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圓喝著阿膠膏。
齊進念叨,“媽特生氣。”桂圓不解,說她有什麽好氣的。“氣你不知道愛惜自己。”齊進跟丈母娘一頭。
話從桂圓左耳朵進,立刻又從右耳朵出,她沒空細想,學校一腦門子事,試管嬰兒還在接觸,都是麻煩。她現在一有時間,就想睡覺。齊進還在念叨。桂圓跟個遊魂似的,摸到床,倒頭睡。
沒了聽眾,齊進閉嘴,可火氣卻慢慢升上來。次日一早,桂圓在刷牙,齊進擠過來,占了桂圓的地兒。桂圓嘴裏都是白沫,吐字不清,“我還沒刷完呢。”齊進還是不懂。桂圓推他。齊進跟座山似的。
桂圓嚷,“想幹嗎呀。”
齊進把廁所門反鎖上,問:“我請假了,休一天,你也休一天。”嘟囔著,“就一天。”
桂圓打他,“讓開,有正事。”
“就休一天,放鬆,全部放鬆。”齊進胡剌桂圓胳膊,從上到下,又撓她胳肢窩。桂圓一邊笑一邊說不行。齊進不停。桂圓終於怒了,“說了不行!一屋子人等著我開會呢!”說罷奪路而逃。
齊進朝她背影喊,“世界離了你不轉了?!”
桂圓回頭,道:“世界離了我轉,學校離了我不轉。”
齊進伸著脖子,“那是你以為!照轉!”
桂圓不理他,迅速收拾,出門,今天是總部的技能大賽,她管的分部有三名老師參加,她必須到場。
沒桂圓陪,齊進很少主動上亞玲的門,他怕尷尬。但這次不一樣。他是來“告狀”的。提前打招呼,免得丈母娘一並怪罪。亞玲聽了生悶氣,她怪女兒不知道哪頭輕哪頭重。齊進匯報,亞玲隻說知道了,打發他去。晚上,桂寶貓在屋裏算錢,利息按天算,高高低低他得調配。亞玲敲門他屋門板,“給你姐打個電話。”
桂寶抬頭,又低頭,“這忙呢。”
“打!”亞玲聲如洪鍾。
桂寶意識到問題嚴重,嘴裏一邊念著打打打,一邊翻手機。亞玲下令,“明天,最晚後天,請她務必來家,”說完又覺得口氣不夠重,“不得有誤!”她指示。
桂寶撇一下嘴,打過去,通了,口氣都模擬。桂圓聽了,說知道了,聽不出情緒。次日中午,桂圓騎著小車來家。她隻有這時段有空。菜擺出來了,亞玲精心做了,紅參燉瘦肉。
亞玲臉色有點不好看。
桂圓瞧出不對——其實接到桂寶電話那一刻,她就知道,老媽又要發作。每次不痛快,她都會找桂寶先檔一下,算是個預告。不過代桂圓實在沒有心情跟老媽掰扯。老實說,自從當上兩個學校的校長之後,她脾氣見長,職業病,好多事情,不罵不行。不罵就做不到位。再加上試管嬰兒老不成功,她急,她焦慮。但弄到最後,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讓她煩惱。總之,一鍋燉。百惱匯。
“媽,又怎麽了。”桂圓用反問句。
亞玲手上忙自己的,把一碗湯先端到屋裏給老奶奶,出來才說:“現在見你一麵也難。”
“這不來了麽。”
“做試管就好好做試管,你要這樣奔,做一百次都不會成功。地壞了,播種有什麽用。”
桂圓糾正,“都查了,醫生也說了,我的身體狀況,適合懷孕。”
郝亞玲放下湯勺,直視女兒,“那為什麽懷不上,想過沒有?你就一點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這一次次一回回,我看著都疼。一次成功不好嗎?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拆了東牆補西牆,最後隻能是一頭塌一頭抹(土語:ma 第一聲),兩邊都弄不好。”
桂圓不吭,喝湯。
亞玲兩手揉搓著,十分懇摯,百分擔憂,千分愁緒,萬分殷切地,“錢,隻要人不死,都能賺,娃兒,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知道你舍不得這倆校長的位子。”
桂圓不得不自辯,“媽,知道我熬這位子熬了多少年麽,”喉管咕嘟一下,“不光是熬,還有機會的因素。現在的情況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再往前進一步,幹到總部去,不說副總,當個小總,也算這些年沒白忙。”
亞玲口氣還是柔緩,但有內勁,“知道你事業心重,這些年,不容易,家裏一窮二白,沒個靠山,全指自己拚。可這校長是鐵打的嗎?私人企業,今天能讓你上去,明天就能讓你下來,哪有長流水。道理你都明白,娃兒是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生了娃不還得過嗎?總不能為了生娃,就把其他的全毀了。”
“你多大了?”亞玲正色厲聲。
永遠是這一句。撒手鐧。一箭穿心。桂圓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血壓噌就上來了。她又是羞又是惱又是愧又是恨,索性破罐破摔道:“全賴我!我鹽堿地!不長苗!”又恨道:“大不了不生了,不照過!”
“那你就等著離。”
“離就離!”桂圓站起來,一不小心,湯碗被打翻,湯水滾了一桌一地。亞玲連忙拿抹布拾掇。桂圓手足無措。亞玲道:“真想幹事業,當初就別結婚。”
桂圓道:“什麽話都讓你說了!”
亞玲道:“我為你好!”
