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巧彤還沒來得及“行凶”就被眾人拉扯住。
孩子和念巧是重點保護對象。巧彤被安頓在隔壁小房間,月子會所工作人員嚴防死守,顯然,這成了一樁事件。
大人們圍著巧彤。
巧彤不時發射出犀利尖叫。刺人耳膜。
季鵬不慣著女兒,舉起胳膊要打,冠峰和亞玲連忙拉住。尤其亞玲,喝道:“有理講理!不許打人!”
巧彤嘶喊,“打!打!打死女兒還有兒子!”
桂圓和桂寶站在一旁。桂圓神色凝重。桂寶表情輕鬆——難得看到這種好戲。
冠峰把季鵬拉出去。亞玲讓桂圓和桂寶去維穩,桂寶負責摁住舅舅,桂圓去安撫小舅媽唐念巧。
房間裏隻有姑侄倆四目相對。刀光劍影之後,巧彤悲從中來,抱著姑姑的水桶腰哭得亂七八糟。她是連夜從韓國趕回來的——老媽生了二胎,她這個做女兒的竟蒙在鼓裏,還是念巧的閨蜜“厲阿姨”發朋友圈,巧彤才得了消息。
簡直晴天霹靂!
從懷到生,跟她一點關係沒有,沒人通知她,更別提商量,好像她完全不是這個家的成員。
“說都沒說!說都沒說!”巧彤鼻子發齉。
亞玲一時也不曉得怎麽安慰,隻好拍巧彤的背,再撫摸平息情緒。
巧彤聲淚俱下,“姑,是不是女兒就不是人,兒子才是親生的?!怎麽就不能讓我知道?!怕我圖財害命?!”
亞玲一邊安撫,一邊說要去趟廁所。不行。她得先掌握情況。她把桂圓叫來,先安撫住巧彤。她鑽出屋子,見季鵬在樓道裏來回逡巡,一把將他拉到樓梯間。
亞玲擺出姐姐的姿態,“怎麽回事?你要二娃,沒跟彤彤說?!”
季鵬攤手,“這不沒來得及嘛!巧反應嚴重,光顧這頭了,彤彤在首爾,學習任務重,過年都沒回來。”
“娃兒不是一天生下來的,你這準備工作,十個月總能做好。”
“姐,你去勸勸,彤彤最聽你的。”
“勸,理由呢。”
“你就說,怕耽誤她學習。”
“你信麽。”
季鵬跳腳,“討債鬼!不慣著!老子要生孩子,還得通知閨女?!就是無法無天,餓她三天試試?!去留學闖幾次禍,老去夜店!不都是我幫她兜著,她媽要知道,早給她弄回來關禁閉!幾門不及格!出去就是玩,誰供她的?!反了教了!”
亞玲見三弟著急,她隻好先包住火。她對家裏的事,熱心,她最喜歡做的工作,就是協調各方矛盾。遇到眼前這種情況,郝亞玲更要大顯伸手。
高級月子房裏,穆小桃站在念巧的病床前,一言不發,她見冠峰老不下來,也跟著上來了。
正好目睹世界大戰。
亞玲快速走進來,一邊責備一邊滅火,“巧,你們就不應該瞞著彤彤。”
念巧欠著身子,“旁敲側擊過。”
“然後呢。”
“反彈強烈。”念巧說,“所以幹脆沒告訴她。這一年她在外頭野,沒回來。都是天意。”
“彤彤現在有想法。”
念巧知道亞玲是能人,連忙拜托,“二姐,隻有你能做工作。”
亞玲看了一眼穆小桃。
穆小桃立刻擺手,“我不行,我沒經驗。”
“還是我去說?”亞玲看念巧和剛進來的季鵬。兩口子都雙手合十,拜托。
“深了淺了別怪。”亞玲又說。
隔壁小房間,桂圓和巧彤麵對麵坐著。
跟表姐,巧彤倒不胡攪蠻纏。她知道沒用。
桂圓也不曉得怎麽勸。她有弟弟。當然知道有弟弟的好,但更知道其中弊病。打小,什麽好東西肯定讓給桂寶。巧彤這邊更嚴重,姐弟倆相差快二十歲。這幹嗎呢。
郝亞玲快速進屋,她讓桂圓出去,把門帶好,不許任何人進來。她給巧彤倒了杯水,遞到手上。
起頭一句,“冤案。”
巧彤一愣。
亞玲又說:“乖乖,錯怪你爸媽啦!”
