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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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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95:“九頭鼠”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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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係列之095:“九頭鼠”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4年09月

作者:易明佳

 

一、三十七封檢舉信

鎮江,別稱潤州,民國時曾是江蘇省會,新中國成立初期屬蘇南行署管轄。1949年10月,該市發生了一起離奇的殺人焚屍案。

主持這起案件偵查工作的是一個安徽漢子,名叫穆容漢。穆容漢具有初中文化,而且自幼習武,身手不凡。他家裏雖是開店經商的,但抗戰初期他父親就變賣家產組織抗日武裝,而且很快就加入了中共。不久,其父以及兩個叔叔在跟日寇作戰時犧牲。1943年,穆容漢參加新四軍。先是幹敵工,後又當偵察排長。1949年,穆容漢已是華東野戰軍第九縱隊偵察連指導員。渡江戰役時,他所在的那條木船被炮彈擊中,全船三十多人隻活下來七個。穆容漢還算命大,但身負重傷,抱了塊破船板在昏迷中漂到四十裏之外方才被救起。

等傷勢複原,穆容漢所在的部隊已經打到福建去了。1949年9月,組織上分派他到鬆江軍分區,手續已經辦了,動身的前一天卻出了一個意外情況。那天,他跟戰友告別回駐地的路上,一輛吉普車忽然在他麵前戛然而止,從車裏傳出一聲呼喝:“這不是小穆嗎?”

車裏那位是上月剛由鎮江市副市長升任市長的何冰皓。這是一位紅軍時期就參加革命的幹部,曾任山東省棲霞縣“民先隊”隊長、縣委書記兼遊擊支隊政委、膠東北海專員公署和北海區戰時後勤部秘書主任兼政委、膠東北海專員公署副專員、膠東支前第二總隊總隊長兼政委、渡江南下總隊第二大隊大隊長。穆容漢所在的偵察連當時和“渡總”二大隊駐紮一處,互有協助,因此,兩人之間職務雖然差著一大截,卻是熟人。

熟人異地邂逅,自然要聊幾句。當下,何市長就招呼穆容漢上車,問了問情況,得知穆容漢準備去鬆江軍分區,馬上說,那你還不如跟我去鎮江工作。穆容漢說我不想離開部隊,我還要拿槍,還要打仗。何冰皓說你到鎮江軍管會幹,還穿軍裝,還能拿槍。穆容漢動了心。何冰皓生怕小夥子變卦,說我馬上讓人把你的組織關係轉到鎮江,下午和我一起回鎮江就是。

到了鎮江,穆容漢方知被何市長“忽悠”了。到軍管會工作不假,不過是軍管會公安部——就是市政府下轄的市公安局,兩塊牌子一套班子;穿軍裝也沒錯,不過所佩的那塊胸章布上卻蓋著“公安”字樣的印章;槍也佩著,可是否用得上比較難說。市公安局並未立刻安排他的工作,而是讓他先熟悉一下情況,著重是治安這一塊。穆容漢於是判斷自己以後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幹刑事偵查了,當時公安的偵查稱為“偵察”,領導八成認為跟部隊的軍事偵察是一碼事兒。

到了這一步,也就隻有這樣走下去了。穆容漢有了幹刑警的思想準備。那時候實行的是“大治安”模式,刑偵屬於治安管,穆容漢就天天跑城中、沿江、大西路、小碼頭四個分局及車站派出所,半個多月下來,跟各單位的刑警剛混了個臉兒熟,任務就下達了。

從5月30日開始,到穆容漢接受這項任務的當天即10月9日,鎮江市公安局和下屬四個分局以及各分局轄管的十二個派出所,一共收到指控目標為同一人的三十七封檢舉信。被檢舉人的名字一看就是江湖名號,喚作“九頭鼠”,真名不詳。如果檢舉內容屬實的話,這人的事兒可真不少,殺人、放火、搶劫、盜竊、強奸、詐騙一樣不缺。按照當時的規定,初解放的城市對於這種被檢舉對象不直接涉及政治、不是正在危害社會治安或者正在危害他人生命財產安全的,一律作為曆史懸案處理,派出所、分局在收到此類檢舉信後,每周一次交往市局,由市局治安部門統一登記保管。因此,這些由各分局、派出所交上來的檢舉“九頭鼠”的信函,連同市局直接收到的共三十七封都由市局治安科保管著。

這天,領導找穆容漢談話,把這些檢舉信交給他,說小穆同誌你把這些信看一下,設法查清楚這個“九頭鼠”究竟是誰、現在何處、是否犯下了檢舉信中所說的那些罪行。

當時穆容漢還沒有具體分派工作,也不掛靠在哪個部門,治安科也好,刑警隊也好,都沒有給他安排辦公室,連辦公桌也沒有一張。接受任務後,他拿著那個裝了三十七封檢舉信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卷宗袋全局各處轉悠,總算在食堂後院的雜物間找到塊地方,就地取材,用木板、磚頭搭起一張辦公桌。料理定當,就開始看信。三十七封信件看完,下班時間已到。

回到宿舍,穆容漢把這些檢舉信的內容分門別類羅列在工作手冊上,梳理下來,發現這些信件雖然出自不同人之手,但內容大致相同:都舉報“九頭鼠”是江洋大盜,其中有一封信提到“九頭鼠”犯案的地點是安徽、江蘇交界處的長江水麵上,係一名江匪。

穆容漢研究了一陣,覺得有三個問題尚不能弄懂:一是所有檢舉信都稱被檢舉人為“九頭鼠”,沒有一封提及其真實姓名;二是每封檢舉信上都說“九頭鼠”罪大惡極,卻沒有一封提及具體的作案時間地點,而是用了一些很含糊的字眼如“抗戰時”、“七八年前”等,更沒有說明被害人是誰、作案後果如何。嚴格地說,檢舉信上隻是羅列了“九頭鼠”的罪名,而不是罪行;三是這些信函大多沒有提到“九頭鼠”藏身何地,少數幾封提到的,也十分籠統,隻說是藏身於鎮江市內,卻沒有具體地址。

穆容漢認為,這麽含糊的線索,領導卻讓他試著調查,看來這是讓他練練手,同時借此檢驗穆容漢的工作能力,以便接下來給他安排具體工作崗位時好有個參考。畢竟他是華野九縱直屬偵察連指導員,這個職位是正營級啊,不能像對待尋常大頭兵那樣隨隨便便打發的。這樣想著,穆容漢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查到“九頭鼠”的下落,還要查清他是否犯過檢舉信中所說的那些罪行。

懷著這樣的念頭,穆容漢在孤燈下繼續翻閱這些檢舉信,快到半夜的時候,竟然讓他發現了一個之前肯定沒有人注意到的特點:這三十七封信件中,有九封信明顯與眾不同,字寫得漂亮不說,措詞也很得體,寫作者應該讀過私塾。再仔細看,這九封信所用的信紙、信封各不相同,有的比較規範,有的就是隨手找張紙糊的信封。穆容漢終於意識到,這九封信可能是街頭測字先生之類的人代書的。

次日,10月10日,穆容漢騎了輛自行車奔波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了那九封檢舉信的代書人。九封檢舉信出自九人之手,其中三人是街頭的測字先生,六人是在郵局門口設攤專為人代寫書信的代書先生。穆容漢跟他們聊下來,原先弄不明白的問題又增加了一個:這九封檢舉信的委托者竟是同一人!那是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女人,體態微胖,燙發,看上去應該是個老板娘之類的角色;從5月到9月這五個月中,她輪流找他們代寫這些檢舉信,說辭也如出一轍,無非是要檢舉一個舊社會的惡棍,自己不識字,又不敢去派出所直接檢舉雲雲。

至於那個女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從事何種職業等等,九位先生都說不上來。那個女人口述檢舉信內容後,待在旁邊看著他們把信寫完,聽他們讀一遍,把信紙放入已經寫好公安局或者派出所地址的信封,付了鈔票便道謝而去。隻有壽邱郵電局門口的那位戴老先生回憶起一個細節,說他在書寫時,那個女人在旁邊看著,根據其看信紙時的表情推測,她似乎不是文盲;寫完後給她讀時,她也聽得心不在焉。

這個調查結果反倒使穆容漢糊塗了,對於那個女人的舉止感到大惑不解。按照正常的調查路數,穆容漢應該繼續追查這個燙發女人。可是他此刻單槍匹馬,根本無法進行這種調查,隻得先把燙發女人放在一邊,改查“九頭鼠”。

“九頭鼠”的線索該怎麽調查?穆容漢尋思,俗話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如果“九頭鼠”這廝真如檢舉信中所說的那副德行的話,黑道上應該是知曉此人的。那麽,該如何去找黑道上的家夥呢?這個倒不難,公安局看守所就關押著成群結隊的江洋大盜、地痞流氓、土匪惡霸、幫會骨幹。

從10月11日開始,穆容漢就去看守所調查“九頭鼠”的線索。以前搞敵工工作時,穆容漢經常深入敵後跟地方上的幫會人士打交道,知道江湖規矩,現在他去看守所找這些人調查,搞的是“懷柔政策”,不但態度和藹,還給對方遞煙,弄得那班看守員大眼瞪小眼,卻不敢吭聲,畢竟穆容漢的級別擺在那裏,看守所長也比他低半級哩。穆容漢在看守所泡了整整—個星期,一共找了三十多個對象聊天,順便了解了江蘇一帶的黑道情況,記了兩個本子。可是,“九頭鼠”的情況卻沒了解到多少。

談話對象中有七八位聽說過江湖上有這麽一個主兒,曾經在安徽、江蘇交界處的長江江麵上作案。抗戰爆發後,“九頭鼠”金盆洗手,來到鎮江做生意。至於做的是什麽生意,那就眾說紛紜了。有說是從事水產經紀,有說是地貨掮客,有說是棕繩廠老板,還有說他跟人合夥經營棺材店並參股竹行。那麽,“九頭鼠”的大名叫什麽呢?這個卻又奇怪了,竟然沒有一個人說得上來,而且也沒有人親眼見到過他!

這樣,穆容漢就得向上述在押黑道人犯所說的行業調查了。反正目前“九頭鼠”被檢舉的那些事兒尚未立案,領導讓穆容漢調查也沒有規定期限,他可以從容進行,正好借機熟悉當地情況。之後數日,穆容漢對水產、地貨、製繩、竹木等行業進行了調查。先是跑了行業公會(即如今的行業協會),公會方麵都挺認真地給查了登記資料,可因為隻有“九頭鼠”這麽個綽號,所以都是白查。

穆容漢隻好騎車全城走訪,凡是水產行、地貨行、繩索店、竹行、棺材店,看到一家問一家。兩天轉下來,最後終於從“大新魚行”老板金大新那裏打聽到鎮江地麵上確有一個綽號“九頭鼠”的水產經紀人,金大新曾跟其有過一段時間的合作。

此人姓黃,業內稱其“黃老板”,是個大高個子,四十來歲,鼻梁右側有一顆黃豆大的黑痣。像金大新這樣開魚行的,每天都須大清早前往長江碼頭進貨,那些漁船夜晚捕撈,所獲鮮魚活蝦江蟹都是靠岸即售。不過,按照行規,漁船與魚行是不能直接交易的,必須通過經紀人方能成交。經紀人是有組織的,喚作“水產經紀公會”,每天的交易價格由經紀公會製定,具體交易金額則由經紀人根據水產質量作價,不能更改。因此,魚行老板對經紀人都很客氣。每個經紀人包攬若幹魚行老板和販子,稱為下家,下家為巴結經紀人,隔三差五要輪流做東請經紀人吃飯,金大新和“九頭鼠”黃老板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

至於“九頭鼠”之說,是一次金大新請黃老板吃飯時,對方喝多了老酒信口吐露的。原話金大新記不得了,隻記得當時說到錢塘江地麵上的幾個著名地痞時,黃老板臉露不屑:“那幾個算什麽東西?想我黃某當年在江湖上可是有名號的,道上朋友叫我‘九頭鼠’!”

穆容漢的調查總算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10月21日清晨四點,穆容漢就趕到了長江邊上的水產碼頭,那裏已是一片喧騰,稍帶寒意且夾雜著魚腥味的潮濕空氣撲鼻而來,惹得他連打了一串噴嚏。穆容漢去了碼頭一側的水產經紀公會交易管理辦公室,那裏有兩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坐著,他們是現場辦公人員,負責當天水產交易定價並解決交易時發生的糾紛。糾紛是一年到頭也發生不了幾起的,價格早在交易前就已定好,所以那二位很是悠閑,麵前沏了花茶,手裏捧著白銅水煙筒,“呼嚕呼嚕”正抽得歡。見穆容漢亮出了市軍管會的證件,二位立馬起身。穆容漢直截了當說明來意。兩人不知“九頭鼠”其名,但聽說“姓黃、高個子、四十來歲、鼻梁右側有一黑痣”的特征後,馬上反應過來,說有這個經紀人,名叫黃繼仕,不過鎮江解放後已經辭職回家賦閑了。

那麽,他家住哪裏呢?那二位隨即從旁邊的木櫥裏拿出公會的經紀人名冊,一翻就著——大西路鮮荷巷73號。

穆容漢抄下地址拔腿便走,他要趁熱打鐵直接找到黃繼仕,將其請至派出所當麵了解。可是,穆容漢沒有料到,他的行動竟然慢了若幹小時!

