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豔一天裏最愁的,也是這頓晚飯。
她是80後,大學畢業,剛結婚不久,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搭夥過日子。
劉紅豔是小城出來的,條件不算好,父親去世後,母親孫慶芬帶著她改嫁,費了老大勁才把她供出來。她讀了書,順風順水。畢業後她能在北京落腳,在他們老家人看來,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再加上找了個本地的老公,更是讓她媽自豪得很。說是找本地人好,有根底有關係。其實他們老倪家,在北京實在算是窮的。可是,用紅豔媽的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在北京立住腳,以後總歸會越來越好。
更何況,紅豔的工作,還是她婆婆幫忙給找的——婆婆的一位麻友牽線搭橋,讓她在公司做做文員。她還能說什麽?長相一般,學曆中等,能力也就那回事兒,一畢業,就能各就各位,雖然是個窮家破業,但用紅豔媽孫慶芬的話說,那也是成家立業了!她劉紅豔隻能接受。
公公婆婆都不是壞人,可劉紅豔在老倪家過的,究竟不算順心。說白了,還是這個家太窮!
天色暗了,但倪家還沒開燈,能湊合就湊合,省電也是錢。倪家住平房區,用劉紅豔的話說就是貧民窟,周圍的民房都越建越高,隻有他家始終原地不動,矮矮的,房頂舊舊的,顯得格外委屈,成為貧民窟裏的困難戶。
劉紅豔挎著包走進小胡同,大老遠就看見她老公倪俊朝屋裏走,大概是剛出來扔垃圾。紅豔心裏有些犯嘀咕,她老公是教育培訓公司跑銷售的,平時下班比她都晚,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一進門,飯菜已經在桌上擺好了。一個炒小白菜,裏麵帶點肉絲,肉絲被炸得黑黑的,小白菜也都癱軟,有氣無力。
紅豔嘀咕:“怎麽又是這個菜?”她老公倪俊從屋裏走出來,說了一句回來了,就鑽進廚房端菜,半天端出來一盤豆腐乳。
她公公倪偉民一手端著飯,一手拿著筷子,見到紅豔回來,招呼了聲,就說要吃飯。不用問,她婆婆吳二琥又是去打麻將了,自從內退之後,她基本活在麻將桌上。
紅豔看著桌上的小油菜和豆腐乳,氣不打一處來,但嘴上又不好說什麽,隻朝倪俊抱怨道:“你今天下班早,怎麽不在稻香村稱點蒜腸回來,這幹了一天活兒了,清湯寡水的,身體怎麽能不壞。”
倪俊不說話。
倪偉民說:“人都說了,晚上要盡量少吃,吃多了,隻會增加身體負擔,吃得一身的病,現在好多人晚上都不吃,或者隻吃一點水果。你搞教育的,這點比我清楚。”
紅豔搶白道:“吃水果也行,水果呢?”
倪偉民生氣似的從電冰箱裏拿出三根香蕉,癱癱軟軟,黃色的皮大部分已經變成棕色,一看就是過期貨。“喏。都準備好了,吃完飯吃。”
紅豔見了,一跺腳,說:“我今天不餓,你們先吃,我去網上看看股票,沒準兒長了,能買兩斤肉吃吃。”
倪偉民幹笑兩聲,自顧自吃起來。
倪俊跟他爸麵對麵坐著,屋子裏靜悄悄的,外麵倒是有隔壁鄰居的小孩在瘋玩,又忽然大喊:“我要吃羊肚子,我要吃羊肚子。”倪俊聽了,也有些嘴饞。
倪偉民說:“你小子也管管你老婆,一天到就想著吃,肚子倒沒起色,一天三頓,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們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還不滿意,不知道你們到底想幹什麽,早知道那時候就讓你去當兵,也受受苦,我管不了你,部隊能管你。”倪俊還是不說話。他從小就話不多。
“我說話你聽到沒有?!”倪偉民有些惱火。
倪俊吞下一口菜,吐出幾個字:“你老婆你不也管不了。”
“他媽的!”倪偉民舉起筷子要敲他兒子的頭。倪俊輕輕一閃,笑說:“您老小心您的腰。”倪偉民幹了大半輩子搬運工,腰不太好。
倪俊呼啦啦扒了兩口飯,把筷子一放說:“行了,您老慢吃,我吃好了。”倪偉民白了他兒子一眼,繼續細嚼慢咽地吃著他的青菜和豆腐乳。他吃豆腐乳,也是一絕,總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頭朝乳塊上點一下,沾上了,放嘴裏,慢享滋味。
可紅豔看不慣公公這副貧相。“你看看你爸,又開始點豆腐乳了吧,嘴吧嗒得比鍾都響。”紅豔坐在梳妝台前,朝臉上塗麵霜。“你管他呢。”倪俊說。
“我管不著任何人,但我得管我自己,我上一天班,到了家,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就忙著看股票,看基金,我為誰辛苦為誰忙,指望你媽那點退休工資,我們一輩子都走不出這條破胡同。”紅豔有理有據。
倪俊打哈哈,從抽屜來拿出點東西:“喏,吃個鹵蛋墊墊肚子,喝點果汁,床底下不還有麽,晚上吃少點還好,免得發胖。”
紅豔詫異道:“胖?哼,我倒是想胖,我現在都不到九十斤了!自從嫁到你家,我都是瘦成皮包骨了,我們倆一個月一人四百的夥食費是白交的呀,說是中午給我帶飯,可什麽時候見過葷腥?同事都笑我,說怎麽吃這麽素,我隻好說我減肥,現在晚上回來,還是這麽吃,誰受得了,那豆腐乳有什麽營養?我都快成人幹了我!生不出孩子你可別怪我!”
