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筆由墨

不想那玉堂金馬登高第,隻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個人資料
正文

【塵封檔案】係列之077:“鬼樓”命案

(2021-10-09 11:08:04) 下一個

【塵封檔案】係列之077:“鬼樓”命案

  本文轉載自公安月刊《啄木鳥》2013年第03期

  文:易明佳

 

一、軍官猝死

1951年深秋,青島。

青島解放伊始,全市有四個區——市南、市北、台東、和台南。1951年8月16日,經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批準,青島市區調整為市南、市北、台東、台西、四方、滄口六個區,其中市南區為機關、學校、住宅區;市北區為商業區;滄口、四方、台東為工業區;台西為碼頭區。市南區西側緊挨著膠州灣,在冠縣路南側距海岸大約一華裏,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樹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個名叫安格拉·默克爾的德國商人出資,在林中草地上建造了一棟兩層樓,當地人稱之為“小洋樓”。

此後二十餘年,房主幾易其手。到1951年6月由現在的房主柏新仁買下時,其價格便宜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隻有七百萬元(係舊版人民幣,合1955年發行的新版人民幣七百元,下同),還包括了小洋樓內的全套家具。那些家具是當初默克爾從歐洲托運過來的正宗德國貨,如果放到當時青島的舊貨行去出售,價錢肯定不止七百萬元。因此,小洋樓等於是上家白送給柏新仁的。至於白送的原因,容稍後再作交代。

柏新仁購下小洋樓後的三個多月裏,本人和幾個親朋好友曾去住過,也就不過兩三天時間就離開了。1951年10月8日,入住了一個途經青島前往諸城的親戚。當晚住進去時還是活生生的—個健康人,可是在小洋樓主臥室的那張德國銅架床上躺下後,卻永遠也起不來了!

不幸猝亡的死者名叫賈典瑉,身份在當時有些敏感,係一名解放軍軍官。賈典瑉於1925年出生在山東諸城的一個小商人家庭,十六歲讀初中一年級時,因為家庭經濟困難而輟學,後以搬運夫、小販、倉庫看門人等職業為生,1944年3月參加八路軍。在那個年代,像賈典瑉這樣的文化水平在部隊已經算是知識分子了,於是被部隊選調從事情報工作,曾在濟南戰役、渡江戰役和上海戰役中立有戰功。上海戰役結束後,賈典瑉在華東軍區鬆江軍分區擔任情報參謀。這個位置,論級別相當於副營級。

那麽,賈典瑉怎麽從鬆江跑到青島來了呢?那是因為他在諸城的父母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女方姓丁,是個小學教師,賈典瑉的父母看著覺得很滿意,就寫信給兒子讓他回家一趟。父母的這封信早在勞動節後就寄到兒子那裏了,可是,由於賈典瑉工作忙,不能立刻成行,估計要推遲到國慶節以後。當時從鬆江到山東諸城的交通路線是:從鬆江坐火車去上海,再從上海乘海輪去青島,從青島坐汽車到諸城。這樣,賈典瑉就得在青島稍作逗留。想起姑夫柏新仁家住青島,於是就決定屆時去看看姑夫,住一兩天再回諸城。於是,賈典瑉就給父母寫信,又給青島的姑夫柏新仁去信,說他可能於十月份回鄉探親。

柏新仁給內侄回信,說非常歡迎他來青島。然後,又跟諸城賈家聯係,說屆時他將陪同賈典瑉一起前往諸城。賈典瑉的姑姑賈桂芝早年嫁到青島,生了兩個兒子,六年前患病不治而歿。當時,兩個兒子都不滿十歲,獨自經營著一家紗廠的柏新仁又要忙碌事業,又要照料年幼的兒子,其艱辛可想而知。因此,一應親朋好友都勸其續弦,連諸城亡妻娘家方麵也再三相勸。可是,柏新仁對亡妻卻念念不忘,絕不作再娶之想。為此,他贏得了諸城賈家方麵的敬重。這次柏新仁擬與途經青島的賈典瑉一起前往諸城,對於賈家來說,屬於喜上加喜。

柏新仁於是開始做接待賈典瑉的準備工作。正好這時有個朋友向其推薦冠縣路那邊的小洋樓,柏新仁聽說價錢便宜,便動了心,不過同時也覺得有點兒蹊蹺,就追問原因。朋友說房主是個外國商人,此時的形勢漸漸不適宜外國人在華經商,就變賣資產準備回國,此為其一;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此宅向有鬧鬼的傳說,少有人問津,房主就想便宜點兒處理掉算了。柏新仁原是舊軍人出身,不信世間有鬼神,當下便去看房,然後跟德國人簽約付款,辦理過戶手續。

9月下旬,柏新仁又接到賈典瑉的來信,說他將於國慶節後回山東探親,屆時有一濰坊籍戰友同行,兩人一起從上海坐海輪到青島後,小住一兩日,再分別前往諸城和濰坊。於是,柏新仁就派人前往小洋樓打掃了一番,準備讓賈典瑉和他的戰友人住。

賈典瑉和戰友小黃於10月2日離開鬆江駐地,於10月5日晨抵達青島。柏新仁放下手頭的事務,親往碼頭迎接,兩人久別重逢,自有一番親熱。當日中午,柏新仁在市北區“大富豪飯店”設宴款待客人,請了幾個親朋好友作陪。不過,賈典瑉的戰友小黃並未出席,因為他在碼頭登岸時,意外與其當年一位姓汪的首長相遇。這位首長1944年時的職務是營長,如今已是青島駐軍的旅長。汪旅長是去碼頭送客的,遇到小黃,大喜,二話不說就邀其去做客了。這樣,柏新仁的宴席上就少了一位客人。

賈典瑉在“大富豪飯店”大啖了一頓海鮮,哪知樂極生悲,不到兩小時就腹痛、瀉肚,折騰個不停,無奈,隻好進了醫院。病人是一位解放軍軍官,醫生問長問短很是仔細,得知中午吃了海鮮,而同食的其他幾位均無症狀,便認為是水土不服加上腸胃不適應,而非食物中毒,化驗結果也證實了這個診斷。醫院對這個軍官病人比較重視,就將其留下住院觀察。這一觀察,就是兩天兩夜,直到10月7日下午醫生才允許賈典瑉離開。

戰友小黃在老首長的部隊招待所裏住了兩天,受到了熱情款待,想想應該顧及一下柏新仁這邊,於是告辭。他趕到柏新仁所在的“東升紗廠”,方才知道賈典瑉在醫院待了兩天,今天可以出院,柏新仁正要去接。於是,小黃就和柏新仁一起前往。柏新仁把兩個軍官送到冠縣路的小洋樓,安排他倆今晚就住這裏。兩人一看,說這麽漂亮的一棟小樓,隻有我倆下榻,太奢侈了吧。柏新仁於是就說了這樓有過鬧鬼的傳說,如果覺得不合適,那咱就換地方,住旅館去。賈、黃聽了,大笑說,既然這樣,那倒真該住一住了,看看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如果有鬼的話,試試子彈對它是否有效—一當時現役軍官是可以隨身佩槍的。

當日,即10月7日,賈、黃兩人在小洋樓住了一宿,什麽事兒也沒有發生。10月8日,柏新仁安排紗廠的庶務科長唐芝豪陪同兩個客人遊覽了青島的幾處景點,因次日兩人就要離開青島了,當晚柏新仁便在自己家裏搞了一桌菜肴為他們餞行。飯後,柏新仁讓唐芝豪駕駛他的私家車把客人送往小洋樓下榻。臨出門時,柏新仁跟賈、黃約定,次日上午去接他們,到附近的茶樓用早餐。早餐後先把小黃送往長途汽車站,然後,他和賈典瑉一起驅車前往諸城。

10月9日清晨六時多,小黃醒後悄然起床,聽聽隔壁賈典瑉的房間還無動靜,就下樓去院裏打拳活動筋骨,然後洗漱。一個小時後,柏新仁驅車抵達,聽說賈典瑉還沒起床,就上樓去喚。因為之前曾有鬧鬼之說,賈、黃臨睡前都是門窗緊閉,裏麵上了閂。柏新仁又是叫喚又是敲門,足足有兩分鍾,房內竟然毫無動靜,於是感到不對頭。這時,小黃也上來了;果斷砸碎了窗玻璃,爬窗而入。進屋一看,賈典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色如常,似是熟睡一般,但呼吸、心跳均已停止!

大驚之下,兩人隨即做出反應,讓司機董百步立刻去附近找有電話機的地方向公安局報警。然後去郵電局,按照小黃起草的電文向鬆江軍分區拍發加急電報。小黃和柏新仁立刻退出房間,出門時小黃提議脫下各自所穿的鞋子留在房內,以供警察勘查現場時甄別。董百步駕車離開後,柏新仁和小黃呆坐於樓下客廳裏。小黃喃喃自語:“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這樣呢?”

柏新仁喟然長歎:“唉——看來這房子還真是邪門啊!”

一會兒,公安局來人了。由於是命案,而且死者是現役軍官,因此警方非常重視,不但市南分局主管治安條線的副局長錢運聞帶著刑警出動了(當時的刑事偵查部門歸治安部門領導),連市局治安處也派了刑偵中隊長邢端陽帶著技術員和法醫一起前來。

刑警對小洋樓、特別是死者下榻的二樓房間進行了周密勘查,並無什麽發現。房間門窗緊閉,無任何撬痕,而且房門上的那把德國司必靈鎖從裏麵上了保險鈕,外麵就是使用鑰匙也打不開。死者仰臥於床上,神情安詳,宛若熟睡,絲毫沒有遭受過痛苦的跡象。他睡前脫下的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置於床前的一張椅子上,衣袋裏的錢包、證件都在。兩個旅行包也端端正正地放在房間一側牆邊,拉鏈、鎖具完好無損。睡前放在枕頭底下的左輪手槍也還在原處。光滑如鏡的打蠟地板上,隻有戰友小黃、姑夫柏新仁以及死者的腳印,而房間內的衛生間裏,則隻有死者的腳印。這些跡象是否表明,昨晚庶務科長唐芝豪把兩位客人送回小洋樓後,再沒有第二個人進入死者的房間。刑警認為基本上可以這樣認定,當然,還有一個證據需要鑒定,那就是指紋。市局的技術員在房間各處提取了多枚指紋,準備帶回市局與死者本人以及柏新仁和小黃的指紋進行比對。

刑警對小洋樓其他位置,包括小黃下榻的那個房間,也進行了仔細勘查,並未發現異樣痕跡,代替圍牆的一人多高的竹籬笆也完好無損。市局法醫對死者遺體進行了外觀檢查,結論是: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外傷,口腔、鼻腔內也無血漬,死者神情安詳,表明是在熟睡中死亡的。至於死亡的原因,這必須解剖才能搞清楚。

那麽,是否立刻解剖遺體呢?市南分局錢副局長征求市局邢端陽和分局刑偵隊張進隊長的意見,三人商量下來,認為目前還是暫不解剖為好,待軍方派人過來後再作決定。當然,按照當時不成文的規矩,還得征求家屬的意見。

三位領導交換意見時,幾個刑警也在客廳的另一側談論賈典瑉的死因。隻有刑警老許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抽煙,什麽意見也不發表。年過四十的老許出身於警察世家,其老爸當年曾是德租界巡捕房刑事部的捕探,後來德國戰敗被迫放棄租界,他又在北洋政府和國民政府管轄下的青島市警察局當刑警,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可是破案頗有一套。二十年前,老許還是小許時,考入舊警察局,在刑偵隊一直幹到青島解放。舊警察局被接管後改稱青島市人民政府公安局,軍代表在逐一甄別舊警察時,特地在其名字後麵畫了一個圈,點名要把這個查無劣跡但業務上很有點兒水平的舊刑警留下來為新政權服務。現在,其他刑警討論賈典瑉的死因時,當然要聽一聽老許的意見。老許嘿嘿一笑:“你們難道沒聽說過這小洋樓的別名嗎?”那幾個刑警還真沒聽說過,忙問是什麽別名。老許輕輕地吐出兩個字:“鬼樓!”

這時,正在商量如何驗屍的錢運聞副局長聽見了老許說的那兩個字,馬上引起了注意,轉頭盯著老許道:“什麽‘鬼樓’?”

 

二、屍檢結論

老許對於“鬼樓”之熟悉,甚至勝過小洋樓頻頻更換的每一個房主。因為他二十年前初當刑警時所接觸的第一起案件,就是在小洋樓裏發生的。

小洋樓竣工於1930年底,出錢蓋這棟房子的德國西藥商人安格拉·默克爾的業餘愛好竟是建築設計,之前,他用了半年時間設計了這棟小樓。請營造商建造時,自己還親任工程監理,據說要求之嚴,令營造商杜老板頭痛之極。工程驗收合格後,杜老板就住進了醫院,足足待了兩個多月方才緩過勁兒來,出院後發誓:今生再也不想看見默克爾的那張胖臉了!

