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捷辭職,王素敏卻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她經曆過下崗,至今都覺得那是噩夢。她從前最希望的,就是在一個單位一幹一輩子。雖然周圍三不五時也能聽到有人調動、辭職、換工作。可這次發生在身邊,又是自己女兒,素敏深感財務吃緊。
必須開源節流。
節流是她的專長。素敏這一代人是省過來的。雞毛蒜皮都能省。從前王素敏最擅長的是節水。水一點一點滴。水表不走,不用花錢。還有牙膏,用到最後一定拿擀麵杖擀,把最後一點擠出來。
蚊子腿也是肉。
另外就是諸如隨手關燈。熱水器少用。零食少吃。多走路,減少公共交通。
硬從衣食住行裏摳。
小捷首先就不適應關燈。晚間,客廳,王素敏坐在黑暗裏,像廟裏的佛。電視機亮著。小捷說:“媽,把客廳的燈開開不好麽,黑燈瞎火,影響心情。”
王素敏說:“能看見。”
小捷再次強調:“缺光少亮影響心情。”
素敏道:“心情值幾個錢?”
小捷從裏屋走出來,道:“心情怎麽不值錢,心情好,身體就好,身體好能多幹活,多幹活就能掙錢,反之,心情不好身體就不好,你還得去醫院治病。”
一提到病,素敏反彈強烈,“烏鴉嘴!別亂說,快呸兩下。”
節流實在有限,還是得開源。
王素敏提出去做小時工。小捷和小敏都堅決反對。小敏的意思是,沒到那一步,累出病來,得不償失。小捷也說,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行。
好吧。那多遛彎。
王素敏在遛彎途中跟隔壁樓的老太太學會一樣賺錢法門,撿紙盒。紙盒能賣錢。一天下來,好的時候,能落個菜錢。素敏認為是個貼補家用的妙招。十分投入。
這日,搬回通州的天福來看素敏。王素敏拉著小車正準備出門。“親家,出去買菜?”天福臉凍得紅紅的。
“走步,”素敏據實相告,“去不去?要走就一起。”
天福立刻響應。
“等會。”王素敏把小拉車交給親家,轉身開門回屋,一會,拿出來個雷鋒帽,交給天福,“你戴這個,小捷的,洗過了。”
陳天福歡天喜地戴上,捂嚴實。兩個人出門。沿小區繞了幾圈,天福問,“親家,還沒到地方?”
素敏有收獲,但不多。
“不是去買東西,就是走步。”王素敏再次強調。
陳天福問:“為了撿盒皮?”
王素敏說:“白遛也是遛,順帶撿點紙盒子,這叫持家,一舉兩得。”
陳天福老工人出身,又是男性,當然有些瞧不上撿紙盒,不過既然素敏熱衷,他勉為其難,幫著尋麽尋麽。正說著,前方垃圾桶有人靠近,手裏拎著兩個大紙盒,要丟。隻是,遠遠望去,有個老太太在不遠處守著,一看就知道也是想對紙盒下手。
王素敏急對天福,“快!拿過來!”天福反應還算靈敏,立刻開跑,顛顛往垃圾桶衝,對麵的老太太也跑,可腿腳畢竟不如天福。兩個人仿佛棒球運動員跑壘,十萬火急,倒垃圾的人剛把紙盒子放下,陳天福便上了壘,將紙盒子收入囊中。
老太铩羽而歸,狠狠地瞪了素敏和天福一眼。
小區涼亭,王素敏和陳天福坐著休息,樹葉簌簌落下,周圍有環衛工人掃地。陳天福口渴,要去買水。王素敏攔住他,從小拉車口袋中掏出個保溫杯,遞過去。
陳天福打開,淩空倒著喝,努力讓嘴唇不沾杯口。他知道素敏講究。
“老妹,你要缺錢跟我說。”陳天福道。
“跟錢有什麽關係?”素敏當然不會把小捷失業的事告訴親家,她不想被人看笑話,“這是生活態度問題。”