倪俊半低著頭,臉背過去,他不敢看紅豔,隻是不說話。沉默是他最常用的回答。紅豔接著說:“你媽是個甩手掌櫃的,每天就是活在麻將桌上,你爸又不問事,做菜做得比貓食都少,我們一個月八百的夥食費都交到哪兒去了,我就不信有這麽狠心的父母,還掙孩子的錢麽?這馬上又要交錢了。”倪俊還是不說話。
紅豔恨道:“你倒是說話呀!”倪俊委屈道:“你讓我說什麽?”紅豔把麵霜瓶朝桌子上一摔:“這個月工資呢?”倪俊瞪著兩眼看她。“看什麽看,這個月工資呢?不存錢怎麽行?你不會自己偷偷花了吧?”紅豔警覺。“沒有。”倪俊半天吐出兩個字來。“沒有?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錢呢?嗯?拿出來。我幫你存著,不能亂花。”倪俊一動不動。紅豔推了他一下。倪俊還似不倒翁一樣,動一下,又彈回來。“錢呢?錢呢!錢呢!!!”劉紅豔仿佛一頭發瘋的母獅,工資就是她的食物,她要保護食物,誰動工資,就是她的死敵!
倪俊說:“我失業了。”
紅豔聽了,心頭一顫,腳下一軟,一屁股坐在床上。
倪偉民聽到響動,探頭進來問怎麽回事兒。
紅豔出奇的平靜,冷冷地說:“爸,倪俊工作丟了。”
倪俊身子猛地一跌,整個人趴在床上。
門口傳來叫賣聲:“羊肝、羊肚、羊腸子咧。”
可惜今天,老倪家是沒心思買了。
多少年來,春梅始終對倪家的家庭聚會發怵。那些小姑子妯娌,又精明又能說,她張春梅就算躺著,偶爾也會冷不丁中槍。
“媽,你這被褥怎麽濕濕的,沒曬嗎?還是沒換?嫂子,媽睡這樣的褥子可不行,這樣身體怎麽能好,嫂子我給你那床八斤的棉胎呢,怎麽不拿來給媽用?”春梅的小姑子倪偉貞在老太太房裏檢視。她難得回來家一次,所以總是檢查得特別仔細,好像她是老總,春梅是她的員工。
“這褥子前幾天出太陽剛曬的,媽老不願意開窗,說風大。”春梅解釋。
偉貞當即說:“媽不願意開窗?那不能等媽不在屋裏的時候開開窗嗎?老人想不到做不到的我們要想到做到,是不是?媽這偏癱剛好利索了,別回頭來又落得腰腿不好,媽不好不要緊,還不是給妹妹你添麻煩。”
這一頓夾槍帶棒的說教,讓春梅的臉一下就變得鐵青,她到底是個嫂子,可她能怎麽說,作為媳婦,做得再好,在小姑子這個女兒眼裏,也還是不到位。而且也顯得別有居心。這麽多年,春梅早都習慣了,但每次大姑子找茬,她還是會有些氣悶。
正說著,春梅的嫂子吳二琥進來了,說:“怎麽回事,都在這杵著?”偉貞把褥子發潮的事說了一下。二琥說:“哎呀,我當多大事,趕明兒我把我那烘被機拿來,保管幾分鍾就管事,你嫂子前幾天還問我來著,是我自己忘了,怪我怪我。”很顯然,二琥是在幫春梅。春梅感激,差點有些想落淚。這個家,也隻有二琥有時候能幫她說幾句話,他們都是倪家人,隻有她和二琥,是外來戶,所以有些“同仇敵愾”。
“那也得注意,媽身體不好,現在是非常時期,馬虎不得,我就說嫂子要實在沒空,就給媽請個全職保姆,錢我們大家出。”偉貞道。
春梅氣得說不出話。
二琥接話說:“小妹,媽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她是不容許家裏麵有外人,請保姆,是媽絕對不答應的。”偉貞見挑不出什麽毛病,轉身走了。
