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1）

重山跟楊思璐說讓她去相親的時候，楊思璐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酒桌上，裝作不經意的一句話，輕描淡寫，笑聲打掩護，烏煙瘴氣的樣子，搞得仿佛開玩笑。可他說了三遍。三遍！重要的事情都說三遍，楊思璐不得不提高警惕。所有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重山是千杯不醉，總不至於喝了兩杯酒，就糊塗到這個地步。

楊思璐有些無法接受。就算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催她去相親，也不應該是萬重山。不可以！她隻能裝作沒聽見，用喝酒掩飾過去，不能露出來，她才不是那麽不大氣的女人，工作就是工作，她現在還沒下火線，外省分公司的頭子來總部，雖然萬重山領導的隻是總部下頭的一個小分公司，主做中亞石油開發項目，但跟各省諸侯打好關係，很有必要。

喝，楊思璐依舊滿麵春風，笑容可掬，喝大了也不失態。最關鍵，神智還清醒。楊思璐事業心很強。不然來北京幹嗎，碩士畢業，應聘到這家公司，楊思璐鐵了心要殺出一條血路，不光為自己，還要為爸爸媽媽，老家的兩個妹妹拚。她是全家人的驕傲。就是重山三句相親，好像這場酒局裏的蒼蠅。

等打車回單位宿舍，洗好弄好，吃了解酒藥，楊思璐才給萬重山發了一條微信，說：你什麽意思。句號。不是問號。因為重山跟她說過，他討厭看到問號。問號代表猶豫，質疑，不堅定，動搖，彷徨，他討厭這個。楊思璐記住了，就此都改用句號。遇到該用問號的地方，也用句號，或者幹脆不打標點符號。

重山沒回複。過十二點，楊思璐有點憋不住，直接打電話過去，手機通了，沒人接。打的是萬重山的小號。他有好幾個手機號碼，說是為了防止別人查他。人混到一定位置，要時刻小心。再打，還是沒人接，楊思璐心裏有點亂。

有高跟鞋的聲音傳來，不用說，是葉倩了。宿舍這個點回來的，除了忙於公務的楊思璐，隻有葉倩了。窗簾露一點縫，楊思璐用餘光觀察，葉倩飄飄然過去，一身大紅呢子衣，像鬼。葉倩比楊思璐早進公司幾年，大她三歲幾歲，長得漂亮，尖尖的下巴，顴骨高高的，淩淩厲厲，有點像某個女明星的翻版。不過在楊思璐看來，葉倩的長相還是不如自己，美則美矣，但寡相，十之八九克夫，不像她，不肥不瘦，玉潤珠圓，滿臉的膠原蛋白襯白皮膚上，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來到北京分外吃香。

楊思璐當然也聽說過葉倩和重山的事，不過那是在她來之前。葉倩曾經是重山最看重的員工，一路提拔，不出兩年，已經是部門的二把手。隻是，在楊思璐看來，葉倩這種女人沒什麽真心，所以格外齷齪。她跟重山好，無非是因為重山能給她好處，如果上了床，也不過是肉體交換，跟賣淫沒什麽區別。不像她楊思璐，是有真心的。動了真感情，那就不一樣了。

做戲和真情你選哪個？重山不傻，自然倒向楊思璐。公司的人私下都說這叫：爭寵。傳到思璐耳朵裏，她不認同這種說法，俗，淺薄之見，誰說員工和老總就不能惺惺相惜，就不能英雄惜英雄，就不能相見恨晚，就不能一拍即合，為什麽一個領導就不能關懷自己的下屬？人與人本來就有親疏遠近之別，難道你要讓一個領導提拔自己討厭的人？莫名其妙！楊思璐打心眼裏認為，那些流言，不過是因為嫉妒。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

何況她對重山，是發自內心的崇拜。重山調來之前，這公司是個爛攤子，一個石油開采的項目都拿不下來，幾十口人全靠房租過日子，還要養那些退休的老人。是重山，一來就拿下烏茲別克斯坦項目。打了三個井，整個公司玩轉了，大家都有活幹，有飯吃。這裏和總部不一樣，這是分公司，自負盈虧。等不了，也等不起。是重山力拔山兮力挽狂瀾。

他總是那麽有魄力。說話是洪鍾大呂。走路總有人跟著，帶著風。開會一言九鼎。連喝酒都比別人豪放。楊思璐覺得重山的能量特別大，是英雄。她甘願追隨。重山對楊思璐當然也有情有義。楊思璐進步很快，不出一年，她就提了副主任，比葉倩整整快了兩個年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正因為如此，她才接受不了重山讓她去相親。出了什麽問題？現在這樣不挺好？楊思璐的第一反應是：是自己做錯什麽？仔細想想，好像並沒有。那就是重山變心了？看樣子也不至於。或者是有難言之隱？老婆發現了？女兒大鬧了？重山不是那種不能掌控大局的人。而且他老婆根本不問，葉倩那會她都不鬧，現在鬧什麽？鬧壞了丈夫的前途，她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像重山老婆那樣的女人，早就看開了。

