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找麻煩。”小桃沏茶。
“唉。”亞玲氣歎得長。
“彤彤可憐。”
“是。”亞玲同意。
“年紀不算大,思想卻比我們還老舊,這老三兩口子,”小桃批開了,“兒子管你什麽?”
“就當為社會做貢獻。” 亞玲忍不住維護念巧一句。
“什麽貢獻?添個吃飯的,還引發家庭矛盾,”小桃兩眼瞪著,“該生娃的,得是桂圓這樣的。一把年紀瞎起哄,顯得自己能耐?!說起來也是知識分子,把自己弄得跟……”話太難聽,小桃自己都說不下去。
亞玲揣摩大嫂話裏的意思。難道……她還來月經?反正她郝亞玲早停了。說不好……大嫂日子過得舒爽,沒準還沒……
“桂圓有動靜沒有?”小桃開始關心桂圓。
桂圓的愛情和婚姻,是家裏人永恒的談資。那感覺,仿佛一群人在圍觀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就看她什麽時候跳,跳了會不會死。
“紋絲不動。”
“得動!”
“接觸不到人。”
“相親呀!”小桃激動,“還是太老實。”
“真沒辦法,我兩眼黢黑,摸不著人辮梢子。”
小桃自告奮勇,“我留意留意,就是周圍全是搞藝術的,沒譜,”又一笑,微微露齒,“反正我是吃了一輩子藝術家的苦,可不想把桂圓往火坑裏推。最好找理工科,老實木訥,不求多有本事,對桂圓好就行。”
“可不。”亞玲持保留意見。她指望桂圓一人得道,他們雞犬升天。可在人家的地盤上,隻能聽人家的,必須附和。
“桂圓現在就一個優勢。”
慘了點,才一個。亞玲仔細聆聽。
“自己買了房。”小桃往下說,“有底氣。”
亞玲頷首。這是桂圓前半生唯一巨大成功。
小桃忽然捏著嗓子,“聽說老三什麽沒有。”她把亞玲當自己人。
“老三?”
“念巧懷這胎,拚了有四年,中間還刮掉一個。”
亞玲知道這情況。但沒覺得有情況。
“是受苦。”亞玲說。
“你沒覺得有問題?”
“哪方麵。”
怎麽點也點不透,小桃著急,輕輕嘖了一聲,“你想,拚了四年,一定要生,而且一定要生男孩,代表什麽?”
亞玲腦子轉不過彎,她生活裏沒這種事。經驗匱乏。
“巧和老三關係怎麽樣?”小桃步步深入。
亞玲這才明白了。仔細回想,似是而非。說好好得跟剛結婚似的,說不好,仿佛有一陣挺冷淡。亞玲沉吟,若有所思。
穆小桃說:“命都不要,都得生兒子,老三媳婦根本不是順產,說是大出血,所以隔了好一陣才通知我們去看娃兒。”
越說越玄乎。像懸疑小說。
小桃哼哼兩聲,“這夫妻夫妻,過到最後,哪還有激情愛情熱情,我看這二娃,就是一塊五彩石,老三媳婦是學女媧補天呢。沒辦法的辦法。”說得念巧有點慘。不過大嫂說補天。亞玲腦海裏隻浮現過去的大鋁鍋,爛了洞,去鐵匠鋪巴一個疤疤。亡羊補牢的意思。
“錢鬧的。”亞玲往這上麵歸結。男人有錢就變壞,她始終秉持這個觀點,她弟弟也不例外。
小桃總結,“像你大哥這樣老實本分一心藝術奉獻沒有其他想法的男人還有幾個?”
“嫂子命好。”
“好命也是自己積的福德,”小桃伸出手,的確有點憔悴,老巴巴地,“看看,這就是藝術家老婆的手。勞動人民的手。”姑嫂倆又聊了一會,亞玲還是沒開口說桂寶的事,說話間就要走。
小桃非要給亞玲展示自己的畫,近朱者赤,近水樓台當然要先得月,她也開始學畫了。仿八大山人。
畫鋪在大案上。
小桃問怎麽樣。亞玲遠觀近看,瞧不明白。
是水墨畫。整個畫麵上就一條魚,好像是羅非魚。翻著白眼。
亞玲隻能照實描述,“是魚。”
“再看看。”小桃循循善誘。仿佛在教藝術欣賞課。
“是魚。”亞玲又說一遍。
“是魚,看看這魚有什麽特點。”
亞玲吸氣,努力研究,最後總結,“這魚是不是有點鬥雞眼?或者白內障。”
小桃哈哈大笑,拍著亞玲的胳膊,“有藝術細胞!這就是我對世界的態度!不滿意不喜歡的,就翻他個白眼。”亞玲實在心累,又坐了一會,終於告辭。
小桃帶著小狗毛毛送她到院門口,不忘叮囑,說今天關起門來聊的話,誰都不能說。毛毛又朝亞玲叫了兩聲。也許算送別。亞玲兩手都拎著東西,小桃非讓她帶上,有茶葉、銀魚、蓮子、風幹肉,都是別人送給冠峰的。留著吃不完,算作給亞玲的回禮。她不願意欠人情。
季鵬抱著兒子巧彬來回轉悠,房間鋪著地毯,每一腳踩下去跟踏在雲上似的。念巧嫌煩,“坐會兒,別老晃。”
“這小子一坐就哭。”
“哭就哭會,習慣就好。”念巧口氣很急。
季鵬隻好坐在皮沙發上,跟念巧的床距離幾米。
“彤彤什麽時候走?”
