局警力都特別緊張,領導聽說要從本單位抽調人手,真有一種從自己身上割肉的感覺,所以,都把老弱病殘送去充數。可想而知,“臨看”警員的綜合素質不會很高,而且,由於互相之間不熟悉,工作上不易配合,領導也難以協調。因此,“臨看”的管理工作搞得不是很到位,繼而就發生了襲警越獄事件。襲警越獄的那位,正是閻盛昌、解家寶追緝多日還未拿下的“六指魔”查景道。
“六指魔”被警方以故意傷害的罪名拘捕後,因分局看守所人滿為患,就被押送到“臨看”。按說不管進了哪家看守所,承辦員都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提審。可是,當時案子實在太多,警員不夠用,像“六指魔”這類罪行不算嚴重的人犯(盡管把人打得重傷,但對方動手在先,也不占理,頂多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通常就會被承辦員往旁邊擱一擱。擱多久?沒有定規。據資料記載,本文所說的成都第一家“臨看”到1951年10月撤銷時,被關押的比“六指魔”早被捕的人犯中一次也沒有提審過的竟然還剩十六名。
“六指魔”倒是在被捕後第三天就被提審了,承辦員是個年輕民警,姓丁,是從“二野”轉業下來的年輕班長,同事們都喚其“小丁”,人犯則叫他“丁承辦”。小丁首先詢問了“六指魔”的基本情況。“六指魔”自稱“葉黎明”,河北井陘南門外七裏莊人,從事鐵器買賣。小丁也是河北人,聽出“葉黎明”的河北話中夾雜著山西口音。對此他倒並不奇怪,因為他自己說話時也經常被人誤以為是山西人。再說,小丁根本不知道太原社會部派偵查員來成都追緝巨匪“六指魔”之事,當時他連“六指魔”這三個字都沒聽說過。小丁感興趣的是“葉黎明”三拳兩腳把兩個大漢打翻在地的那手功夫。問下來,“葉黎明”說他以前曾拜師學過點兒國術,他們老家那一帶有習武的傳統,基本上人人都會兩手。
由於“葉黎明”回答得過於輕描淡寫,似有刻意回避之嫌,小丁懷疑“葉黎明”可能另有罪行,說不定是老家解放後潛逃來川的惡徒之類。於是,小丁決定先把“葉黎明”晾在一旁。當然,這個“晾”並非對其不管不問,而是根據他所交代的姓名地址發函至河北井陘核查。這是當時各地公安機關對嫌疑人犯進行初步核查的主要手段,由於來回都是掛號信函,並且對方公安局收到信函後需要安排人員進行調查,調查也是需要一些時間的,所以一個圈子轉下來,一兩個月算是快的;如果往新疆、青海等地函調,三五個月後獲得回音也正常。
然後,小丁就奉命出差,去川東調查另一個案子了。而“六指魔”呢,就蹲在“臨看”的監房裏,盤算著自己應該怎樣才能逃脫這次滅頂之災。“六指魔”腦子裏沒有法律這個概念,但他知道如果其真實身份和罪行被人民政府掌握的話,決無保命之說;他吃不準的是,如果政府弄不清楚其真實身份和罪行,僅憑打傷那兩個四川漢子的事兒會不會吃官司?要吃幾年官司?
好在那段時期看守所關押的人犯中三教九流五花八門都有,從教授學者到販夫走卒,三百六十行行行齊全。他就向同監房的一個因曆史反革命罪名被拘捕的律師請教。那個律師問了問犯案細節,說不一定判刑,因為對方先動手,也應該承擔法律責任;另外,警方肯定要對那兩人的一應情況進行調查,如果查出他們以前參加過反動組織,那就會像我這樣被提溜進來接受審查,你這案子多半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且那時你肯定也已經被關了三五個月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就把你直接開釋了。
“六指魔”心裏就有了底。對於逃過真實身份的調查,他倒還有一點兒把握。在報出自己的“家鄉”時,他心裏有過盤算,報給承辦員的那個地名確實存在,但那裏在抗戰時已被日本鬼子夷為平地,當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早就不知去向了,警察即使有天大的本領,隻怕也難以調查清楚那裏究竟是否有過“葉黎明”這麽一個人。
“臨看”關押的人犯通常沒有其他看守所多,因為各級公安機關抓捕的人犯隻有在本單位的看守所關不下的情況下才送“臨看”羈押;而“臨看”這邊流動量大,鮮有人滿為患的狀況。“六指魔”被捕後,關押在一個小監房裏。這個小監房的位置在全國所有看守所裏可能是絕無僅有的,在哪裏呢?監區的院子裏;院子的什麽位置呢?正中位置,崗樓的下麵。
“臨看”的監區是一個端正的四方形,朝南的那一麵留下大約兩米寬的空當安裝與辦公區域分隔的鐵門,其餘三麵都是監房。監房是磚牆瓦頂的平房,前麵是帶牢門的木柵欄。正規看守所在牢房後牆外還有又厚又高的圍牆,牆上甚至還會裝電網,但“臨看”因是臨時使用,所以就沿用了祠堂原來的圍牆,沒有加固,更沒裝電網。正方形的中間就是院子,院子的中間原是祠堂的鍾鼓樓,現在樓上成為崗亭兼看守員值班室,樓下則改建成一間小監房。
“六指魔”自被捕那天開始,就關押在這個小監房裏,和他一起待著的另有三人,除了那個律師,另兩個都是特務犯。律師在為“六指魔”作了法律分析後的次日就被移押市局看守所了;兩個特務犯,其中一個沒幾天就被五花大綁拉出去上了公審大會,跟著就押赴刑場槍決了。這樣一來,小監房裏就隻剩下了兩個犯人。