不過,這時杜老板即使想見默克爾的麵也無法遂願了。怎麽呢?因為默克爾死了!他是被一個姓辛的中國人手刃的。辛某是默克爾西藥銷售鏈上的長期合作夥伴,兩人合作多年,關係非同一般。默克爾成了辛家的常客,辛某的那個美貌妻子就給默克爾看上了,幾番努力,終於得逞,小洋樓就是應辛妻的要求建造的,為的是有—個穩妥的幽會場所。哪知,有時穩妥過頭了反倒不安全。小洋樓落成後,默克爾時不時把外地生意推介給辛某,辛某出差期間,默克爾就開車將其妻接往小洋樓住上數日。

試想,這一幕別說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了,就是放在現在,也必定會引得街坊鄰居議論紛紛。議論之後,自有好事之徒悄悄告知辛某。對於辛某來說,銀子想賺,“綠帽子”可不想戴。他決定寧可放棄賺錢的機會,也要出這口氣。於是,當默克爾再次把辛某打發去天津出差時,悲劇發生了。辛某白天佯裝離開,晚上就潛回青島。先回家看妻子是否在家,不在!拔腿就奔小洋樓,越牆而入,把這對野鴛鴦堵在床上,二話不說,拔刀就捅。將奸夫淫婦幹掉後,辛某自忖難逃罪責,就在院子裏的那株槐樹上上吊自盡。這樁血案,當時就是新刑警小許跟著他那名探老爸一起調查的。

該案當時不但轟動山東,還傳到了默克爾的老家德國。不過,再大的案子也不過熱鬧一時,不久就會被其他新出爐的社會奇聞所湮沒。因此,過了些時日,媒體也就漸漸把這樁血案給忘記了。可是,冠縣路這邊的老百姓卻依然對小洋樓議論紛紛,眾口一詞稱小洋樓鬧鬼了。據說不止一人曾在陰雨蒙蒙之夜看見小樓內有鬼影飄忽不定,更有人竟在月色清朗的夜晚看見默克爾和辛妻在小洋樓的陽台上舉杯對酌。那年頭坊間對於鬼神的傳說多如牛毛,沒有人特別當一回事,警察局更是聞而不問。舊警察老許也聽說了不少這方麵的傳言,他半信半疑,曾約了兩個同事去小洋樓實地查看,還住過幾個晚上。奇怪的事情確實發生過,倒不是看見了什麽,而是夜深入靜之際聽見過小洋樓或內或外、或上或下幾處不同的位置發出令人驚悸的奇怪聲響。其中有一天晚上,老許等三個刑警懷揣手槍在小洋樓院內喝酒聊天,樓上一個房間裏的電燈竟然沒來由地突然亮了,而據老許所知,這個房間的電燈數天前就已經壞了。次日,更不可思議的情況發生了,年輕力壯不知疾病為何物的老許三人相繼發燒,病了七八天方才痊愈。從此,別說探究了,哪怕閑得發慌,老許也不敢再去小洋樓了。

血案發生時,小洋樓還是一棟新樓,房主默克爾死後,由於其妻早已病亡,又無子女,房產歸屬其德國的父母。其父母就委托在上海的一個德國親戚代為處置。那個德國親戚也是事務繁忙,一拖再拖,直到一年半後方才來青島處置房產轉讓之事。而那時,“鬼樓”的傳聞在青島已經散布甚廣了,其價格頓時一落千丈。可能經紀人也在其中做了點兒手腳,反正最後基本上是豬肉當豆腐賣了。

最初撿了這個便宜的是一個名叫陳寶善的富商之子,他買下小洋樓的本意倒並非為占便宜,而是想金屋藏嬌。當然,他吸取了前房主默克爾的教訓,不去碰有夫之婦,也不在青島當地尋“嬌”,而是從省城濟南物色了—個頗有姿色的戲子來。不過,好景不長,那美貌女戲子住進小洋樓也就不過個把月時間,忽然有一天就懸梁而歿了!陳寶善報警後,老許對小洋樓心有餘悸,拒絕接受上司的出警指令,被扣了一個月薪水。女戲子最後被警方認定為自殺,至於為何自殺,大概是精神有點兒問題,用現在的說法大致上就是患了抑鬱症。

這件事發生之後,陳寶善對小洋樓心存畏懼,不敢再住。他不缺錢,也不動轉讓的腦筋。最初是空關著,後來雇了個遠親住進去順帶看房子。這個親戚住了一年多,平安無事,就把鄉下的妻兒都叫來住在一起。半年之後,一家五口中竟然有四人患了各種各樣的怪病,嚇得他們趕緊逃回鄉下去了。陳寶善大驚之下,把小洋樓賣給了—個日本商人。日商不知傳聞,看著小洋樓覺得蠻喜歡的,價格上還被陳寶善宰了一刀。日商一家住進去後,初時無恙,後來卻一個接—個地生起了毛病,這才知道原來小洋樓還有點兒名堂,隻得搬離。這時,日軍已經侵占了青島,小洋樓成為日本駐青島憲兵部隊的軍官宿舍。軍官人住後,也出現了精神恍惚、無端自殺的現象。特高課對此進行了調查,最後不了了之。而小洋樓也就空關了起來。

抗戰勝利後,小洋樓作為敵產被國民政府沒收,由於無人敢住,就廉價拍賣掉了。買下房產的是個歸國華僑,迷信得很,初時不知“鬼樓”之事,正準備裝修時,聽說了傳聞,馬上賠本出讓。之後又三次易主,其中一位房主買下後入住過,沒有生病,也沒有人自殺什麽的,就是覺得精神不爽,整天鼓不起勁兒,去醫院查,卻什麽毛病也查不出來。

以上,就是刑警老許所了解的關於“鬼樓”的情況。他說的內容有根有據,時間、地點、事件、人物都說得清清楚楚。錢運聞等人乍聽之下笑稱是“無稽之談”,可是聽著聽著就笑不起來了,覺得“鬼樓”可能確實有些名堂,不過並非鬧鬼,但具體是什麽,一時還不好說。邢端陽問:“青島解放時,這房子在誰手裏?”

老許指指柏新仁:“那是他的上家,問他就清楚了。”

柏新仁說:“我是從關思財手裏買下的房子。”

關思財就是那個全家入住後覺得渾身沒勁兒的房主。他是1948年3月買的房,4月入住,住了九個月不得不搬離。搬離後三個月,原先的不適就什麽也沒有了。那麽,柏新仁買下小洋樓後是否入住過?是否發生過什麽奇怪的事呢?柏新仁說,他和不同的幾位朋友曾在小洋樓住過幾個晚上,至於白天在這裏聚會的次數就更多了,從來不曾有過不適。說到這裏,柏新仁強調,他買下小洋樓,一是貪便宜,二是為了接待賈典瑉。因此,他決定要對小洋樓的鬧鬼傳聞進行考察,每次之所以都叫上朋友,說實話那是他心裏感到不踏實,有人做伴膽子就大些。正因為他住了幾次都沒有異常,這才讓賈典瑉和小黃入住,入住前,他還向兩人說明了情況。小黃在旁邊點頭,說確實是這樣,他和賈典瑉為此還在頭天仔細擦拭了手槍呢。他們本不信有鬼,即便有,一扣扳機,無論是人是鬼或者其他什麽東西也統統解決了。

錢運聞、邢端陽、張進三人商量下來,認為鬧鬼肯定是沒有的事,但是,也許有一些目前的科學還不能解釋的奇異現象,針對小洋樓來說,可能還有人為製造的異象之類。因此,在法醫尚未對賈典瑉的遺體進行解剖得出結論之前,有必要對小洋樓之前的一係列鬧鬼事件進行調查,相信這樣做對於下一步的調查是有好處的,最起碼可以排除不必要的障礙。

當天下午,青島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作出決定,由市南分局主持對賈典瑉猝死事件進行調查,市局治安處指派刑偵中隊長邢端陽作為市局代表參與調查。市南分局隨即抽調刑警三名、小洋樓所在地的冠縣路派出所民警兩人組建了調查組。調查工作由副局長錢運聞主持,邢端陽和分局刑偵隊張進隊長具體負責,刑警老許被指定為調查組成員之一。當晚,市局治安處指紋股告知現場指紋鑒定結果:現場隻有死者、柏新仁和小黃三人的指紋,柏、黃的指紋遺留位置符合證詞中他們進入現場後的活動情況。

第二天,10月10日,對“鬼樓”的調查正式開始。由於老許熟悉一應情況,加上涉及鬧鬼傳聞的當事人基本都在青島,原日軍青島憲兵隊特高課對於小洋樓的調查檔案也找到了,因此進行得比較順利。調查到的情況如下——

關於小洋樓出現已死去的那對中德野鴛鴦“鬼影”的情節,一共找到了四個證人,他們還是保持著最初的說法,聲稱十多年前確實見到過“鬼影”。關於數位人住者出現不適現象和疾病、死亡情況,確有其事,但沒有一例表明與“鬼”有關。這些當事人中沒有一個親眼目睹過“鬼影”。日軍青島憲兵隊特高課的調查檔案中的確記錄了三名軍官在人住小洋樓半年至一年後先後出現過精神恍惚、神經錯亂現象,其中一人自殺,不過未能找到原因。

10月11日,賈典瑉的父母等親屬從諸城趕到青島。調查組向他們介紹了相關情況後征求其對解剖檢驗的意見,遭到家屬的拒絕。這使調查組很為難,因為弄清賈典瑉的死因乃是將調查繼續下去的唯一途徑,家屬不同意解剖,那就簡直無路可走了。

10月12日中午,兩名軍方人員——鬆江軍分區保衛處李朝誠科長和華東軍區保衛部幹事陸惕墨風塵仆仆趕到青島。他們出示了軍方的公函,要求青島警方與代表軍方的李朝誠、陸惕墨聯合對賈典瑉的死因展開調查。這也正是青島警方所希望的,於是當場決定李、陸二位充實進調查組,由市南分局錢運聞副局長擔任組長,李朝誠和張進為副組長,邢端陽為顧問。

李朝誠、陸惕墨在聽取調查組的情況介紹後,決定立刻會見死者家屬,一是表示慰問,二是做工作希望家屬同意對賈典瑉的遺體進行解剖。軍方出麵的效果果然不同,賈典瑉的家屬終於轉變了態度,說賈典瑉是部隊的人,部隊就是賈典瑉的家,部隊首長就是家長,我們聽領導的。

檢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沒有發現死因!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結論。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猝然死亡,總是有原因的,要麽本身的某個器官原本就有隱疾,那天晚上隱疾突然發作,於是就死亡了。要麽由於外界原因導致其突然死亡—一這種外界原因,包括自然的和人為的,如果屬於後者,那就是他殺了。可是,法醫檢驗下來,竟然什麽也沒發現。就是說,賈典瑉那天晚上躺下睡覺後,睡著睡著就停止了呼吸。

調查組對於這個結論頗覺意外。而法醫呢,解剖時調查組所有成員都待在旁邊,法醫一邊解剖一邊逐個環節進行解說,就像醫學院上解剖課一樣,所以他們認為這個過程肯定是沒有問題的。於是,李朝誠、陸惕墨兩人交換意見後提出,請軍區出麵聯係技術精湛的法醫前來青島檢驗屍體,找出死亡原因。

在等待外地法醫趕來時,調查組決定對小洋樓進行徹底的科學調查。正好這時中國科學院有個專家會議在青島嶗山舉行,調查人員於是前往向出席會議的物理學家、化學家請教。幾位專家在聽取情況介紹後,認為有可能是小洋樓內存在著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隱患——射線。與此同時,調查組還派老許尋訪到了二十年前承包建造小洋樓的那個營造商杜老板,獲取了小洋樓的建築圖紙,並找到了當初參與施工的兩個工匠。然後,邀請了一位退休的建築學教授沈先生、營造商杜老板、工匠以及市立醫院一位姓楊的醫學器械工程師,前往小洋樓進行實地勘查。

這一查,終於有了新發現!