 

二、九頭鼠”被殺

大西路鮮荷巷屬於鎮江市公安局大西路分局鎮屏派出所的管段,從碼頭騎自行車過去不算太遠。這時天色未明,路燈還亮著。穆容漢尋思這當兒如若直接去黃繼仕家的話,稍微早了些,還是先去鎮屏派出所待一會兒。這畢竟不是抓捕,而是傳訊,沒有必要搞得如此緊張。

鎮屏派出所值夜班的三位民警還沒下班,領頭的是副所長小馬。小馬是山東萊陽人,二十歲,店員出身,係地下團員。解放軍南下準備渡江戰役前,當地號召青年積極分子報名參加南下幹部團。小馬報了名,被分派在渡江南下總隊第二大隊,跟著大隊長何冰皓接管鎮江,被組織上任命為鎮屏派出所副所長。穆容漢所在的九縱偵察連曾和渡江南下總隊第二大隊一起駐紮過一段時間,所以認識小馬。小馬見穆容漢大清早突然到訪,還以為市局有緊急任務,聽他說了來意,笑著說不著急,吃了早飯再傳訊嫌疑人也不晚,遂讓一起值班的警察小張去買大餅油條和豆漿。小張出門後,小馬又讓另一位警察老洪找出黃繼仕的戶籍材料,向穆容漢介紹此人的情況。

其實,老洪根本不用看戶籍材料就能說得很詳細,因為他是黃繼仕的鄰居。老洪是鮮荷巷的老住戶,他家在那條古老的巷子裏已經住了三代。他告訴穆容漢,他的祖父當年是清朝的五品官員,叔祖父則是當時鎮江有名的商人,以前鮮荷巷的半條巷子都是他家的房產。辛亥革命後,洪氏家族家道敗落,房產大量出售,最後隻剩下門對門的兩套小院落由老洪家和其堂兄家住著。黃繼仕住的那個小院就是其已故嶽父黃準廷從洪家買下來的。

黃準廷是鎮江有名的醬園老板,在其獨生女兒黃彩芸二十歲時,黃準廷買下了鮮荷巷的這套房子作為女兒的住所。不久,黃彩芸被鎮江教會醫院的一位湖北籍藥劑師看中,央人說媒。可黃準廷就這一個女兒,非要招上門女婿。那個藥劑師一口答應。此後,這對夫妻就在鮮荷巷安了家。第二年,黃彩芸生了一個女兒,兩年後又生了個兒子,兩口之家變成了四口之家。不料,在結婚的第五年,藥劑師患上了癆病,醫治無效,一命嗚呼。

黃彩芸成了寡婦,領著一對兒女住在鮮荷巷。由於其父的實力,她雖然無業,日子照樣過得滋潤。黃彩芸守寡守了整整十年,到了1940年她三十五歲時,醬園老板發話了,讓女兒考慮再婚。這是因為當時黃家的情況也發生了變化。黃彩芸的母親已於三年前因病去世,而黃準廷這年已經年屆六旬,不久前查出患了嚴重的腎病,估計時日無多。所以,他要給女兒找一個歸宿。於是,黃彩芸開始托媒婆張羅對象,還是老規矩——男方必須是倒插門;另外還有一個新規矩,男方得改姓黃。

第一條倒是好辦,可這第二條就需要商榷了。而黃彩芸呢,仗著自己的“財”、“貌”兩大優勢,寸步不讓,非得滿足這兩個條件方才可以考慮。這樣一來,盡管幾個媒婆都是巧舌如簧,具有把一攤狗屎說得花團錦簇的本領,可是人家男方不願意改姓,那也沒辦法。後來,總算有一個男子願意接受黃彩芸的條件。對方是安徽人,未婚單身,從事的行當是水產經紀。雙方一見麵,黃彩芸對男方的年齡、相貌、談吐都頗滿意,這門婚事就定下來了。

不過,男方也有條件,那就是不願意張揚,不按當時流行的規矩登報,也不希望大擺筵席,在家裏置辦兩桌酒席請請女方親朋好友即可。這倒也符合女方的想法,雙方一拍即合。1940年10月29日,二人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原名鍾繼仕易姓為黃繼仕的水產經紀人就成為黃彩芸的第二任丈夫。

鎮江當時處於日偽政權統治下,對居民戶口卡得甚嚴,規定從外地來鎮江居住的居民在半年內屬於“寄籍”,也就是臨時戶口,良民證的顏色也跟本地居民的不一樣,“寄籍”滿半年後方可轉為“本籍”即本埠戶口。當時,老洪已經是日偽警察所的一等警士了,他是讀到初二輟學的,在那個年月算是有文化的人,因此成為了偽警察分局的戶籍警。黃繼仕入贅後沒幾天,黃彩芸就找老洪請其相幫給丈夫辦理戶口。老洪記得當時黃繼仕出示的材料是:一份安徽省無為縣無城鎮警察局的戶口證明,還是抗戰前一年的,黃繼仕解釋說那年他離開家鄉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另一份是偽鎮江市商會控製下的水產經紀人公會出具的關於黃繼仕從事職業的證明;還有一份則是鎮江縣甘露鎮警察所的戶籍證明,表明黃繼仕其時已是該鎮的本籍居民。按照規定,老洪須對這三份材料予以核實。安徽無為縣當然是去不成的,可以免查,不過水產經紀人公會和甘露鎮還得跑一跑。但因為黃彩芸催得緊,而老洪的老婆正好生頭胎兒子,家裏事兒也多,也就把這道手續省略了,直接辦理了鍾繼仕改名為黃繼仕並落戶鮮荷巷73號黃彩芸家的手續,稍後,又為黃繼仕辦理了良民證。為此,黃彩芸還送給老洪兩條哈德門香煙。

兩人結婚後,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1944年,黃彩芸又生了一個男孩兒。黃繼仕一直在水產碼頭幹經紀人,另外聽說他還曾投資過其他行業,但估計並沒有獲得豐厚利潤。以老洪的警察身份,如果黃繼仕的投資獲利頗豐或者铩羽而歸,坊間的傳言肯定逃不過他的耳朵。那麽,為什麽鎮江解放後黃繼仕就啥都不幹,連原本做得好好的水產經紀人也不做了呢?老洪說這個問題他在查戶口時曾當麵問過黃繼仕,對方的解釋是患了氣喘病。幹水產經紀人得每天淩晨兩三點鍾就趕到碼頭,露天作業,還得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一個早市少說也得對二三十條漁船進行看貨、查驗、定價,寒氣、濕氣他實在受不了。這麽些年幹下來,加上以前在其他行業上的投資所獲,黃繼仕手頭也有些積蓄了,另外,黃彩芸也再三再四地阻攔他繼續幹下去,所以最終決定賦閑回家。

正說到這裏的時候,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居民氣喘籲籲地奔進派出所:“不……不好了……殺人了!”

老洪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在鮮荷巷的鄰居趙有才,便遞過一杯水,說老趙你別著急,喝點兒水,把氣喘勻些再說也不遲。趙有才喝了兩口水,一說情況,穆容漢驚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蹦起來——黃繼仕讓人殺了!

1949年4月23日鎮江解放,一周後的5月1日,黃繼仕突然決定辭去水產經紀人公會的差使。從此,他基本不出門,終日在家待著。他的生活內容倒還真的屬於標準的賦閑:從早到晚無非是打太極拳、練氣功、飲茶喝酒、澆花蒔草、擺弄盆景、看報紙、聽收音機,再不就是寫字畫畫。這樣到了9月底,有樁事兒打亂了黃繼仕平穩的生活節奏。

10月1日,北京舉行開國大典,根據中央的統一部署,凡是已經解放的城市都要在當天組織群眾收聽開國大典的實況廣播,以及在當地主要街區遊行慶祝,有條件的城市還須燃放焰火增添喜慶氣氛。鎮江市其時已經結束了其作為江蘇省城的曆史,隻是蘇南行署下麵的一個市,條件比較差,不可能放焰火,但集會遊行肯定是少不了的。集會遊行不能空著兩隻手前往,每個隊列前得有宣傳牌、橫幅,每個人的手裏都得有一麵長方形的彩色小紙旗,上麵須寫上標語口號。當時文化人普遍缺乏,鮮荷巷居委會人手不夠,有人想到了黃繼仕。於是,居委會大媽登門邀請,卻被黃繼仕婉言拒絕。

居委會主任老沈隻得親自出馬。老沈是新四軍出身,當年新四軍開辟茅山根據地時,他作為熱血青年衝破日偽的封鎖線前往投軍,曾當過王必成的警衛員。兩年後負傷,疏散至蘇州養傷,傷愈後一條腿落下殘疾,遂留在蘇州,直至鎮江解放後方才返回。當時像他這種經曆的人是頗受大家敬重的,所以,老沈一出馬,黃繼仕便隻有遵命了。

黃繼仕原以為給居委會做好這樁事兒就結束了,可是當時這種情況層出不窮,執政黨推出的政策、發動的運動都是要大力向群眾進行宣傳的。黃繼仕既然顯露了他那手不錯的書法,以及還看得過去的繪畫,那就算是在老沈等人的腦子裏掛上號了。慶祝開國大典的活兒剛幹完,“支援前線,解放大西南”的宣傳活動隨即開始。這回,不用老沈登門了,就來個小青年積極分子捎個話就行了,通知黃繼仕去區政府參加宣傳活動。這下,黃繼仕可就忙開了,兩個多星期裏,天天早出晚歸,有時忙到半夜,幹脆就住在區政府了。

對於黃彩芸來說,丈夫被人民政府“抓差”純屬無奈,盡管她心有微詞,可是不便開口。新中國成立後,像她這種剝削階級出身的隻有低眉順眼的份兒。昨天,黃繼仕上午八點多出門,說是去區政府相幫布置禮堂,另外還要為慶祝廣州解放舉行的大遊行準備橫幅、標語,所以可能回來得晚一些,如果忙得太晚,也有可能就住在區政府了。因此,當晚丈夫沒回家,黃彩芸也沒當回事。今天清晨,黃彩芸和三個子女還在睡夢中時,忽然被一陣擂門聲驚醒。她急忙披衣起床,疾步出屋,還在院子裏就高聲問外麵是誰。

外麵回答:“黃家嫂子,不好啦!你家先生被人殺了!”

黃彩芸大驚,開門一看,映入她眼簾的是渾身是血倒在門口的丈夫!

 

三、屍體被焚

根據規定,命案應該在第一時間報分局和市局。鎮屏派出所副所長小馬當即打電話分別報告了,然後,叫上老洪直奔現場。

穆容漢其時隻能算是該案的局外人。旁觀了分局、市局的刑警以及法醫勘查現場、解剖屍體後,剛返回市局,他就接到通知:組建專案組對該命案展開偵查,由他擔任組長。

專案組共有四名偵查員,除了組長穆容漢,另外三位是大西路分局刑警徐紫山、胡真力和鎮屏派出所民警宋秉鈞。徐紫山、胡真力都是具有十年以上刑偵經驗的留用刑警,十九歲的宋秉鈞則是參加工作不過三個月的新公安。穆容漢跟三人聊了聊,得知徐紫山、胡真力以前曾辦過命案,不過屬於十多人專案班子中的一員,並未發揮過關鍵作用,相當於戲台上跑龍套的角色。於是,他就意識到自己肩頭這副擔子的分量了。

大西路分局撥出一間屋子給專案組作辦公室,穆容漢四人就在這間隱約散發著一股黴味兒的屋子裏舉行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徐紫山、胡真力之前參加了現場勘查,穆容漢也自始至終在場。他問二人現場勘查發現了什麽線索沒有,那二位一瞼苦笑。穆容漢說老徐、老胡,不瞞您二位說,我雖在部隊上搞過偵察,不過那是軍事偵察,跟刑事偵查路數有別。刑偵工作肯定要比軍事偵察細致。至於小宋,跟我一樣是新手,需要邊幹邊學。您二位是老刑警了,咱們一起搞這個專案,二位自然要多多出力。現在咱們關起門來內部討論這個案子,您二位有什麽就說什麽。

徐、胡便說了說現場勘查情況。法醫解剖認定,死亡時間大約是在半夜時分,被害人進入鮮荷巷,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一瞬間遭到襲擊,凶手應是從後麵下的手,左臂勒住被害人的脖頸,右手持匕首從右側刺入了被害人的肝髒,一刀斃命。從被害人頸部毛細血管破裂導致的淤血痕跡判斷,他曾有過短暫的掙紮,但基本無效。法醫和刑警在勘查時曾當場進行過作案過程模擬還原,得出的結論是:凶手可能一路尾隨被害人,也有可能事先隱藏於巷子裏,待到他準備開門時猝然下手。死者所居住的鮮荷巷73號是巷尾最後一家,巷內沒有一盞路燈,昨晚又是陰天,月亮、星光俱無,不論是尾隨跟蹤還是事先守候,隻要不發出太大動靜,被害人很難察覺。

據此可以判斷,凶手應該是一名頗有經驗的職業殺手。從這個角度下手,凶手身上應該沒有沾上鮮血,不過他持刀的右手以及袖口可能會留下血跡。鮮荷巷是一條石板路,昨晚沒有下過雨,按說應該留下腳印的,但早晨發現黃繼仕被害後,被趕來的眾多鄰居給踩混了,根本無法辨別。

既然現場勘查毫無收獲,專案組應該如何開展下一步工作呢?穆容漢問那三位有什麽意見,宋秉鈞馬上說“我聽領導的,叫怎麽幹就怎麽幹”,徐紫山附和著點頭。倒是胡真力提了一個問題:“我剛才聽派出所老洪說,穆組長您正好在了解黃繼仕的情況,不知此人的被害跟您了解的情況有什麽關係?”