“臨看”接到市局協查辦關於“六指魔”的協查通報後,所長馬提純不敢耽擱,馬上進入監區,登上“六指魔”所在監房二樓的看守員值班室,拿了個馬口鐵土話筒給在押人犯上大課,先說了說國際國內形勢,接著就說到了市局要求各看守所在在押人犯中清查山西巨匪查景道之事,強調該犯江湖上的諢號叫“六指魔”,還特別指出這人的一隻手掌上長著六個手指頭,至於是左手還是右手,那就不清楚了。這當然是馬提純所長的主觀臆想,協查通報中的確提到查景道的江湖諢號叫“六指魔”,但沒說查景道的一隻手掌上長著六個手指頭。不過,這也不能全怪馬所長,任誰見了這個諢號,都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後來才知道,查景道之所以有“六指魔”之稱,是因為他當年在五台山某座寺院中跟巨匪出身的僧人杜伯興學習武藝時,同時也學了一些佛教方麵的東西。佛教高僧遇事往往有說幾句偈語的習慣,查景道的師傅也不例外,久而久之,他就學得了些許皮毛。查景道成為江洋大盜後,一方麵是因為生性殘忍,另一方麵也是出於安全考慮,作案一律不留活口,但殺人前通常會說上幾句似是而非的偈語,大概也是為了求個心安吧。據僥幸未死的受害人事後向官府報案稱,查景道行凶時,會用手指指點被害人六下,每點一下,就說一句偈語,說完六句才下殺手。這個情節傳開後,查景道就有了“六指魔”這樣一個諢號。但是,這個諢號非常容易產生歧義,江湖上以訛傳訛,都以為查景道是六指,其原初的含義倒漸漸被人遺忘了。
“臨看”的馬所長望文生義,誤導了一幹看守員和人犯,大家都以為市局要追捕的那個巨匪生了六指。上過大課後,看守員就開始行動,逐間監房檢查,隔著木柵欄讓監房裏的人犯挨個兒把手伸出來,看是否有人長著六指。查景道則是全看守所第一個接受檢查的,檢查他的人正是馬所長。
馬所長上完大課從二樓下來,正好路過下麵的小監房,捎帶著把查景道和另一個特務犯叫到木柵欄門前,親自檢查了他們的雙手。檢查查景道時,馬所長還說了一句令查景道提心吊膽的話:“你這小子說一口北方話,要不是那個家夥叫‘六指魔’,光憑這口音我就應該把你提溜出去!”
巧的是,“臨看”關押的人犯中還真發現了一個長著六指的主兒,盡管此人的其他特征跟協查通報中的描述有所不同,還是被看守所報了上去,讓太原偵查員白激動了片刻。事後閻盛昌、解家寶回憶,他們進監區去巡查時,跟“六指魔”是打過照麵的,隻不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罷了——沒有相片,沒有明顯特征,僅靠口頭描述,也實在難以對號入座。但不論怎麽說,抓捕“六指魔”的大好機會就這麽錯失了。
由此產生的後果非常嚴重,不但“六指魔”趁機越獄,而且還導致兩名看守員被殺害!
4月5日晚上,“臨看”有兩名看守員輪到值夜班,一個姓蘇,一個姓張,兩人都已五十多歲,分別來自二分局和三分局。老蘇、老張都是留用警察,而且都是幹了一輩子看守活兒的老看守員。在舊警察隊伍裏,蘇、張都屬於那種明哲保身、膽小如鼠的基層警員。這種幾十年形成的性格和工作習慣,當然不可能隨著他們倆由舊警察到人民警察的身份轉換而得到改變。之所以留用他們,一是確實缺少警力,二是政治需要。須知新政權留用舊人員這一舉措的背後是隱藏著政治因素的,是新政權對社會各界的一種表態,也是“脅從不問”這一政策的現實體現。
當然,公安機關在對留用警員的使用上是有講究的,當時有一句話叫作“留用不重用”,就是對此的真實寫照。老蘇、老張原本就是基層的看守員,留用後即使想重用他們也缺乏重用的理由,因為這二位業務能力平常,一定要找點兒優點的話,那就是在以往幾十年的看守工作中,他們當值期間從未發生過人犯逃脫之類的事情。這除了說明兩人運氣好,自然還包含著工作認真的因素。因此,當市局組建“臨看”,通知各分局派人前來擔任看守員時,蘇、張所在的分局領導不約而同地把兩人列入了名單。
“臨看”晚上安排兩名警員值班,分為外勤和內勤,即辦公區、監區各一個,上下半夜輪換。外勤負責外麵的辦公區域,遇到諸如半夜押來拘捕對象或者夜間提審等情況時,協助收押或提解;內勤則負責監區人犯的看守和管理,防逃防自殺是其主要職責,再有就是遇到夜間收押或提審等情況時協助外勤。僅僅兩名警員,當然不敢保證能夠看守得住上百名在押人犯,所以,另有公安部隊(即後來的武警)予以協助。不過,按照規定,公安部隊在正常情況下是不能進入看守所的,他們隻負責站崗,夜間每崗出動五名荷槍實彈的戰士,具體分工是:兩人守在監區正方形院子兩個對角的崗亭上,崗亭大約四五米高,分別監控看守所外圍的兩個方向;兩人是流動哨,繞著看守所進行不間斷巡邏;一人把守看守所大門,就站在大門口的那個木崗亭裏。崗哨每隔兩小時換一次班,從晚上九點到次晨五點共五崗。
前麵說過,“臨看”的管理不大到位,來自全市各分局的看守員互相之間也不熟悉,這顯然不利於工作上的協調。這天晚上老蘇、老張兩人的上下半夜值勤崗位分工,領導事先沒有安排過,是由他們自己協商的。協商的結果是老張先值內勤班,午夜時分由老蘇進監區與其調換。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個幹了幾十年看守活兒的老警察,竟然先後因公殉職了。
最先發現“臨看”出事的是市局刑偵大隊刑警老王和小龍,他們當晚奉命監視一個專門為盜竊團夥望風的家夥。此人外號劉大胖,公開職業是在戲院門口賣香煙火柴花生瓜子的小販,幹這一行的時間長了,練就了一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要說那個盜竊團夥讓劉大胖望風還真是選對了人,這主兒的記性特別好,見過一麵就能記住對方的長相,稱得上是過目不忘。現在,老王、小龍遇到了這個“過目不忘”,竟然就“原形畢露”了!