 

三、可疑之舉

沈教授查看了圖紙,並向營造商、工匠了解了當年的施工情況,實地查看了小洋樓各處,認為小洋樓的建築質量方麵沒有問題,如果確實存在射線威脅,那無非是由兩種原因造成的;一是有人在該建築物的某個位置故意放置了放射性物質;二是當年所使用的某種或者數種建築材料本身帶有放射性物質。於是,就請楊工程師出場。楊工程師用便攜式蓋革計數器對小洋樓各處進行了檢測,果然如沈教授所說,發現建築材料有問題——小洋樓的主體是用石材建造的,這些石材帶有放射性物質,由此產生了射線。從理論上來說,入住小洋樓的部分人發生的種種反應,應該是與人體遭受射線輻射有關。由於個體的不同,反應也有差異,有的則尚未形成反應。

楊工程師把各處測得的數據記錄下來,當場給調查組進行了解釋,說從目前測得的數據來看,現在這裏的射線比較弱,不足以對人體構成傷害。這是因為放射性物質經過多年的衰變,其輻射已經大大降低。但是,從目前測得的數據可以推測,小洋樓建造伊始其輻射相當大,確實是可以對人造成多種危害的。

調查組認為,這個檢測結論可以解釋為什麽曾經入住小洋樓的一部分人出現不適症狀,但是,這應該跟賈典瑉之死沒有關係。楊工程師說得很明白,目前小洋樓內的放射性物質不可能對人體造成什麽影響,即使住上幾年,也不會致病,更不可能要人性命。所以,賈典瑉的猝死應該是另有原因。至於是什麽原因,那就隻有指望法醫來幫助尋找了。

10有13日傍晚,上海與南京的兩名法醫結伴趕到青島。聽取青島方麵的情況介紹後,顧不上用晚餐,立馬開始了屍檢。這二位法醫,一姓寧,一姓桂,當時在上海、南京頗有名氣。重新檢驗後,寧、桂二位法醫推翻了之前青島法醫的結論,指出賈典瑉死於心髒驟停—一就是說,10月8日晚上他睡得好好的,也許還在做夢的時候,心髒忽然就停止跳動了,於是死神降臨了。那麽,賈典瑉的心髒為什麽突然停止跳動呢?寧、桂二位對死者業已凝固的血液成分進行了化驗,發現其血液中有一種特殊的化學元素大量超標,導致了賈典瑉的猝死。

二位法醫對此作了進一步的解釋:組成人類心髒的細胞分為兩種,一類為自動節律細胞,一類為工作細胞。自動節律細胞可以自動地有節律地自我興奮,並且可以傳遞給工作細胞,使工作細胞興奮、收縮,最後導致心髒的搏動。而如果發生了上述所說的那種化學元素大量超標的情況,就會出現在心髒自動節律細胞外液中,從而破壞原有的電解質平衡,導致心髒停搏。法醫告訴在場的青島法醫和公安局領導,這個發現並非表明他們本領高強,而是因為他們帶來了一種進口的化驗劑,能夠檢測出這種化學元素在死者血液中的含量。

那麽,這些導致心髒停搏的特殊元素是如何進入賈典瑉體內的呢?法醫認為,這種高濃度化學元素進入人體的途徑隻能是直接進入,通常是以注射的方式,在注射不便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口服方式。總之,死者生前肯定是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下了毒藥。法醫估計這種毒藥中另外還摻入了某種特殊藥物,這種藥物能夠作用於中樞神經係統,從而使人體對疼痛、不適等刺激的反應明顯變弱、變遲鈍。因此,死亡時基本感受不到痛苦,死亡後人體姿勢、臉部神情甚至臉色都保持原狀,看上去就好似熟睡時一樣。

調查組對法醫的他殺結論極為重視,連夜上報市局。次日上午十時,市局作出決定,對賈典瑉死亡事件立案偵查,原調查組改為專案偵查組,正副三位組長及顧問人選不變。午後,專案組進入駐地——小洋樓。首次案情分析會的議題是;賈典瑉是在什麽情況下被人下毒的?

大家認為應從賈典瑉10月2日離開部隊開始查摸,將其踏上探親之途後每天的活動情況一一列出,鎖定有可能被人下毒的時間段進行重點調查。這方麵的情況,在柏新仁和小黃的談話筆錄裏是有記載的,隻是缺少10月2日賈典瑉和小黃離開部隊駐地鬆江至1O月5日抵達青島這段時間的內容。小黃因為要配合專案組調查,探親假順延,還是住在小洋樓。於是指派偵查員小吳、小穆下樓去向其了解一下。這樣,專案組很快就列出了一份賈典瑉從1O月2日離開部隊至10月8日晚身亡期間的活動時間表---

10月2日上午八時許至10月5日晨七時二十分,賈典瑉與小黃離開鬆江前往上海,在虹口公平路碼頭上輪船,部隊替他們買的是四等艙船票,這段時間賈典瑉和小黃始終在一起。兩人未去餐廳,幾頓吃的都是自帶的部隊夥房提供的饅頭、鹵蛋、鹹菜疙瘩,喝的開水是船上提供的。

10月5日上午七時二十分至下午三時許,小黃與賈典瑉暫時分別,去汪旅長處做客。賈典瑉先被姑夫柏新仁接往家裏,十一時至下午一時十分,在市北區“大富豪飯店”接受柏新仁的宴請。餐後,前往“譚家順茶館”喝茶,一個多小時後腹痛、嘔吐,隨即被送往市立醫院,經檢查診斷為“水土不服”,住院兩天,至1O月7日下午出院。

10月7日下午二時許,跟老首長告別後的小黃前往“東升紗廠”欲與賈典瑉會合,方才得知賈典瑉前天住院了,今天下午可以出院,於是就和柏新仁一起前往醫院接賈典瑉。之後,賈典瑉、小黃入住小洋樓,晚上由柏新仁陪同前往“大德西菜社”吃的西餐,餐後回小洋樓下榻。

1O月8日,賈典瑉、小黃由紗廠庶務科長唐芝豪陪著驅車遊覽了青島的幾處景點,午餐是三人一起在嶗山下的一家路邊小飯館吃的,晚上在柏新仁家裏吃了餞行宴。飯後,賈、黃回小洋樓,兩人閑談至九時許各自回房歇息。1O月9日淩晨三時至五時許,賈典瑉在熟睡中身亡。

偵查員隨即對賈典瑉在青島逗留期間除住院兩天以外的時間內所接觸到的所有人員進行了排查。匯總分析下來,沒發現有人有下毒的嫌疑。這樣,專案組的注意力就投向了賈典瑉住院的那四十八個小時。

賈典瑉入住的那家醫院,是青島市的一家著名醫院——青島市市立醫院。這家醫院的前身,是1916年強占青島的日本人建造的新町醫院,三年後,日本人又在新町醫院旁邊建造了普濟醫院。1921年,新町醫院與普濟醫院合並為膠澳商埠普濟醫院;1931年1月,該院改稱青島市市立醫院。

10月15日,張進、小吳、陸惕墨、小唐四位專案組成員前往該院調查。當時,這起命案已經全市皆知,不過是以“鬼樓”內容為主的小道傳聞,具體案情坊間當然不可能知曉。因此,醫院保衛科對於偵查員的登門調查有點兒意外,他們甚至不知道死者賈典瑉生前曾經入住過市立醫院。偵查員說明來意,要求提取賈典瑉的醫療檔案。根據檔案的記錄,隨後傳喚了10月5日下午三時接診並主張讓賈典瑉住院治療的內科醫生沙公品。

沙公品二十五六歲樣子,身材壯碩,乍一看似一赳赳武夫,簡直無法把他和醫生職業聯係起來。據他回憶,那天身穿軍裝的賈典瑉被人攙扶著前來門診部看病時,臉色慘白,冷汗淋漓,手捂腹部,神情極為痛苦,根本無法回答醫生的相關問題,由一個姓柏的先生代為說明情況。沙公品當年7月才從醫科大學畢業,到市立醫院不過兩個半月,還是—個新醫生。新中國成立初期沒有實行醫生執業證製度,入職了就算是醫生了,就有資格為病人診療了,當然也包括完全的處方權。沙公品了解到賈典瑉午餐是在“大富豪飯店”吃的海鮮,於是認為其症狀是食物中毒,就按這個思路處置,立刻讓去化驗。化驗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未檢出病菌,排除食物中毒。

於是,沙公品就另外考慮致病原因了。詢問了患者的籍貫、經曆、平時飲食等情況後,認為可能是水土不服。如果患者是一般老百姓,沙醫生也就開點兒藥,打打止痛針就完事了,可賈典瑉是回鄉探親的軍官,要慎重對待。於是就說你這毛病恐怕不是立馬就能治好的,還是在我院住下,觀察一下再說吧。這時賈典瑉的腹痛稍稍緩解,能夠回答醫生的話了,當下就說我聽醫生的,你說要住院就住吧。這樣,賈典瑉被市立醫院收治了。沙公品是門診醫生,病人收治入院後就不歸他管了,所以,他跟賈典瑉的接觸就到這裏為止。

偵查員認為沙公品沒有作案嫌疑。然後,就該找住院部負責給賈典瑉治療的主治醫生朱傳瑞了。朱傳瑞四十歲,是青島醫科大學畢業生。朱醫生的外形跟沙公品正好相反,瘦弱斯文,戴著一副玳瑁架眼鏡。刑偵隊隊長張進一看對方這副模樣,就從關心其身體健康開始談話,問他身體怎樣。對方答稱一向很好,從無疾病。其實,朱傳瑞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向調查人員隱瞞了他患有遺傳高血壓症的病史,從而發生了下文要說到的不幸。

接下來,張進便言歸正傳,向朱傳瑞了解賈典瑉住院的情況。朱傳瑞竟然已經記不起這個患者了,他解釋說,進入10月份以來,住院的內科疾病患者劇增,他日班連夜班忙得不可開交,一般病人根本不可能給醫生留下印象。偵查員於是就拿出了賈典瑉的醫療檔案,朱傳瑞略略一翻之後,馬上回憶起這個病人了,說那是一個軍官吧,我看了化驗單和門診醫生的診斷結論,是因為水土不服吃壞了肚子,住下調養調養就會恢複正常。不過,肯定是要吃些苦頭了,不但海鮮、肉類不能吃,連幹飯、麵食什麽的也不能吃,隻能喝點兒米湯,讓腸胃保養保養,至於能量補充,那就輸液吧。當然,另外還得吃幾樣西藥和維他命什麽的。他是10月5日下午住進來的,到10月7日下午出院,住了兩天。偵查員又問,賈典瑉住院期間,與其相關的治療和護理等活動中是否有過與醫院規章製度不符的情況。朱傳瑞說沒有,醫院在這方麵一向抓得很嚴,怎麽會允許出現這種情況呢!

偵查員把上述談話做了一份筆錄,就讓朱傳瑞回病區去忙碌了。張進這時想起醫療檔案裏沒有朱傳瑞開的處方,就問了陪同的保衛科長老程,老程說處方肯定有,不過按照規定得留在藥房那裏,他們要作為做賬憑證。張進說先去拿過來吧,記錄後再還給藥房就是。

處方送來之後,幾位偵查員一邊核對,一邊聊案情。張進提出了—個問題,如果死者生前確實是在醫院住院過程中讓人下了毒的話,那麽案犯是通過什麽途徑下的毒?小吳等人說,這方麵隻有老程最有發言權了,還是請老程說說吧。老程說我聽下來,看來也隻有醫務人員最方便了。因為醫院對住院部管得很嚴,非探望時間一律不準任何人進入病區,更不用說進病房了。醫務人員包括醫生、護士,內科醫生隻管檢查、診斷、開處方,其他比如輸液、注射、發藥、送水送餐等等,都是護士的工作職責,所以說如果要做手腳的話,護士實施起來更方便。

張進從護理記錄中查到了對賈典瑉進行過護理的四個護士的姓名,問老程這四個護士的情況。老程說隻有小劉我認識,她家住得離我家比較近,有時上下班遇到她會跟我打個招呼,至於她的具體情況,我就說不上來了。不過,可以讓護理部把她們的檔案送來。

護理部送來的四份檔案雖然像模像樣地裝在牛皮紙檔案袋裏,甚至右上角還有—個紅色方框,內印“機密”兩字,不過,那時還剛開始在學校、醫院等事業單位建立檔案製度,所謂檔案,也僅是一份履曆表而已。,這份表格是由小劉等四名護士自己填寫的,然後醫院人事科在上麵寫個意見,蓋上公章就是了。偵查員查閱了四名護士的履曆,沒發現有什麽曆史問題,家庭成員以及社會關係也都是清白的。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偵查員於是去醫院食堂用餐。那個時候沒有“客飯”之說,別說公安局的警察了,就是市立醫院的頂頭上司青島市衛生局官員去辦公差,到點了也隻有自己掏錢購買飯菜票去食堂排隊用餐,回去後再去財務室領出差補貼。張進等人用餐後,在食堂旁邊的小花園裏圍著一張石桌坐下,商量下一步應該怎麽走,是分別找小劉等四名護士談話了解情況呢,還是先對她們進行外圍調查。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意見,華東軍區保衛部幹事陸惕墨忽然輕呼一聲;“咦——”

先前討論時,陸惕墨發表過自己的意見後就打開賈典瑉的病史及醫院治療檔案,並不是想從中發現“新大陸”,就是純屬瞎翻翻,因為檔案袋是他拿著的。不想,這一翻竟然有所發現!發現了什麽呢?1O月5日晚上值班的是一個名叫趙嬋娟的護士,按照規定,她把對賈典瑉的護理情況都一一記錄在案,哪個時段做了些什麽都清清楚楚。可是,陸惕墨發現這份值班記錄的筆跡竟然是不同的。這說明,那天晚上有兩個人進行了對賈典瑉的護理工作。一個是趙嬋娟,另一個是誰呢?這不是違反醫院的規定嗎?更使陸惕墨感興趣的是,另一個筆跡記錄的恰恰是對賈典瑉進行輸液的內容!