天福肅然。上升生活哲學高度。這個女人不簡單。
“我們這代人就是艱苦樸素過來的,精神上的東西不能丟。”王素敏義正辭嚴。陳天福為難地,“是不能丟,可是撿破爛……”王素敏凜然一股正氣,“撿破爛怎麽了,自食其力不丟人,不掉價,我們樓那老太太,家裏可有錢,她照樣嘴上叼根煙,沒事就撿紙盒子,還有菜市場買茶葉蛋那老太太,家裏有幾棟樓,照樣勞動,人活著,得積極,得有益,哦,不比你們打麻將強?打到最後,都被麻將場賺去了,而且身體還越大越壞,撿紙盒,身體也鍛煉了,錢也掙了,精神麵貌也好了,天底下哪找這種好事。”陳天福隱約覺得樓裏老太菜市場賣茶葉蛋什麽的,他聽素敏說過,如今再拿出來嘮叨,似乎仍奏效,他竟被說得無言以對,隻好承認素敏撿紙盒意義重大。
歇一會,兩位老人又上路了。
金波提了去創業公司上班的事後,家駿口頭答應,但一直沒有實際行動。他覺得自己老爸和老媽的現任丈夫在一起工作是不合適的。聽,光是這稱呼都夠叫人覺得別扭的。不過,金波已經從圖書發行公司辭了職,這跟小捷辭職不同,他心裏有數,勢在必得。
他又跟家駿提了一次。家駿還是嘴上答應。公司順利運行之後,金家駿去的次數少——他這個“稻草人”漸漸失去核心作用。何況課業忙,他又很認真,時間吃緊,實在顧不上。
金波決定自己想想辦法。
這日,陳卓剛進公司,行政秘書就告訴他有人找。 陳卓說:“咖啡,讓他在會議室等我。是欣悅的人吧。”欣悅是個短視頻公司。陳卓想合作。
“人在你辦公室呢。”行政秘書麵露難色,“我不讓他進,他說他是你的……親戚。”
“親戚?”陳卓糊塗了,“什麽親戚?”
見陳卓走進來,金波也沒有起立迎接,他穩穩坐在陳卓的辦公椅上。轉了個圈,“挺舒服的。”
陳卓震驚,但麵上不能露出來,“舒服多坐會。”
“真給我坐?”金波兩手放在桌麵上,較勁。
“給你做你也未必坐得住。”陳卓自信,不肯示弱。
“你讓試試。”金波笑得露出牙。
“好東西不是別人讓的。”
“我不讓你能再有兩個孩子?”金波伸著脖子。
陳卓愣了一下,“那是我爭取來的。”
“我不讓你也沒戲。”金波搶白。
“緣分天注定,爭也沒用。”陳卓故意激怒他。
金波嚴肅,“不扯這些。”
“老兄,有什麽事盡管說。”陳卓大度。
金波站起來,“陳卓,”他直呼其名,“你得給我在這安排個工作。”口氣嚴肅,很有威懾性。
“什麽工作?”陳卓努力保持鎮定。
“不管什麽工作,能掙錢的,體麵的,舒服的。”
陳卓有些吃驚,他沒想到金波這麽無賴。這事兒估計家駿不知道——至少他爸這麽直愣愣衝過來,家駿應該不知道。家駿這孩子有分寸,不會這麽胡攪蠻纏。小敏估計更是蒙在鼓裏。這種丟人貨色,小敏會覺得拉低了自己的檔次。可是,這就是曆史。人與人的起跑線是一樣的,可走著走著,差距加大,漸漸分出了高低,說到底,人是半神,在世間修煉,如逆水行舟,不進步,很容易就淪落到獸類一族。恬不知恥。
陳卓說:“老兄,要不這樣,我給你開一份工資,你不用來工作。”變相羞辱。
“你當我無賴?我憑誠實勞動吃飯。靠的是腦子。腦力勞動。”
“就當吃利息。”陳卓嗬嗬笑,實在不想他來搗亂。
“不,我得來上班,發揮作用。”金波鐵了心介入。
“這些是年輕人的事業。”陳卓隻好實話實說。
“你好像也不年輕了,肚子隻比我小那麽一點。”
“我經驗我有資曆。”陳卓竭力壓製火氣。
“我有兒子!”金波趾高氣昂,“總不能用了我兒子當招牌,然後跟甩鼻涕一樣甩掉吧,那麽輕鬆的?”