穆容漢就把自己受命調查針對黃繼仕的那三十七封檢舉信的情況說了說,臨末道:“黃繼仕之死跟檢舉信是否有關,看來是專案組需要調查的一個方向。除此之外,大家看是否還有其他路可以走?”

徐紫山說按照刑偵的老套路,需要調查黃繼仕被害之前數天、特別是前一天的活動情況,以及是否有異常舉止,還要對鮮荷巷的居民逐家訪查,打聽昨晚是否看見或者聽見過跟凶殺案相關的動靜。這時,宋秉鈞也大著膽子開口了,說穆組長您看是不是有必要對那個請人代書檢舉信的女人進行調查,找到她,沒準兒就能找到這起凶殺案的線索。穆容漢想了想,說那咱們就分兩路進行調查,老胡和我去查那個燙發女人的線索,老徐、小宋你倆負責訪查黃繼仕被害前的情況以及鮮荷巷的居民。

上述調查從10月21日下午到10月23日傍晚進行了兩天半,四名偵查員一無所獲。23日晚上,專案組再次開會討論案情,議來議去卻覺得似乎無路可走。當晚,穆容漢隻睡了三個多小時,一直在考慮這個案子的偵查方向,但想來想去思路卻老是卡殼。

次日,10月24口,天降秋雨,淅淅瀝瀝的使人心煩意亂。穆容漢剛從市局集體宿舍趕到大西路分局專案組辦公室,就接到鎮屏派出所副所長小馬的電話,說老穆看來您得帶著部下去一趟鄉下了。穆容漢忙問出了什麽情況。小馬說出了樁怪事,剛才被害人的老婆黃彩芸哭哭啼啼跑來說,她丈夫連屍體帶棺材給人燒了!

黃氏家族自清光緒初年發跡,漸漸成為鎮江的一個大族,直到抗戰時期方才衰落,但以往的那些豪奢派頭依然保留著,城南七裏灣黃家莊的家族祠堂和墓園便是明證。光緒二十年,當時的黃家老大、富商黃振環出資在黃家莊購置土地十七畝,興建祠堂、墓園。按照黃振環立下的規矩,黃氏家族的男丁隻要生前未曾犯過嚴重過失,死後均可葬於墓園以及在祠堂擺放牌位;民國初期,黃振環的後人又對該規則予以修改,順應潮流,外姓男丁入贅黃氏家族後改為黃姓的,死後亦可參照黃氏家族男丁的待遇入葬墓園,牌位可進祠堂。這次,死於非命的黃繼仕就是按照修改後的規矩辦理的。

富商黃振環可能是一個思維活躍而且喜歡標新立異的主兒,他製定的規矩中,還有其他家族沒有的一條:入葬墓園的黃氏亡人,棺柩須在祠堂後院停放三年方可落葬入土。如此規定,大概是生怕死者生前隱瞞了嚴重過失,死後方被揭露,那就同樣不能進祠堂、葬墓園——反正棺柩尚未下葬,抬出去就是。當然,按理說即便下葬了也是可以把棺柩挖出的,不過,以黃老爺子的觀點那就是動了風水,要敗家的。當初老爺子立此規矩時,有族人建議幹脆在祠堂旁邊另設偏廳,專供停放棺柩以及逢年過節時家屬祭祀,遭到老爺子的斷然否決。為什麽呢?據說黃振環為此特地跟一位精通風水相術的道士探討過,認為棺柩必須露天停放,以散發戾氣,日後入土鬼魂不會作祟,家宅族人就可安穩。那麽,棺柩在露天一停三年,風吹雨淋,待到下葬時豈不已經油漆脫落、斑駁開裂?這個,黃老爺子已有考慮:每年三伏時節請來漆匠師傅給每口棺柩重新上油漆。

按照六十多年前的規矩,一般老百姓家裏有人去世,隻要家境尚可的,起碼停屍三日,以安其魂。不過,黃繼仕的情況不同,他是死於非命,屍體又是解剖了的,所以其妻黃彩芸接受族裏老輩人的建議,遇害次日就入殮,第三天,即10月23日就雇了一條木船運往黃家莊,停放於祠堂後院。沒想到,當天晚上,黃繼仕的棺柩就被一把火給燒了!

黃氏家族的祠堂、墓園是有專人管理的,那是黃家莊的一戶貧苦農民,戶主姓姚。這人的腦袋長得有些畸形,方方正正,特別大,所以人都稱他“姚大頭”。當初黃振環購地置辦祠堂、墓地時,物色管理人選,條件是忠厚老實勤快、無田地房產的赤貧之人,選中後全家可入住祠堂,占用房產兩間,免租耕種族產田地若幹畝,世代承襲。當時選中了從蘇北逃荒過來的姚大頭的祖父,到姚大頭已經是第三代了。

昨晚,姚大頭一家五口與往常一樣,天黑後早早歇息。睡到下半夜,姚大頭的妻子忽被驚醒,睜開眼,隻見窗外夜空一片火紅,便知不妙,急忙喚醒丈夫。姚大頭外衣都來不及穿,躥到門外一看,震驚之中也有幾分不解:失火位置竟是後院!後院是停放棺柩之處,怎麽會失火呢?

當下姚大頭便抓了個水桶直奔後院。著火的是那口白天剛停放的棺柩,看樣子火已經燒了一陣了,棺蓋已經燒毀,棺體即將散架,棺材裏的屍體及隨葬物品也著了火。這時,妻子、兒子也已趕到,一家人打水的打水,撲救的撲救,總算把火澆滅。不過,黃繼仕的屍體已經受損,被火燒的倒在其次,一大半因素是入殮時塞在屍體四周的一包包生石灰和潑上去的水發生化學反應導致的。

黃家莊的村民見是棺材失火,皆嘖嘖稱奇。那時人們多迷信,言語間便往鬼神方麵引,弄得平素膽子還算大的姚大頭心驚肉跳,打消了立刻進城向黃家報告的念頭。天亮後方才進城,他不知道黃彩芸家住何處,隻知道平時代表氏族跟他聯係的另一老爺子黃今白的住所。黃今白聞訊大驚,當下便命兒子領著姚大頭去鮮荷巷。

黃彩芸的迷信思想更嚴重,聽姚大頭說鄉裏人懷疑這是“天火”,嚇得瑟瑟發抖,一迭聲問“怎麽辦”。姚大頭是沒有見過世麵的鄉下人,哪裏知道該怎麽辦。倒是黃今白那個當教師的兒子有見識,說不行的話,就報告派出所吧。到派出所一說情況,在場警察連同見多識廣的老洪在內都覺吃驚,尋思人已經殺了,還要燒他屍體幹甚?副所長小馬即刻給專案組打了電話。

穆容漢聞訊,馬上招呼徐、胡、宋三人前往黃家莊。來到祠堂後院,那口棺材已經燒得差不多了,黃繼仕的屍體也因煙熏火燎石灰灼烤慘不忍睹。偵查員甚至懷疑這究竟是不是黃繼仕本人的屍身。問黃彩芸,她抹著眼淚說確是丈夫遺體,因為黃繼仕的背部有一道刀疤,已經察看過了,沒錯。

祠堂後院約有七八十平方米麵積,停放著十九口棺材,都是這三年裏去世的黃氏家族成員。院子裏是泥地,下半夜姚大頭救火時潑了二十來桶水,一幹村人又闖進來過,天明後還下了雨,地麵上是一副什麽狀況可想而知。不過,偵查員還是在一口棺材下麵的墊棺木一側發現了一個空瓶子,聞了聞,有一股汽油味兒,於是便斷定黃繼仕那口棺材是給人澆了汽油點燃的。汽油澆在棺材蓋上,所以姚大頭發現起火趕到現場時棺材蓋已經快燒沒了。

偵查員又查看了院牆,發現東側角落有人攀爬過的痕跡。牆外的泥地上有一枚清晰的腳印,一看便知是昨晚留下的,因為踩得瓷實,所以沒讓早晨的雨水衝損。那時公安機關還沒有專職的痕跡技術員,都是刑警自己提取痕跡。可是,專案組出來得急,沒帶石膏粉,徐紫山急中生智,讓姚大頭去村子裏弄了些糯米粉,用水攪了攪,當石膏粉倒在腳印上,待糯米粉幹後就可以獲取一枚完整的腳印了。

那時候還沒有“侮辱屍體罪”,偵查員並未把這件事當作一個案件來看,隻因被焚的是凶殺案中的被害人才引起專案組的注意。所以,大家自然而然要把此事和凶殺案聯係起來——

如果說凶手殺害黃繼仕是因為與其有深仇大恨,那麽,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既然目的達到了,為何還要焚燒黃繼仕的屍體呢?這種做法使人難以理解。不過也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凶手企圖轉移偵查視線。如果是這樣,隻要查到那個焚屍者,不就等於發現凶手的線索了嗎?

如何尋找那個焚屍者呢?眼下,專案組手頭有焚屍者遺留下的兩樣東西,一是腳印,二是那個盛放汽油的空瓶子。腳印是用糯米粉提取的,不像石膏粉那樣幹得快,即使幹了目前也沒啥用,因為光憑腳印還是無法知曉應該從哪個方向尋找焚屍者。所以,眾偵查員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個空瓶上。

先前在現場發現這個瓶子的時候,穆容漢注意到兩個老刑警不約而同對視一眼,料想必有原因。此刻,他讓宋秉鈞把瓶子放在桌上,衝徐紫山、胡真力微笑道:“老徐、老胡,你們對這個空瓶子有何高見?”

胡真力對徐紫山說:“老徐,你向穆組長報告。”

這是一個黃酒瓶。通常一說黃酒,人們就會想到紹興,其實,江南還有另一種黃酒,那就是已經有三千年曆史的丹陽封缸酒。鎮江與丹陽不到百裏,當時鎮江人都愛喝丹陽的封缸酒。眼前這個瓶子就是丹陽封缸酒的酒瓶。不過,這個酒瓶有些特殊。一般的酒瓶都是玻璃材質,瓶口用一個不過一厘米厚的軟木塞塞住,外麵封上火漆,以防酒味兒揮發。而這個酒瓶卻是瓷製的,而且製作得十分精美,通體翠綠。瓶蓋有兩個,一是內蓋,是用寸許長的優質軟木做的,外裹小羊腸衣薄膜;一是外蓋,同時也是一個酒杯,反扣於酒瓶上方,杯口卡在瓶頸上的環形凹槽裏,由於製作工藝精細,故而嚴嚴實實,密不透氣。這個酒瓶,可以說既是容器,又是一件工藝品。相信凡是購買這種酒的顧客,喝完瓶內的黃酒後肯定舍不得丟棄酒瓶。

徐紫山告訴穆容漢,這種酒瓶盛裝的是丹陽城內“王老三酒坊”製作的“老三村醪”,那是丹陽封缸酒中的上乘佳品,據說要在地下埋七年後方才開缸裝瓶。每年一缸,埋下去是五十斤,七年後挖出來開缸時還剩四十斤,分裝四十瓶,老板王老三自留二十瓶,另二十瓶投放市場——由鎮江“崇信醬園”獨家經營,價格自然高得嚇人。不過買這種酒的顧客多是富豪,也不在乎多出些錢鈔。

穆容漢聽著,不禁好奇地問:“這酒果真很好喝嗎?”

徐紫山說:“我哪裏知道?尋常百姓都是隻聞其名,別說滋味,就是酒瓶長什麽樣子也不一定知曉。以前查案子的時候我們曾去過‘崇信醬園’,有緣見過空瓶,形狀跟眼前這個一模一樣,不過顏色是明黃的,不知不同的顏色有什麽差別。”

現在的問題是,這麽一個酒瓶怎麽會被當作焚屍作案的工具來使用了?而且,為什麽使用後竟然一扔了之,沒帶回去?