這是一個重要發現,眾人也不再商量了,先找那個叫趙嬋娟的護士調查吧!請老程一打聽,趙護士昨晚上夜班,今天回家休息了。張進說這事兒一刻也不能拖,別說回家休息了,就是去外地了也得把她找到。於是就從趙嬋娟的檔案裏找到了她的家庭住址,立刻前往拜訪。

趙嬋娟已經結婚,家住膠州路富民坊,距市立醫院不遠,步行十多分鍾就到了。這個二十六歲的女護士長得漂亮,讓人一眼看著就覺得入護理行業實在是委屈她了,應該去當電影演員的。她對於偵查員的來訪感到有些突兀。

張進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隻是生怕嚇著了對方,沒提她一周前曾經護理過的那個軍人患者已經被害的事。趙嬋娟說:“有這事兒,那天我有事離開了一會兒崗位,是當班醫生幫著代的班嘛。”

“當班醫生?那是誰呀?”

趙嬋娟說:“那天的當班醫生是朱醫生——朱傳瑞。”

偵查員聞之—個激靈,先前調查時朱傳瑞怎麽沒說到這個情節呢?於是就讓趙嬋娟把具體情況詳細說一說。

趙嬋娟的丈夫是火車司機,經常在鐵路上跑車。去年,她生了一個兒子,他們夫婦上班不在家時,孩子由婆婆帶。最近,婆婆骨折,去女兒家休養,而十四個月大的兒子這當兒卻生起病來了。10月4日,兒子高燒不退,丈夫跑車在外,趙嬋娟把兒子送到自己供職的市立醫院,醫生說患了肺炎,得住院。這麽小的孩子住院,趙嬋娟雖不放心卻又無可奈何。10月5日輪到她上夜班,她思念幼子心切,想溜出去到兒科病區看看。她六年前從護士學校畢業進市立醫院工作時就在兒科病醫,一直幹了四年才調到內科病區,那裏相當於她的“娘家”,不管何時都能進去。但有一個問題很難解決,醫院有嚴格規定,護士上班時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

對於趙嬋娟來說,這個問題的難度簡直大得沒邊。這天值班的朱傳瑞是全院屈指可數的幾位不通人情的醫生之一,在他手裏,無論事大事小,於公於私,從來沒有通融的餘地,即使是院長周亞伯抑或市衛生局領導有什麽事兒跟他商量,他開口閉口也是“規定”、“製度”,不合製度規定的,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立馬轉身離開。而正上夜班的趙嬋娟此刻如果想離開一下,隻要出病區,就得經朱傳瑞批準,否則,“吃不了兜著走”絕對不是一句空話。以市立醫院自建院以來一直保持著的嚴格製度,如若違反規定,再加上可以想見的朱傳瑞的強烈反應,醫院沒準兒把她開除了也難說。因此,趙嬋娟不敢跟朱傳瑞開口。

不料,這天太陽竟從西邊出來了。晚上七點,趙嬋娟給患者賈典瑉掛上—瓶五百毫升的葡萄糖生理鹽水輸液,通常輸完這樣一瓶藥液至少需要兩個小時。八點鍾,趙嬋娟去病房巡視,在走廊裏遇到朱傳瑞,朱傳瑞竟主動關心起趙嬋娟兒子的病情,說小趙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去兒科病房看看。趙嬋娟聞聽此語,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激動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說:“這行嗎?要不,我就往兒科病區打個電話詢問一下?”

朱傳瑞說:“沒關係,你過去吧,這裏現在就一個病人在輸液,我替你處理就是。”

就這樣,趙嬋娟去了兒科病區。其實,兒子在病房裏待得挺好的,那裏的護士一是出於責任,二是由於趙嬋娟的關係,三是這孩子非常可愛,醫生、護士對他都很關心。趙嬋娟過去時,孩子正在熟睡,她也沒敢打擾,看了看,又跟值班醫生和護士說了—會兒話,就返回內科病區了。她回來時,朱傳瑞告知那個病人的輸液已經結束,他處理了,連護理記錄也已經寫好。趙嬋娟自然心存感激,對朱醫生謝了又謝。

偵查員聽了趙嬋娟的陳述,互相交換眼色,意思盡在不言中;這是一個明顯的非正常情節,朱傳瑞為什麽要刻意隱瞞呢?

陸惕墨問;“賈典瑉當時住的那間病房,是否還有其他病人?”

趙嬋娟說:“那是一個三人病房,我記得當時還有另外兩個病人,姓名我想不起來了,你們去醫院問一下就清楚了。”

偵查員向醫院方麵了解下來,10月5日晚上的確有兩名病人與賈典瑉同住一間病房,目前都已出院,於是就抄下了他們的住址。次日,偵查員分兩路調查,證實了1O月5日晚上朱傳瑞醫生確實去該病房處理過賈典瑉的輸液。至於具體做了什麽動作,他們沒有留意。

這是一個可疑之舉,專案組於是決定再次傳喚朱傳瑞。

 

四、嫌疑人當場昏迷

10月16日下午三時,以張進為首的四名偵查員前往市立醫院保衛科,請科長老程往內科病區打電話,把正在上班的朱傳瑞叫過來接受調查。其實,當時市立醫院內除了保衛科之外,還沒有人知道在全市已經傳播開來的“鬼樓”事件的死者就是曾在該院住院治療的那個軍官,朱傳瑞自然也不清楚。他對於公安人員連續兩次找其了解10月5日值夜班之事既不解,更不耐煩。這種不耐煩,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舊社會留下來的舊意識。舊時的西醫乃是一門高檔職業,隻有有錢的家庭才有資本將自己的子弟送進醫科大學。醫科大學的畢業證書並不是花錢買的,在交納了昂貴的學費之後,還得靠自己的刻苦努力方能獲得。如此苦讀加上投資,正式成為一名西醫之後要想不牛也難。而再用舊觀念去看舊警察隊伍,其整體素質即使不說腐敗成風,但這班兄弟平日裏的做派也是十分讓人瞧不起的。所以,西醫和警察這兩個行當,在舊時人們眼裏屬於一高一低。當時新中國成立雖然已經兩年有餘,可是在從舊社會過來的西醫朱傳瑞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舊觀念還在,他依然是看不起警察的。

因為看不起警察,所以他就很牛,不再像前天那樣配合偵查員的工作,至少還肯回答問題。現在呢,幹脆是隻聽不張口,還時不時對著偵查員瞪眼。對於偵查員來說,內心已經有些鎖定這主兒是犯罪嫌疑人的意思,此刻你不說話,就是心虛的表現,於是態度就強硬起來,比如說話聲音響了些,偶爾還有人拍拍桌子什麽的。偵查員態度的改變,使朱傳瑞的態度也有了相應的調整,開口是開口了,但不是就範,而是對抗。張進一看這樣下去不是事兒,於是就說:“朱醫生,看來這裏不適宜我們跟你進行談話交流,那就換個地方吧,你跟我們走!”

朱傳瑞一怔:“跟你們走?去哪裏?”

“去分局吧,市局也可以。”

朱傳瑞大怒,一躍而起:“你們要抓人?你們憑什麽抓我?嗯?!”

張進見他氣急敗壞,於是緩和了語氣:“當然,不去局裏談也可以,不過你得配合我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沒有就說沒有,像剛才那樣老是不吭聲就不行嘛。朱醫生你考慮一下吧。”

朱傳瑞想了想說:“那就在這裏談吧。”說到這裏,他忽然眉頭一皺,“哎喲!我的頭怎麽這麽痛啊?可能是血壓升高了!”

張進關心道:“那就趕緊吃藥吧。”

朱傳瑞說他的降壓藥在住院部內科醫生辦公室他的寫字台抽鬥裏,張進就請老程派人去取一下。話音未落,又多生了一份心思,尋思對方是醫生,如果真是他作的案,別另外準備了用於自殺的藥物什麽的,取來吞下去,當著我們的麵自我了斷了,那可麻煩大了!於是改變主意道;“老程,你給藥房打個電話,讓那裏給他拿降壓藥過來,處方回頭補上就是。”

老程問:“朱醫生,你平時吃什麽降壓藥?劑量多少?”

朱傳瑞說:“施必降,一天三次,每次一片。”

老程於是就給醫院西藥房打電話準備一片施必降,讓保衛科內勤小曾姑娘去拿。小曾快去快回,拿了藥就回來了。朱傳瑞服藥後,頭痛症狀卻不見減輕,甚至像是加重了些。偵查員初時還以為他是故意偽裝,但仔細看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像。張進問;“朱醫生,是不是需要叫人來給你量一下血壓?”

朱傳瑞搖搖手。偵查員小吳就給他麵前的茶杯裏加了開水,說:“那就先喝點兒水吧。”

朱傳瑞說了聲“謝謝”,端起茶杯正要喝,手忽然一抖,杯子落地,身子一歪,雙手捧住腦袋輕聲呻吟。

張進連忙問:“你怎麽啦?”

朱傳瑞想說話,但已經說不出來了,接著身子一歪,倒在沙發扶手上昏迷過去了。張進馬上讓老程給急診室打電話。片刻,急診室派來的醫生、護士各兩名急急趕到,他們在給朱傳瑞做檢查時,急診室主任帶著護士長,雜役推著氧氣瓶、扛著擔架也趕來了。當場診斷的結果是;急性腦溢血!

偵查員聽著一愣,說前天我們找他談話時問過他健康狀況,他說什麽毛病也沒有啊。急診室主任是朱傳瑞醫科大學的同班同學,當下就說,朱醫生有高血壓家族遺傳史,中學時血壓就已經不正常了,工作後不久就被正式診斷為高血壓,長期服藥呢。

醫院當即對朱傳瑞緊急救治,用現在的說法就是開了“綠色通道”,一路綠燈,立馬送進了手術室。幾位全院醫術最好的專家組成了一個手術組。專案組領導錢運聞、李朝誠接到張進的電話,立馬趕到醫院,和院長周亞伯一起待在手術室外等待結果。朱傳瑞的情況的確非常危險,說已經到了九死一生的境地一點兒也不誇張,好在搶救及時,醫生醫術高超,用的藥物也好,手術後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但以後能恢複到什麽程度,那就很難說了,變成植物人也不是沒有可能。參與治療的那幾位專家說,最起碼三個月內根本不可能恢複正常的神誌思維,開口說話那更是別想了。這樣,專案組好不容易查摸到的一條可能有價值的線索就暫時斷掉了。

10月17日上午,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對下一步棋應該怎麽走展開了討論,最後取得一致意見;之前對朱傳瑞一反常態主動提出代替趙嬋娟值班這一舉動產生懷疑,進而對其進行調查的決定應該是沒錯的,現在朱傳瑞發生了意外,導致對他的直接調查無法進行下去,那麽可以采取迂回的方式,對朱傳瑞本人的曆史、家庭情況、社會關係和其在醫院的表現予以調查。當天下午,專案組全體出動,啟動了對朱傳瑞的全方位調查。

朱傳瑞的檔案顯示,他早在上中學時就參加了“三青團”,還是中學的團部委員之一。上青島醫科大學時,在大一的時候加入了國民黨,大二時出麵發起組織了“風花雪月讀書會”——該會被當時的中共青島地下黨定性為國民黨反動派外圍特務組織。大學畢業後,朱傳瑞進入市立醫院工作,在其自己填寫的履曆中寫著:“脫離國民黨,從此再未跟國民黨分子有過接觸。”

根據新中國成立伊始各地軍管會的規定,朱傳瑞應當去軍管會登記自己那段跟國民黨有聯係的曆史。軍管會公安處(與公安局是一套班子兩塊牌子)會把登記材料建立一份單獨的檔案,之後,凡是在處理其他案子時涉及此人的,就會把相關材料謄抄一份放入其檔案袋,以便以後需要時查閱。因此,市公安局應該有一份朱傳瑞的檔案。專案組特地去市局檔案室調取了這份檔案,未發現朱傳瑞有其他異常情況。