春梅跟二琥說:“多虧你來。”
二琥笑說:“他們家人就是這點毛病,自己不願伺候,別人伺候,她又嫌不到位了,真是難伺候。”
春梅歎道:“真是隻有你知道我。”
其實二琥也是兔死狐悲,她幫春梅,也是幫她自己,春梅能伺候老太太那是最好不過,如若春梅伺候不了,老太太挨家過,她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是伺候不起來,她自己要打麻將,兒子又剛娶了媳婦,老太太再來纏,她非得發瘋。所以她願意站在春梅一邊。
私下裏她總恨偉貞傻,左挑右挑說風涼話,惹惱了春梅,苦頭還是自己吃。二琥握著春梅的手說:“能做到像妹妹這樣,已經是模範媳婦五好家庭了,還不知足。”
春梅問:“都是各自盡心。紅豔最近怎樣了?怎麽沒見她來,俊俊呢,怎麽也不來?”
二琥明白,劉紅豔不來是因為工作忙,兒子倪俊不來,是因為丟了工作,所以都有些“沒空”,她隻好找話岔開:“哎喲,廚房的雞快燉好了吧,我去看看。”說完就溜了。
春梅走到客廳。
老太太周圍一幹孝子賢孫圍著,其樂融融。
春梅看著有些恍惚,他們家人就是這樣,會做表麵工夫,她始終學不會,他們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帶來熱鬧;她卻像一頭老牛,默默耕耘,無聲無息。春梅忽然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裏的一句:“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春梅,偉強怎麽還不回來?你打個電話問問。”老太太見到春梅出來,冷不丁說一句。春梅應了一聲,跑去洗手間給偉強打電話。手機通了。“喂——”是一個小姑娘甜甜的聲音,“是師母吧,倪教授出去了,我等會叫他打給你。”
春梅一句話沒說,對方已經應對自如,顯然“知己知彼”,且來者不善。春梅沒再說什麽,慌亂地掛了電話。她不願多想。
偉民剛好來上廁所,一推門,說:“啊呀,不好意思,真是的,你看我這一直以來也不敲門。”春梅忙說沒有關係,就匆匆出來,跑去廚房幫忙。
一桌子菜擺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唯獨春梅還在廚房燒雞湯。
這家子聚會,春梅永遠是最後一個上桌,她是大廚,他們都是食客。老太太坐在頭座。偉貞給她倒上酒。
偉民和二琥小心坐著,他們都有些怕老太太。
老太太稍喝了一小杯。偉貞要給老太太倒酒,二琥說:“哎呀,媽哪能喝酒啊,這血壓上來可了不得。”四下都應和。
偉貞腆著臉皮說:“一點點自家釀造的紅葡萄酒,喝下去不犯法吧,我媽當年下幹校的時候,別說是紅酒,就是白酒,也能撂倒男人。”
老太太說:“就你知道的多,好,給我一點點紅的,我老太婆今天也開開葷。”
偉民說:“哎,弟妹,偉強這小子怎麽還不回來?”
老太太說:“斯楠去叫你媽來吃。”
斯楠懶,也不願意下桌,扯開嗓子就喊:“媽!媽!奶奶叫你!”
春梅慌忙把手在圍裙上擦擦,跑出來。“媽,什麽事?”
老太太說:“偉強怎麽還不回來?”