幾人對此進行了分析。用於盛放汽油的容器必須密封,而在當時的鎮江市內,要尋找可以密封且適於隨身攜帶的小容器並不容易。最理想的當然是軍用水壺,可是市麵上根本沒有出售的。那個年代中國市場上還沒有塑料製品,所以其他可供選擇的容器隻有酒瓶、汽水瓶,而尋常酒瓶的瓶塞都是隻有一厘米厚的軟木塞,打開時極易損壞,不能再次使用;汽水瓶的蓋子則是清一色的金屬咬扣蓋,得用起子打開,而一旦打開就不能再蓋上了。那個焚屍者手頭恰好有一個“老三村醪”的空瓶子,於是就用來裝汽油了。至於他在焚屍後為何不帶走那個空瓶子,可能是由於緊張,也可能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達是一個稀罕玩意兒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家夥一定屬於社會底層。

專案組決定循著這個空酒瓶的線索追查。

 

四.又一口棺材被焚

“崇信醬園”的老板張勝原是走路一向背著雙手瞼麵朝天的主兒,最近一反常態,老是低頭踩蟻步,聽見什麽動靜一律趕緊閃到旁邊讓道。問其原因,原來是剛從收容大隊出來。

收容大隊由市軍管會主辦、公安局主管,收容對象是國民黨軍隊的散兵遊勇、街頭混跡的地痞流氓,後來這班人清理完了,就把一些幫會分子、惡霸幫凶之類的收了進去。張勝其實哪類都不是,可是他的社會交往實在太雜,不但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哥們兒,凡是當政的官員包括日偽時期鎮江偽政府的漢奸頭目都跟他有來往。所以,人民政府需要他對此作出說明、提供線索,就把他一並收進去了。張勝在收容大隊待了兩個多月,三天前剛剛釋放回家。有此經曆,他便不敢再飛揚跋扈,隻想老老實實做人。

因此,當穆容漢、徐紫山出現在張勝麵前,要求他提供“老三村醪”的銷售對象情況時,他非常配合。可是,他的配合不過是使偵查員了解了“老三村醪”本身的情況,對於調查案件卻並無多大幫助。

據張勝說,“老三村醪”的酒瓶分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這是為了讓人識別“老三村醪”的出品年份。那麽,偵查員拿去的這個綠色酒瓶是哪一年出品的“老三村醪”呢?張勝告知,王老三的“老三村醪”首推日期是民國八年即1919年端午節,使用的是紅酒瓶,之後的順序按赤橙黃綠青藍紫排列,綠色酒瓶應該是1926年、1933年、1940年、1947年出品的。1947年這批酒也是“老三村醪”的最後一批。這年夏天,七十歲的王老三因病身亡,三個兒子為分家產大打出手,曆時三月,一死二傷,其間把王老三生前埋於地下的那七缸酒也給毀了。“老三村醪”就此沒了。但眼前這個酒瓶到底是上述出品年份中哪一年的,張勝就說不上來了。

穆容漢問:“那四個年份的酒都賣給誰了還記得嗎?”

張勝說:“1926年時醬園還是我父親當家,那酒賣給誰了我不清楚。1933年開始到1947年的酒都是經敝人售出,雖然有賬目,但上麵是不記載顧客姓名的,不過也就是一些老主顧。”

接著張勝說了一些主顧的名字,其中不乏抗戰期間占據鎮江的日本人。1940年的那些綠瓶酒大部分賣給了日軍鎮江憲兵隊,兩個從上海來的“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的軍官買去了四瓶,還剩下兩瓶給本地一個糞把頭董忠朝買去了,聽說他是拿到北方送禮用的。而1947年的那二十瓶“老三村醪”則全部賣給了丁秉羽。

穆容漢問:“丁秉羽是哪位?”

“江蘇省保安總隊的少將高參。”

“現在他人呢?”

“1948年就離開鎮江了,後來我聽他的勤務兵小朱說,丁高參今年3月間從上海逃到台灣去了,他的小舅子也是這麽說的。”

這樣,想從空酒瓶上查摸線索的希望就落空了。

穆容漢、徐紫山返回大西路分局的專案組辦公室時,胡真力、宋秉鈞已經把那枚在黃家莊黃家祠堂牆外泥地裏提取到的腳印烤幹了,還原成一枚腳印模型,兩人正用放大鏡觀察。穆容漢、徐紫山也仔細查看了一番,最後得出結論:潛入黃家祠堂焚屍的家夥穿的是一雙鞋底已經磨損得非常厲害的布鞋,身高大約在一米七左右。從鞋底破損程度以及把潑光了汽油的酒瓶扔掉這個動作判斷,焚屍者很有可能是個乞丐。

穆容漢向兩個老刑警提出了一個問題:對於一個乞丐來說,是否熟悉坐落於城外七裏灣黃家莊的黃家祠堂這樣一個處所?胡真力說,一般說來,應該比較熟悉,因為黃氏家族一度十分顯赫,多年以來每年都要舉行數次敬拜祖宗、上墳、落葬之類動輒就得全族數百男女老少出動的活動,屆時黃家莊就是一個小型集市,一些小販會過去叫賣零食小吃、兒童玩具、婦女頭飾之類,許多乞丐也會趁此機會去行乞。

穆容漢聽後搖頭不語。他原先的念頭是如果那個作案的乞丐對黃家莊不熟悉,那他去黃家祠堂作案前肯定要先踩點兒。乞丐在村莊露麵很容易引起村民的注意,那就可以向村民調查,沒準兒能查摸到蛛絲馬跡也難說。現在看來那個乞丐對黃家莊可能並不陌生,那他就沒有必要去踩點兒了。

這時,自參加專案偵查以來一直保持低調隻聽不吭聲的鎮屏派出所新民警宋秉鈞開腔了。別看這小夥子不聲不響,卻是愛琢磨的,他想到了一個查摸焚屍乞丐的法子:是否可以從其他乞丐那裏調查這個作案乞丐?

一語提醒了眾人。專案組決定明天還是分為兩撥去向乞丐查摸。穆容漢以前搞軍事偵察時有過多次化裝混進敵占區執行任務的經曆,跟乞丐打過交道,說我明天上午先得去市局財務室申領點兒零錢,跟乞丐打交道,不破費點兒恐怕不行。說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好吧,今晚的會就開到這裏,大家都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全城奔波呢!”

可是,這天晚上大家是注定無法好好休息的。眾人正要離開分局時,分局值班室的一位幹事忽然跑進來說:“門口有人找你們專案組的同誌,說是黃家莊又有一口棺材被燒!”

專案組眾偵查員個個瞠目結舌。還是穆容漢最先反應過來,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莫非對手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跟咱們較上勁兒啦?走,去黃家莊!”

二次焚燒棺材,祠堂看守人姚大頭更是沒想到。他昨晚下半夜救火一直折騰到天亮,去城裏給黃家報信回來後又下田割稻,忙碌到天黑吃了晚飯,覺得周身疲乏,倒頭便睡。他的老婆收拾完家務,在油燈下做針線活兒,做著做著,忽然窗外又像昨晚那樣紅閃閃起來。開始她還以為是腦子裏老是想著昨晚那事兒出現了幻覺,定定神,才敢確信真是後院再次著火。當下,便喚醒丈夫,一家人跑到後院時,院子另一側的一口棺材已經通體燒著,火焰躥得蠻高了!

姚大頭還是像昨晚那樣打水救火,撲滅後吩咐大兒子立刻進城,先去大西路分局找白天來調查過的那幾個警察報告,然後再去黃今白大爺府上告知此事。

專案組四名偵查員趕到現場時,得知了一個意外消息:那個放火者已經被黃家莊村民拿下了——果然是個乞丐!

偵查員就地對其進行訊問。那廝的身高跟之前估計得差不多,三十上下年歲,一張肮髒的臉上長著一雙賊兮兮的眼睛,麵對幾個聲色俱厲的公安,露出畏懼之色。穆容漢朝前走了兩步,這小子以為要揍他,嚇得立馬就地跪倒,施出職業絕招——磕頭如搗蒜,嘴裏一迭聲“高抬貴手”。穆容漢說:“人民政府的警察不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偽警察,對人犯不搞打罵,你坐下。老徐,給他支煙,抽兩口定定神再老實交代。對你怎麽處理,要根據你的態度來決定!”

這個乞丐名叫錢寶山,江蘇泗縣人,少年時家鄉遭災,家人悉數遇難,他隻得外出行乞,最後來到省城鎮江。舊時的乞丐,若論成分,應是屬於流氓無產者一類。出於謀生的需要,除了行乞之外,他們還有多種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偷蒙拐騙乃是拿手好戲。錢寶山多年混下來,對於本行個中手法樣樣精通,因此也結識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

人們之所以要跟乞丐相識,是因為有時需要把他們作為法寶祭出,會有奇效。比如,你若遇上個損人利己的惡鄰居,每每侵犯你的利益,跟其交涉,不理睬;報官府,事兒太小不受理。這時,如果你有錢寶山那樣的乞丐朋友,就可以解決這個難題了。隻要打聲招呼,老錢就會叫上一幫叫花子,成群結隊到那個惡鄰門口行乞。哪個朝代都有乞丐,行乞不犯法,他們可以整天整夜駐紮在惡鄰門前,不停地唱蓮花落,竹板打得人心煩意亂。這還是客氣的。如果惡鄰不告饒,那就拉屎拉尿,還會代替環衛工人清理附近垃圾箱裏的垃圾,當然清理出來的垃圾都是堆到惡鄰門口的。如若再不識相,還有更厲害的招術——捉些蛇蟲老鼠之類從門縫裏放進去。反正,誰家隻要被乞丐沾上,十有八九會就範。那麽警察不管嗎?有時會管,可是基本沒有效果。警察一來乞丐就走,一離開則重新聚攏,或者白天不來,晚上再現身,到時候他們帶來的就不僅僅是蛇蟲老鼠之類,甚至會從亂墳崗弄來具屍體。警察不是專門對付乞丐的,哪有那麽些精力跟乞丐煩?往往會反過來勸當事人作出讓步。

錢寶山就是幹這一行的老手。那麽,這回怎麽玩起燒棺材來了呢?而且專盯黃家祠堂下手,兩天作案兩起?他交代說也是受人雇傭。鎮江解放後,乞丐的日子比舊時好過了些,大城市如上海、南京都已經由政府發起組織行乞人員回鄉種田。鎮江這時已不是省會城市,隻是蘇南行署下轄的一個地級市,這項工作尚未開展,但政府機關大門口的宣傳欄已經有這方麵的說法。錢寶山這些人都是文盲,文章是看不懂的,不過政府已經考慮到這一點,另有圖畫明示,這個乞丐們是看得懂的。其他乞丐怎麽想的不清楚,錢寶山倒是想回鄉的,因為圖畫上告訴他,回鄉可以參加土改,可以分得田地、房屋,還可以鬥以前欺壓過他的地主惡霸。不過,錢寶山暗忖就這樣兩手空空回鄉畢竟不妥,要給鄉親們帶些禮物,要給族中長輩奉上紅包。所以,他手頭得有一些鈔票。正動著這腦筋時,機會來了,有一個名叫苟興知的人忽然請他喝酒,要求他相幫做一件事,事成之後,願以重金相酬。

苟興知是鎮江本地人,四十歲,此人的閱曆豐富,光從事過的職業就有十八行,工農兵學商、警憲特檢法等等他都幹過。所謂“檢法”是指檢察院和法院,舊時他曾給江蘇地方檢察院、地方法院當過汽車司機。不過這人千活沒有長性,時不時跳槽另起爐灶,重新來過。直到九年前幹上了牙科醫生,這才算是穩定下來。舊時人們把牙齒不當回事,認為即使牙齒全部掉了也死不了,裝上假牙照樣活得很好。所以,牙醫也不需要什麽文憑、執業證書、處方權之類,沒有診所,馬路旁撐把陽傘,下麵放上桌椅就行了,照樣有人來求醫。治療呢,也很簡單,基本上是清一色的拔牙。不是牙痛嗎?哪顆牙痛拔哪顆,拔掉了也就不疼了。

幹這行隻要不出醫療事故,準能賺錢。幾年下來,苟興知租了個門麵,收起陽傘,做起了正兒八經的牙醫,還打出了“留美博士”的招牌。不久,又娶了媳婦。苟興知的老婆名叫郭桂珍,比他小七歲,白皙俏麗,不過,屬於寡婦再嫁。寡婦倒也無所謂,即使在封建思想嚴重的舊社會,寡婦再嫁也不算新聞,問題是郭桂珍十六歲出嫁,十八歲守寡,到二十五歲再婚,其間已不知鬧了多少回紅杏出牆了——她其實是一個暗娼。那麽,苟興知是否知道呢?他知道,但他並不在乎,因為他貪圖郭桂珍的漂亮風騷。

很快他就嚐到了苦果,也就不過一年多時間,郭桂珍不但給他戴了綠帽子,而且幹脆離開他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更讓苟興知氣憤的是,他的情敵竟然是個年過六旬的糟老頭兒!