朱傳瑞的社會關係原本應該是比較複雜的,因為他的老爸曾經出錢捐過清朝的五品官,後來又補為正式官員,在廣東那邊做過知府。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朱老爺子是自己掏錢買的官帽,自然要考慮收回投資並且穩賺一票。據說朱老爺子卸任回鄉時,貴重細軟裝了十七八車,外加五房太太。五房太太都有生育,所以朱傳瑞的兄弟姐妹特多。不過,和舊時同類大家庭一樣,待到老爺子伸腿走人,就樹倒猢猻散了,大家奪得若幹財產後各奔東西,大多老死不相往來。所以,此刻偵查員能夠調查的也不過是與其還保持著來往的三個同胞兄妹。據他們說,朱傳瑞在大學畢業後確實不再涉足政治,一心做他的內科醫生,這與其曾經被國民黨特務揍了一頓是有關係的。

朱傳瑞挨揍是為了一個名叫陶錦蘭的女性。陶錦蘭是市立醫院的護士,蘇州人氏,長相俊美,說話聲音甜糯。朱傳瑞在畢業前來市立醫院實習期間,跟陶戀上了。這使旁人感到吃驚不小。因為以兩人的相貌,陶錦蘭肯定是看不上朱傳瑞的,而後者這時也早已沒了昔日的富貴榮華,不過比一般人家好一些,屬於中等偏上。陶也並非平民家庭出身,她的老爸是米行老板,她是獨生女。而且,陶錦蘭在認識朱傳瑞之前是有對象的。對象名叫譚相,與朱傳瑞同歲,也是青島醫科大學畢業生,不過他讀的是藥學專科,所以學了一年就來市立醫院工作了。陶錦蘭跟朱傳瑞接觸兩三個月後,就毅然決定與譚相分手轉而投入朱傳瑞的懷抱。

陶錦蘭的決定,譚相坦然接受了。他說他和朱傳瑞既是同學又是摯友,還一起創建了“風花雪月讀書會”,現在既然陶錦蘭願意跟朱傳瑞好,那就認命吧。可是,譚相的哥哥譚鎮卻惱火了。譚鎮是國民黨“中統”青島站的一個什麽組長,在當時乃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朱傳瑞於是收到了一封信箋上印著“中統”字樣的警告信,讓其立刻停止與陶錦蘭的交往,否則要他好看。朱傳瑞其時既是國民黨員,又是“風花雪月讀書會”的組織者,跟國民黨青島市黨部打得火熱,自我感覺甚好,哪裏把這封信放在眼裏?根本不答理。於是,三天之後的一個夜晚,他在和陶錦蘭看了場電影把陶送回家後自己步行回家的途中,被人打了個鼻青臉腫,還斷了兩根肋骨。

朱傳瑞咽不下這口氣,立刻向警察局報案,又向市黨部告狀,出示警告信,指明此次遇襲顯係譚鎮指使,要求組織為其做主。警察局、市黨部初時都說得好好的,說一定立刻立案偵緝,抓獲凶手,繩之以法。可是,之後就沒有下文了。朱傳瑞反複催促,最後市黨部方麵反倒勸他息事寧人忍下這口氣算了。朱傳瑞這才覺得國民黨這個組織是靠不住的,好在陶錦蘭倒是忠於愛情,在朱傳瑞傷好後立刻舉行訂婚儀式,當年年底正式結婚。朱傳瑞從此就不再涉足政治。譚相對於其兄策劃、指使的襲擊行動不以為然,朱傳瑞住院治療時,他數次前往探望。朱傳瑞和陶錦蘭的訂婚、結婚儀式,他都應邀參加了。兩人的友誼一直保持到現在,整個市立醫院都知道譚相是不善交往的朱傳瑞最好的哥們兒。

當天晚上,專案組在匯總各路調查情況時,偵查員胡敬奎、小穆匯報了上述內容,當時還沒有人將當年的這一事件跟朱傳瑞眼前的遭遇聯係起來。新的線索,是在次日上午發現的。

10月18日上午九時許,專案組十一名成員悉數來到市立醫院,除錢運聞、李朝誠之外,其餘九名偵查員分頭前往預先擬定的科室調查摸排。錢運聞、李朝誠二位也沒閑著,待在保衛科跟科長老程貌似閑聊地了解情況。正聊著的時候,來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醫生。錢運聞一眼就認出這是前天參加救治朱傳瑞的內科老專家郝醫生,腦子裏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他有情況要反映!

果然,郝醫生說出了連日縈繞於其心頭揮之不去的想法——朱傳瑞的高血壓症已經持續多年了,朱本人雖然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內科醫生,可是出於對他這個留英專家的信任,一向是來找他診斷和開藥的。郝醫生相信自己對於朱傳瑞的診療是沒有問題的,他查閱了朱傳瑞的病曆記錄,發現每年的這個季節,是朱血壓最低的時候,相應的用藥量也會減少,一直要到11月中下旬入冬以後血壓才會漸漸升高。即使那天朱傳瑞在跟偵查員談話時情緒激動了些,血壓也不至於升高到腦血管迸裂的程度。因此,郝醫生懷疑其中可能另有原因,比如據說之前朱傳瑞曾服過降壓藥,不知那藥是否有問題。如果不巧正好吞了片升壓藥,那可是會送掉性命的!

郝醫生這麽一說,錢、李馬上想起那個藥劑師譚相。這人曆史上跟朱傳瑞一樣參加了國民黨,辦過“風花雪月讀書會”,兩人關係又那麽好,如果朱傳瑞是命案涉案者的話,譚相會不會是同謀?見朱傳瑞受到了懷疑正接受調查,擔心撐不住牽出同黨,於是就利用發藥的機會把朱傳瑞給打發了?

送走郝醫生後,錢運聞和李朝誠交換了意見,決定立刻調查此事。從老程那裏得知,那天奉派前往醫院西藥房給朱傳瑞取降壓藥的是保衛科內勤小曾姑娘,於是就把小曾召來,問她前天去藥房替朱傳瑞取藥是怎麽個過程。

小曾原是化驗員,其老爸是中共地下黨員,青島解放前夕給國民黨特務機關暗殺了,新中國成立後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小曾於是就作為可靠分子調到保衛科做了一名內勤。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性格開朗活潑,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因此全醫院上下都很喜歡她,人際關係沒的說。她把前天去藥房取藥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藥房屬於醫院重地,門口通常都掛著一塊牌子,上書:藥房重地,非請莫入。小曾在醫院幹了四年了,自然知曉規矩,因此即使處於如此緊急的情況下,也沒破壞這個規矩,而是站在取藥窗口排隊取藥的病人後麵,對著裏麵喊了一聲;“我是保衛科小曾,你們裏麵誰落空的,出來一下,有事兒要說!”

說完,她就直奔藥房門口。門開了,出來的是藥劑師譚相,小曾說要取一片施必降。譚相說降壓藥不是隨便可以拿的,得憑醫生處方,你這是拿給誰吃的?小曾於是就說了朱傳瑞在保衛科接受公安人員調查時血壓升高之事。譚相聽了顯得非常緊張,連臉上的肌肉都瑟瑟發抖,對小曾說了句“你稍等”就返身退回藥房。片刻工夫,譚相就把藥拿給她了,於是她就趕緊往回跑,隻想趕快幫朱醫生控製住血壓。

錢運聞就請老程立刻查一查西藥房的降壓藥和升壓藥的庫存。西藥房的人得回避,因此需要請幾個醫生幫忙,錢運聞說幹脆就請剛才那個郝醫生負責吧。老程立刻照辦,當然先得報告院長,周院長立馬批準了,並且親自趕到西藥房去督陣。查下來的結果是:施必降的庫存數加上處方數的數量與賬目上的總數相符,就是說,前天小曾給朱傳瑞拿的那片藥並非施必降。再查升壓藥,按說應該是少了一片,可是查下來卻一片也不少!

難道當時小曾從譚相手裏取得的那片藥既不是施必降,也不是其他升壓藥,而是另一種什麽藥片?錢運聞、李朝誠兩人問郝醫生:“您估計還有什麽藥能夠立馬使朱傳瑞腦溢血發作?”

郝醫生說:“能夠使朱傳瑞中風的,隻有升高血壓的藥。現在升壓藥沒見少,可能是發藥的人做了手腳,把按照處方發給病人的升壓藥偷偷拿了一片交給小曾姑娘了。”

—語提醒了錢、李兩人,於是,請郝醫生查前天有升壓藥的處方,同時直接找譚相談話,問他那天交給小曾的是什麽藥。譚相說的情況使錢運聞、李朝誠吃了一驚。那天雖是他接待的小曾,但那片藥卻不是他取的,而是另一個藥劑師小康取的。為什麽不是他取的呢?譚相解釋說,朱傳瑞既是他的同學,又是鐵哥們兒,冷不防聽說朱傳瑞被公安找來談話導致犯了血壓高,他就像被人往頭上砸了一錘似的一下子懵了,如果他也患有高血壓症的話,隻怕當時也得立馬吞藥了。所以,他就隻好讓別人給小曾拿藥了,因為小康的位置離門口最近,就隨口叫她取藥了。至於藥名,他記得自己說得清清楚楚,確實是施必降。

於是就把小康找來談話。小康的說法跟譚相倒是一致,施必降確實是她拿的。問她是從哪裏拿的,怎麽這施必降查下來的總數一片也沒少呢?小康經這一問,神色變得緊張起來,皺眉道;“哎喲!我忘記啦——糟糕!”

原來,小康是個既大大咧咧又膽小如鼠的姑娘,平時沒心沒肺,一有事兒就恨不得天塌了似的立馬鑽到桌底下去。昨天,她輪到的活兒是核對發給病人的藥,就是由其他藥劑師根據處方把藥一一取來後,集中到她那裏,由其核對是否有誤。她核對好後,把處方和藥送到每個收取處方的窗口,由別人把藥發給病人。昨天譚相讓她取一片施必降時,小康正好遇到了兩個“正好”;前麵已經核對過的那批藥裏,有一張處方上正好開有二十一片施必降。幾乎是譚相吩咐她取藥的同時,正好有人喊“小康接電話”。最近小康正談戀愛,前天和男朋友見麵時說過今晚去看電影的,不過由於是新進口的蘇聯片,青島還是第一輪放映,電影票不一定搞得到,男朋友讓聽他的消息。小康為此已經等候了一個上午半個下午了,這會兒的電話是不是男朋友打來的呢?她恨不得馬上知道。於是,就從已經核對過的藥裏取了一片施必降先拿給譚相,尋思接聽電話後再補上也不遲。接下來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由於男朋友已經把電影票搞到,她非常開心,回來時就把要補進二片藥的事兒給忘了。

小康所說的“糟糕”就是這個意思。少發給病人藥,和多發藥、發錯藥是一樣的,屬於藥劑師的失誤,是要受批評的。

但是,這番陳述仍然未能解決偵查員的困惑。郝醫生說得很清楚,導致朱傳瑞中風的原因隻能是升壓藥。可是,小康說她拿給譚相的是施必降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這個問題,還得請郝醫生來解答。郝醫生說可能是小康慌忙之中把升壓藥當施必降拿了一片給譚相。這種情況,通過查處方是能查出來的。有一種叫“格萊特”的升壓藥,外形、大小、顏色跟施必降一模一樣,如果放在一起,根本就沒法分辨。

於是,立馬查閱處方。這回查起來快捷多了,就找有格萊特的。很快就查到前天下午那個時段有一個患者前往西藥房取格萊特片劑,一共開了二十一片,一日三次,一周的量。如果郝醫生的判斷準確無誤的話,那麽這個患者取回家的藥片應該隻有二十片。要確認這一點,就必須迅速找到這個患者。

患者的病曆卡是交由醫院保存的,掛號處在每天上下午門診結束時前往各科室收取,拿回掛號處後按病曆卡的編號分門別類放在大立櫃的一個個格子內。患者複診時隻要報出自己的病曆卡編號,就可以拿到了。如果患者忘記了編號也沒關係,報出姓名,掛號處的工作人員會從登記本上按照四角號碼翻查到編號。現在,就是通過那張處方上的姓名從掛號處登記本上查到了患者的住址,偵查員和醫院派出的工作人員一起趕去,順利找到了患者本人。一查他從醫院取來的格萊特藥片,果然少了一片,不過他自己還沒發覺。

這樣,藥劑師譚相的嫌疑被排除了,而線索也就斷了。

 

五、敵特密電

命案發生後的第十一天——10月19日上午,專案組借用市立醫院的一間小會議室,再次舉行案情分析會,重點討論一個問題:如果賈典瑉確實是朱傳瑞所害,那麽他的作案動機是什麽。