巧彤畢竟年輕,見二姑慈眉善目,總不好繼續發作,“一點不冤。就是不把我當女兒。”
“你是覺得,爸媽生孩子沒告訴你,自己沒受到尊重,覺得爸媽不愛你了,是這樣嗎?”亞玲開啟心理輔導模式。
巧彤不吭聲。
“你到底同不同意他們生二娃?”亞玲循循善誘。
“堅決不同意。”
“原因呢。”
“習慣了,多少年我都是唯一,獨一個。”
“一個人太孤單,你就不想有個兄弟姐妹陪伴?”
“強加的陪伴,不接受。”?
亞玲換個坐姿,剛才用左屁股承擔身體重量,現在換成右邊屁股,“二姑說點嚴肅問題,我,你大伯,還有你爸媽也是,一天天老了,這是必然規律,將來兩個老人要是有點問題,你還可以有個人一起商量,一起分擔不是。”
巧彤道:“我可以承擔,也樂於承擔,而且除了少許的陪伴,說白了不就是錢嗎?我們家的情況,缺錢嗎?他們養老有困難嗎?”
這句話懟得亞玲發愣。此處,她沒做到換位思考。她自己是有養老困難的,缺錢。老三家沒這困難。
巧彤反攻,“姑,你說說,桂寶哥給你的困難多還是好處多,他都找我借過錢。”
亞玲臉上掛不住,但還得強撐,“身邊有個人還是不一樣,哪怕是個草包。你沒到歲數理解不了。”
巧彤索性說個痛快,“多大了,還折騰。等那娃上小學,他們都能做爺爺奶奶了!孩子別扭,他們別扭,我也別扭!這樣娃能健康成長嗎?”
“現在人老得慢。”亞玲明顯處於下風。
“再慢,該多少還是多少,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亞玲換一副口氣,也換個角度,“彤彤,有些話,不該姑姑跟你說,本來也不能明說。”
巧彤看著姑姑,定定地。
“你以後是要嫁人的。”
巧彤不明白怎麽突然說這個。
郝亞玲輕聲說重話,“咱們郝家,你大伯沒生,我生了,但都不姓郝,任務都壓在你爸身上。”
“傳宗接代?什麽覺悟?!”
亞玲好聲好氣,“我也是女的,我明白裏麵的苦,這話隻能姑姑關起門來跟你說,你爺爺生前,跟你爸下過死命令,你大伯不指望,你爸必須要個男孩。”
“這麽多年都不要,非現在要。”
“過去條件不好,得全力供你,”亞玲見縫插針,“而且計劃生育,你爸媽都在公家單位,要生孩子,工作就沒了。”
都是緣故,都有理由。巧彤有些發懵。
亞玲趁勝追擊,“彤彤,好多事情,姑姑看得真,你別以為有了二娃你這大娃就不重要了。”
巧彤淚眼婆娑,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們愛我麽。”
“肯定愛。”
“狗屁!是自私!是打著愛我的名義自私!他們考慮過我的未來嗎?我跟他相差快二十歲,將來萬一爸媽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得當他媽!我不做扶弟魔!我不做扶弟魔!”彤彤張牙舞爪。
“彤彤!”亞玲終於耐不住性子。
郝巧彤被姑媽的聲波功震住,不嚷不動,眨巴著一雙大眼睛。
“我就是兩個娃的媽!”亞玲現身說法,“單親媽媽,上頭還有老人,我可以捂著心口告訴你,可憐天下父母心!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天下沒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父母寧願苦自己,也不會讓孩子受苦。你也說了,你桂寶哥不爭氣。那說明什麽,隻有孩子對父母自私,沒有父母對孩子自私,父母對孩子,永遠都是單向輸出!隻問付出不求回報,隻要你們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們滿足了。”
“大伯就不要孩子。”巧彤說。
“都不要孩子,人類滅絕好不好?都不要孩子,哪來的你?!”亞玲追擊。聊到彤彤的起源問題。
看到姑媽說得那麽咬牙切齒,巧彤怕再說下去,她老人家心髒病估計得犯,隻能鳴金收兵。兩手收著,放腿麵上。
亞玲道:“今天怎麽著也是你不對占多數,這麽鬧哪行,你是姑娘家,再有意見,也隻能來文的,不能來武的,得有家教,有教養,咱們郝家的姑娘,不說謙良恭儉讓,起碼的禮數要有!這麽李逵似的劈進來,你媽你弟弟要有個一二,你後悔一輩子!”
