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順利接到了。自我介紹有點困難。
素敏有些不好意思。人物關係過於曲折。
陳天福卻開口便問:“你是陳總公司員工?”陳總指陳卓。
素敏笑笑,說不是。
“是小時工?”他的想象力隻能達到這個地步。
王素敏說:“他朋友的媽。”
陳天福腦子繞不過來這彎子,沒往下問,素敏已經提前幫他買好票,兩個人往地鐵安檢去。陳天福又絮絮叨叨問她來北京多少年,有沒有退休工資,兒女都在哪裏,為什麽來北京。王素敏不像剛見麵那麽緊張,見招拆招地答。陳天福還有些驚奇,眼前老妹的退休金比他還高點,為什麽還要來做保姆。隻能說是生活態度問題。
過安檢,陳天福磕巴了一下,他帶了一把水果刀,不能進。差點跟安檢員吵起來。王素敏安撫住,放棄刀,人通過。過閘機,陳天福差點沒過來,卡刷了,老頭子患得患失錯過了過機機會,被擋在外頭,他企圖翻過去,王素敏連忙製止,找來站務人員,終於進站。
“大城市,攪毛。”陳天福埋怨。
王素敏告訴他,“你得守規矩,大城市,就是要講規矩。”兩個人拎包上地鐵。坐了四十分鍾車,按照約定,王素敏把陳天福送到陳卓那兒。陳卓帶家駿跑完工作,把家駿送回住處,又接了小敏,往家裏趕。
到家,王素敏開門——小敏提前給了鑰匙。天福大搖大擺走進去,這是他的主場。癱坐在沙發上,他也不請素敏坐,也沒打算泡茶,隻說:“小王啊,辛苦了。”意思是送客。王素敏不好挑明身份,隻能訕訕地先退出屋子,到樓下小花園等。一會兒工夫,她愈想愈覺得窩囊,便打電話給女兒小敏,說自己先走。小敏安撫了兩句,知道她媽勸不住,隻能由得她去。
小敏轉頭對陳卓,“要不我今天先不去,把我放路邊。”陳卓噯一聲,說:“怎麽臨陣脫逃,不是說好了見個麵,沒事,就是讓他知道知道,也不能怎樣。”
小敏說:“不是那意思,你看我現在這樣子,搞得好像我硬攀著你們家。你爸會不舒服。”
陳卓道:“怎麽他才舒服,不是以前了,不用事事匯報,我是一家之主。”小敏笑笑:“話是這麽說,到底是老人,太上皇,名譽董事長,需要尊重,我還是先不出現。”陳卓嘀咕一聲,“本來名正言順,怎麽搞得像偷情。”小敏說:“你先給爸吹吹風,等他情緒平穩,再安排吃飯。”劉小敏口氣篤定。陳卓不強求,調轉車頭,把小敏送回中醫院旁邊的住處,才驅車回家。
自陳卓成年、經濟獨立之後,陳天福和兒子之間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自己都尚且需要兒子貼補,自然不能說多,天高任鳥飛,能賺錢就行。在婚姻問題上,陳卓跟李萍結婚、離婚,他都同意。他隻是覺得有些惋惜,他潛意識裏,還是覺得原配好。
隻不過,陳卓媽去世後,陳天福短暫二婚,離了之後很快有了新羅曼史。最終選了個帶兒子的女人結婚。不過古稀離婚之後,他多少嚐到了再婚的苦處。因此,根本不勸兒子再婚。
陳卓進門。陳天福端著茶杯站起來,口氣十分嚴肅,“怎麽回事,能不能讓人省點心。”陳卓慶幸小敏沒來。他也抱怨,“爸,下次來,早點說,弄得人措手不及。”
陳天福道:“這話應該我對你說!”他踱步,歎氣,“女人這個東西,跟毒品一樣,沾上了戒不掉,最後倒黴的還是你自己!”
完全經驗之談。
陳卓說:“各人各樣,哪能一概而論。”
陳天福正色,“那是哪樣?不是孩子都弄出來了?你這是給自己找麻煩,我都沒催你傳宗接代。什麽年代了,思想開放一點,能活著就不錯了!”
陳卓貓進屋,他想避一避。陳天福追問:“你那個小時工哪找的?不錯。”
陳卓一頭霧水,“什麽小時工?”
王素敏回通州躺了好一陣才起來。年紀擺在那,這麽大運動量,手機上的顯示好幾萬步,少有。小捷下班回家,嚷嚷著要飯吃。清鍋冷灶。她進屋看,“媽,怎麽啦,生病啦?”王素敏歪在床上,“腿疼。”
“哪去了?去燕郊看房子了?”
“不是。”
“跳廣場舞了?”
“接你姐的公公,轉半天,”王素敏說,“點外賣吧。”小捷叫了外賣,母女倆等著。小捷對這事感興趣,一通細問。王素敏一一答。小捷說:“估計是衝著我姐來的。”素敏說:“衝誰來都沒關係,木已成舟。他爸七十幾了,哪還顧得上這些。”
“長得怎麽樣?”小捷是外貌協會的。
“老頭不都一個樣。”
“也有分別。”小捷道。
“什麽分別?”素敏不懂女兒的關注點。
“禿的、不禿的,”小捷嬉笑,“姐夫長得不錯,估計遺傳他爸。”
“個子高,身板挺直,不像七十。”
“你的菜?”小捷跟媽沒大沒小。
素敏白了她一眼,“你媽現在看男的女的一個樣。”
小捷靠在她媽身上,柔聲問:“媽,你怎麽沒再找?就因為我和我姐?罪過。”王素敏誠實,“想過,找過,沒合適的。”
小捷笑容溫潤,“什麽時候的事?”