頭一天晚上,在排除譚相的嫌疑後,專案組派出五名偵查員前往朱傳瑞的住所搜查並詢問其家屬關於朱傳瑞的一些情況。這項工作進行了將近兩個小時,可顯然是徒勞之舉,無論是搜查還是詢問家屬,都無甚發現。

賈典瑉是山東諸城人氏,雖說諸城與青島兩地之間不過百餘公裏,可是他之前從未來過青島,這次途經青島停留一下屬於首次踏上這塊土地。在青島,他隻認識一個人——他的姑夫柏新仁。因此,朱傳瑞肯定不認識賈典瑉。一個人要對另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麵也沒聽說過的陌生人下手,並奪其性命,那肯定是需要一個動機的。可是,此刻專案組諸君議來議去卻怎麽也找不到他要謀害賈典瑉的動機。

議了一陣,沒有結果。錢運聞跟李朝誠悄聲交換了一下意見,說要不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討論另—個動機——朱傳瑞一反常態主動替趙嬋娟代班的動機。這個動機找到了,也許對於前—個動機問題是一個詮釋。這時有人提議,是不是把醫院保衛科長老程請來一起討論這個問題,人家是醫院的人,熟悉情況,沒準兒三言兩語就解決問題了。錢運聞說這樣也好;幹脆把保衛科的同誌都請過來吧,大家一起座談討論。

市立醫院保衛科一共也就四個人,除了科長老程、內勤小曾,還有兩個科員小薑、小顏。當下,四個人接到電話後,放下手頭的工作都來到會議室。專案組向他們介紹了要討論的問題,老程提出一個觀點,說可能是朱傳瑞看上了趙嬋娟,意欲對其圖謀不軌。幾個偵查員聽了,都臉露疑色,說這可能嗎?不是說朱傳瑞是一個生活作風很嚴肅的人,從來不跟女醫生女護士囉唆的嗎?老程說朱醫生給人留下的這方麵的印象,那確實是沒有劣跡可說的,問題是這次他對趙嬋娟的做法已經顛覆了之前的“不囉嗦”,他的這種行為其實就是“囉嗦”——不是言語上的“囉嗦”,而是行為上的“囉嗦”。

經老程這麽一分析,大家想想似乎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平時一直循規蹈矩的,突然間做出了一樁反常的事兒,那肯定是有特殊動機的。朱傳瑞的動機是什麽呢?大家眼前浮現出趙嬋娟那張漂亮的臉蛋,尋思難道真如老程估計的,朱傳瑞是想對趙嬋娟圖謀不軌?錢運聞於是就對偵查員小唐、胡敬奎說:“你倆是調查護士那一塊兒的,跟趙嬋娟也聊過吧?趙嬋娟和她的同事對朱傳瑞這方麵作何評價?”

唐、胡說他們在調查時曾經有過關於這方麵的假設,但隻跟護士長說了說。因為護士長是已婚大姐,其他護士呢,要麽是大姑娘,要麽是年輕媳婦,他們都是未婚,不好意思跟人家提這方麵的問題。於是護士長向包括趙嬋娟在內的年輕護士個別了解了一下,了解的結果是,誰也沒有遭遇或者聽說過朱傳瑞這方麵有什麽情況。

偵查員老許在一旁自言自語:“常言道,言為心聲。如果朱傳瑞有這方麵的念頭,應該是會有所表現的。”

邢端陽接口道:“對啊!即使口頭上不說,沒準兒用筆頭來表示呢?比如沒事時隨便抓張白紙在上麵劃拉些什麽之類的。”

一語提醒了保衛科內勤小曾,她遲疑地說:“我想起一件事,不知……”

小曾說的是她以前偶然目睹的一幕。那時她還是化驗員,朱傳瑞想知道他診治的—個病人的血液化驗數據,往化驗室打了兩次電話催問。化驗結果出來後,小曾正好要去財務科報銷發票,就順便把化驗單給朱傳瑞送去。當時快中午了,正是住院醫生比較空閑的時候,朱傳瑞正伏在寫字台上在一個硬皮本子上寫著什麽。小曾眼尖,老遠就看見那本子上每隔數行就空一行,下一行則是中間有間隔的寥寥幾個字。她是每天記日記的,當下一看這個格式馬上斷定朱醫生也是在寫日記。當時,朱傳瑞見她進去,就把本子放進抽鬥裏,隨手鎖上。現在,小曾回想起那一段,覺得有必要說一說。

小曾提供的情況引起了大家的重視,想起之前隻搜查了朱傳瑞的住所,沒查看他的辦公桌,於是就決定派人去看一下。查看的結果,果然在抽鬥裏發現了日記本。拿到會議室後,大家都圍過來急著想翻閱。那時辦案還沒有明確要注意保護當事人的隱私權,甚至連“隱私權”這個詞也還沒有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可是,大學學曆的專案組組長錢運聞卻是有這個意識的,說這個本子交給老李吧,請老李先看著,如果有什麽發現,大家再傳閱相關文字,然後討論。

這樣,副組長,軍方代表李朝誠中午就沒休息,待在保衛科的—個空屋裏查看朱傳瑞的日記。下午兩點,大家重新聚到一起開會時,日記本已經由李朝誠轉交給了錢運聞。錢運聞把日記本放在桌上,說關於朱傳瑞對趙嬋娟的動機,這個本子中夾了紙條的頁碼上有明確表露,大家可以傳閱一下。

眾偵查員輪流翻閱後,意識到朱傳瑞的疑點基本可以排除了。朱傳瑞果然覬覦著漂亮的趙嬋娟。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經在日記中表露了內心的想法,隻是缺乏向趙嬋娟展開攻勢的勇氣。10月初,趙嬋娟的幼子患病後,他認為機會來了,就策劃夜班時“做好人”,讓趙嬋娟去兒科探視兒子,以博取她的好感。這,就是朱傳瑞一反常態對待趙嬋娟的動機。

至此,專案組認為朱傳瑞與賈典瑉的被害應該是沒有關係的,決定放棄對其的調查,實際上也是放棄了對市立醫院這邊的調查。

專案組撤回駐地小洋樓,繼續開會研究偵查路數。有人提出,是否可以先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試著猜測案犯謀害賈典瑉的原因。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家的讚同,於是就把話題集中到了這上麵。這就是分析作案動機了。一般說來,謀殺案的動機,大抵離不開仇殺、情殺、財殺,以及政治謀殺。偵查員針對被害人的情況逐一進行分析——

仇殺的可能性沒有。因為據死者父母介紹,賈典瑉在諸城老家生活到1944年十九歲時離開,一向安分守己,從來不跟別人鬥嘴吵架,更別說結下什麽需要用謀取性命了結的怨仇了;而其父母長輩也是安分小商人,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向來不得罪人,因此,不存在把長輩的仇放到小輩身上來報複的可能。賈典瑉參軍後,在部隊從事的是情報分析工作,並不是那種需要深入敵後出生入死刀尖上舔血的營生,所以也不可能跟敵方結下梁子,弄得人家要如同武俠小說裏的仇家那樣進行追殺。

再說情殺。賈典瑉這輩子還沒接觸過愛情,從未跟任何一位女性有過單獨接觸,同樣也沒跟哪個男性爭奪過對象。因此這種情況也輪不到他頭上。

然後是財殺。部隊實行的是供給製,像賈典瑉這樣的副營職軍官,每月發給的零花錢跟普通戰士相差無幾,向無積蓄,連舊懷表都沒一塊。回鄉探親,身上隻帶了部隊發給的往返路費,而這點兒路費在其死後一分沒少地在衣袋裏放著。如果說案犯想通過殺人劫財來致富,那麽他絕不會盯上賈典瑉這麽一個作案對象。而且,賈典瑉死後,他那支壓滿了子彈的左輪手槍還好好地壓在枕頭下麵,其餘子彈也一發不少地放在旅行包裏。因此,殺人搶槍的推測也不成立。

上述幾種作案動機都給排除了,剩下的就隻有往政治謀殺上去考慮了。鑒於死者的特殊身份,與政治謀殺倒是沾得上邊的。這樣一梳理,這起謀殺案似乎就跟敵特分子有關了。專案組於是決定,對之前已經排出的所有有條件作案的人員進行政治曆史方麵的外圍調查。

這種調查進行到第二天時,由市公安局社會處偵查到的一個情況證實了專案組關於賈典瑉之死可能係政治謀殺的估斷。

賈典瑉被害後的次日,10月10日淩晨兩點二十六分,市局社會處無線電偵測室的技偵人員在夜間例行偵測時,發現市北區有敵特無線電台拍發密碼電報。偵測室截獲了這條電報,卻無法破譯該電報的內容。兩天後,市局把截獲的密碼電報報送山東省公安廳,請求省廳組織專家對該電報進行分析破譯。山東省公安廳的技術力量不足,也就不試了,直接指派專人把這份密碼電報送往上海,請華東軍政委員會公安部協助破譯。

華東公安部將這個任務交給上海市公安局的無線電技偵專家解決。專家經過多日辛勞,終於在10月20日成功破譯了密電。這份密電是潛伏於青島的某個特務組織向位於台灣或者香港的特務機構發送的報告:已於昨晚(指1O月8日夜至1O月9日淩晨)成功實施前報之計劃,共軍華東軍區鬆江軍分區軍官賈典瑉業已毒斃。

如此,這起命案的性質就清楚了,乃是一起敵特分子實施的反革命謀殺案。青島市公安局領導班子對此極為重視,當即舉行會議,要求迅速破獲案件,並對專案組進行了以下調整。原專案組成員老許、小唐、小穆三人調出專案組,由市局社會處偵查員周碓生、洪滿囤、曹秀峰三人代替。專案組組長一正二副,分別由錢運聞、李朝誠和新調入的周碓生擔任。

10月22日,調整後的專案組舉行案情分析會。眾偵查員對那條破譯的密電進行了逐字逐句的分析,認為從密電內容來看,殺害賈典瑉乃是敵特分子之前就進行了策劃,並已將謀殺計劃上報台灣特務機構的一次蓄謀命案。密電還透露出一個信息,敵特分子對被害人的姓名、身份很清楚。這兩點加起來,就構成了一個必然的可能,早在賈典瑉決定探親並定下途經青島的交通路線時,敵特分子就掌握了這一信息,所以也就有了製訂謀殺計劃並上報台灣特務機關的行動。

 

敵特分子是通過何種途徑獲得上述信息的?這就容易推斷了。根據命案發生後偵查員的調查,該信息產生於賈典瑉本人,產生之後,他隻通知了姑夫柏新仁,其諸城老家父母則是由柏新仁轉告的;另一同行者、戰友小黃之前並不知道賈典瑉的探親計劃,直到軍分區領導9月下旬批準他的探親申請正式通知他時才告知,賈典瑉這次也回鄉探親,船票已經預訂了,兩人一路同行。因此,敵特分子的信息來源隻能是柏新仁。

回過頭來再分析有機會對賈典瑉下毒的人員,除了市立醫院方麵的醫務人員,最方便的就是死者的姑夫柏新仁了。於是,這個紗廠老板頓時就顯得疑點重重了!專案組於是決定,通過外圍調查弄清柏新仁的曆史情況。

 

六、緊鑼密鼓的調查

柏新仁的曆史情況還真有些複雜。他是青島人氏,早年去省城讀書,初中畢業後適逢時任國民黨山東省主席兼國民革命軍第一路軍總指揮韓複榘招收文職人員,於是就去報考,筆試麵試都順利通過了,最後還有韓複榘本人的親自考核。韓複榘是一個比較有趣的人,他經常不按規矩出牌,比如他的親自考核就沒有預定的科目,有時讓寫一篇文章,有時是用毛筆寫幾個大字.有時是請吃飯,有時則讓應試者同車外出,途中突然把帽子扔掉命其下去撿,等等,看似隨心所欲,實則藏有深意。柏新仁遇上的正是同車外出讓跳車去取帽子這個科目,遭到了他的拒絕。韓複榘很奇怪,問柏新仁為何不去撿,是不是生怕從行駛的車上跳下去摔傷了。柏新仁答稱:“這車上除了司機就是您韓主席了,我如若離開,如果有刺客乘機行刺,那怎麽辦?”

韓複榘以為是膽小的托詞,沉臉喝道:“囉唆!現在本主席命令你馬上跳下去!”