“家駿還是我們團隊的一員。”
“現在他老子頂替了。”
“老兄,留點麵子,為孩子。”陳卓小聲。留半句沒說,也應該給小敏留麵子。
“我今天來跟你談就已經是給你麵子,否則,我完全可以去網上曝光曝光,看看你們這些搞創業的人都是怎麽掛羊頭賣狗肉的。”
沒轍。隻能先做緩兵之計。“這麽著,你給我一份簡曆。”
“我什麽經曆你不知道?小敏沒少罵我吧。”
“總不能現在就讓我給你安排吧。人事有製度,得開會討論,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陳卓推脫。
“你們這裏麵的道道我都知道,別裝了。”金波嬉皮笑臉。
陳卓遲疑了一下,對外喊:“小張,把會議室旁邊的辦公室收拾一下。”隻能先把這潑皮安頓下來。當個弼馬溫。從長計議。
金波得意地笑。在他看來,一切都是他該得的。兒子拚命,老子享福,天經地義。何況陳卓又是那個可惡的東西,搶了他的小敏,還利用了家駿,老婆孩子都被他“統戰”了,他來他公司掛了職算什麽。
金波存心惡心惡心陳卓。他這樣做,也是讓劉小敏知道,他金波不是那種想甩就能甩掉的人物。
你不仁,我不義。
金波從座位上起來,從地上抽一瓶礦泉水,扭開,喝一口,又繞過桌子,到陳卓跟前,伸出手。
他要跟他握手。戰略合作一般。
陳卓隻好伸出手來,握了握。
金波笑嗬嗬地,“陳總,以後我是你的兵。”
陳卓穩住,“好說。”
金波問:“陳總,我那職位,什麽抬頭?”眼神有點猥瑣。
陳卓說:“暫時當個副總,委屈了。”故意說反話。
“多謝陳總!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後會有期!”金波說罷,揚長而去。
思來想去,晚間,陳卓還是把金波鬧場的事跟小敏提了。實在不吐不快。劉小敏頓時頭頂冒火,她學中醫出身,修養不錯,又是懷孕期間不能動怒,可金波幹的這些事,卻還是刺激到她。
“手機拿來!”小敏要直接跟金波交涉。
老婆大動肝火,陳卓有些後悔,“早知道不告訴你。”
“必須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現在是法製社會,怎麽能允許這種無賴胡來。蹬鼻子上臉沒完了!麻秸稈做扁擔,他是那個材料嗎?!”
陳卓分析,“他要真去網上爆料,對公司不利,去做公關,更花錢。而且這麽直接找他,難免傷了家駿麵子,孩子大了,都要臉麵。”陳卓輕輕抱住小敏,“還有你,非常時期,惹他幹嗎。怪我,應該自己消化。”
“不能縱容壞人。”小敏火下來點。
“饒他一段。”陳卓息事寧人,“慢慢來。”
“你能成大器。”
“怎麽這麽說。”
“你大度。”
陳卓被誇得不好意思,“看你麵子。”
“我跟他沒任何關係。”
“他還是家駿的爸爸。”陳卓停一下,又說,“搞不懂,你當初怎麽找了他。”
小敏脫口而出,“以前他不這樣。”說的是實話。倉廩實而知禮節。過去年輕,家境不錯,又有二老鎮著。金波不至於墮落。可現在不同。歸根到底,時代變了。人也會變。小敏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反問:“你當初還不是也找了李萍?”
“以前她也不那樣。”陳卓說著,不禁失笑。沒有過去的錯誤,哪能襯托出眼下的美滿。
陳卓雙臂圈住小敏,享受這晚飯後得來不易的短暫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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