“哦,偉強學校有點事,說你們先吃,他就來。”不知怎的,春梅有些不好意思。
“你也來吃吧,別做了,菜差不多了。”老太太道。春梅點了點頭,又鑽進廚房完成她最後的那道雞湯。
老太太說:“你們這個弟妹,就是木。”斯楠聽了,有些不痛快,但沒說話,春梅到底還是她媽,她說可以,別人說,她就有點不高興。
老太太繼續說:“好多東西,特別死板,不講究策略。現在偉強事業越來越好,但卻不怎麽回家,你說這事,能全怪偉強麽?你弟妹要是個溫柔的女人,不要那麽硬邦邦的,能這樣嗎?好多東西我都不願意多說,我早都說,你們日子,還是你們自己過,我不摻和,可有時候我是看著著急!”
偉貞打趣說:“二哥的事業是越做越好了,現在越活越年輕,可要小心點。”
偉民說:“都正常的,有事做總比沒事做好,這麽多年,要沒有你二哥,我們這個家還真不行,都怪你大哥我沒本事,一輩子隻能幹體力活兒。”二琥白了偉民一眼,說:“我看弟妹也真是盡心盡力了,我去叫她來吃,一上午都沒閑著。”老太太擺擺手讓她去叫。二琥剛站起來。春梅端著一大碗雞湯來了。
“銀耳雞湯,都是原汁的,我再去做個甜湯。”春梅說。
老太太說:“不用做了,你坐下吧,斯楠,給你媽倒點酒。”斯楠遵命倒了。
老太太忽然舉杯,說:“我就不站起來了,這杯酒,我敬春梅,我病了這麽久,有時候家裏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都是春梅伺候我,我老太婆有時候脾氣不好,大家都包容。”
“媽!”春梅喊了一聲,心裏卻暖暖的,長久以來,她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句肯定麽,她停了停,忽然抬起頭說,“都是應該的。”
空氣靜默了兩秒,忽然大家都舉杯,七嘴八舌敬春梅。
春梅說:“媽,你這樣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太太說:“我知道,久病床前無孝子,你一個兒媳婦能做到這樣,我知足!”這話是說給春梅聽的,也是說給她的兒女聽的,老太太人老了,腦子卻不糊塗,對於兒女,她是寵愛有加,但沒少失望。不能怪誰,都是她寵出來的。而春梅,雖然是個外來戶,可這一場病下來,前前後後,春梅做的怎麽樣,老太太還是看在眼裏,她的兒子女兒跟春梅比,差遠了!
老太太繼續說:“以前都說,養兒防老,我有三個兒女,但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指望你們來養我,照顧我,你們有沒有出息,我也都盡力了,你們自求多福。我這一輩子,別的優點沒有,但始終都力求獨立,你爸去世的時候,我是獨立把你們三個養大,幹工作,我也是獨立去做,我事事追求獨立,可到頭來,生活卻險些不能自理,我不求你們孝順,隻求哪一天我躺在床上不能動,有人能來跟我端屎倒尿,我就阿彌陀佛了。”
偉貞忙說:“媽,看你說的,哪就能到那一天了,真到那一天,我照顧媽。”二琥應和,但心裏卻有些不滿,照顧媽?什麽意思?無非是貪圖老太太的那點錢。
春梅說:“媽,你放心,真要有那一天,我把你伺候得好好的。”
老太太麵帶微笑說道:“嗬嗬,真要到那一天,我就去住敬老院,你們都出錢,那個偉貞,你不是說有個什麽敬老院挺好的麽,回頭聯係聯係,我也去考察考察。”
偉貞嗔道:“媽!我什麽時候說過有敬老院了,您是不是糊塗了,就由著嘴說,什麽敬老院不敬老院的,哪能就到那一步,你還讓不讓我們吃飯了,人都好好的,一上來就跟安排身後事似的。”
春梅見話題越來越沉重,就借故打岔說:“媽你們先吃,甜湯都上鍋了,我去把它弄完,馬上就來。”大家都說不要做了,夠了。春梅卻說,甜湯代表甜甜美美,就為這個,也要做一碗。
過了好一會兒,春梅把甜湯端上來,斯楠去接。
春梅忽然喊了一聲:“媽!媽你怎麽了?”
隻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閉著眼,一動不動。好像坐化似的。
斯楠被她媽的這一聲叫喊嚇得沒端住大碗邊緣,頃刻間,一大碗熱滾滾的甜湯,整個覆在斯楠身上。
斯楠隨即尖叫,撕心裂肺。
老太太猛地睜開眼說:“怎麽了?!怎麽回事?!怎麽我一會看不到就不行!”
一家人亂成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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