巧彤伸食指堵住耳朵眼,她不想聽弟弟二字。
“不許鬧了!跟你爸回家,再想想。”亞玲做總結陳詞。巧彤簡單表態。亞玲這才出門去跟季鵬他們說調解結果。
桂圓站在門口,問她媽怎麽樣。
“暫時蓋住了。”郝亞玲說。
得知女兒消停。季鵬念巧舒口氣。亞玲說,慢慢教育,消化消化。
穆小桃道:“要不讓彤彤去我那住兩天。”
念巧連忙說:“還是讓他爸帶回去。”她怕彤彤去大伯那,被洗腦當丁克。在生育問題上,穆小桃始終站在念巧的反麵。
打年輕時候起,穆小桃和冠峰就沒打算要孩子,輕鬆,自在,實現自我價值。冠峰在事業上衝得的確猛,穆小桃全力輔助,夫唱婦隨。不過據亞玲說,四十歲上,他們好像後悔過一次,想生。但似乎有點來不及了——過去醫學不算發達。他們沒趕上好時代。
念巧不止一次跟季鵬討論過老大不生的問題。念巧懷二娃的時候,撫著大肚子,“就是自私!來到世上,哪能隻為自己活,你看看,大哥奮鬥大半輩子,掙了兩處院子,以後給誰?”
季鵬道:“咱不想。”
念巧撇著調子,“哎呦,你當我想?哎呦呦,郝季鵬,就是他給,我都不會要!我不可不想我兒子鞍前馬後伺候旁人!”
季鵬又說:“大哥大嫂都安排好了,百年之後,都捐出去,做慈善。”
念巧說:“活得真輕鬆。你們郝家的壓力,怎麽就都堆到你老小身上。你是功臣。”
“不怕壓力。”
“那你生!”
季鵬連忙來哄。
念巧道:“反正我可跟你說,二娃下來,教育的事你得聽我的,彤彤你也看到了,我這心裏難受。”
“不挺好的麽,女孩富養。”
念巧語重心長,“咱們是怎麽起來的?”
“苦幹。”季鵬說。
念巧白了他一眼,“是教育。教育改變命運。你說當年咱倆要沒上大學,現在什麽樣?搞不好還在縣城趴著呢。”
“那是。”
“教育投資的回報率是最高的。”
“彤彤不也上大學了麽,也不指望她怎麽樣。”
“她那什麽大學你心裏沒數?”念巧說,“錢堆起來的,有真本事麽?二娃將來要有真本事,真材實料,真刀真槍,要能出去跟人競爭。有點危機感好不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反正,我兒子要上哈佛。”
“你怎麽知道是兒子。”
“就是知道!”念巧打包票。她托關係照B超。大娃是女,二娃必須是男。
為了這一天,念巧這幾天可受了不少苦。過去計劃生育,不能生,現在突然解禁,可以生二胎。念巧和季鵬感覺好像突然刑滿釋放似的。二胎的執念爆發。越不讓生,越想生,開禁了,必須生。不過沒告訴彤彤,是存心加意外的共同結果。兩口子都沒料到女兒反彈如此強烈。
隔壁房間。桂圓陪著大舅媽穆小桃又去安慰了巧彤一會。算走過場。巧彤暫時休戰,亞玲勸她還是先跟老爸回家。月子會所,念巧和二娃且住一陣。到時候,估計巧彤已經回韓國。天下太平。
“彤彤,”亞玲輕輕拍侄女的臉,“咱們走啦,好好地,沒什麽大不了。”
郝巧彤躺在沙發上,仰麵,望天花板。從現在開始,哦不,從幾天前開始,她再也不是“獨一個”了。她有個弟弟,跟她相差十九歲半,一個小討債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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