兩人是幹這行的,戲院、電影院門口自然沒少露臉,盡管長相尋常,卻被劉大胖記住了。劉大胖覺得情況不對,便想滑腳,好趕緊向團夥老大報信。要說老王也不是個尋常的主兒,劉大胖一動,他就意識到自己暴露了,當下衝小龍使個眼色,兩人尾隨其後,跟出一段距離,在僻靜處將其直接拿下。
把劉大胖提溜到市局,隨即進行訊問。哪知劉大胖嘴硬,一直折騰到下半夜三點多才結束訊問。老王找值班領導開了一紙拘票,和小龍兩個把劉大胖押到“臨看”關押。到“臨看”大門口時,正是4月6日淩晨四點整。按了一陣電鈴,裏麵沒有反應,小龍便問崗亭裏的那個公安部隊崗哨是怎麽回事。其實這話等於沒問,因為公安部隊的戰士是不能進入看守所的,跟看守員也不相識,不可能知道裏麵的情況。老王見那戰士搖頭,說別是裏麵的人睡著了,或者電鈴壞了?這位同誌,麻煩你去營房給看守所辦公室打個電話,讓值班同誌來開門。“臨看”與看守所之間是有電話互通的,可戰士卻不肯挪步,說他正在站崗執勤,不能離開。這時,流動哨過來了,老王就請他們去營房打電話。不久,打電話的流動哨戰士回來告知:沒有人接。
老王覺得情況有點兒不對頭,想了想,對小龍說:“你看住人犯,我去營房再打電話。”
“臨看”隻有一部電話機,就在所長辦公室裏,辦公室與外間值班室之間的牆壁上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口,傍晚馬所長下班時,就把電話機放在這個窗口,供值班員夜間使用。至於監區值班室,那是沒有電話機的。老王在營房裏又打了兩次電話,仍是無人接聽,不由得有點兒惱火,暗忖難道外勤值班員進監區跟內勤聊天去啦?
走出營房,遠處已經雞鳴陣陣,老王連打了幾個哈欠,心想實在沒辦法,就隻有等到天亮看守員換班再進去了。一抬眼,他突然看到監區對角的兩個崗亭,馬上有了主意,便問營房值班員:“你們值班室跟監區崗亭是怎麽聯係的?”
值班員說:“有事的話,就讓流動哨到崗亭下麵去叫。”
“那勞駕你讓流動哨跟崗亭說一下,讓崗亭上的戰士叫監區院子裏的看守員來開門。”
流動哨跑到崗亭下麵一說,崗哨隨即用手電筒向監區院子裏發信號,同時大聲呼喊,動靜搞得很大,連熟睡中的人犯都給驚醒了,可還是不見看守員的蹤影。老王、小龍終於確認:“臨看”出事了!
老王隨即向市局打電話報告情況,值班領導指示老王在公安部隊的協助下先進入看守所查看情況,市局的支援力量隨後就到。這下,公安部隊那一個排的人馬全都出動了,先把看守所圍起來,然後指派兩名戰士與刑警老王從崗亭上懸繩子下到監區院裏,再從裏麵打開看守所大門。
盡管老王已有思想準備,可眼前的情況還是使他大為震驚:兩名看守員老蘇、老張都被殺害,監區正中值班室下麵那間監房的木柵欄門大開著,裏麵關押著的兩個人犯,一個奄奄一息,另一個不知去向,料想已經越獄脫逃。
隨同進入看守所查看情況的一名姓汪的戰士見狀,禁不住驚呼一聲“哎呀”。老王馬上意識到其中必有隱情,當即追問。小汪說,下半夜一點至三點,他在看守所門口的木崗亭執崗。接崗後一小時左右,從看守所裏出來一個身穿黃色棉製服、頭戴同樣顏色軍帽的中年男子,神情嚴肅地朝崗亭看了看,從衣袋裏掏出證件亮了一下。憑以往的經驗,小汪以為是哪個分局前來“臨看”夜審的偵查員,哪裏還會叫住對方盤查,反倒滿懷敬意地道了聲“同誌,辛苦了”。對方沒吭聲,點點頭離開了。現在看來,這個家夥就是襲警越獄的逃犯“葉黎明”。
不久,市局刑偵大隊二中隊中隊長屈峰帶人趕到了,住在市局集體宿舍的馬提純所長也隨同前來。公安部隊的戰士隨即退出看守所,由一幹刑警進行現場勘查——
監區值班室樓下的那間小監房裏,與“葉黎明”一起關押的特務犯依舊昏迷不醒。以往這家夥和看守員閑聊時,自稱“軍統”特訓班出身,接受過國術訓練,跟尋常大漢徒手格鬥以一敵三不在話下,可此時卻像一攤狗屎一樣躺在監房一角的鋪位上,周身無傷,口鼻猶在呼吸,但無論刑警怎麽搖晃、呼喚,都沒有反應。馬所長當即從在押人犯中叫出中西醫各一位,兩人檢查下來,說此人性命應該無虞,但幾時蘇醒則難說,醒來後是否能夠接受訊問那就更不好說了。刑警隨即請公安部隊的趙排長找了輛馬車把此人送往醫院。
