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員、黨權、與黨爭》摘錄
作者:王奇生
出版:華文出版社
一個革命政黨在其政治成長曆程中,大凡要經曆兩大難關:一是當創黨的魅力領袖去世以後,最高權力的繼替問題;二是當革命成功以後,由革命黨向執政黨轉型之調適問題。前者有可能導致黨的裂變;後者有可能導致黨的蛻變。國民黨顯然未能順利通過這兩大關口。
國民黨清黨與其建國統一過程是同步進行的。前者是對付共產黨,後者是對付北洋軍閥。1927、1928年的清黨運動,對共產黨固然是一場劫難。對國民黨自身而言,清黨不僅沒有起到純潔黨的隊伍,嚴密黨的組織和增強黨的戰鬥力的作用,相反導致了黨的分裂和黨內人才的逆淘汰。在清黨以後的相當一段時間裏,國民黨自中央至地方的整個組織係統幾乎處於癱瘓狀態。加之這個時期,蔣介石以軍事領袖行使獨裁,重軍輕黨,更使國民黨自身的製度化和組織化的重建工作處於放任、停滯甚至退化狀態。
另一方麵,蔣介石清共反俄,被視為違背總理遺教。全黨意識形態因此陷入混亂。黨的繼承人之爭與黨的路線之爭相互糾纏不清。為了與共產黨劃清界線,國民黨從政綱政策到組織路線,均改弦易轍,將三民主義意識形態中原有的“左”的和一切稍帶急進和社會改革色彩的東西,統統被當作“共黨”餘毒拋棄掉。三民主義意識形態的社會魅力蕩然無存,黨民關係由動員體製轉變為控製體製。與此同時,對執政以後政治權力帶來的腐蝕,又未能加以有效防範和抑製。在裂變與蛻變交相作用下,執政未久的國民黨即迅速演變為一個被國民厭棄的黨。
清黨與逆淘汰
清黨對國民黨自身所產生的負作用之大,對以後國民黨政權的困擾時間之長,在國民黨黨史上堪稱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長期以來,人們主要關注清黨對中共的沉重打擊,其實清黨帶給國民黨的自我創傷幾乎等量沉重。張國燾回憶“四·一二政變”前後的國共曆史時,曾深有感觸地說:“四·一二這一幕後果的嚴重性,是無法精確估計的。即以蔣氏而論,他在這一幕中,固已獲得勝利;但從長遠來看,究竟是獲利抑或負債,尚有待於曆史的判斷。”張國燾此言主要就“四·一二政變”所激起的中共對國民黨的仇恨而論,事實證明可以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理解張國燾這一段話的曆史含義。可以說,清黨對國民黨自身也是一場災難和浩劫。
誰是“共黨”?
國共合作之際,共產黨在國民黨內的黨團組織活動是秘密進行的。除少數中共要人外,絕大多數跨黨的中共黨員的身份並未公開。當蔣介石“清黨”令下,除少數目標明確外,最大的難點,竟是難以分辨誰是“共黨”。據張國燾回憶,陳立夫曾在抗戰時期的一次會議上追述清黨情形時談到,清黨時最大的困難,是分不清誰是共產黨,誰又不是共產黨,他於是想出一個辦法,在各地召集國民黨大會時,要左傾的站在左邊,其餘的站在右邊,然後要他們相互打起來,這樣站左邊的受到了應得的懲罰。這一如同兒戲的做法,令人難以置信。
1994年陳立夫回憶錄出版後,發現張國燾的憶述,竟在陳的回憶錄中得到印證。陳回憶清黨情形稱:“吳倚滄、我哥哥和我最關心的是如何找出誰是共產黨,因為,中國共產黨從來沒有將他們黨員名單交給我們過,因此,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分辨誰是共產黨,誰是純粹的國民黨員。我告訴吳倚滄,唯一可做的就是打鬥,因為一打了起來,國民黨和共產黨兩邊的人自然就會分出鴻溝來”。
