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巧雙手放在飯桌上,坐穩了。今兒得好好辯辯。氣沉丹田。
季鵬看出有事,要逃。
“別動!”念巧雷霆萬鈞。
屁股離開椅子幾厘米,郝季鵬隻讓它再度回落。
“郝總,請教一個問題。”念巧故作優雅,不慌不忙地,引蛇出洞。
“請說。”季鵬吸一口氣。
“我們是怎麽出來的?”念巧問。
又來了。季鵬暗歎,這問題談過一千八百遍。他都快倒背入流了。
“考出來的。”季鵬隻能順著她說,心甘情願著她的道兒。否則她講八樣也得把你拉回來。來回來去折磨。
“知道周瑩在幹嗎麽。”
周瑩是念巧中學同學,在老家生活。突然提她做什麽。季鵬納罕。默不作聲。念巧跟著道:“現在擱十三小門口炸臭幹子土豆片兒呢!當年我家還不如她家呢。現在瞅瞅,差距!你就不想想,要不是我們經過了殘酷的應試教育,抽尖尖拔苗苗地跳了出來,能有今天的日子麽。住別墅,開好車,敢想麽。”
季鵬心塞。念巧這堂課,他聽著聽著都能睡著。念巧家裏是苦,導致了她從小就很有危機感。姊妹妹裏頭,就她上出來了。離開老家後,聯係都很少。季鵬怪她絕情。念巧則說,有付出才有回報,他們對我沒有付出,憑什麽要求回報。
季鵬神遊,念巧拍了他一下,“反正郝總我告訴你,咱們女兒,定型了,就那樣了,兒子,還得往上,咱們艱苦奮鬥的成果得保住呀,不能往下墜,得在這個水平麵上,這是底線。”
季鵬耐著性子,“我理解,我支持,可飯總要一口一口吃。”
念巧道:“現在就是吃得太慢。”
季鵬忍不住,“不是……巧兒……掌握技能當然重要,兒子鋼琴彈得好,球兒打得好,對吧,還有那什麽英語說得溜,咱們驕傲……可這些事情放到整個一輩子去看,也就不是說那麽那麽重要……巧兒,咱們都這歲數了,還有什麽看不透,咱跟那新手爸媽不一樣……你看大嫂,她逼孩子學這學那了麽,沒聽說要報名。”
念巧搶白,“豆豆多大?”
季鵬直眉瞪眼,“彬彬像豆豆那麽大的時候,已經開始學了。”
念巧哼了一聲,說:“大哥大嫂那是玩票兒,是業餘愛好,人那不是親生的!明白不。”
季鵬不答應,“親生後生都是自己娃兒。”又補充,“你看彤彤,也沒見把然然怎麽著。”
“那是因為彤彤躺在咱們創造的紅利上她就沒有危機感!”念巧站起來,揮斥方遒,“她那腦子就想不到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她短視!錯過了孩子學習的關鍵期,後果極其嚴重!”
“那也得兒子有興趣,他要發現自己的興趣,以後要表達獨創的想法,那是一個人一條命,咱們得尊重。”季鵬一鼓作氣地。
“我懶得跟你說!”念巧一拍桌子,揚長而去。郝季鵬望著老婆扭曲的背影,他真的覺得現在跟她,完全沒法兒溝通,她是他壓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的一座大山。他想搬走,逃離,偏偏她有七十二變,又化成一片霧霾,讓他無處可逃。
他隻能當忍者。忍著吧!
冠峰約見麵,季鵬有點意外。這麽多年,大哥很少找他,單獨見麵,更屈指可數。不過,老大電話一來,季鵬就猜到了。有事,而且這事,一定是得背著嫂子辦。
開車到畫院。郝冠峰已經泡好茶。季鵬問大哥什麽事。冠峰讓他先喝茶。茶過三旬。冠峰一開口,季鵬心裏就咯噔一下。他問他,“你跟小孫現在關係怎麽樣。”季鵬直覺大哥這話裏大有玄機。他剛開始還問哪個小孫。後來才搞清楚,老大指的是孫誌明。這不廢話麽。什麽叫關係怎麽樣。他是老丈人,誌明是女婿。還能怎麽樣。真逗。可既然老大問,郝季鵬態度還是很嚴肅,“擺平他沒問題。”
冠峰沒多說,領著季鵬進裏屋,拿出幾幅畫來,都是山水花鳥,“這幾幅,你去跟誌明打打招呼,看有沒有朋友感興趣。”
“嫂子畫的?”季鵬問。他有眼不識金鑲玉。
“我的手筆。”冠峰捏了捏右眼上方的長壽眉。
季鵬瞬間明白了。大哥這是想跳過嫂子的“審查”,弄點私房錢。也難怪,這些年,郝冠峰三個字雖然有名頭,但全部收入,包括經紀渠道,都捏在大嫂手裏。大哥是藝術家,一門心思撲在藝術上,錢方麵,不太上心。“急用麽,從我那拿。”季鵬立刻表態。冠峰卻說不急。
從畫院出來,郝季鵬仔細咂麽這事,才覺得大哥做事確實仔細。冠峰認識誌明,本可以直接單線聯係,可大哥偏偏要通過他,一來,是對他這個弟弟的尊重和信任,二來,避免直接聯係跌了麵子,三來,有郝季鵬在,保密工作肯定沒問題。
事不宜遲,告別大哥,季鵬立刻驅車去找誌明。見到麵,把事情說了,孫誌明當即表示沒問題。季鵬格外交代兩句,一,價格要合適,二,務必保密。“跟彤彤都不能說。”季鵬嚴肅。誌明笑,“爸,懂!”
