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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為什麽不喜歡讀書

(2016-10-19 20:07:47) 下一個
  在《紅樓夢》中,賈寶玉常常被父親賈政訓斥,種種令父親不滿的品行中常被提及的便是不喜歡讀書,究竟寶玉為什麽不喜歡讀書?怎樣不喜歡讀書?不喜歡讀什麽書?舒蕪先生有專文討論,本文選自《紅樓說夢》一書,澎湃新聞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發布。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隻說寶玉抓周,淨抓些脂粉釵環之類,長了十來歲,淘氣異常,愛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等等。到了第三回,黛玉初來賈府,聽王夫人說起有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時,想起“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這才加上了一條:“不喜讀書”。

  究竟寶玉為什麽不喜讀書?怎樣不喜讀書?不喜讀什麽書?不喜到什麽程度呢?

  同在第三回,馬上就是寶玉第一次與黛玉相見,要給黛玉取一個表字:顰顰。探春在旁,問道:“何處出典?”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美?”探春笑道:“隻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看了這一節,人們更有疑問:這像是個不喜讀書的孩子說的話麽?他把“四書”同其他的書分開,又是什麽意思呢?

  沒有幾天,第五回裏,寶玉隨賈母等在寧府家宴賞梅,飯後寶玉要睡中覺。秦可卿引他來到一間房子。“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麵,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移到秦可卿的臥室,“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牆上掛的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旁是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寶玉這才含笑連聲說:“這裏好!這裏好!”

  這是一個極富表現力的細節,不用寶玉發什麽大議論,更不用作者作什麽抽象的解釋和分析,一下子就把寶玉憎惡什麽喜歡什麽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來。《燃藜圖》是勸人“勤學”的,已經使寶玉心中有些不快,但似乎還可以勉強容忍。及至看清那副對聯,寶玉才認為這裏不可一刻居,連呼“快出去”。這就已經說明:寶玉不願勤學,不愛讀書,實在有著特定的內容;就是說,他不願做的是以“洞明世事”為動力為內容為目的的學問,他不愛讀的是以“練達人情”為源泉為題材為主題的文章。這種“學問文章”,通常被認為“男兒事業”,而從寶玉看來,正是“泥做的骨肉”的“須眉濁物”的勾當。對比之下,唐伯虎的畫,秦太虛的對聯,還有那一股細細的甜香,全是女性的形象、意境和情調,寶玉當然要連讚“這裏好”了。

 

寶玉讀書

  接著第八回,回目是“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主要事件是寶玉去看寶釵,互看金鎖和通靈寶玉,然後黛玉也來了,薛姨媽留了他們吃酒。而在這個情節的進行中,寶玉不愛讀書的問題,附帶地得到進一步展開。

  先是寶玉要去梨香院看寶釵,“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遠兒”。他從穿堂向東北邊繞過廳後而去,遇見兩個清客相公,說是要往賈政那裏去,但又笑著說:“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裏歇中覺呢,不妨事的。”說的寶玉也笑了。這都是突出地表現寶玉最怕見父親,能避開就避開,連門下的清客相公都知道他這種心理。等到薛姨媽留他們吃酒,寶玉吃過三杯,“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李嬤嬤攔阻他不要再喝,他不肯停止,李嬤嬤便嚇唬他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薛姨媽連忙勸慰:“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裏,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裏,倒叫我不安。”

  這也是一個極富表現力的細節。它表明寶玉怕父親到了何等的程度,也表明怕的內容就是他不喜讀的書,父親偏要他讀,而且常常會考問他,父子矛盾的焦點,現在姑且可以說,就在讀不讀書,就在於讀不讀某一種書。

  同在第八回裏麵,也進一步表現了寶玉並非真是什麽書也不讀,什麽學問也沒有,什麽文化修養也不具備的。就在吃酒時,寶玉說從來愛吃冷酒,引起薛姨媽和寶釵母女二人一致反對。寶釵嘲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可見寶玉平日在人們心目中,有一個“雜學旁收”的印象,也就是說,在所謂“正經學問”之外,他倒是勤於其他學問,知識麵比較廣的。又,寶玉在去梨香院的路上,遇著兩個清客相公之後,又遇著了七個管事的頭目。他們向寶玉討鬥方兒,說是曾在好幾處看見寶玉寫的鬥方兒,“都稱讚的了不得”。寶玉笑道:“不值什麽,你們說給我的小幺兒們就是了。”寶玉從梨香院回房以後,又讓黛玉看他早起寫的“絳芸軒”三個大字,哪一個好?黛玉笑道:“個個都好。怎麽寫的這樣好!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可見寶玉在書法方麵也很下功夫,常寫鬥方兒之類,寫了都給小幺兒們掌管。管事頭目轉述的稱讚的話,容或免不了“捧哥兒”的成分,但黛玉卻是不會胡亂恭維人的。

  如果說,第八回關於寶玉喜不喜讀書的問題還是附帶涉及,那麽,接著第九回寶玉上學,便主要是寫這個問題。寶玉是主動要到家塾上學的,動機卻隻是為了能和秦鍾朝夕相處。到了這天,襲人的臨行贈言說:“念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樣呢?”襲人連字也不識,但是,她說的讀書的目的,隻是為了“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正是事情的本質。尊嚴的老爺賈政,高雅的小姐寶釵,他們堅決要求寶玉讀書,也無非就是這個目的。從賈政到襲人,就在這共同的目的下,結成一個堅強的聯合戰線,同寶玉的不喜讀書進行著始終不懈的鬥爭。書中安排了襲人來做第一個出陣的先鋒,實在很有意思。