那老男人名叫黃今春,是前麵曾說到過的黃家氏族常務掌門人黃今白的族弟。說起來,這黃老頭兒跟苟興知還是同行,苟是牙醫,黃是中醫,專看婦科,在鎮江地麵上小有名氣。郭桂珍在七年守寡期間與許多男子有染,患上了婦科疾病。跟苟興知結婚後,苟很想要個兒子。這對於郭桂珍來說頗有難度,以她當時的狀況,別說生兒子了,能否懷孕也還是一個未知數。結果,結婚數年,珠胎未結,婦科病倒是加重了。她就偷偷去黃老中醫那裏看病。

黃今春一見郭桂珍,頓時被其美貌迷住,他一邊盡心為郭診療,一邊施出渾身解數勾引。黃今春出身富商,自己做了幾十年中醫,也頗有些積蓄。他很舍得下本錢,給郭桂珍看病不但免收診療費,連中藥也是憑他的條子由中藥店免費配製。除此之外,還經常送錢送物。郭原本就不是什麽正經女人,生性又貪,漸漸就跟黃老頭兒好上了。

抗戰勝利,鎮江又成了江蘇省的省會(日偽時期偽江蘇省省會遷往蘇州)。黃今春有位自幼就要好的結拜弟兄莫伯雄,原是國民黨軍隊的團長,作戰時受傷瘸了一條腿,不適宜再在部隊待下去,回到地方上幹起了保安團兼警察局的雙料顧問。黃今春剛跟這位盟兄續上關係,他跟郭桂珍的事兒就穿幫了,被牙醫苟興知捉奸在床,一頓暴打。

苟興知還不解恨,正盤算如何收拾這對狗男女時,黃今春的報複來了——當天晚上,苟興知就被保安團抓去,一番拷打後又送往市警察局,隨即被逮捕,罪名是“私人民宅,蓄意行凶”。他原以為關上十天半月就可以釋放,有個以前經常去他那裏看牙的看守員悄悄向他透露,警察局已經在準備一應材料了,聽說要把他送上法庭,估計會判五至七年。苟興知聽了之後倒也沒有太吃驚。因為他自己以前就幹過特務、憲兵、警察,知道行業黑幕,料想黃今春必有背景,已經跟警方通過氣了。那他又有什麽應對之策呢?

當晚,苟興知越獄脫逃。

上述情況是苟興知請他的乞丐朋友錢寶山喝酒時告知的,他沒有透露自己越獄之後的那兩年多時間去了哪裏、在幹嗎,隻說他是鎮江解放後才回來的。一打聽,老婆郭桂珍已經不知去向,而黃今春這老家夥尚在人世,不過由於迷戀酒色,縱欲過度,已經中風癱瘓一年有餘,全然一副風中燭雨裏燈奄奄一息的樣子,隻待閻王爺派出的勾命小鬼把他提走了。本來,苟興知是準備視情況設計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要了那老色鬼的性命的,有仇不報非君子嘛!可現在黃今春已經這副模樣了,如若送其下了地獄,萬一事不周密穿了幫還得為老家夥賠命,不值得。因此,苟興知不準備弄死黃今春。但仇是一定要報的,於是就另外想了個法子——待黃今春病亡後一把火將其連棺材帶屍體燒了!

新舊政權在純刑事方麵罪與非罪的概念,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並無什麽差別,舊時那些被認為屬於犯罪的行為如殺人、縱火、搶劫、盜竊、拐騙、強奸等等,在新社會同樣屬於犯罪;而那些諸如小偷小摸、小打小鬧之類,不過關押幾天也就了事了。苟興知幹過特務、憲兵、警察,知曉舊社會的法律,跟新社會一比較,尋思焚燒屍體即便被發現,最多不過關幾天,況且那黃今春利用行醫之便奸淫婦女之惡行在鎮江是出了名的,那是惡霸行為,在舊社會因其與偽政權官員有勾搭拿他沒辦法,如今解放了,應該得到清算。因此,焚燒這種人的屍體,估計新政權也不會太認真追究。這廝去了西天,我苟某人作為受害者出一口惡氣還不行?當然,焚屍那樣的醃臢活兒,苟興知自己是不會幹的,得找人代勞,繼而就想到了以前幹偽警察時的耳目錢寶山。

苟興知請錢寶山喝酒,就是為了這樁活兒。他把前前後後一應情況如此這般跟錢寶山說了說,然後把一張十萬元鈔票(舊版人民幣,相當於新版人民幣十元,下同)放在錢的麵前,說老錢你掂量一下是否願意幹,幹的話我這邊可以支付二十萬元酬金,這是定金,另一半待事成之後支付。對於錢寶山來說,這是樁求之不得的買賣,既能掙大錢(當時鎮江地麵上的二十萬元相當於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了),又不用擔甚風險。退一萬步說,即便被發現了折進局子,也不過吃幾天官司,政府還供飯食,比他街頭行乞破廟棲身似乎也差不到哪裏。當下便一口答應,收下了定金。

苟興知跟錢寶山說這件事時是10月5日,兩人分手時苟興知讓錢寶山從次日起每天早中晚三個時段都須去黃今春住所門口,看那老色鬼掛了沒有。

錢寶山從10月6日一直轉悠到10月16日,那天一大早便興衝衝去找苟興知,黃今春今天早晨五點半咽氣了。苟興知噓了一口氣,掏出一張五千元鈔票遞給錢寶山,說老錢你辛苦,還沒吃吧?拿去吃個早點。這幾天你還要辛苦一番,要留意黃家何時出殯,必須一直跟蹤到黃家祠堂,看清楚黃今春那口棺材擺放在哪個位置——我聽說黃家祠堂裏長年停放著十幾二十口棺材,別搞混了誤燒了其他死人。

10月20日,錢寶山向苟興知稟報,說裝著黃今春屍體的那口棺材昨天下午已經用船載運到黃家莊了,他步行去了那裏,還趁亂混進祠堂親眼看了那口棺材停放的位置。苟興知說那你就聽我招呼準備下手吧。

錢寶山原以為次日即可下手,可是一連兩天都沒有消息。他的積極性甚高,心裏老是惦著另一張十萬元鈔票,生怕苟興知變卦。到了傍晚,他忍不住就去苟興知家門口轉悠,一看卻是鐵將軍把門。以他一個叫花子的身份,自然不便向鄰居打聽苟興知去了哪裏,隻得忐忑著離開。

10月23日下午,苟興知露麵了。他對錢寶山說老錢你今晚下手吧,有把握嗎?錢寶山說這又不是殺人,苟先生你盡管放心,明早聽我的好消息!苟興知於是跟他約定第二天傍晚南門“正香麵館”門口見麵。

當晚,錢寶山便潛入黃家莊,攀牆而入進了黃家祠堂後院作案,完事後返回市內棲身的土地廟。

今天傍晚,錢寶山如約去了南門,和苟興知在“正香麵館”門口見麵。他原以為苟興知會請他吃麵的,還特地換了身雖然打著補丁但還算幹淨的衣服。哪知,苟興知甫一照麵便耷拉著一張瞼,冷冷地說:“老錢啊,你燒錯了棺材!”

錢寶山大吃一驚,尋思絕對不可能,要知道他之前是去黃家祠堂看過的,雖然不識字,認不得棺材橫頭釘著的木牌牌上寫著的死者名字,可停放的位置卻是記得牢牢的。苟興知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這份意思,又說:“我今天上午特地趕到黃家莊去看過了,確實是燒錯了。被你燒掉的那口棺材是黃氏家族另一個亡人的,昨天中午剛從城裏運過去。”

錢寶山這下相信了,嘟噥了一句:“唉——沒想到還有這個岔子!”

苟興知給了他五千元錢,說老錢你自個兒吃碗麵吧,我有事,今晚還要辛苦你跑一趟。苟興知生怕再出岔子,從身上取出一張紙,上麵用毛筆寫著碗口大的一個黑字:“今”。苟興知囑咐說:“這回你下手前先劃根火柴看一下棺材橫頭木牌上那三個字,瞅準中間一個與這個字相同的,那就是正主兒了。”說著,又從自行車前麵的車筐裏拿出一個軍用水壺遞給錢寶山,“撿些廢紙碎木片帶去,把這裏麵的煤油全部倒上,等確實燒著了再離開現場。”

錢寶山再赴黃家莊。哪知這一去就落在姚大頭手裏了。

 

 

五、檢舉信的來龍去脈

專案組帶著錢寶山返回鎮江市內,穆容漢隨即指派偵查員胡真力、宋秉鈞傳訊苟興知。苟興知初時還想抵賴,等偵查員把錢寶山叫出來,不得已才承認是他指使錢去焚燒屍體的。

苟興知交代的內容跟錢寶山所說的相同。由於被錢寶山焚燒的屍體之一是鮮荷巷凶殺案的被害人黃繼仕,所以專案組於10月25日開始對苟、錢兩人所交代的內容進行調查。需要調查的情況有以下幾點:一、苟興知、錢寶山在黃繼仕被害的那天(10月20日)晚上的活動情況;二、苟興知與叫花子錢寶山是否確實如同他們自己所說是“多年朋友”;三、苟興知之妻郭桂珍被老中醫黃今春勾引,後來又因此遭黃今春的陷害是否確有其事;四、苟興知越獄後的這幾年去了哪裏,如何謀生,最近為什麽又回到鎮江定居。

四個偵查員分頭調查下來,最終確認錢寶山、苟興知交代的情況屬實。兩人的相識始於抗戰前苟興知當國民黨警察時。因為苟興知經常奉命調查刑事案件的線索,有時需要向乞丐打聽甚至請乞丐相幫跟蹤什麽的,錢寶山人比較機靈,就被苟興知看上了。日偽時期,苟興知去當時的偽江蘇省會蘇州市給日偽當特務,跟錢寶山不再聯係。後來,苟興知回鎮江從事自由職業做起了牙醫,又跟每天在街頭轉悠著行乞的錢寶山碰麵了。他倒還念著舊誼,每每在錢寶山行乞不順饑腸轆轆時請他吃碗麵、給幾個零錢,錢寶山幾次害牙病,也是苟興知給免費治療的。因此,錢寶山對苟興知懷著一份感恩之情。

苟興知當年越獄後,先是逃往南京投奔一個在蘇州日偽警察局一起當差的朋友趙某。趙與苟是同時離開蘇州回其南京老家經商的,這時開了一家米店。聽說苟興知的遭遇,趙某收留了他,讓他在米店幫工。幾個月後,趙某一個開竹行的連襟紀老板從蕪湖來南京串門,跟苟談下來,認為這人不錯,而他正好需要一名賬房先生,遂邀請苟興知前往。趙某跟連襟說了苟興知越獄在逃的事,紀老板說我不在乎,這種人反而會死心塌地為我幹活。

在蕪湖“和順竹行”做賬房先生的苟興知跟東家紀老板處得很好,紀老板甚至還為苟興知張羅對象。不到兩年,蕪湖解放,竹行老板紀勝曾夫婦一番商量後,決定關了竹行去鄉下養老,苟興知隻好另做打算。

之前,紀老板已經給他在竹行落了戶口,在國民黨政權蕪湖市民政局有戶籍底根,新政權接管後,戶籍資料轉到了公安局,苟興知便去公安局打聽自己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公安局的同誌聽他說了在鎮江被人陷害折進了局子,又越獄跑到蕪湖謀生等情況後,說鎮江也已經解放,如果你所說的情況屬實,相信當地政府不會把你當逃犯對待的。你可以回鎮江,蕪湖這邊為你出具證明——當然,你在蕪湖這兩年的情況我們要經過調查確認沒有問題才能出具。

這時竹行正準備歇業,當然離不開苟興知這個賬房先生。他便留下繼續效力,同時也向蕪湖公安局遞交了出具證明的申請。8月上旬,竹行終於歇業,公安局的證明也開出來了,於是,苟興知就回鎮江了。回到鎮江後,因為曆史上當過反動警憲特,他便主動到公安局登記,順便也說了自己越獄之事。公安局的經辦人記錄下來後讓他回家,該幹嗎還幹嗎。