“你爸剛去世那幾年,介紹的人不少。”
“一個都沒看上?”
“看上一個。”王素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說不上是苦還是甜。小捷連忙翻身起來,“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
陳年往事,王素敏不忌憚,“雜品廠的王叔叔記不記得,老給咱家方便麵的。”小捷想起來了,是有那個人,個子有一米八,梳著分頭,有點高倉健的樣子。
她幼年時很崇拜這個人。
怎麽也想不到跟她老媽有故事。
“然後呢?”
“然後他生病,死了。”素敏說得簡短,多少故事都折疊在這句子裏,好像痛苦因此能壓縮。
小捷一聲長歎。這些年,她第一次聽說老媽的羅曼史。王素敏繼續說:“後來就沒找。自己能掙錢,不找那麻煩。”
小捷問:“退休後呢?就沒想過?要是我和姐都出嫁了,總得有個人陪你吧。”
小捷需要人陪的。因此,她也這麽推斷媽媽。
素敏說:“再嫁總得有個理由,在老家,同齡人工資收入都跟我差不多,上上下下都那樣,找差點的,我不想救濟,給自己添麻煩。他我都看不上,哪還有耐心應付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兒子女兒。優秀的也有。要麽是看不上我,要麽是能看上我,我又覺得他年紀太大。嫁過去純當保姆,太虧。何況你和你姐都來北京,我在哪養老是未知,找個男的等於弄個油瓶拖著,何苦?還不如一個人輕鬆自在輕裝上陣。”通篇肺腑之言,也隻有跟女兒才說得出、小捷敬佩老媽想得周全。相比之下,她的兩次愛戀似乎都那麽匆促。跟佟兵是一拍腦門。跟徐正是一見鍾情。然而在現實麵前,似乎都遭到阻礙。佟兵再婚了,徐正還在做她父母的工作。不過劉小捷不打算在徐家人麵前低頭,還沒進門就低了,以後不知道怎麽欺負她。何況現如今李萍在中間夾著,她跟姐姐鬧不痛快,就等於是跟她劉小捷為敵。小捷能感覺到李萍這個如母的長姐也在明裏暗裏使力,想把徐正拽過去。
考驗感情的時候到了。小捷告訴自己得有定力。
半地下室,金波正在幫兒子整理被褥,開學,宿舍分好了。兒子的學費、書費、宿管費,金波和劉小敏一人一半。
金波有些不樂意。在他眼裏,小敏應該多出。小敏咬住沒拿錢出來,金波不恨小敏,卻恨陳卓。因為劉小敏過去在兒子身上從來不吝惜錢,現在這樣,都因為肚子裏有陳卓的骨肉,所以考慮得多。
快到中秋,金波的客戶給了他幾塊散月餅,整理完被褥箱子,父子倆一個人一塊盤腿坐著吃。家駿討厭吃五仁的,金波攬過來給自己,把鹹蛋黃的兒子。
他歎息:“你奶也不知道吃了沒有?”家駿給奶奶發視頻,發到大姑手機上。金波媽眼淚吧嗒地,想孫子。金波對視頻說:“媽,大過節的,擠啥貓魚子,都好好的。你看看,我不出來做,你嫌我沒出息,我跟兒子都出來,你又這樣。”金波媽強悍一輩子,恨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乖駿寶,別學你爸爸!” 金波拍胸脯道:“他老子到什麽時候都頂天立地!就是錢賺少點,可咱不裝孬!”家駿看爸爸這樣子,覺得好笑,輕笑了一下。
金波自尊心受刺激,問:“幹什麽?瞧不上你爸?”家駿說沒有。金波歎:“你爸在,你還有個去處,你爸我要不在,看你媽收不收留你。”
家駿到床頭背包裏拿出一隻信封,交給爸爸。
“什麽?”金波用手指挑著看看。
是鈔票。麵值一百的。
“這個月工資。”家駿說。
金波驚訝,“這麽多?沒偷搶扒拿吧。”
家駿說都是辛苦錢。金波道:“也算你媽給咱們造了點福,不過,錢能補,天上的月亮能補麽?”
家駿看著爸爸,不懂他意思。
“多少個中秋節不都是你老爸陪你過。”金波負著氣。說的是實話。但願人長久。家駿跟媽媽,多少年來隻能千裏共嬋娟。因為這,家駿不得不跟爸爸近一點。
“放心吧,”家駿說,“我以後不會不管你。”
不說則已。這話真說到金波心坎上。他激動地一把摟過兒子,緊緊抱在懷裏。這輩子,他和劉小敏再沒可能。跟家駿,卻是鐵打的父子,永遠不改變。
金波覺得他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生了家駿。
家駿卻覺得老爸是個偶爾甜蜜,大多數時候有些沉重的負擔。
沒辦法,親老子親兒子,甩不掉,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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