“明天。”
“就這樣了?”念巧憂心,母女關係還沒修複。
“沒事,你不也說了,習慣就好,慢慢消化。”
念巧有點抱怨,“回來一趟,就看我一次,惡煞似的。”
季鵬逗小兒子,“兒女是債,無債不來。”
念巧憋著氣。實際上,內心深處,她老覺得對不住大閨女。當然,巧彤自身有點問題。智商不高,腦子還可以——在念巧看來,智商和腦子是兩碼事。智商是用來讀書的。這方麵巧彤死活不開竅,送去韓國,也是想避開高考,如果在國內讀,充其量三本大專。
再往前追溯,念巧認為是彤彤的早期智力開發做得不好。女兒零到三歲,她和季鵬都忙事業,顧不上,錯過關鍵期,三到六歲,忙得更厲害,別說跳舞唱歌奧數鋼琴,就是幾句唐詩,巧彤也背不了。
等再大一點,再想往裏灌,遲了。巧彤長成個混不吝的丫頭,倔強,認死理。好在選爸媽優點長的,還算漂亮。大學一定要上,至於日後,念巧認為隻能另辟蹊徑。
丈夫坐在對麵,鬥娃兒。兩口子都不說話。會所的月嫂進來探了一頭,見季鵬在,又出去了。屋子裏靜悄悄地。
其實平日在家,念巧和季鵬也是如此,無話,偶爾對飲,喝喝紅酒。這麽多年夫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多話不用說出口,盡在不言中。
但也疲勞。
念巧生二娃,也有點調劑夫妻關係的意思。過去是爬坡,夫妻齊心,目標一致,現在到了一定高度,放眼望去,前頭的路,能走的已經走了,剩下的是不能走的。好像這輩子就這樣了。
季鵬沒明說過,念巧也明白,這種感覺很可怕。生二娃,找點事,找個盼頭。重塑人生。
齊二娃下地,念巧已經把大目標給定了:上哈佛。最次最次,也得是耶魯。大娃在教育問題上的失落,得從二娃身上找補回來。季鵬堅決支持。
念巧的理兒季鵬聽得明,他們兩個人都是窮苦出身,是靠教育才走到今天。在當今中國,教育是最好的投資,教育的回報率最高,隻有教育,才能穩固他們半輩子的奮鬥成果。念巧和季鵬都不放心把家業交到彤彤手上,一來,在他們眼中彤彤本事有限,二來,彤彤是女孩。不能便宜女婿。
不過那並不代表兩口子不問彤彤的事。念巧一有機會也念叨。比如這會兒季鵬抱著兒子,念巧就又開始說彤彤的事。
“得提前動。”
“拋了。”季鵬以為她說股票。
“我說彤彤。”
“沒事的。”
“怎麽我說話你就不明白呢,裝的?”
季鵬隻顧著看娃兒,“你沒說什麽呀。”
“彤彤多大了,再過幾年都大學畢業了。”
季鵬接,“工作回來再看。”
“工作次要。”念巧虎著臉。
季鵬明白又要老生常談,“我郝季鵬的女兒,還愁嫁嗎?”
念巧把被子掀開一角,露出兩條腿來,“當初我說去英國美國,你們非說日韓好。好麽,去了,認識幾個管用的?還是得找中國人。”
季鵬對答,“同學裏沒有,國內這不還有人呢麽。慢慢引薦。”
“不抬杠。你女兒什麽樣,你自己清楚。”
“少操點心,想想美景,日內瓦湖,阿爾卑斯山,愛琴海,藍的。”
念巧賭氣似的,“我真冤枉。彤彤一定覺得,我生二子,就不疼她老大了,其實我這心一天天都在她身上。就想著怎麽把她往好了順。真困難。看看我這白頭發,”念巧伸手撥鬢角,坐月子不能染發,白頭毛跟野草似的,亂鑽,“以前沒兒子沒感受,現在彬彬來了,換位思考,將來如果我當婆婆,我兒子給弄回來這麽一位,糟不糟心?怎麽過?”
季鵬嘖了一聲,換個抱姿,“這麽說我不樂意,咱閨女漂漂亮亮知書達理。”
念巧手一指,瞪大眼睛,“門都踹了!”
季鵬胳膊抖了抖。
兒子大頭朝下。
念巧著急,“小心點,你抱冬瓜呐!”
巧彬等於蹦了個極,哇哇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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