專案組為調查上述情況,不但在鎮江折騰,還派兩名偵查員去了趟蕪湖,最後認定苟、錢焚屍與本案無關。

11月1日,專案組對鮮荷巷命案開始了新一輪的調查,這回的調查重點是請代書先生寫檢舉信的那個燙發女人。

之前,穆容漢單槍匹馬調查那三十七封檢舉信時,曾經走訪過九位在郵電局門口設攤的代書先生和馬路邊上的測字先生,結果發現那九封檢舉信係由同一女子分別請這九位先生代書的,這就引起了他的懷疑。那時穆容漢就想對此展開徹查,可是苦幹手中無人,而此事又沒立案,所以也沒辦法要求上級增派力量,隻好另辟蹊徑。現在,穆容漢是專案組長,雖然這個專案組連他在內不過四個偵查員,可是要查那個四十來歲的燙發女子已經不成問題了。

穆容漢把那九個代書、測字先生的攤頭位置以及姓氏寫下來,幾個人作了分工,徐紫山、胡真力、宋秉鈞三人各負責查兩個,剩下三個由他去查,要求寧可多花費些時間,一定要把活兒做好做細,千萬不能草草過場。

一幹人上午九時許離開大西路分局,調查結束返回專案組辦公室時已是下午兩點多。穆容漢因為多走訪了一個對象,所以是最遲返回的一個。一進門,他那雙銳眼隻一掃溜,就從各人臉上的神情判斷出沒有收獲。一問,果然。他自己呢,也沒有訪查到有價值的線索。

四人湊在一起作了詳細交流,發現大半天的走訪不但毫無收獲,還把原本像是清晰的線索弄模糊了。比如,對那個燙發女子的描述,四個人就有四種版本,年齡、身高、體態、相貌、膚色、衣著等特征跟穆容漢之前打聽到的都有所不同。細細一想,並不是大家的走訪工作做得不細致,而是走訪對象描述時根本心不在焉,信馬由韁隨便敷衍幾句而已。

那麽,往下應該怎麽辦呢?大家議了一陣,不得要領。看看已到下班時間,穆容漢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下班,明天再說。

穆容漢這些天辦公在大西路分局,住宿仍在市局後麵的集體宿舍。集體宿舍有兩道大門,一道是和市局辦公區域連通的前門,另一道是朝後麵馬路的後門。從大西路過去,應該是走後門近些,不過穆容漢因為要從市局正門門衛室取報紙和信件,所以每天都是從正門走的。今天也是這樣,他從門衛室取了郵件,騎著自行車穿過大院時,被秘書股幹事小薑喚住,說有群眾來信,領導讓交給專案組。

穆容漢接過這封已經拆開的信函,一看信封就覺得似曾相識,回到宿舍抽出信紙,原來又是一封舉報“九頭鼠”的信,看內容,跟之前收到的那三十七封如出一轍。再看信封,就是郵電局營業窗口出售的那種豎式牛皮紙信封。郵電局出售的信封是由該行業自己設計後請印刷廠印製的,多年來使用同一種版子,信封大小、紙張質地跟外麵文具商店出售的並無差別,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右上角多了一個紅色鉛字:“寄”。

次日上午,穆容漢把這封信給徐紫山、胡真力、宋秉鈞傳閱了,說這肯定是某位先生代書的,我們這就出去調查。

調查很快有了結果,這封信是在寶塔路郵電局營業廳門口的一個新近從事代書營生的包姓老先生寫的,但包先生也說不出其他線索,穆容漢隻好就此打住。

之後兩天,偵查員繼續四處奔波,依然是勞而無功。11月5日上午,偵查員正在分局食堂午餐時,有人叫穆容漢去接聽電話。電話是西津派出所打來的,對於專案組而言乃是一個好消息——

半個多小時前,在永暉路擺測字攤頭的鄒先生替一個老板模樣的男子測字,輕而易舉地哄得了一萬元,很是高興。送走了對方,忽然聽見馬路對麵擺零碎洋布攤頭的花老二扯著一張破鑼嗓子吵架。鄒先生跟花老二關係還不錯,便打算去勸架。穿過馬路一看,不由得一個激靈——跟花老二吵架的那位,竟是一個多月前來自己攤頭上請他代書檢舉信的燙發婦女。鄒先生為此事有點兒惱火。因為寫了那封檢舉信,公安人員已經到他的攤頭上查問過兩次,浪費了時間不說,還弄得周圍人以為他做了什麽違法之事。鄒先生性格還算沉穩,生怕認錯了人,沒敢立馬去報案,而是在旁邊仔細觀察。

那個婦女是到花老二攤頭上來買布頭的。她和一個男子同時看中了一塊印花布,那男子已經在掏錢了,被她一把搶過來。那男子不想跟她爭吵,悻悻而去。對於花老二來說,張三買李四買都是一個樣,隻要照價付錢就是了。哪知,那個男子離開後,燙發婦女忽然改變主意說不想買這塊花布了,除非便宜兩千元。花老二當然不依,兩人就吵了起來。

鄒先生看得真切,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四下一望,正好看見管段西津派出所的一位民警路過,於是迎上去攔住了悄聲說了說情況。那民警一聽頓時來勁,上前分開圍觀人群。花老二還以為民警是來處理糾紛的,正想搶著開口,那婦女已經被民警一把揪住,鄒先生作為旁證,也跟著一起去了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那婦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請自坐,說不就是寫檢舉信的事兒嗎?這又不犯法,弄得那麽一本正經幹嗎呢?派出所民警之前聽鄒先生說市公安局來人向其兩次調查寫檢舉信之事,料想必有隱情,便向領導請示。領導說既然是市局調查這事,那就報告市局吧。

當下,穆容漢便派人去西津派出所把那燙發婦女帶到分局。

這個婦女名叫何菊香,無業,住檀山路草紙巷,已婚,有三個未成年子女,其夫馮耀朗是私營“保固修船廠”的會計。“保固修船廠”是一家抗戰前一年開張的私企,原是隻有十幾人的修船作坊,抗戰伊始毀於日寇的轟炸,老板邱夏風破產後隻好沿街叫賣糕團謀生。這樣過了兩年多,有一天他應邀上門給新河橋的一戶人家製作重陽壽糕。那戶人家姓印,老主人已經八十歲,前清時做過六品文官。印老爺子精諳風水,擅長看相,那天他品嚐了邱夏風製作的重陽糕,讚不絕口,興之所至,便給邱夏風看相,斷言他雖然遭遇厄運,但逆境將過,即將苦盡甘來。

老爺子這話邱夏風也沒當回事。哪知,一個月後的一天,印家傭人阿鎖忽然找到他,說主人有請。他暗吃一驚,不知有什麽事兒。隨阿鎖登門,主人——就是印老爺子的大兒子、在鐵路局做工程師的印先生說,安徽老家來了個親戚馬先生,要在鎮江投資一家船舶修造廠,請印家相幫物色一個懂行又可靠的代理人,印老爺子就推薦了邱先生。就這樣,邱夏風做起了船舶修造廠的廠長。

邱夏風跟那位馬先生的合作是現鈔加紅利的方式。紅利提取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拿現金,另一種是折合股份,邱夏風選擇了後者。這樣到了1945年,邱夏風已經持有工廠20%的股份。初秋抗戰勝利後,馬先生跟他商量擴大工廠規模,他表示同意,並提取自己的股份購買了一塊土地,準備以土地入股。接著,他給在蕪湖的馬先生寫信,讓其來辦理土地交割手續,馬因故爽約未趕到鎮江。邱夏風尋思,反正要清理那塊土地上的幾間破草房,何不先雇人幹起來。他做夢也沒想到,叫了幾個短工清理時,竟在草房後麵的荒地裏挖得一口陶瓷甕,內有三十兩黃金、五百兩白銀。民國實行土地私有製,地下埋藏均歸地主所有,這樣,這筆巨財就成為邱夏風的法定財產。馬先生得知後,後悔自己未按約前來辦理土地交割手續,否則這筆金銀的一大半就是他的了。他為此極為鬱悶,一怒之下就放棄了跟邱夏風的合作。邱夏風於是就自己開了修船廠,仍叫“保固”。

不久,馬先生忽然登門。原來親戚印工程師對他說了已故父親當年給邱夏風看相之事,馬先生深以為然,認為邱的發跡乃是天意,要求重新合作。邱夏風生怕對方有對自己不利的念頭,婉言相拒。不過,念及當初對方相邀自己出任廠長因而得以發跡之恩,他承諾如果日後馬先生有什麽難事來找他,他一定伸手相助,決不食言!

三年後,鎮江解放。這時,馬先生已經關閉工廠,長住蕪湖。而鎮江解放前三天,馬先生正好來鎮江辦事,因戰事就留下了。4月25日晚上,馬先生忽然拜訪邱夏風,說有事相求。什麽事呢?他說他白天在“燕雲閣飯莊”看見長江大盜“九頭鼠”正與人一起用餐,看樣子此人已經在鎮江定居,而且混得還不錯。馬先生說他明天就要回蕪湖,下次還不知何時再來鎮江,要求邱夏風待共產黨站穩腳跟,人民政府掛牌後,代其向共產黨舉報。

邱夏風當下一口答應。不久,就把這事跟廠裏的會計馮耀朗一五一十說了,說馮先生你有學問,字又好,馬先生的檢舉信就請你執筆了。馮會計自無二話,問落款是寫馬先生呢,還是寫船廠?邱夏風尋思這事其實跟船廠沒有關係,跟我邱某更是沾不上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九頭鼠”,還是不留落款吧。

五十歲的馮耀朗是個老夫子,性格固執,行事專注。他聽老板說“九頭鼠”是長江大盜,料想如其落網,那麽在鎮江地麵上必是一樁特大新聞,《前進日報》(中共鎮江地委1949年5月26日創刊的機關報,當年12月31日停刊)肯定會報道,政府門口的宣傳欄也必有說法。可是,他把檢舉信寄出後,卻並無反應。他跟妻子何菊香一商量,何說沒準兒那個“九頭鼠”已經混進人民政府了?或者在政府裏有鐵哥們兒包庇他?看來隻有多寫幾封檢舉信,分寄市公安局、分局和派出所,不信每個收到檢舉信的民警都是這家夥的哥們兒!馮耀朗認為妻子言之有理,決定采納這一建議。何菊香性格比較開朗,而且胸無城府,敢想敢說也敢做,她對丈夫說,我反正閑在家裏也沒啥事兒,這樣吧,我也幫你投寄一部分檢舉信,大不了破費些零錢,讓人代書就是了。於是,這對夫婦從5月底至前天,一共寄出了三十八封檢舉“九頭鼠”的信件。如果今天不是被鄒先生認出,他們還會寫下去。

穆容漢問明了“保固船廠”的地址,派徐紫山、胡真力立刻前往該廠傳訊邱夏風、馮耀朗。一會兒,那二位到了大西路分局,偵查員分頭跟兩人聊下來,所述情況跟何菊香的說法相吻合。當然,這僅是他們三人說說而已,還得鑒定馮耀朗的筆跡是否跟其餘信件的字跡相同。鎮江市公安局接管了原國民黨江蘇省警察廳,所以有筆跡鑒定技術力量,這在當時全國地級市中獨一無二。鑒定結果表明,其餘信件確實出自馮耀朗之手。

檢舉信的情況查清楚了,可是,關於檢舉信的內容來源還需要調查。

 

六、“九頭鼠”和“水神教”

11月6日,專案組留下宋秉鈞值守辦公室,穆容漢、徐紫山、胡真力三人前往蕪湖找馬先生調查。

馬先生名叫馬舉運,回族,其曾祖父原是西北清朝軍隊的下級軍官,後來隨軍開拔到蕪湖駐守,作戰中負傷致殘,領了一筆撫恤銀子後在當地娶親安家,從此就代代居於蕪湖。馬家與鎮江印家的親戚關係,起始於馬舉運的姑姑馬秀梅嫁給六品官員印老爺子做了如夫人。印老爺子很喜歡她,幾年後太太因病去世,就將她扶為正室。不過,馬秀梅福薄,似乎不是做官太太的料,才一年就病歿了。印家重情義,馬秀梅死了,與馬家的關係還在,兩家還是經常走動。

馬舉運的曾祖離開行伍後開始經商。蕪湖緊挨長江,又是江南魚米之鄉,他跟軍方又有點兒關係,因此他的生意以經銷軍糧為主。兩代人做下來,到馬舉運的祖父晚年時已是當地富豪之一。不過,到了馬舉運的老爸馬芝貴那一代,家道漸漸衰落,到馬舉運手裏,這才稍有好轉。這時馬舉運已經關閉了傳了三代的糧行,改做五金生意。他跟“九頭鼠”的那次驚險相遇,就是在一次攜款前往上海進貨的途中。

抗戰爆發那年暮春的一天,馬舉運接到上海方麵的一封加急電報,告知之前他預訂的一批英國五金貨品已經運抵,讓他盡快前往提取。本來已簽訂合同並預付了定金,供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可當時形勢緊張,國民政府已經在上海至南京一線大規模構築防禦工事,急需大量五金配件。這種情勢下,軍方可以以“征用”的名義把五金批發行剛剛到手的貨品直接運走,款子當然是會照市價給付的,但五金批發行方麵與客戶之間的信用就成問題了。因此,批發行拍發加急電報催促馬舉運趕快去提貨。

馬舉運事先沒有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把準備好的貨款交錢莊經營短期理財產品了,隻好通過所有渠道向各方緊急籌款。待到最後一筆款子到手,已是傍晚六點。當時從蕪湖到上海最便捷的就是走長江水路,當晚八點有從漢口開來的英商怡和公司的客輪在蕪湖停靠,馬舉運隻有搭乘這班客輪才能盡快趕到上海。輪船碼頭在長江南岸的蕪湖,而他當時還在長江北岸與蕪湖直線距離十餘公裏的裕溪口鄉下的地主張老財家裏。

裕溪口現在已是中國著名煤港,屬於蕪湖市鳩江區的一個街道,當時卻是一個小小漁村。馬舉運要過江並趕到客輪碼頭,什麽汽艇、小火輪都別想,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木船。張老財立刻讓家裏的兩個長工從船塢撐出平時專供他使用的快船,吩咐架起雙櫓,火速把馬先生送到蕪湖。馬舉運一上船,二話不說便掏出兩枚銀元分遞兩個長工,作揖道:“二位,拜托了!”