話音未落,柏新仁人已離車,恰如一顆急射出去的彈丸。韓複榘回頭看時,柏新仁已穩穩落地,站在那裏朝他揮手致意。韓複榘於是知曉原來這個文職考生竟然還是習武的,當下拍板錄取,不過不去省政府做文職了,而是分派到第一路軍司令部擔任警衛參謀——當時的說法是副官。就這樣,柏新仁開始了他的軍人生涯,直到抗戰爆發後因遭遇車禍負傷,才離開部隊返回青島。當時韓複榘尚未被蔣介石槍決,批給他一些錢,以及給其老友龍回淵的一封推薦信。龍回淵是青島“德發紗廠”的老板,根據韓複榘的關照給柏新仁安排了一個庶務科長(就是如今的辦公室主任)的職務。柏新仁頗有能力,一應事務處理得讓龍回淵深感滿意。龍早年喪妻,無子女,單身一人過日子,於是就把柏新仁收為義子。1940年龍回淵替柏新仁張羅著娶妻——就是賈典瑉的姑姑。次年,龍回淵病歿,死前留下遺囑,紗廠由柏新仁繼承。柏新仁繼承紗廠後,把廠名改為“東升”,這是其義父龍回淵的字。

柏新仁生性豪爽,頗講江湖義氣,他自回到青島後,結交甚廣,三教九流都有結拜弟兄,不但漢奸,就是日本人也有交為朋友甚至拜盟的。至於國民黨“軍統”、“中統”在青島的地下人員中,原本就有他當年在韓複榘麾下時的同僚、部下之類,自然也仍是好朋友。中共地下黨方麵,他也有說得上話的人,相幫做過一些比較難辦的事兒。至於社會上的地痞流氓、青幫、“一貫道”之類,更是稱兄道弟,不分彼此。不過,柏新仁跟多方麵的交往一律都保持著底線,吃吃喝喝做做生意可以,傷天害理的惡事他卻從不沾邊。因此,無論在最先的國民黨,後來的日偽,抗戰勝利後又回到國民黨統治下,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哪一方都沒為難過他。

專案組分析研究了柏新仁的曆史情況,認為從其二十餘年來特別是青島解放前一兩年的社會交往情況來看,不能排除其跟國民黨特務組織有勾結甚至直接參加了特務組織的可能。

那麽,往下怎麽辦?鑒於這個案子實際上已經由市局直接抓的現狀,專案組方麵對於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決定權。於是,錢運聞、李朝誠和周碓生三人決定把兩個處置方案上報市局。一個是立刻拘捕柏新仁,通過訊問查明命案真相以及潛伏的敵特分子的情況,然後將其一網打盡;另一個方案是暫不驚動對方,對柏新仁實行秘密監視,待摸清與其聯係的敵特同黨後,再一舉收網。

10月25日,市局向專案組下達命令,按照第二個方案辦,要求迅速查明與柏新仁有牽連的所有犯罪嫌疑人,不能在收網之前驚動目標。鑒於柏新仁在之前的調查中已經跟專案組除周碓生、洪滿囤、曹秀峰三位以外的其他偵查員都打過照麵有過接觸,這些偵查員不便執行秘密監視使命,故市局另外從各分局抽調八名偵查員增援專案組,與周碓生、洪滿囤、曹秀峰一起執行秘密監視使命。監視這一塊兒由周碓生負責,老周當即對人員進行了分工,當天下午四時開始正式對柏新仁實施秘密監視。

與此同時,青島市公安局社會處無線電台偵測室的技偵人員仍在繼續偵測敵特電台的活動。10月27日淩晨兩點十七分,技偵人員偵測到市北區西側的堂邑路一帶有短暫的無線電發報機發射的電波信號,與上次截獲的那條密電的拍發手法相似,但由於發報時間短,未能截獲。根據經驗估計,這可能是潛伏敵特分子向台灣方麵表示“組織安全”的例行報告。

10月27日上午,社會處將這一情況向專案組作了通報。專案組諸君頓時一個激靈——堂邑路!柏新仁的“東升紗廠”不是就在那條路上嗎?難道發報的特務就是柏新仁?於是,當即通知在市北區秘密駐地的監視負責人周碓生把柏新仁昨晚的行蹤情況報來。

周碓生送來的監視報告顯示:昨晚六時十一分,柏新仁乘坐由其司機董百步駕駛的私家車離開其經營的“東升紗廠”,同行的有紗廠的庶務科長唐芝豪。他們先去了柏新仁位於市南區太平角帽兒坊的宅第,停留大約二十分鍾後,一起坐車前往台西區鄆城路“祥福貴飯莊”赴宴。偵查員打聽到,這頓飯局做東的是紡織公會副會長霍耀翮,出席的一共有五位客人,除了柏新仁、唐芝豪外,另外兩位也是經營紡織業的老板。飯局結束時是八點五十分,柏新仁的私家車上搭乘了唐芝豪和霍耀翮。柏新仁先把霍耀翮送回家,再前往紗廠,讓住在廠裏的唐芝豪下車,最後才由司機送他回家。柏新仁於九點五十三分抵家,下車後,董百步把車開走了。從柏家窗口透出的燈光判斷,柏新仁回家後大約四十分鍾就熄燈休息了。今天上午七時,董百步把小車開到老板宅第,先把其兩個正在上中學的兒子送往學校,返回後載了柏新仁前往紗廠。

偵查員於是就有點兒失望。如此看來,拍發電報的敵特分子並非柏新仁。邢端陽提出了一個問題:上次那條密電是什麽時間截獲的?那個時段柏新仁是否有人可以證明跟發報無關?

錢運聞從卷宗裏找到了社會處轉來的那條情報。那份密電是10月10日淩晨兩點二十六分截獲的,發報地點是市北區天門路附近。邢端陽的記憶力很好,馬上搖頭:“那跟柏新仁應該沒有關係,我記得柏老板那天晚上是和我們一起下榻在小洋樓的,他跟小黃同住一窒。”

錢運聞又翻閱了工作日誌,發現邢端陽的記憶準確無誤。當時因為大家對“鬼樓”傳聞尚有疑慮,所以那天晚上是安排了專人帶著手槍守在小洋樓裏的,像部隊那樣,兩小時換一次崗。因此,柏新仁不可能睡至半夜離開小洋樓跑到市北區天門路那邊發報。這樣,發報的敵特分子就不可能是柏新仁。那麽又會是誰呢?眾偵查員對此進行了討論,一邊發言,一邊翻閱卷宗。偵查員胡敬奎在看到卷宗中的一份名單後沉思良久,他提出了一個猜測:發報的那位會不會是庶務科長唐芝豪?

這份名單上記錄著專案組在偵查命案伊始調查過的每一個曾經跟賈典瑉接觸過的人員,其順序是根據接觸次數的多寡排列的。當時這樣做的理由是,對賈典瑉下毒的人應該就在其抵達青島後所接觸的那些人員之中,所以有必要把他曾經接觸過的每一個人都記錄下來,然後進行排查。最先排查的幾個嫌疑人是市立醫院的醫務人員,再往下就排到了柏新仁。現在,胡敬奎提出唐芝豪也可能涉嫌,其理由是這位庶務科長昨天晚上是在“東升紗廠”過的夜,有向特務機關拍發平安電報的可能。此外,他與賈典瑉的接觸次數與柏新仁一樣多,雖然他沒作為陪客參加在“大富豪”舉行的接風宴,可是他在1O月8日代表東道主陪同賈典瑉和小黃遊覽了幾個景點,因此,他同樣有機會對賈典瑉下毒。於是,專案組就決定查查這個庶務科長的情況。查下來的情況讓大家吃了一驚---

唐芝豪,三十三歲,青島人氏,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原是上海郵電局電報房的調試工程師。1947年回家探親時,正遇青島市郵電局急需無線電技術人才的當兒,郵電局頭頭兒親自前往其府上拜訪,勸其留在青島工作,為家鄉父老服務。當然,還開出了比上海優厚的條件。唐芝豪初時不肯,最後經不住人家的反複勸說,終於點了頭。這樣,他就成為青島市郵電局的一名骨幹。這樣—位技術人才,按說人民政府接管郵電局後應該重用,為何他離開了郵電局到私營工廠幹起了庶務工作呢?

原來,唐芝豪早在大學讀書時就參加了國民黨,到青島後還加盟“一貫道”,社會關係也比較雜。新政權對於把這樣的人留在郵電局調試設備的崗位上是難以放心的。接管郵電局的軍代表經過研究,作出了決定:可以留用,但必須調離原崗位。這種考慮是留有後手的,如果日後遇到設備故障其他人無法解決,唐芝豪還在本局,可以請他予以指點。哪知,唐芝豪聽了這個決定後,連聲“拜拜”也不說立馬走人。唐芝豪在社會上還是頗有幾個朋友的,其中一位正是“東升紗廠”老板柏新仁的好友,於是就向柏新仁推薦。那時—個初中畢業生就有資格稱為知識分子了,更何況是名牌大學畢業。柏新仁聽說了唐芝豪的情況後,自然求之不得,極表歡迎。於是,唐芝豪就成了紗廠的庶務科長,被柏新仁視為親信。

不過,如果從人生幸福綜合指數來看,其實唐芝豪在這樁由滬至魯的跳槽行動中並非贏家。他在上海早已結婚成家,妻子是上海灘一個中等資本家的千金,也是大學畢業,學醫的,是當時醫院中為數不多的女醫生之一,婚後生了兩個兒子。唐芝豪決定調到青島,遭到了醫生太太的強烈反對,其娘家人也頗有異議。兩口子幾番交流無法達成諒解,妻子甩出了一張王牌——離婚!唐芝豪到這當口兒,好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山東人性格又直,還有些許大男子主義,當下就說離婚就離婚吧。原想帶著一對兒子回老家,待兒子長大些了,自己再娶一門親也不遲,哪知老婆比他厲害,根本不考慮讓他把兒子帶回山東。寧波籍的資本家老丈人發揮了浙江人工於心計的特長,策劃全家給年方六歲、四歲的兩個外孫做思想工作,自然摻和了一些“你爸不要你們了,要把你們騙到山東去賣掉”之類的不實之詞,給兩個小男孩兒洗腦。然後就上法院吧,結果可想而知,唐芝豪回到了青島,得到了一套住房和比他在上海時高百分之二十的薪金,卻失去了老婆和兒子。

唐芝豪在郵電局工作時,每天回家,獨自住在郵電局分給他的那套房子裏。新中國成立後,他離開郵電局到了“東升紗廠”。頭天上班,柏新仁將其帶到紗廠後院,這裏有一幢小巧玲瓏的小洋房。柏新仁介紹說,這就是自己當初從韓複榘的部隊回到青島進紗廠當庶務科長時的辦公室兼宿舍,之後換了兩茬庶務科長,都是住在這裏的。這次為迎接你,已經重新裝修過了,以後你就在這裏辦公吧,不想回家時也可以待在這裏,夥食由廠裏的小夥房免費提供。

這樣,唐芝豪就有了兩個住處,或廠或家輪流居住。唐芝豪是交通大學機電專業的高才生,精通無線電和機械,柏新仁曾對人說過其駕駛汽車的技術甚至超過他的私家車司機董百步,所以,有時柏新仁就讓唐芝豪開車與他一起出去應酬。

10月29日晚,負責調查的那幾個偵查員把唐芝豪的上述情況向專案組領導作了匯報。錢運聞聽後馬上發問;“郵電局送給唐芝豪的那處住房位於青島哪個區?哪條路?”

偵查員翻閱工作手冊;“市北區天門路龍尾巴胡同11號。,我們前往實地查看過,是一套獨立的中式平房,一共有三間正房,前後有小院,後院有一間廚房。”

錢運聞說:“10月10日淩晨向台灣特務機關報告殺害賈典瑉的那封密電,不就是從天門路一帶發出的嗎?那天晚上,唐芝豪是住在紗廠還是天門路的家裏?還有,10月27日淩晨偵測到無線電信號的市北區堂邑路一帶,那裏正是‘東升紗廠’所在地。之前那天晚上,不是柏新仁把唐芝豪送到廠裏的嗎?那麽唐芝豪到底有沒有住在廠裏?這兩個情況,都需要立刻查明。”

10月30日,偵查員劉慕雙、胡敬奎、小吳三人悄然通過市北區工會約請“東升紗廠”工會主席張有任,請他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協助調查兩個問題:10月9日晚唐芝豪是否住在廠裏,晚上是否外出過。10月26日晚,唐芝豪是否住在廠裏。

張有任接受任務後,悄然向紗廠門衛室查閱了夜間值班記錄,又以了解夥食情況為名,向食堂調閱了當月的公費夥食開支賬目。唐芝豪某天是否住在廠裏,門衛室是沒有登記的,人事科也不予記載,因為按照廠裏的規定,他即使住在廠裏,而且是為忙廠裏的事兒,也不發給加班費。但是,他如果住在廠裏,食堂的小夥房是要為其提供夜宵的,這也是老板的規定。而提供夜宵,那就要記賬,這是開支,否則月底就無法軋平當月賬目了。至於向門衛室調閱夜間值班記錄,則是為了查明如果10月9日晚唐芝豪住在廠裏,那麽到10日淩晨期間他是否外出過。那個時段工廠的大門已經關閉,有人要外出的話得請門衛開門,而門衛是要對何人何時外出、何時返回等情況在值班記錄本上登記的。

調查結果是;10月9日晚唐芝豪住在廠裏,10日淩晨一時四十五分,他駕駛著柏新仁的那輛轎車離廠外出,當晚未曾返回;10月26日晚上,唐芝豪住在廠裏。

這個結果反饋到專案組後,大家認為唐芝豪有重大作案嫌疑。專案組長錢運聞正想跟副組長、軍方代表李朝誠商量是否應該把唐芝豪也作為監視對象時,李朝誠正好來了。

李朝誠的到來,竟然推翻了專案組對唐芝豪的懷疑!