看守員老張倒在值班室樓梯拐彎處一米見方的平台上,頭麵和身上均無明顯傷痕,但身體僵硬,估計已經死亡兩三個小時了。老張隻穿著貼身衣褲,身上的警服顯見得是被凶手穿走了,腰間掛著的那串一走動就叮咚作響的監區鑰匙也不翼而飛。使刑警感到不解的是,平台上方那段樓梯裏側的木板牆壁上有一個三角形的小孔,一眼就可以判斷是剛剛形成的,幾乎洞穿了兩厘米多厚的木板,仿佛一枚三角形的鋼釘釘上去之後又拔出來留下的痕跡。這個小孔是幹什麽用的,刑警一時沒想明白。不過,他們認為其中必有原因,而且一定跟“葉黎明”的逃跑有關。
那麽,“葉黎明”是怎樣從監房裏逃出來,又是怎樣對老張下手的呢?刑警從木柵欄門的熟鐵鎖扣上找到了答案。監房門上的木柵欄有十厘米粗細,門上裝有鐵製搭扣,搭扣搭住固定在門框上的門扣,再由一把大鐵鎖穿過,把木柵欄牢門鎖住。“葉黎明”的主意就打在門扣上。想出這種主意其實也算不上聰明,因為其原理是明擺著的——門扣必須鑲在木柵欄門的門框上,隻要把門扣從門框上撬出來,上麵那把鐵鎖再大再牢固也形同虛設。話又說回來,這種老式門鎖的構造盡管簡單,但是管用,可能十個人中九個見了會從理論上找到破解的法子,可真要想實施,對於被關在牢房裏麵手無寸鐵的人犯來說,比登天還難。
“葉黎明”卻不是一般人。他竟然憑借手指的力量,硬生生把固定在門框上的門扣撬開了!由此可以推斷,“葉黎明”根本沒把這次失風當回事。本來,他還準備在看守所待下去的,如果情況如那個律師所說,他在看守所裏最多待上三五個月,那就沒必要越獄,否則反倒容易引起公安的注意——越獄時露那麽一手,公安肯定會意識到他是隱姓埋名的江洋大盜,再來個全城搜捕,那豈不是弄巧成拙?可是,白天馬所長給人犯們上的那堂大課讓他非常震驚,老家那邊的公安機關竟然追到蓉城來了!如此,再待下去那就沒意思了,於是便來了個不辭而別。
在辦公區域被殺的是看守員老蘇,與他的同事老張相比,他的死相頗有些血腥。老蘇死在所長室外間的夜間值班室裏,致死原因是印堂位置的那個血洞。勘查到這裏時,市局的韓法醫接到通知趕過來了。等刑警拍過照片後,他用紗布蘸了水,擦去死者創口的血漬。帶隊的二中隊隊長屈峰眼尖,立刻發現死者傷口的形狀和監區值班室樓梯板壁上的三角形洞孔形狀一致。韓法醫用鑷子鉗出了嵌在創口中的物件,那是一枚三棱針,長寸許,前端尖細,後側呈圓形,宛若一把微型的三棱刮刀。
根據現場痕跡,韓法醫大致推測了一下老蘇死亡的過程。“葉黎明”在監區裏殺害了看守員老張,從死者身上剝下全套警服穿在自己身上,又用從老張身上獲得的鑰匙打開了監區通往辦公區的鐵門,直闖值班室。老蘇當時朝門口方向坐著,手裏捧著一杯茶水,麵前桌上有一張報紙,可能正喝著茶看報,冷不丁門口出現一個身穿警服的陌生人(“葉黎明”被捕雖已半月,但隻提審了一次,也不是因為什麽嚴重罪行進來的,看守員對其沒什麽印象),不禁大吃一驚!可能是下意識的反應,也可能是出於防範的本能,老蘇一躍而起,手裏的茶杯都沒來得及放下。對方是有備而來,而且身懷絕技,當即把一枚三棱針擲向老蘇,不偏不倚正中老蘇眉心。三棱針畢竟分量輕,刺入的深度有限,估計最多半寸,還不至於喪生,但老蘇突遭襲擊,措手不及,震驚之下反應更是慢了半拍。隨後,“葉黎明”如離弦之箭直撲過去,一掌拍在老蘇的額頭上,導致那枚三棱針直沒至尾。老蘇頓時倒地,因劇烈疼痛,雙腿不斷抽搐。“葉黎明”唯恐驚動外麵崗亭裏的戰士,抬腳猛踩老蘇的小腿、足踝。老蘇所受的是致命一擊,片刻後即停止了掙紮。“葉黎明”逃離前,帶走了掛在牆上的兩支手槍以及隨槍配備的子彈,還換上了死者老蘇的皮鞋。
見多識廣的韓法醫說完,用棉球把那枚三棱針上的血跡擦淨,放在一張白紙上,略一端詳,告訴刑警:“這枚三棱針是武林中的一種暗器,名喚‘喪門釘’,往往用於近距離偷襲。據我所知,要練成這種絕技,沒個十年八年是下不來的。凶手一定是個武術好手,他即使不用暗器,徒手也能輕易殺死這位看守員。”
刑警馬上聯想到另一名被殺的看守員老張,便請韓法醫入內勘驗。韓法醫察看了現場情況和老張的屍體外觀,斷定老張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後腦勺遭受鈍器猛烈打擊,一擊斃命。這鈍器,很有可能是拳頭。他看到樓梯平台拐彎處板壁上的那個小孔,隨手把那枚喪門釘往裏一插,竟然嚴絲合縫。於是,一幹刑警恍然,原來這個小孔是凶手發射暗器形成的。可是,馬上有人提出疑問,凶手對老蘇施放暗器時能夠準確命中眉心,為何對付老張時卻射空了呢?