長工得了好處,自是賣力。船至長江中心,天色已是全黑。正行駛間,江麵上忽然傳來尾音拖得長長的尖厲口哨聲,兩個長工聞之手一抖,兩支櫓竟然都從櫓眼裏脫落,木船失去動力,被江水衝得團團打轉。剛重新把櫓架上,兩條流線形小舟已到眼前,一左一右把馬舉運的這條木船夾住。對方一共四人,手持駁殼槍,背插大刀,腰間還有匕首,聲音和手電光是同時過來的:“三位,聽說過‘九頭鼠’嗎?”

兩個長工先前聽見那獨特的口哨聲就知道是遇上哪位了,當下顫聲答道:“聽見開道哨,就知道是九爺駕到……”

手電光照到馬舉運臉上:“你呢?”

馬舉運從未經曆過這等陣勢,嚇得魂不附體,閉著眼睛嘴裏支支吾吾連他自己也不知在嘟噥些什麽。

一聲痰咳,這是信號。一個水盜抽出背上的大刀架到馬舉運的脖頸上。手電筒往斜上方打光:“你睜開眼睛看看老子!”

馬舉運隻好睜眼。也就是這一瞧,讓他永遠記住了“九頭鼠”那副臉容。十二年後,鎮江解放的第三天,他一眼就認出了“九頭鼠”。

這次長江遇險,馬舉運從張老財那裏借來的一千大洋悉數被劫,這筆金額在當時的蕪湖市場上,可以購買大米一萬六千斤或者龍頭細布一千丈。錢沒了,那筆五金貨品自然沒法去提取了,因為失約,連預付的定金也被對方扣了,可謂損失慘重。

馬舉運既然對“九頭鼠”深惡痛絕,為什麽1949年暮春在鎮江發現對方後沒有馬上舉報呢?馬舉運解釋說,那天“九頭鼠”穿著一套七成新的藍色中山裝,手裏還拿著一個公文包,看他那副樣子像是“公家人”;而和他一起在飯店用餐的三個男子,有兩個是穿解放軍軍服、佩軍管會牌牌的。這等情勢下,他哪敢造次?

穆容漢覺得這個解釋說得通。馬老板一直生活在國統區,從未接觸過共產黨,估計也從未聽說過關於共產黨的好話,對於軍管會張貼的《入城布告》中那一條條承諾,他大概是持懷疑態度的。他不會也不敢貿然出麵檢舉“九頭鼠”,他甚至不敢保證在認出“九頭鼠”的同時對方是否也認出了他。因此,以他的社會經驗,隻有離開鎮江遠避蕪湖,而檢舉之事就委托邱夏風去做了。事實上,對於檢舉他一直不抱希望,所以這段時間從未跟邱夏風聯係過。

那麽,馬舉運遇劫後,是否打聽過“九頭鼠”的底細呢?馬老板說他打聽過,隻聽說此人是活躍於長江上的江匪水盜,殺人放火、搶劫強奸無惡不作。過了兩三年之後,忽然聽不見此人的消息了。

穆容漢和徐紫山、胡真力交換了意見,認為“九頭鼠”雖然已被殺,但為查清其被殺的原因,還是有必要調查其底細。蕪湖是“九頭鼠”活動的區域,正好有調查的條件。

偵查員在查閱蕪湖市公安局提供的民國時期當地會道門、刑事犯罪團夥的資料時,發現了“九頭鼠”的一些情況——

“九頭鼠”本名喻仕錕,字芝容,出生於安徽布政司太平府繁昌縣的一個私塾教師家庭,係其父喻明道膝下五個子女中唯一的兒子,故深受寵愛,全家節衣縮食供其接受教育。喻仕錕後來考進了蕪湖初級師範學堂,畢業後當了一名鄉村初級小學老師,幹著與其父同樣的職業,不過他是在縣教育局有編製的公家教師。二十一歲那年,喻仕錕娶本縣商人褚碩石之女褚曉玲為妻。褚碩石係喻仕錕的姨父,其妻是喻仕錕母親的同胞姐姐,褚曉玲比喻仕錕大一歲,兩人是表姐弟。當時沒有禁止三代以內近親結婚之說,所以這對表姐弟就成為夫妻了。

喻仕錕的人生悲劇就是緣於這門親事。他的姨夫兼嶽丈褚碩石係行伍出身,早年曾在軍閥段祺瑞的部隊當過營長,負傷退伍後回到家鄉經商。舊軍隊是不設軍人檔案的,如果設立檔案並且如實填寫的話,那麽有二十多天時間褚碩石是無法找到證明人的——在一次執行任務時,他被皖南一夥土匪俘獲後帶到山中。土匪從其口中獲取了情報後,順利作案。然後,土匪就把他釋放,還給了他一些銀洋,表示大家從此就是朋友了。褚碩石回到部隊後,方知由於他提供了情報,致使他所在部隊的一個倉庫被搶劫並燒毀,損失慘重,守衛倉庫的軍人被打死了十一個,其中就有他的弟弟和妹夫。

數年後,褚碩石退伍回鄉。那夥土匪根本不知道當年被他們打死的那十一名軍人中有褚的親人,因為曾表示過“大家以後就是朋友”,聽說褚營長回鄉經商,所以幾個頭目備了禮物特地趕到繁昌來拜訪。褚碩石跟他們見麵時,眼含笑意,心中卻在冒火。他一麵熱情款待,一麵密囑心腹在這些人喝的酒、吃的菜肴中放入毒藥。結果,在當晚返回山寨的途中毒性發作,五個土匪頭目、七個跟班悉數倒斃於荒野之中。那夥土匪沒了頭目,不久就散夥了。

一晃十二年過去,當年被老褚毒斃的五個土匪頭目之一的兒子長大成人,重新糾集了一夥武裝。經過調查,他大致上弄清了當年父親死亡的原因,決定實施報複。

喻仕錕娶老褚家閨女一年後的那個除夕之夜,褚、喻兩家聚在一起過年守歲。當晚,土匪突然殺上門來,褚、喻兩家大小二十一口悉數斃命。喻仕錕命大,土匪登門時正好去後門外小解,聽見動靜不對,拔腿就逃,因而撿得一命。

喻仕錕意識到自己在家鄉已經待不下去了。土匪講究的是斬草除根,他如若留下繼續做小學教師,是否活得到開學還是個問題。而且,他還要為喻、褚兩家複仇。從此,喻仕錕這個名字就消失了。不久之後,安徽、江蘇交界一帶的長江水域出現了一夥自稱“水神教”的江匪,“九頭鼠”是其中一個頭目的諢號。

資料中有一張日偽時期蕪湖日軍憲兵隊發布的通緝令,十二名通緝對象中,“九頭鼠”位列第一,並配有他的照片。經比對,與黃繼仕的照片一致。由此可以斷定,黃繼仕即是喻仕錕,也就是江匪“九頭鼠”。

資料的末尾還說,民國三十年以後,江湖上再也沒有“九頭鼠”的消息,“水神教”也銷聲匿跡,據說是由於內訌散夥了。偵查員注意到了“內訌”二字,難道“九頭鼠”是因為“水神教”內訌不得已遠避鎮江的?要弄清這個疑團,還需要繼續調查。

怎麽調查呢?穆容漢和徐紫山、胡真力一番商量後,認為有一條捷徑可以走,那就是從在押的被捕人員中查摸關於“水神教”的線索,查到了“水神教”,大致上也就可以知曉“九頭鼠”當初為何改名換姓遠避鎮江了。

穆容漢出麵跟蕪湖市公安局接觸,請求協助對此進行調查。蕪湖警方為了讓鎮江同行盡快完成調查使命,由市局秘書股特地向市局、分局的政保、治安(含刑偵)科室發了一份書麵通知,要求各單位提供在押人犯中是否有“水神教”成員。當天,反饋就回來了。市局刑偵隊偵查員老陸說,他手頭的一名涉案人犯劉懿就曾是“水神教”的嘍囉。

11月7日,偵查員前往看守所提審劉懿。看到日軍憲兵隊的那張通緝令,劉懿立刻認出了“九頭鼠”。他告訴偵查員,當年“九頭鼠”為報家仇,參加了國民黨軍隊。兩年後和七名弟兄開小差逃跑,帶走了部隊的大量武器彈藥。憑著這些資本,他拉起了一支武裝,打出了“九頭鼠”的旗號。不過,他的仇似乎也沒有報成,因為殺死其父母、嶽父兩家的土匪已經因內訌而散夥了。但“九頭鼠”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沒法回頭了。

抗戰爆發後,“九頭鼠”的這股武裝還跟日軍打過一仗,損失慘重。不得已,“九頭鼠”匪幫集體加入了“水神教”,“九頭鼠”成為該幫夥的五個頭目之一,坐第四把交椅。幾年後,“九頭鼠”突然失蹤,“水神教”說他是“叛教分子”,發出了江湖追殺令。不過,一直到“水神教”散夥,也沒聽說是否追殺到了。

“九頭鼠”的來龍去脈調查清楚了,可專案組諸君仍是不得其解:“水神教”散夥了,按說對喻仕錕這個“叛教者”的追殺也就相應結束了,他怎麽會被人殺害在鎮江呢?

 

 

七,水落石出

專案組留用刑警徐紫山這年正好五十掛零,連續工作多日,這次赴蕪湖外調又受了些風寒,回到鎮江就發起了高燒。他還不吭聲,堅持參加案情分析會,被穆容漢發現不對頭,立刻送醫院了。

穆容漢意識到,自己和小宋年輕身體好,能夠這樣日以繼夜連軸轉,徐、胡二位老刑警是不能這樣工作的,當下就命令胡真力回家休整兩天再來上班。又想到宋秉鈞正在戀愛,也得照顧,幹脆也放其一天假。他自己則留守辦公室,整理這次赴蕪湖外調所獲得的材料。

穆容漢於刑偵工作純屬新手上路,他從未參加過刑事偵查活動,也不像另一新民警宋秉鈞那樣參加過蘇南行署公安處舉辦的公安業務短期培訓班,所以其實連卷宗材料該怎麽整也不大清楚。不過,這難不倒他這樣的機靈角色。不會,看看小宋怎麽弄的就明白了,依樣畫葫蘆總不會錯。哪知,他一看宋秉鈞這幾天留守時整理的卷宗,腦子裏忽然靈光閃現!

黃家莊黃家祠堂焚屍案破獲後,乞丐錢寶山及指使人苟興知被拘留,專案組當時調查的結果是錢、苟兩人與鮮荷巷命案無涉,遂把兩人交由分局治安股處置了。不過,由於此事是專案組調查的,所以一應材料還是歸入本案卷宗。宋秉鈞這幾天留守辦公室做的部分工作就是把相關材料編號裝訂,然後放入卷宗袋。現在,穆容漢要看看整理材料的格式,就把小宋整理的那些材料拿出來翻閱,其中一個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

苟興知越獄脫逃後,先是去了蘇州,後又去了蕪湖,在該市“和順竹行”當了一名賬房先生。引起穆容漢注意的正是蕪湖這個地名。“九頭鼠”喻仕錕是與蕪湖接壤的繁昌縣的,加入“水神教”後又在以蕪湖為中心的長江水域活動,發通緝令的日寇憲兵隊是蕪湖市的,最後,“九頭鼠”也是在蕪湖消失的。而指使乞丐錢寶山焚燒兩具屍體的幕後人苟興知恰恰在蕪湖待過兩年。穆容漢尋思怎麽這麽巧,蕪湖這個地名反複在本案中出現。

接著,他把錢寶山、苟興知的兩份訊問筆錄挑出來仔細閱讀,又發現了一個疑點:錢寶山接連兩天先後焚燒了黃繼仕(喻仕錕)、黃今春兩具屍體,使用的燃料有所不同,頭天燒黃繼仕用的是汽油,次日燒黃今春用的是煤油;盛放的容器也不同,頭天盛放汽油的是那個“老三村醪”的酒瓶,次日盛放煤油的是一個舊的軍用水壺。

於是問題隨之出現。據錢、苟兩人說,他們之前都以為頭天焚燒的就是黃今春的屍體。如果這個說法屬實,那麽頭天使用汽油是沒錯的,因為汽油比煤油的燃燒效果要好得多。問題是盛放汽油的容器似乎不對頭。汽油的揮發性之強眾所周知,既然盛放的容器有酒瓶和軍用水壺兩樣可供選擇,為什麽不用防揮發性能顯然優於酒瓶的軍用水壺呢?