 

七、一網打盡

李朝誠和陸惕墨兩人作為軍方的代表來青島調查命案,最關心的問題自然是賈典瑉是被誰殺害的,為什麽會被殺害。他們在這個案子裏的主要工作就是調查凶手,要帶給部隊一個圓滿的結果。因此,李朝誠聽取了偵查員關於唐芝豪的情況匯報後,認為還是應該圍繞著殺人這件事來調查。於是他再次梳理了業已掌握的材料,發現了—個之前整個專案組中誰也沒有想到的情況——

從截獲的敵特10月10日淩晨的那條密電來看,敵特分子謀害賈典瑉是有預謀的,而賈典瑉其人並無必須要被殺害的特別指向,那說明敵特分子對賈典瑉的謀害不過是敵我陣營之間一種純粹的“消滅對方個體力量”的鬥爭。那麽,這種被選定為被害對象的目標,在某種前提條件下帶有一定的隨機性。這種前提條件,可能是敵特分子出於作案之後的安全性的考慮,就是說,在作案之後隻要能夠輕易逃脫追查,他們可以選擇賈典瑉作為殺害對象,同樣也可以選擇另—個類似賈典瑉的目標作為殺害對象。於是,問題就出現了,既然如此,敵特分子為什麽要對賈典瑉下手而不殺與其條件相同的另一軍官小黃呢?或者說為什麽不幹脆連小黃一起殺了呢?多殺—個小黃豈不更加體現了“消滅對方個體力量”的宗旨嗎?

李朝誠於是就梳理之前專案組獲得的材料,查看敵特分子如果要把小黃一起謀殺是否有作案條件。因為已經初步確認凶手是通過在飲食中下毒作案的,所以不看其他,單看那些曾與賈典瑉和小黃一起吃喝的人。前麵說過,那是已經排列出了一份名單的,李朝誠排查下來,發現恰恰是這個被專案組特別懷疑的唐芝豪,竟是其中最無謀殺作案可能的一位。

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賈典瑉和小黃兩人抵達青島後,扣除賈典瑉住院的那兩天不算,賈典瑉隻單獨接受過一次宴請,那就是10月5日中午柏新仁為其在“大富豪飯店”設接風宴的那一次,當時小黃被老首長拉去部隊駐地做客了。賈典瑉10月7日下午出院後,從當天的晚餐到次日的三餐,他和小黃一直都是同飲同食的,可是,被害的卻隻是賈典瑉一人。那說明賈典瑉的飲食中被下毒的時候,小黃並不在場,否則隻怕小黃也難逃一死。這樣,案犯作案的時間就清楚了,就是1O月5日中午在“大富豪飯店”對賈典瑉下的手。而唐芝豪恰恰沒有參加那次宴請,因此,李朝誠認為此人並非殺人凶手。至於是不是敵特分子,是不是那個拍發密電的敵特報務員,那就另當別論了(後來查明,唐芝豪10月10日淩晨駕車離廠是去會女友了)。

李朝誠把自己的想法對錢運聞一說,錢運聞深以為然,說看來還是先把唐芝豪往旁邊放一放,按你這個思路去考慮誰是凶手這個問題吧。

兩人拿出那份名單,不看其他,就盯著10月5日“大富豪飯店”接風宴的出席者姓名逐個查看。那天到場的人除了賈典瑉以外,還有四人:賈典瑉的姑夫、東道主柏新仁,“東升紗廠”襄理王培訓,柏新仁的表弟、船舶工程師花乃賢,以及柏新仁的司機董百步。這四人,都已經接受過專案組的調查,偵查員曾把他們的敘述互相印證過,已確認他們所說的都是事實。那麽,這四人中誰是凶手呢?結合截獲的敵特密電中透露的情況來看,凶手應當具備一個條件:提前知道賈典瑉要回鄉探親、途經青島時在柏新仁處稍作逗留的情況。因為密電中稱“成功實施前報之計劃”——說明敵特分子已將凶殺計劃上報過了。按照這個條件來分析,王培訓首先可以排除,因為他之前根本不知道老板有個小輩親戚途經青島之事,還是當天中午柏新仁邀請其去“大富豪”作陪時才知道的。第二個應該排除的是柏新仁的表弟花乃賢,這位船舶工程師之前受單位派遣前往大連出差半年,三天前方歸。他出差時是告訴了柏新仁的,回來後還沒說過。這天柏新仁的私家車載著柏新仁、賈典瑉、王培訓從紗廠去飯店時,路上柏新仁正好看見表弟從一家商店出來,就把他叫上車一起去了飯店。

這樣,剩下的就隻有兩位了:柏新仁和董百步。用李朝誠的新思路來推測,柏新仁似乎可以考慮暫時往旁邊放一放,因為如果他是敵特分子的話,以後還有機會與小黃和賈典瑉在一起吃飯,那時一並下手也不遲。而對於董百步而言,這種機會卻是唯一的一次。那時雖說新中國成立已兩年多,勞動人民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可私營老板頭腦裏的勞資等級觀念還是沒啥改變,司機一般是不能和老板同桌用餐的,這天算是個例外。因為柏新仁已經作了安排,說賈典瑉在青島期間,由庶務科長唐芝豪負責陪同,唐芝豪能喝酒會開車,一舉兩得,反正那時也沒有禁止酒駕之說。董百步是知道老板的安排的,如果他要下毒的話,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因此,錢運聞、李朝誠認為不能排除董百步作案的嫌疑。

專案組於是決定對董百步進行外圍調查,發現這個家夥是1948年11月從南京回到青島老家的。回青島後,由市警察局—個名叫王鳴的督察組長出麵介紹給柏新仁。之前,也是王鳴出麵把一輛八成新的“雪佛蘭”轎車以低於市場價將近一半的價格賣給了柏新仁,柏新仁托王鳴物色一名司機,於是,王鳴就推薦了董百步。王鳴在公安局社會處的敵特檔案中榜上有名,他名義上是警察局的督察組長,實際上是“國防部保密局”駐青島站的頭目之一,青島解放前逃往海外了。

於是,專案組就加深了對董百步的懷疑,決定悄然傳喚。11月1日晚,董百步駕車送柏新仁回家後,驅車前往自己住處的途中,被偵查員攔下。

錢運聞、李朝誠等人用尋常聊家常的態度了解董百步的經曆時,幾個偵查員對那輛私家車進行了檢查。原本不過是例行公事,哪知竟有意外驚喜;轎車後備廂內有一個尋常式樣的舊皮箱,打開一看,竟是一台美國製造的無線電收發報機!

董百步正巧舌如簧地陳述著他那編造的履曆時,皮箱被拎了過來。偵查員對他說:“什麽也別說了,先交代收發報機的事兒吧。”

董百步大吃一驚似的跳起來;“什麽收發報機啊,我不知道,那都是柏先生的東西啊,我一個司機,隻管開車……”

偵查員哪有心思跟他閑扯;“要麽立馬坦白交代,爭取從寬處理;要麽把箱子裏的東西去做指紋鑒定,鑒定結果你自己最清楚了!”

至此,董百步隻好作了交代——

1945年,董百步考上了南京市的一家私立機電中專。入學伊始,學校投資人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逮捕,學校關門。他在南京混了一陣,次年經人介紹考入了“軍統特訓班”,接受一年培訓後,正式成為一名特務,被派往上海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掛了個少尉軍銜,主要從事報務工作。1948年秋,已改為“國防部保密局”的“軍統”安排董百步回青島潛伏。“保密局”青島站為董的回鄉潛伏作了鋪墊,由王鳴出麵先把一輛轎車低價賣給柏新仁,半月後又把剛回鄉的董百步介紹過去當了司機。

1949年4月,董百步接到通知,他被編入“國防部保密局青島市第一行動隊”,單線聯係的上司是以“翔健海貨行”老板身份為掩護的張彥章。張彥章請董百步吃了一頓飯,交給他一台收發報機,讓他仍舊負責報務工作。按照規定,董百步在無特別通知的情況下,每隔半月須開通一次電台,向台灣報平安以及接受指令。當然,他是使用密碼操作的,拍發和收到了什麽都不清楚。為對付公安局的偵測,董百步利用駕車的方便,不時變換收發報的位置。

這樣到了1951年4月下旬,張彥章忽然召見董百步,說你前天收到的那份電報中,台灣上峰對我們的工作深表不滿,措詞相當嚴厲,指令我們必須在年內拿出成績。沒辦法,我們隻有做點兒事情出來向台灣交差了。從現在起,全隊弟兄務必密切注意周圍適合於作為我們工作對象的目標,定期向我匯報。我聽說你跟的那個姓柏的老板交際很廣,你得多留心他的交往,有合適的對象就告訴我。

這裏所說的“工作目標”,當初董百步向張彥章報到時就已經明了:凡是中共黨政軍警等任何級別的幹部、當地民主黨派中有影響的人物以及國民黨起義、投誠人員,都可作為暗殺對象。董百步於是就開始留意,不久就知曉了賈典瑉秋天將回鄉探親途經青島之事。本來,他也沒打算向張彥章報告,但接著就聽說柏新仁為接待賈典瑉,低價買進了冠縣路那裏的小洋樓,便尋思那是全市有名的“鬼樓”,是否可以利用來做做文章呢?於是就向張彥章報告了。

張彥章認為這個設想很好,機會也好,目標也合適,決定把賈典瑉作為“工作對象”。他立刻把這個情況向台灣報告了,獲得了上司的認同。於是,他就把暗殺使命交給董百步去執行。董百步大吃一驚,說我是報務員,怎麽幹得了這事呢?張彥章說隻有你有條件執行這個使命,你不幹誰去幹?你敢抗命?

董百步無可奈何,隻好接受使命。張彥章交給他毒藥,並告知使用方法。這是美國最新間諜產品,使用極其簡單,投入任何液體中都能立刻溶解,無色無味,服後當時無事,三天後才會發作,死亡時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而且死後即使解剖檢驗也找不出下毒痕跡。

10月5日,董百步開車載著柏新仁去碼頭接賈典瑉,這才知道原來還有一個同行的小黃,正擔心毒藥是不是夠時,小黃被老首長扯走了,於是就伺機對賈典瑉下手。有一點專案組判斷錯了,董百步其實早在把賈典瑉接到紗廠給其沏茶時,就已把毒藥下在茶杯裏,親眼看著賈典瑉喝下去的。

至於10月10日、27日的那兩份密電,都是董百步奉命操作,電文中說了些什麽,他一概不知。收發報機他是藏在紗廠的車庫裏的,被捕那天下午,他接到張彥章派人送來的一份密電讓他當晚拍發,所以他才把機器帶在車上,想在回家途中拍發。

訊問結束後,專案組當即出動,前往“翔健海貨行”將張彥章逮捕,搜得特工專用的鋼筆手槍、乒乓球手雷、毒藥、沾毒匕首等暗殺武器。連夜訊問張彥章,獲取口供後,於11月2日清晨將分布於三個區的其餘五名潛伏特務一網打盡。

1952年3月4日,張彥章、董百步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其餘五名特務分別被判處無期徒刑及有期徒刑。

 

【評論】

殺一賠兩,丟五。這買賣做得。

唐芝豪非常可疑,是否查明情況?是否涉案?很想知道。

故弄懸虛,司機為什麽最後才查。

電台隨車移動發報?電源怎麽解決?

那個時候的公安人員,真的是忠職守,讓人尊敬。驚心動魄的故事。要是發生在現在,這些公安還破不了案呢。

真是一部難得的好書,任何一個故事都比現在的電視劇精彩多了,過癮!

我就想知道那個毒藥是什麽

好故事,看起來和柯南一樣精彩

司機一般是不能和老板同桌用餐的,啥時候不是?

過去破案的經過真是一波三折,需要極大的耐力和精力才能破案,不像現在,視頻,手機。

以前的破案能力強

真離奇呀!

撥雲見日,抽絲剝繭,邏輯嚴謹!

離奇曲折……

驚險離奇

做一名合格的刑偵人員,很不容易呀!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