韓法醫畢竟不是幹刑偵的,也給問倒了,皺著眉頭盯著那個小孔沉吟不語。還是中隊長屈峰腦子轉得快:“我估計當時的情況可能是這樣的——凶手從監房逃出來後,不敢上樓襲擊看守員,他擔心樓上弄出動靜容易被高處崗亭裏的哨兵察覺,就想把看守員從樓上引下來。於是,他就用這枚喪門釘插上一張紙釘在板壁上,可能是提審時撿的香煙紙,也可能是同監房的犯人寫罪行交代時被他截留的一張紙片,然後,故意弄出些許異響引誘看守員下樓。看守員下到樓梯拐彎處的平台上,見板壁上釘著一張紙,肯定會駐步查看。這時,躲在暗處的凶手就趁機出手了。”
包括韓法醫在內的所有在場人員都認同屈峰的這個推斷。可是,凶手那枚喪門釘又是怎麽帶進來的呢?這個,就要請馬所長回答了。馬提純麵對著一幹同事複雜的目光,滿臉愧色:“剛才,我查看過凶手換下的那雙布鞋,一隻鞋的鞋底撕開了,這家夥肯定是把凶器縫在鞋底裏夾帶進來的。我們沒檢查出來,這是我的責任……”
六、殺手伏法
這是一起惡性大案,成都市公安局隨即作出決定,組建專案組對“葉黎明”的情況進行調查,同時負責對其進行追捕。當時警力緊缺,這麽一起大案的專案組隻抽調了五名刑警,組長級別也不高——就是率領刑警來“臨看”進行現場勘查的刑偵大隊二中隊中隊長屈峰。
當時警方內部的情況溝通,通常做法是由市局秘書科每天印發《敵情通報》,下發到市局各部門以及下轄的分局、派出所、看守所,按照這一慣例,除刑偵隊和“臨看”外,其他單位要到次日才能獲悉此事。但這起案件影響實在太大,當天上午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也傳到了協查辦。尚副主任馬上叫來太原的兩位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說“臨看”襲警越獄的那個逃犯,十有八九是你倆正在追捕的“六指魔”。閻、解一聽是“臨看”出事,馬上想起昨天曾去那裏巡查過,不禁萬分懊惱。看來之前的估斷是準確的,“六指魔”果真被成都警方拘捕了,隻是未能及時清查出來,不但沒及時予以控製,反倒打草驚蛇,促使這廝越獄潛逃,還導致兩名看守殉職。
尚副主任隨即向局領導報告了這一情況,局領導指示專案組長屈峰,即與太原公安局的閻、解二同誌聯係,如果確認“臨看”逃犯係山西巨匪“六指魔”,那就請閻、解二同誌參加專案偵查,聯手追緝逃犯。屈峰來協查辦跟閻盛昌、解家寶見麵,溝通了情況,雙方都認為“臨看”的逃犯確係“六指魔”無疑。於是,閻盛昌、解家寶正式加入專案組。
專案組馬上舉行了首次案情分析會。閻盛昌、解家寶輪流發言,將太原警方掌握的關於“六指魔”的情況一五一十原原本本道明,從而使專案組的成都刑警對案犯有了一個比較明晰的了解。經過一番討論,專案組認定“六指魔”在成都乃至四川及周邊省區應該並無同夥。得出這一結論的理由是,“六指魔”多年來在江湖上有“獨腳蟹”之稱,一向喜好獨來獨往,作案也好,揮霍享受也好,一概單槍匹馬,這也是他在成都不慎失風之前從未被捕的一個原因。當然,新中國成立後,社會環境與舊時大相徑庭,獨來獨往作案已經頗受限製,他可能會產生找同夥的念頭,但那並非一朝一夕的事,需要不少時間物色人選,至少到目前為止,他應該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同夥。
如此,專案組就認為“六指魔”越獄後應該還在成都或者周邊地區。成都解放以來,由於追捕反革命分子、敵特分子和刑事案犯等的需要,川西行署對成都通往各地的交通要道控製得極為嚴密,像“六指魔”這樣的要犯,各個卡子肯定都已接到川西行署公安處的緊急電話、電報通知,正在布置緝拿該犯。所以,“六指魔”即使當晚逃出了成都市,也跑不遠,隻能找個臨時隱蔽地躲藏起來。現在專案組要討論的是,“六指魔”的藏身地點是隨機物色的,還是事先已有過打算?
一番討論下來,眾刑警認為,“六指魔”入川時間不長,對於四川的地理和風土人情不可能很熟,一時之間恐怕難以找到合適的窩點躲藏。而且,他在江湖上獨來獨往慣了,久而久之形成了社交時主動排斥他人的習慣,不會交下什麽知己朋友,更不敢嚐試和陌生人接觸以求有一個藏身之地;再說,他自恃身懷絕技,也絕對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不相幹的人。因此,“六指魔”隻能采取變通方式,跟入川半年多以來結識的算不上朋友但還能說得上話的對象接觸。最後,眾偵查員得出結論,要想獲得“六指魔”的信息,隻有訪查那些他入川以來認識的人,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對他之前的活動情況有充分的了解。
說到這兒,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閻盛昌和解家寶,在眾人看來,隻有他倆對“六指魔”的活動情況還算有些了解。閻、解兩人相視苦笑,因為他們之前對“六指魔”的調查所了解到的些許情況,隻能說是皮毛,跟“充分了解”根本沾不上邊。屈峰沉吟片刻,說這沒關係,咱們可以重新進行調查,他在草鞋巷不是有個落腳點嗎?還有牲口市場,就從這兩處開始查起吧。
這樣,閻盛昌、解家寶跟著專案組長屈峰又回到了“六指魔”在草鞋巷的那個尚貼著封條的住處。屈峰看到那副打鐵工具,想起閻、解曾介紹過“六指魔”自己充任鐵匠打製牲口蹄掌的話頭,不由感歎道:“這主兒還真稱得上心靈手巧,若是走正道,那可是一把好手啊!”
受到這話的提示,解家寶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你們說,他會不會真的混到哪個旮旯去做鐵匠啊?”