冷不丁叫爸,又是在辦公室,郝季鵬胳膊上起雞皮疙瘩。再一想,對呀,他就是爸,father in law,就得擺起當爸爸的威風。
郝季鵬身板後仰,問:“最近怎麽樣?”
誌明嬉皮笑臉,“湊合。”
郝季鵬指著他說:“你小子現在會給彤彤吹枕頭風,不想跟我聯手,還讓彤彤來做我工作。”
誌明嘴撇得跟水舀子似的,“爸,真冤枉,都是彤彤的主意。”季鵬遽然有點傷心。女兒的主意?胳膊肘往外拐了?唉,嫁出去,等於被人拐走,心也變了。難怪念巧疼兒子。好歹,兒子永遠是自己人。
“胡姐呢,”季鵬又問,“胡姐要動,你提前知不知道?”
誌明繼續委屈,“爸,胡姐主意大了,她能跟我說麽。”
行李包擺在客廳地上,馬如意立在一旁,罕眉耷眼地,桂圓握握如意的手,又扭頭朝屋裏去。齊進媽坐在床頭,靠著,懷裏抱著個圓形靠墊,喪著臉。
桂圓上前,“媽,不是說好了麽,如意暫時兩邊顧著,有個過渡期。”
她婆婆道:“沒有如意,我睡不著覺。”小嘴癟著。
桂圓本想脫口而出說我陪您睡,話到嘴邊,理智恢複,跟婆婆同床共枕,實在尷尬,沒必要。於是改口,“媽,我們也能照顧您,要是嫌白天無聊,再請人。”
齊進媽立刻擺手,縮脖子,“千萬別,請的那些個,不知根知底,怕人。”這不行那不行,桂圓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她是接到齊進電話回來救火的。齊進公司開會,得晚一點才能回。馬如意要走,提了不是一兩天,頭個晚上還說得好好的,可人一拎起包,老太太又反悔。
換位思考,桂圓能理解婆婆的心情,馬如意鞍前馬後伺候這麽長時間,習慣了,離不開。無論到哪兒,如意都相當於老太太的左右手,是她跟世界聯係的一個通道。有如意擋一層,齊進媽覺得安全。而且,桂圓也發現,婆婆來看病這次,多虧如意。有如意在,齊進媽跟她的關係也和緩許多。
馬如意就是個減速坡。能避免事故。如今人一走,桂圓也覺得將來跟婆婆的相處會是個大問題——她得直接照顧婆婆了。這些還都是後話,她有心理準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們也沒有理由不放如意走。人家說得很清楚很在理,是要出去賺錢的,為了自己,也為了娃兒。哪兒能老困在這兒。去做月嫂一個月恨不得上萬,他們付得起麽。
停了一會兒,桂圓隻好換個角度勸,“媽,如意得掙錢啊。”
齊進媽眼一白,“咱缺她錢啦?”
桂圓小聲,“兩碼事,人是去奔事業。”
齊進媽不理解,呦嗬地,“當個月嫂保姆,多大事業。”
客廳裏,馬如意換了個站姿,聽到嬸兒這麽說,她不痛快,更加堅定了要走的決心。
桂圓糾正,“我用詞不當……不是事業……是事兒……她得出去做事……摸路子……畢竟還年輕……”正苦口婆心著,齊進進門,嚷嚷著,“如意,怎麽就非要走呢,要多少錢我給你……”
桂圓連忙從裏屋出來。瞧齊進這架勢,她有點意外,不是都談好了麽,怎麽又臨陣倒戈,跟他媽一頭了。胡纏。不講理。娘倆一個德行!
齊進抬臉,朝桂圓擠了擠眼。
哦,明白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隻是,他扮上了白臉,讓她唱紅臉?那婆婆以後不得恨死她。這坑不能跳。於是桂圓也跟著勸。
齊進媽走出來,大聲,“如意,你真就不管嬸兒啦?!”說話間要啼淚縱橫。如意也亂了陣腳,一邊說不是不管,一邊上前安慰嬸兒。齊進媽一把抱著馬如意,吱哇亂哭。跟生離死別似的。好了,暫時走不了了。談判結果,馬如意決定再住三天。這是東家給她的最後期限。齊進媽重展歡顏,死刑犯延期,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吃了晚飯,桂圓拉如意下去散步,留空間給齊進。他的媽,交給他做工作。桂圓覺著,歸根到底,婆婆其實是不想跟他們一起住的。馬如意在,好些,馬如意走,見天這麽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矛盾估計得激化。
路燈下,如意和桂圓手拉手,可親。
如意道:“姐,別擔心,嬸兒是刀子嘴,豆腐心。”桂圓心驚。如意是真聰明。她代桂圓的處境,她能看透。這個家什麽格局,她門兒清。
桂圓發窘,用幹笑掩飾,“沒事兒。”如意道:“有啥困難給我電話。”桂圓苦笑,不言聲。電話有用麽,齊進媽是賈母,如意就是鴛鴦。如今鴛鴦遠走,衣食住行沒人伺候,她就是親女兒也不成,何況還隻是個兒媳婦。
如意又道:“不用想,人就這回事,走一步看一步。”桂圓瞬間覺著,馬如意這水平應該去當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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