都不是。那為什麽？楊思璐想不明白。淩晨三點，重山回了個信息：見麵聊。就三個字。楊思璐看到，知道問題嚴重了。非得見麵聊，看來他已經有了決定。並且重大。所以隻有見麵才能解決。三個字，說冷不冷，說熱不熱。跟楊思璐一晚上被窩一樣。

第二天早上，楊思璐九點十分到辦公室，下屬小妹，一個北大本科畢業的小女孩周芳芳通知她，中層開會，其他人已經去二樓會議室。楊思璐連忙拿了本子上樓。會議室坐了一圈人，頂東頭的獨座，重山端坐著，氣勢十足。楊思璐點了個頭進來，找位子坐下。重山說，人到齊了吧，開會。他揮了揮手，示意秘書關會議室的門。楊思璐心裏有點小得意，他一直在等她。煩人。那麽早開會，昨天晚上不說。秘書朗讀了和烏茲別克斯坦合作的情況。副總喬豐布置任務，又說了跟各省通聯的情況，要求加強溝通，並討論公司發展的問題。最後提議：成立專門的對外聯絡部，負責對外聯絡。

都說好。

就楊思璐跳出來舉一下手，說我不同意。

她故意唱反調。也隻有她敢唱反調。大水衝了龍王廟，大夥都等著看戲。

重山微笑著，說有不同意見可以提出來。

楊思璐直說，成立專門的對外聯絡部，成本會增大，人力也不免浪費，以公司目前的狀況，沒有必要單獨成立一個部門。

說的也是實話。

重山還是好脾氣，說有意見就提，很好，公司也要有民主的氛圍，楊思璐，你把意見整理成材料送上來，班子會討論。副總喬豐連忙附和，又問，還有誰有意見。

全體巋然不動，靜默無聲。

喬豐伸頭過去，小聲地問，說老大……

相當於請示。

重山點了一下頭。喬豐便說：散會！

下個會楊思璐立刻就讓周芳芳擬報告，論證對外聯絡部成立的不必要性，當天就要。周芳芳忙得中午都沒吃飯。旁邊屋的曾帥聽說了會上的八卦，吃飯前特地路過周芳芳門口叫她，芳芳不去。曾帥又看楊思璐，問她走不走。

楊思璐沒理他。曾帥跟著大部隊先走了。他跟楊思璐一年來的，楊思璐進步，他原地踏步。還是個小兵。

報告下午下班前趕出來，楊思璐打電話給萬總辦公室，問萬總有沒有空，過了一會，秘書回電，請她上樓。楊思璐拿著報告，沒敲門，直接進入萬重山的辦公室。萬重山正在看《拿破侖傳》。楊思璐把報告往桌子上一放。還是那句話：我不同意。

重山放下書，抬眼看她，沒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說你坐。楊思璐欠著屁股在沙發上坐了，隨時準備彈起來的樣子。

重山說，我有我的布局。

楊思璐愣了一下，反正我不同意。你昨天的提議，我也不同意。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重山笑嗬嗬地。他才意識到，昨天三次提議讓她相親，才是症結所在。上午開會，不過是昨天的地雷今天爆發。

重山說，你得為自己多考慮。

嫌我年紀大了？楊思璐擰著身子，渾身緊繃。說完覺得有點上不了台麵，又改口，這是我個人的事，不用領導操心。

換成公事公辦的樣子，她躲在後麵安心點。

重山說我不會害你的。

楊思璐立即反駁，說你這就是在害我。我不同意，也不會去做。

小秘書來電話，說有個訪客。重山換一種口氣，說你先回去，我這有個客人。

楊思璐退出辦公室，心裏還有氣，這次麵談，她隻是表明了態度，但她不明白重山轉變的原因。喜新厭舊？公司進新人。在外頭遇到什麽人了？他的行蹤她比她老婆掌握得還詳細。不會。那就是舊情複燃。最近葉倩天天往外跑。有可能。

走廊上，楊思璐腦子轉得迅速，步子慢了。曾帥上來給副總喬豐送材料。遇到楊思璐，他說老楊，禮拜六去爬山。

楊思璐沒好氣，說什麽老楊！不許這麽叫！她討厭他的尊卑不分，而且，她老麽？荒唐。這種情商，怎麽可能往上走。楊思璐皺皺鼻子，說沒空，太遠，太累。

曾帥說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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