除以打鬥分鴻溝之外,在更多的地方,主要不是通過國民黨組織力量進行政治清算,而是以軍警力量直接進行暴力鎮壓。一場聲勢凶猛的清黨運動不可避免地走向擴大化。除了真正的共產黨員和青年團員外,一些平日思想比較急進的國民黨員和平民群眾勢必受到牽連。廣州清黨時,軍警將凡是穿西裝、中山裝和學生服的,以及頭發向後梳的,統統當作共產黨予以逮捕。上海清黨時,清黨委員會由陳群、楊虎二人負責,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亦無權過問,以至陳群將市黨部的一名國民黨“忠貞黨員”張君毅捕去殺害,市黨部雖一再向警備司令部交涉亦無效。吳開先(其時在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任組織部秘書,後成為CC係的一員幹將)曾親曆上海清黨時的紛亂情形。他事後向陳立夫言及“無辜人民之遭害者更不計其數,言之至為痛心”。陳立夫晚年亦承認,清黨“對本黨之失去學界同情及一般人民之失望,均屬無可補償之損失也。”
在這場以清黨為名的白色恐怖運動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捕被殺,很難有精確統計。目前所見主要有以下幾種不同的統計數字:
(1)中共“六大”所作的不完全統計,1927年4月至1928年上半年,在“清黨”名義下被殺害的有31萬多人,其中共產黨員2.6萬餘人。
(2)當時全國各地慈善救濟機關所作的不完全統計,在1927年4月至1928年7月間,全國各省被國民黨逮捕和殺害的人數總計81055人,其中被殺害者40643人,被逮捕者40412人(見附表)。
(3)《大公報》比較籠統的說法,到1930年,已有數以十萬計的人被殺害。
以上幾種數字出入雖大,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在這場清洗運動中,被捕被殺的非共產黨員人數遠超過中共黨員人數。內中國民黨青年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如前章所述,國共合作時期因中共話語處於強勢地位,大批國民黨中下層黨員受其影響而思想左傾。清黨時由於難辨國共,勢必殃及國民黨人自身。如國民黨江蘇省黨部在總結清黨經驗教訓時聲稱:“清黨運動發生以後,本黨多數革命忠實份子卻失其保障,隨時有被土劣貪汙構陷羅織之危險,其情形之悲慘,有如喪家之犬。”“喪家之犬”形象地描述了當時國民黨中下層黨員人人自危的心態和境遇。白色恐怖的陰雲同樣彌漫於國民黨人的頭頂。言行稍有不慎,“紅帽子”即可能臨頭。誣人為共,是當時最易置人於死地的“高招”。往日與人有隙者,誣人為共可以泄私恨;平常與人有利害衝突者,誣人為共可以除對手;甚至有人索婚不遂,亦誣告對方為共。1928年4月10-11日國民黨《中央日報》連載一封題為《在下層工作同誌的傷心慘絕的呼聲》的讀者來信,清楚地反映了當時國民黨地方黨員惶惶不安的情形:
本黨不幸,為實際需要所迫而有清黨運動之發生,致予貪汙豪劣及投機腐化分子以乘機崛起,向革命勢力反攻機會,凡屬忠實同誌,受其誣諂摧殘,幾至與共產黨同歸於盡現在同誌等均在腐化分子一網打盡之中,被毆辱者有之,被劫掠者有之,被殺害者有之,被誣告者有之,被緝拿者有之,被係獄者有之。
清黨運動如同一把鋒利的“雙麵刃”。它在重創共產黨的同時,也對國民黨自殘不淺。除一部分國民黨青年在這場運動中與“共產黨同歸於盡”外,還有相當多的國民黨人因清黨而灰心、失望以至脫黨。如1928年江蘇省黨部舉辦國民黨員總登記時,“黨員對黨灰心,不來登記者占十之三四;存觀望登記者十之四五;因受反宣傳不登記者十之二三。”這種情形不獨江蘇一省為然。廣州市重新登記的國民黨員不及全市原有黨員的10%;廣東全省申請登記者亦不過原有黨員總數的35%。在漢口,清黨前有黨員3萬多人,登記時僅5000人。在長沙,清黨前號稱有黨員19萬之多(此一數字可能有水分),清黨後僅剩下“合格黨員”1526人。這1500多名“合格黨員”中,“農工兩界寥寥無幾”。清黨前,全國國民黨黨員總數在100萬以上。清黨後,據1929年10月統計,國民黨黨員總數減至65萬餘人。減少了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