閻盛昌馬上表示讚同,建議順著這個方向往下查。不料,屈峰卻比他們想得更深一層:“六指魔”是從哪裏搞來的這副打鐵家什?對方跟他是什麽關係?另外,據韓法醫說,從老蘇的傷口中起出來的那枚喪門釘應該是新近製作的,雖然屬於“合格產品”,可是略嫌粗糙,缺乏美感,估計出自某個鐵匠新手之手。現在看來,很有可能是“六指魔”自己製作的。如果是這樣,他用來打造喪門釘的原料是從哪兒弄來的?要知道,用於製作暗器的鋼材那必須是精鋼,這種鋼材市麵上肯定不大好找。是誰給“六指魔”提供了原料?如果能找出這個人來,沒準兒對追查“六指魔”的下落會有幫助呢!
於是,刑警分頭走訪北門一帶的鐵匠和廢金屬收購點,頗費了一番周折,最後總算找到了向“六指魔”提供打鐵家什的人。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姓董,本人是中藥店的藥工,其已故老父生前是鐵匠,自己開了個小鐵匠鋪,一直幹到七十歲才罷手。歇業那天還喝著小酒豪氣逼人地關照兒子,說這套打鐵家什不要處理掉,老子哪天手癢時沒準兒還要鼓搗鼓搗哩!可是,沒過一年,董老鐵匠就死於腦溢血。小董為父親辦完喪事,就開始著手整理老爸留下的零碎物件,借了輛雞公車把這套打鐵工具裝上,推到收破爛的攤子前準備賣掉,正好遇見在那裏搜尋打鐵家什的“六指魔”。“六指魔”當場把這套家什買了下來,讓小董推著車送往草鞋巷。付錢時,“六指魔”又問小董家裏是否有熟鐵、精鋼之類的材料,也可以賣給他,價錢好商量。小董跟對方接觸下來,覺得這人似乎還不錯,便說他家裏沒有此類材料,不過可以給他介紹一個有這些材料的人——其老爸的師弟章天祥。
4月7日,刑警走訪了章鐵匠。出乎意料的是,原來想當然地以為章鐵匠是四川人,哪知見麵後跟他一聊,發現他雖然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但太原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還是聽出了一絲山西口音,這細微的差別,不是山西人根本注意不到。閻、解不由得起了疑心,他倆不敢貿然開口,生怕自己的山西話驚動了對方,便向屈峰使了個眼色,兩人退到了一旁。屈峰雖然沒發覺對方口音的問題,但憑著老刑警的那份敏感還是領悟了太原同行的意思,便上前去向章天祥問話。章天祥的回答很爽快,說那個自稱“宋玉扇”的牲口販子確實來找過他,出示了一紙師兄董鐵匠之子寫的條子,說來人需要精鋼熟鐵,師叔家裏如果有存著的,請賣給他若幹;至於價錢,請師叔跟來人互議。
章天祥還在經營鐵匠鋪子,其店裏確實儲存了一些精鋼熟鐵。在當時,熟鐵還不算珍貴,隻要舍得煤炭和力氣,多鍛打幾次,生鐵就成熟鐵了。不過精鋼就不那麽容易獲得了。舊時所謂的精鋼,用現在的專業術語說,就是中碳鋼、高碳鋼,是在熟鐵裏摻入碳元素,在高溫下反複鍛打,使熟鐵中的雜質自動分離,碳元素滲入,熟鐵就改變了結構,成為中碳鋼、高碳鋼(即精鋼),如果摻入其他金屬元素,那就是更高級的精鋼——合金鋼。這種“百煉成鋼”的操作方式頗具技術含量,諸如摻進的碳元素是多少、溫度多高、鍛打多少次等技術參數,直到現在還是各國的重大機密,就別說民間一個尋常鐵匠了。那麽,尋常鐵匠鋪子要精鋼幹什麽呢?答案是打製菜刀、砍柴刀、鐮刀等生活生產工具時用於刀刃,“鋒利”由此而來。因此,正常經營的鐵匠鋪都會通過隻有他們這一行才知曉的渠道購入精鋼,外行卻無法輕易獲取這種特殊原料。
“宋玉扇”跟章天祥議下來的結果是,“宋玉扇”以高價購買精鋼、熟鐵若幹,當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章天祥告訴偵查員,“宋玉扇”拿著東西離開後,再也沒出現過。
屈峰跟章天祥進行上述對話時,閻盛昌用鋼筆在工作手冊上寫了“問他籍貫”四個字,給另一刑警小郭看了看。小郭會意,便在屈峰的問話告一段落時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章師傅是哪裏人啊?”