這時,宋秉鈞忽然來分局了。小夥子知道工作忙,有半天時間跟女朋友見個麵聊聊已經很滿足了,心裏惦著工作,所以又趕來了。小宋聽穆容漢一說新發現的疑點,深以為然,拿過筆錄看了看,說錢寶山、苟興知都沒說酒瓶、水壺的來源,看來有必要了解一下。

分局治安股接手錢寶山、苟興知焚燒屍體案之後,因為警力緊張,還沒有討論過應該如何處置,這兩人依然被關在分局看守所。當天下午,穆容漢、宋秉鈞去了看守所,分別對兩人進行訊問。苟興知對此的解釋是,10月24日上午他去黃家莊查看,發現錢寶山燒錯了屍體,心裏很是惱火,決定當晚再次下手。返回城裏經過關帝廟旁邊的“祥茂舊貨行”時,順便買了這個舊水壺,出門後又在距舊貨行不遠的“陳瞎子雜貨店”灌了一壺煤油。

穆容漢、宋秉鈞隨即對苟興知所說的情況進行了調查。這是他們偵查本案以來最輕鬆也最有效的一次調查。

從大西路分局去南門,先要經過“陳瞎子雜貨店”,往前才是“祥茂舊貨行”。穆容漢、宋秉鈞並不知道這點,踩著自行車經過“陳瞎子雜貨店”時方才發現。這是家隻有一個門麵的小鋪子,出售各類生活日用品,也賣煤油。兩人正要上前詢問,發現旁邊牆上貼著一紙告示:本店因故暫停營業三天,二十六日開始正常營業,特向顧客致歉。落款日期是十月二十三日。

穆容漢、宋秉鈞互相看了一眼,意思盡在不言中:“九頭鼠”屍體被焚是23日晚上,苟興知去黃家莊查看是24日,那天“陳瞎子雜貨店”沒開門,苟興知怎麽會拿著軍用水壺來打煤油呢?難道他記錯了日子?

兩個偵查員來到櫃台前向老板陳瞎子(是綽號,並非盲人)詢問。陳瞎子一個勁兒搖頭,說從來沒有顧客拿著軍用水壺來打煤油的,能裝煤油的水壺那說明是好水壺,好好一個水壺,哪有用來裝煤油的?

那年頭人們普遍比較窮,別說軍用水壺了,就是一個啤酒瓶也不會隨便扔掉,即使沒用,也可以賣給收廢品的換幾個小錢。所以,如果有誰拿一個軍用水壺去打煤油,別說前幾天的事兒,就是隔十年人家也不一定忘得了。

再問雜貨鋪24日是否沒開張,對方點頭稱是。

兩人又去“祥茂舊貨行”了解出售軍用水壺之事。人家說是有過,不過那是開國大典後七八天的事兒。部隊處理下來三十個舊水壺,低價賣給舊貨行,他們就加價20%出售了。即使加了價也便宜,而且市場上根本沒有出售的,所以那天拿出來隻一個多小時就賣光了。

苟興知的交代存在重大問題。穆容漢返回分局後立刻奔治安股,關照之前移交的錢寶山、苟興知兩人暫不處置,也不必提審,先關著再說。然後,也顧不上讓胡真力休息了,馬上通知他來分局,三人吃過午飯後去醫院探望徐紫山。徐紫山的燒已經退了,一看三人的神情便知有了新情況,說要不我出院吧。穆容漢說你還是再留院觀察一天,不過我們有事兒要聽聽你這位老刑警的意見。接著,四人在醫院的一間空房裏開了個簡短的案情分析會,經過商議,定下了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圍繞苟興知回鎮江後的人員交往情況進行調查。

調查一共進行了兩天多,從三十多名對象中梳理出跟苟興知交往比較密切的三個人: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這三人均是苟興知的舊友。管寶根與苟興知一起當過偽警察,現是小販;戚辛漢是輪船碼頭檢票員,係“一貫道”成員;莊行一曾是青幫成員,後因違犯幫規被逐,現在開著一家箍桶店。管、戚、莊三人早在年初鎮江、蕪湖尚未解放時就數次結伴前往蕪湖跟苟興知見麵,兩地解放後,時有通信,也分別去過蕪湖。8月間,苟興知返回鎮江定居後,四人來往頻繁,隔三差五聚餐,有時甚至通宵達旦。

穆容漢把調查情況匯報市局領導,領導隨即安排專人密查那三人在鮮荷巷命案發生當晚的活動情況,發現管寶根、莊行一有作案時間。於是,專案組決定采取行動。

11月12日夜間,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被捕。專案組分別對這三人以及還關押著的苟興知進行了訊問,鮮荷巷命案終於水落石出一

蕪湖“和順竹行”其實是“水神教”在蕪湖市內的密點,老板紀勝曾是該幫的一個幕後頭目。而“九頭鼠”喻仕錕的“叛教”始因,則是其去蕪湖市內辦事下榻於“和順竹行”時強奸了紀老板即將出嫁的女兒。出了這種事,親事自然告吹,紀的女兒也在三個月後跳水自盡。紀勝曾自是大怒,向“水神教”的另外幾個頭目通報情況後,一致同意解決掉“九頭鼠”。不料還沒動手,“九頭鼠”就失蹤了——按照“水神教”的章程,不辭而別視同叛教,繼而就發出了追殺令。

追殺令發出兩年,沒找到“九頭鼠”,“水神教”卻因內訌導致散夥。可是,紀勝曾要為女兒報仇,仍舊利用原先他所掌握的“水神教”的耳目收集“九頭鼠”的線索。1947年紀勝曾聘請苟興知為竹行賬房時,還不知“九頭鼠”就隱藏在鎮江。直到1948年底,他才得知“九頭鼠”就在鎮江的水產碼頭一帶混著,具體幹什麽、如今叫什麽名字、住哪裏等等則一概不清楚。紀勝曾想起行裏的賬房先生苟興知是鎮江人,以前還幹過警察,三教九流混得很熟,便把調查使命交給了苟興知。

紀勝曾娶妻妾各一,卻隻生下一個女兒,自然視為掌上明珠。隻要能為女兒報仇,他情願拿出自己所有的財產。之前幾年中,他為調查“九頭鼠”的下落花去了大量錢鈔,還欠下了若幹人情,現在好不容易獲得了線索,自是不顧一切地要予以核實。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苟興知都清楚,他表示他在鎮江有靠得住的朋友可以效力,把“九頭鼠”的一應情況打聽清楚肯定沒有問題。當時蕪湖、鎮江都還沒解放,紀勝曾知道苟興知不便回鎮江,便讓他給鎮江的朋友寫信,請他們來蕪湖商議此事。

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就去了蕪湖。對於他們來說,要打聽已經有了大致方位的“九頭鼠”的行蹤自然不成問題。紀勝曾也真不含糊,當下就拿出六兩黃金,每人給了二兩。管、戚、莊三人返回鎮江後,沒費多大周折就把“九頭鼠”的情況一五一十查摸清楚了。

往下,紀勝曾就開始考慮如何幹掉“九頭鼠”了。他雖是“水神教”的幕後頭目,參與過多起血腥案件的策劃,但畢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而且已經年過六旬,所以此事隻有雇凶代勞。這時,解放軍已經飲馬長江,蕪湖、鎮江一片混亂,即使物色到了殺手,隻怕也去不了鎮江,一旦被國民黨軍警懷疑是“匪諜”,性命肯定不保。同樣的道理,如果雇傭之前替他打聽“九頭鼠”消息的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三人幹這等要人性命的大事,得把他們請來蕪湖當麵商量——途中是否安全仍是一個問題。這樣,就隻好暫時把此事往旁邊擱一擱再說了。

渡江戰役後,蕪湖、鎮江都解放了,社會治安也漸趨穩定。紀勝曾幾經考慮,決定把幹掉“九頭鼠”之事交由苟興知負責,讓他跟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三人聯係。和苟興知提起此事,苟表示要“考慮考慮”。紀老板初時以為苟興知是慮及安全問題,這也可以理解,就等著聽他的考慮結果。哪知,一晃兩個多月,竹行已經歇業了,苟興知卻還沒考慮好。紀勝曾終於明白苟興知是要等他開出價格。他請苟興知喝酒,說自己老糊塗了,皇帝都不差餓兵,我紀某怎能把這事忘了?他讓苟興知說個數目,苟興知卻提出,這畢竟是殺人,他不可能自己去幹,得讓管寶根、戚辛漢、莊行一三人去做,所以,還得跟那三位兄弟計議後才開得了價。

這時,苟興知已經辦好了回鎮江的戶口遷移之事,沒有理由再留在蕪湖了,否則容易引起蕪湖警方的注意,遂決定先回鎮江再說。之後,雙方又是通信,又是見麵,紀勝曾也到過鎮江,最終議定了酬金:二十兩黃金,另給二百萬元活動經費。

謀殺計劃是由苟興知製訂的,管寶根、莊行一負責執行。苟興知為此特地去了一趟蕪湖,請紀勝曾最後定奪。後來想想,苟興知肯定對此行頗覺後悔,因為他沒想到一向懼內的紀勝曾竟然聽從了老婆的話,增加三兩黃金的酬金,要求把“九頭鼠”的屍體焚燒掉,以最大程度地達到報仇雪恨的目的。苟興知當時尋思,不就放把火嗎,人都殺了,燒一把火又有什麽呢?於是一口答應。

不過,苟興知畢竟是幹過偽警察的,於偵查有些了解。焚屍的時候萬一被發現,他需要一條搪塞的理由,繼而他就想到了仇人黃今春。他在回鎮江之前就打聽過黃的情況,知道這老家夥病人膏盲,大限將至,就把算盤打到了黃今春的頭上,隻等黃今春一咽氣,管、莊立刻下手。至於焚屍,原想讓管、戚、莊三人去做,可是他們嫌晦氣,都不幹,隻得物色了乞丐錢寶山。沒想到,警方竟然在焚屍這個環節發現了他們的破綻!

專案組隨即赴蕪湖將紀勝曾及其妻陶蓮珠逮捕歸案。

1950年2月10日,鎮江市軍管會對該案作出判決:紀勝曾、苟興知、管寶根、莊行一四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戚辛漢、陶蓮珠、錢寶山分別領刑二十年至三年不等。

【評論】

紀勝曾真的很慘,花了大筆的錢財,一命換一命,還另外搭了幾條。在舊,這類複仇的案子,常會從寬處理的。

他老婆陶全是什麽罪?

既然是給閨女報仇,他老婆應該也知道…估計是按同謀定的罪…

這麽幾個案子一一辦下來,新丁也就成為老偵探了,實戰鍛煉人啊

Q。按文章邏輯,乞丐的目標應該是要燒黃今春,為什麽他卻燒了苟興知的真正目標九頭鼠?這點沒交待清楚。

A。這正是苟的狡猾之處,他其實真正要燒的是九頭鼠,因為這可是上家給了黃金讓他幹的事,他明知乞丐已經燒了九頭鼠,但卻告知他燒錯了人(他利用了乞丐不認識字這一點),還要再燒一次,就是兩把火,擾亂了公安視線,錯認為他隻是想燒黃而先前是燒錯了人,就沒有想到他就是殺九頭鼠的凶手之一

Q。問題是乞丐自己踩點自己燒的,苟是如何做到這點的?

A。乞丐第一次是燒對了人的,但苟一口咬定他燒錯了,讓他再燒一次,一方麵給自己報了私仇,另一方麵通過兩次燒人達到了擾亂公安人員查案視線的目的,一箭雙雕

Q。乞丐收到的任務是燒黃今春,而且是他自己踩點和實施的,為什麽會燒了九頭鼠?這點很可疑。

馬舉運解釋說,那天“九頭鼠”穿著一套七成新的藍色中山裝,手裏還拿著一個公文包,看他那副樣子像是“公家人”;而和他一起在飯店用餐的三個男子,有兩個是穿解放軍軍服、佩軍管會牌牌的。這等情勢下,他哪敢造次?

又看了一遍,鎮江4.23解放,死者4.25跟軍管幹部吃飯,作為一個社會底層的從業者好像有點不搭界吧,開始以為是他幫區政府做事,所以有可能一起吃個便飯,今天一看時間節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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