桂圓質問:“奶奶的病呢,瞞著,不說?也是為我好。”
亞玲一愣,隨即摔抹布,啪,桌子上細水花四濺,“跟你說病就好了?跟你說就不用吃藥了?!跟你說腦子就清楚了人就明白了?!你們家人,遺傳!沒一個腦子好使的!我是怕你知道了多個心事,對工作不利對懷娃不好!天大的事我兜著。”她拍胸口,“我是故意隱瞞不給治嗎?這麽多年,人都是你們伺候的?行,我伺候得不好,我不周全,我故意隱瞞,我居心不良!罪大惡極!有本事你接過去伺候兩天試試!孝子賢孫不是嘴巴說出來的!”
“接就接!”桂圓迅速穿衣服走人。
亞玲不追。
出了單元門,桂圓真想哭呀!可不成。下午全員等著她開會,眼泡子不能腫。她是代校長,一言九鼎,女強人。必須挺住。代桂圓女士隻好仰麵朝天,硬把一不小心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逼回去。這就是成年的人世界。逼出內傷也得忍。
女兒走了。郝亞玲呆坐在沙發上生悶氣。奶奶出來撒上廁所,瞥見亞玲,喊了一句,“桂圓來啦。”亞玲抓狂,“媽,我是亞玲,郝亞玲!”奶奶不理她,走自己的。亞玲對著她背影道:“你們家人,我伺候不起!”
氣又來,郝亞玲站起來,去櫃子底下摸酒。她打算喝兩盅,醉了最好。那就什麽都忘了。
齊進到家,桂圓正在小屋收拾床鋪。
齊進剛探頭進來,桂圓就道:“奶搬來。”齊進驚了一下,明白老婆可能跟丈母娘吵架了。他盡量壓製住自己,不露出任何可供琢磨的神色。
桂圓捋好床單,又搬來兩床被子,齊進幫忙。夫妻倆彎著腰,麵對麵。桂圓問:“你跟誰一頭的。”
“跟你一頭。”
“不是跟我媽一頭?”
“哪能呢,”齊進嘴甜,“誰近誰遠還分得清。”
“我媽讓我辭職,你什麽意見。”桂圓故意說得嚴重。哦不,不能說嚴重。郝亞玲七拐八彎,不就這意思麽,她懂,她明白。
送命題。
齊進深感難度大。說不同意,有違初心,說同意,必死無疑。齊進道:“媽是讓你放鬆。”說著,他雙手扶住桂圓的肩,“你看你現在,當領導了,人變得那麽緊繃,放鬆一點,”他輕拍她雙肩,肩大肌那塊,“好多病,都是情緒引發。”
繞著彎子說,桂圓沒炸毛。他說得也是實話,桂圓的脾氣越來越硬是事實,沒當校長之前,不說小白兔,起碼小白羊,當一個培訓班的校長,人成母豺了,等手上抓著兩個培訓學校,則是狼。硬氣。
桂圓看話趕話到這,於是道:“齊進,咱們今天就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我這輩子要生不了,你不是立刻跟我離。”還是受亞玲的話刺激大了。桂圓魔怔。
“不是立刻。”齊進下意識地。
桂圓立刻不滿,“不是立刻,是等一等,拖個三年五年,再離,等於死緩。”
齊進連忙雙臂圈住她,“你怎麽老想這麽嚴重呢。”
桂圓喉頭發緊,“古來如此,人之常情,你要真有這想法,我理解,我包容,我放手,那男人找女人,其中一項目的就是為了生娃,娶妻生子是連著的。你也不例外。”
齊進摸摸她臉,耐著性子,“你愛我,我愛你,都想要個孩子,兩個人共同的東西,”又糾正,“不是東西,結晶,共同結晶,”笑笑,繼續,“五年計劃不是都定好了嗎,努力,實在不行,先抱一個養著,大舅大舅媽不就這樣,他們都多大了。咱年輕,有的是機會。”
桂圓又感動又難過。感動是,齊進包容,難過是,聽上去還有二萬五千裏長征要走。
“要是你變了呢。”
“隻要你不變,我就不變。”齊進篤定地。深情的話說完,齊進又開始敦促桂圓去看心理醫生,調節,放鬆。桂圓有點不耐煩,說我們學校就有專職的心理老師。齊進說,認識的不行,得找不認識的,陌生老師。桂圓隻好同意找時間去一次。
“媽來電話了。”桂圓道。是指齊進媽。她老人家喜歡打座機。家裏專門安了,算是她的專線。“媽怎麽樣。”齊進問。桂圓說是一個女的打來的。“叫如意。”
“馬如意。”齊進道。是老家一個親戚。鄉下上來的,離婚了,有個女兒男方帶,她上來找事做,齊進雇她在家照顧老媽,住免費,月月給點錢,她平時還可以去做小時工。找親戚,知根知底,放心。至於他小姨之類,各家有各家忙,不能天天陪。齊進勸了老媽幾次過來住,他媽不肯。於是隻能想這個法子。
桂圓沮喪地,“媽又該怪我了。”
“不會。”
“要不咱再租一套,把媽接過來。”
“真不是房子的事。”
“還是嫌我不生。”
“真沒有,”齊進也快沒了好性子,“她就是住不慣大城市,嫌鬧,嫌寂寞。”多荒誕的理由。可聽上去,又那麽真實。又鬧又寂寞。繁華又荒蕪。這兒連小麻將都沒得打。桂圓覺得現在自己也是這個狀態,繁華,荒蕪。
晚上睡覺前,郝亞玲來電話。桂圓不理,齊進接的。亞玲低了個頭,奶奶暫時不送過來。還是她帶。女兒現在非常時期,她心疼女兒,也必須顧全大局。桂圓意識到老媽的“海闊天空”,鼻子發酸,這事也就過去了。媽是親媽,桂圓隻能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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