章天祥從容作答:“我是灌縣人。”
閻盛昌、解家寶聽著便起了疑心,這人明明說話帶有山西口音,怎麽說是四川灌縣人呢?專案組其他偵查員也認為這一點很可疑,緊接著就悄然啟動了對章天祥的外圍調查。偵查員通過派出所找了章天祥的鄰居、同行以及曾是章天祥的徒弟現已自己開鐵匠鋪的年輕鐵匠沈某,對他們一一進行了詢問,了解到以下情況——
章天祥確是四川灌縣人氏,今年四十八歲,十五歲開始學打鐵,十八歲滿師後先是與人搭夥開了家鐵器製作合作社,幾年後又去了成都市內的一家鐵器工廠打工。那家工廠的老板有個寡妹叫藍花,由老板作主嫁給了他。老板沒有妻室兒女,許諾說自己百年之後要把產業贈給妹妹和妹夫。後來抗戰爆發,川軍出征抗擊日寇,藍老板也是熱血沸騰,響應政府號召,作為隨軍工役帶著全廠幾十號工匠隨軍出川,專為部隊修理武器。因藍花行將分娩,章天祥放心不下,就沒有跟著一起去。不料,藍老板一行途中遭到日軍戰機的空襲,死了大半,其中就包括藍老板。消息傳到後方,遺屬去向政府要補償,遭到拒絕,轉而去業已停產的鐵器工廠討說法。無奈之下,章天祥夫婦隻好任憑遺屬把工廠所有的家當搬運一空。此後,章天祥開了個小鐵匠鋪,以製作、修理家庭用具和生產工具謀生。章天祥平生沒有離開過四川,也沒有參加過袍哥等會道門組織,更沒人聽說他跟社會上的匪類有什麽交往。
那麽,章天祥的山西口音是怎麽形成的呢?這個原因專案組也查到了:鐵器工廠的藍老板兄妹是山西人氏,章天祥跟兄妹倆一起生活多年,接觸多了,說話就不知不覺地沾上了一點兒山西味兒。
這些調查結果,使專案組刑警有一種無話可說的感覺。平心而論,懷疑章天祥跟“六指魔”的潛逃有什麽關係還真是有點兒牽強。隻是,太原偵查員閻盛昌、解家寶總覺得心有不甘,當天晚上,兩人待在協查辦為他倆安排的臨時宿舍裏,一邊喝著劣質燒酒一邊議論此事,說來說去,總覺得難消對章天祥的那份懷疑。聊著聊著,不知是誰忽然提出了一種可能:會不會說一口山西話的藍氏兄妹跟“六指魔”有過什麽瓜葛?也許“六指魔”從未跟藍氏兄妹見過麵、有過交往,可是,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瓜葛不一定非要先有交往,有的瓜葛是與生俱來的,隻不過之前誰也不知道,後來雙方不期而遇,交談之下,原來祖上竟有交誼,於是一切就都好說了。
事後回想,閻盛昌、解家寶兩人都覺得那天如果不喝酒,可能不會聊出這種在一般人看來有些無厘頭的話題來。可是,這天晚上他們越聊越覺得有這種可能,於是決定次日去拜訪章天祥夫婦,旁敲側擊一下,觀察他們的反應。二位偵查員相信,如果真如他們所估計的那樣,這對夫婦肯定會露出馬腳——畢竟他們兩個的特長是打鐵而不是撒謊。
這時的閻盛昌、解家寶,除了原有的太原市委社會部偵查員的身份,還是成都市公安局專案組的成員,所以,他們的行動必須經過專案組的同意。次日上午,他們跟專案組長屈峰說了昨晚的設想,屈峰表示讚同。
兩人隨即去拜訪章天祥、藍花兩口子。這對鐵匠夫婦忽見昨天來過的偵查員再次登門,不禁一個愣怔,章天祥盯著兩人脫口而出:“你們……又來啦?”
鐵匠的這個舉止在偵查員看來顯得有些怪異,他們表麵上聲色不露,接過主人遞過的凳子坐了下來,喝茶,抽煙,跟章、藍聊天。這一聊,一直持續了兩個小時,內容廣泛,天文地理、奇聞異事、生活瑣事、社會治安、新聞時事,無所不包。當然,免不了會說到“六指魔”。其時成都市的大街小巷都已經張貼了市軍管會通緝“六指魔”查景道的布告,全市百姓幾乎盡人皆知,章、藍夫婦也已知道曾向他們高價買過精鋼的那個“老宋”就是被通緝的“六指魔”,偵查員如果避而不談,那反倒顯得不正常了。可是,兩個小時的龍門陣擺下來,偵查員並未獲得預期的結果,章天祥、藍花說得不比他倆少,而且越聊越自然,越說越從容流暢,根本沒顯出什麽破綻來。
閻盛昌、解家寶這下算是知道了什麽叫“好沒麵子”,想想回去向屈峰匯報談話結果時難免要露出的窘狀,心裏隻有苦笑。這種試探不可能一直進行下去,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起身告辭。
沒想到,運氣竟然就在這時出現了——閻盛昌、解家寶走出鐵匠鋪子,聽見背後店堂裏藍花對丈夫說了一句悄悄話,內容是甚沒聽清,那語氣似是在詢問。幹公安這一行的都具有思維敏捷反應靈敏的素質,當下,解家寶忽然一個轉身,重新走入店堂:“你說什麽?”
藍花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我是說他(指丈夫)怎麽沒把那天‘老宋’遇見‘醉和尚’的事兒跟你們說一說。”
偵查員竊喜,突然冒出了一個“醉和尚”,看來這後麵有戲啊!於是立刻把夫妻倆分開,店內店外一邊一個分別談話,終於獲取了一個之前沒有掌握的情況——
“六指魔”那天來買精鋼時,鐵匠鋪另有一個人在場,就是被稱為“醉和尚”的那位。那是個中年人,湖北口音,俗名、法號一概不知,隻知道他是個雲遊僧人,抗戰勝利前一年來到成都,在一個下雪天病倒在附近的一座破廟裏,被人發現時已經氣息奄奄。幸虧發現他的人是這一帶有名的中醫顏郎中,立刻喚人將其抬到診所施救。顏郎中在這一帶頗受居民尊重,人們得知他在救人,都伸手相助,施衣舍食,還有捐錢的,總算把這個僧人救治過來。僧人恢複健康後,對這一帶的百姓感恩不盡,決定從此不再雲遊,就在那座破廟待下來。定居之後,他靠化緣和打雜工謀生,因嗜酒,而且每每酩酊大醉,人們就喚其“醉和尚”。
那天,章天祥請“醉和尚”來鐵匠鋪相幫收拾物件,按照慣例,這種零星活兒不必付工錢,隻需供應一頓酒食即可。“醉和尚”把活兒幹得差不多時,“六指魔”來了,談完交易後,跟“醉和尚”聊得似很投機。最後,“六指魔”向“醉和尚”發出邀請,去附近找家酒館喝酒。這種邀請對於“醉和尚”來說自是求之不得,看樣子他也樂意跟“六指魔”交往,於是他就放棄了鐵匠鋪的那頓例行酒食,樂嗬嗬地跟“六指魔”走了。
偵查員對“醉和尚”產生了興趣,就問此人目前的下落。章天祥說這幾天沒見過他,不知到哪裏化緣或者打工去了,他以前也經常這樣。可偵查員卻不這樣認為,閻盛昌、解家寶懷疑“醉和尚”的突然消失可能跟“六指魔”越獄有關。像“六指魔”這樣的“獨腳蟹”,哪有主動跟別人套近乎邀其喝酒的事兒?可是,這廝對“醉和尚”卻這樣做了,那麽,他就一定有這麽做的理由。
返回市局後,閻盛昌、解家寶將情況在專案組會議上說了說,大夥兒都有同感。當然,想是這麽想的,但誰都沒敢指望撞上好運,更沒有人意識到此刻離捕獲“六指魔”隻有七十二小時了!