 

寶黛共讀《西廂記》

  但是,為什麽目的讀書,也就決定了該讀什麽書,而這卻不是襲人說得出來的。於是,書中安排賈政接著出陣。當寶玉來見賈政,報告要去上學時,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醃臢了我這個地,靠醃臢了我這個門!”這是全書中賈政第一次正式出場,也是全書中寶玉第一次見父親的場麵,賈政這幾句話是書中他第一次訓子的話,凝結著他對寶玉不喜讀書的全部憎惡、憤怒和仇恨。眾清客從旁解勸,說是“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等於作了一個注解,說明賈政的目的是與襲人一致的。接著賈政對著寶玉的跟班,痛斥寶玉“他到底念了些什麽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裏,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然後聽說寶玉已經念到“第三本《詩經》”即“小雅”部分時,便下命令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裏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麽《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隻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原來賈政心目中,隻有“四書”才是“書”,隻有把“四書”講明而且背熟,才是“念書”。在儒家奉為經典的“十三經”當中,《詩經》不是赫然名列第三麽?就在“四書”之首的《論語》裏麵,孔子不是一再叫兒子“學《詩》”,叫學生“學《詩》”麽?為什麽寶玉讀《詩經》也不算“念書”,隻算“虛應故事,掩耳盜鈴,哄人而已”呢?很簡單,明清科舉考試,八股文的題目隻出“四書”上的文句,所以隻有把“四書”講明背熟,才能夠通過科舉考試去獵取功名利祿罷了。為什麽讀書的目的,就是這樣把該讀什麽書的範圍,規定得清清楚楚。於是,賈政和寶玉之間的“父與子”的矛盾,前文表麵上的焦點是讀書不讀書,現在就顯露出,實質上是走不走科舉考試、功名利祿、顯身揚名的道路的矛盾。寶玉正惟其不願走這條道路,所以他所謂不喜讀書,其實隻是不喜歡為作八股文而讀“四書”。他在其他方麵的學識和文采越多,越是被他父親認為“流言混話”和“精致的淘氣”。但是,時代還沒有進步到使寶玉能根本否定“四書”的權威,寶玉自己仍然認為“除了《四書》,杜撰的也太多呢”,所以他並不能理直氣壯地反對他父親所要求的“讀書”,隻能害怕,躲避。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但這一次寶玉受了父親一頓訓斥,有沒有一點悔改之心呢?書中似乎沒有直接寫這一點,但寫了他接著去黛玉處作辭。“彼時黛玉正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麽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徑同秦鍾上學去了。”黛玉說的“蟾宮折桂”雲雲,即使還不到反語譏嘲的程度,至少總是對賈政他們認為最莊嚴的大事,開一個輕鬆的玩笑。寶玉的答複,態度更是鮮明,等於說:什麽“蟾宮折桂”才不是我關心的哩,我關心的隻是你要等我一起吃晚飯,等我一起製胭脂膏子。他特地來辭黛玉,而在黛玉問起何以不去辭寶釵以後仍不去辭寶釵,這也是鮮明的態度。如果賈政聽到寶玉這兩句話,想想他那一番訓斥竟得到這個效果,想想寶玉竟是帶著念念不忘同女孩子一起製胭脂膏子的心思去上學,恐怕真會氣昏過去。

  賈政要求寶玉走科第功名之路,是堅決的;寶玉拒絕走這條路,也是堅決的。賈政的堅決性,表現在他的動輒“斷喝一聲”,直到拿起大竹板亂打。而寶玉的堅決性,並不表現在針鋒相對,據理力爭,慷慨陳詞,曉以新義;而是表現在當時毫無反抗,戰戰兢兢,事後我行我素,屢教不悛。這當然是寶玉的時代、身份和性格所決定的。除了上舉的例子,還有另一個例子是第二十三回,賈政偶然聽到襲人的名字,怒問“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寶玉承認:“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句詩雲:‘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丫頭姓花,便隨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寶玉說道:“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生氣。”賈政道:“其實也無妨礙,不用改。隻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詩上做工夫。”說畢,斷喝了一聲:“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這又是一個訓子的鏡頭。接著就寫寶玉搬進大觀園住,不久做了四首《四時即事詩》,全是些“風流妖豔之句”,流傳出去,被寫在扇頭壁上,吟哦賞讚,“因此上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這寶玉一發得意了,每日家做這些外務”。又接著,更偷看起《西廂記》之類的書來。上述前後兩個鏡頭的組接更有意思。“花氣襲人知驟(原句作驟,不作晝。)暖”是陸放翁句,放翁詩而被評為“濃詞豔詩”,真是破天荒的奇聞。不料那個“作孽的畜生”恭聆庭訓之後,索性大做起“風流妖豔之句”,大讀起真正的“濃詞豔詩”,賈政在這一回合又是一敗塗地。

  寶玉為什麽不喜讀書,怎樣不喜讀書,不喜讀什麽書,不喜到什麽程度的問題,如果由作者作抽象的分析,或是讓寶玉自己發一通大議論,也許不用很多話,但在文字上是無力的。《紅樓夢》卻完全通過具體的藝術形象,有說服力地把這一切都表現得清清楚楚,這是現實主義的卓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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