專案組決定根據“醉和尚”平時喜歡喝酒的特點查找此人,向他了解“六指魔”越獄後是否來找過他,是否請他提供藏身之處(當然不會明言藏身,而是有其他看似合理的借口)。專案組在一天多時間裏找到了附近所有跟“醉和尚”打過交道,甚至是僅僅打過照麵的人,一共有八十一名,可是,大家都說自從清明後再也沒見過他。
如此,專案組不得不懷疑“醉和尚”已經遇害了。如果真是這樣,殺害他的凶手肯定就是“六指魔”。“六指魔”為何要殺他?唯一的解釋就是:“醉和尚”應其要求提供了藏身之地,為防泄密,“六指魔”殺人滅口。
專案組隨即發動群眾對附近的水井、陰溝、河道、涵洞等進行搜索,但未能找到“醉和尚”的屍體。傍晚,一幹刑警疲憊不堪地在東門派出所吃晚飯時,一個老年僧人忽然登門求見。老和尚的到來終於使“六指魔”的藏匿地得以暴露——
這個和尚法名慈峰,是成都西門外地藏王寺的監寺,跟“醉和尚”(法名慈然)是多年前就已結識的同鄉朋友,兩人曾在湖北王皇廟一起出家,算是師兄弟,後來各奔東西,失去聯係。兩年前,已經定居成都的慈然和尚與師兄在成都街頭偶遇,從此續上了聯係。大約一個多月前,慈然和尚去地藏王寺找師兄,說一個北方來的俗家友人看破紅塵,意欲出家,問地藏王寺是否可以收納此人。慈峰說地藏王寺的方丈日前剛剛圓寂,政府規定新任方丈須申報獲得批準後方可上任。寺裏已經將新方丈候選人申報上去,但尚未批下來,所以得等新方丈上任後方可決定是否收納新僧人。慈峰又告訴慈然,如果你那位友人皈依心切的話,還有一個去處——溫江彌勒寺。雖然規模不大,卻是一座千年古寺,你那友人前往投奔,應該不至於埋汰了他。
這事當時說完就過去了,慈峰也不知道這位師弟有沒有把那位意欲出家的朋友介紹到溫江彌勒寺去。昨天,地藏王寺的新方丈上任了,慈峰對其說起慈然薦人之事,新方丈說他正要招弟子,讓慈峰去找慈然,如果那人還未去溫江,歡迎他在本寺剃度。今天下午,慈峰忙完了寺中事務,來這邊跟師弟說這件事。不料沒見到慈然,向人打聽,說公安局也在找“醉和尚”,他就來派出所問問是怎麽回事。
專案組獲悉這一情況後,隨即行動,連夜前往溫江。次日,“六指魔”終於在彌勒寺落網,其時他尚未正式剃度。
“六指魔”供稱,他確實已將“醉和尚”滅口,拋屍山中。刑警前往尋覓,因山高林密,無法準確定位拋屍地點,但在距彌勒寺不遠的一株銀杏樹的樹洞裏找到了“六指魔”藏匿的兩支手槍(即從“臨看”搶得的那兩支)以及一些黃金珠寶。
經太原、成都兩地警方洽商,鑒於“六指魔”身懷絕技,如果將其押解太原,途中可能比較麻煩,稍有疏忽就會出事,故由太原方麵派員前往成都對其進行訊問,查明一應情況後,由成都方麵處置。
1950年9月下旬,巨匪“六指魔”查景道被成都市軍管會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信筆由墨】
查姓是回族大姓,不知此魔是否回回。
在部隊當營長的大女婿,察哈爾人,如果是晉察冀部隊的。
【評論】
1949年4月24日清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的一千三百門大炮向太原城同時開火,二十五萬官兵分十二路攻上城頭,付出傷亡四萬五千餘人的代價,殲滅閻錫山部十三萬餘人,解放了太原。
以前發過一個“六指魔”覃寶榮的故事,差點搞混了謝謝樓主
有點虎頭蛇尾的感覺,收尾收得太突然了
書名叫“大漠暴獄”,講的是一件發生在文革時期西部某監獄的在押犯密謀越獄的故事,也是以真實事件為基礎寫成的,一共12章,從明天起開發,一天一章
此惡魔百密而一疏漏
這個牛逼殺手應該是繼那個拍一下就死人的道士高手之後第二個武林高手
飛賊還沒出手呢。真正的高手收放自如,哪裏能街頭鬥毆就把人搞廢了。東方明和金庸一樣,高手的標準飄忽不定。
以前發過一個“六指魔”覃寶榮的故事,差點搞混了謝謝樓主
我也是,要不是這幾天沒啥可看,還真錯過這篇
又見啄木鳥。解放前這類傳奇殺手真多,多半名不副實,不過這位可是真厲害。
又見啄木鳥。解放前這類傳奇殺手真多,多半名不副實,不過這位可是真厲害。
那是一個從清末就開始動蕩的年代,近百年的戰亂導致國家機構運行處於較為混亂的狀態,這也就客觀上給了罪犯進行犯罪行為的良好溫床。因此百年中出了許多大盜,其身懷絕技也屬正常。當然也正因為這種動蕩和多年的戰爭以及相互之間的間諜鬥爭,為破案者提供了幾乎空前絕後的實戰經驗,所以那個時代的案件與案件偵破也就成了一段讓後世歎為觀止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