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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三)

(2020-10-16 07:03:57) 下一個

(三)
當粵劇團團長牽著廖珍兒的小手來到她家時,父親和母親正難得齊齊坐在客廳沉著臉等她回來,因為收到老師的報告:廖珍兒又逃學了。這個問題老師近段時間反應了好幾次,父母也找她談了好幾次,廖珍兒雖然沒有承認錯誤,但也一再許諾不會再犯了。父母親以為會像以前其它事情一樣,隻要和廖珍兒說不可以這樣做,她就會乖乖聽話,從不再犯。他們有些奇怪一向溫順的廖珍兒在這件事上居然是反複地冒大不韙,挑戰著他們的威信,他們更好奇,廖珍兒不去上課的時候去哪裏了?

團長的話語解開了所有的謎團,父母親的疑惑頓時飛走,卻又被另一些更加困惑的情緒籠罩起來。母親史無前例地驚詫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的表情,一直持續到團長離開。父親倒是一如既往地沉默。那沉默讓見慣世事的團長意識到自己的來訪可能是個錯誤,但她也沒有那麽容易就放棄她看好的業界承繼人。

團長口舌如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好一番說辭。父母親似乎聽得很認真,其實在他們眼前一直回放著同一信息,他們眼裏終生都無法接受的事情:他們的珍兒想要去當戲子!母親拉過怯生生站在一旁的珍兒:“你怎麽認識這些戲子的?”

團長一聽這話即刻炸了:“同誌,你是知識分子,講話要注意影響,我們是新社會,人人平等,現在很多人都在擠破頭向往演員這個職業呢!”團長說這話時心還有點虛,她沒有預測到幾十年後她的這話被一批又一批人前仆後繼不惜各種代價地證明著。

母親的情緒震驚中夾雜著憤怒,平時不善言辭的她忽然間牙尖嘴利毫不客氣起來:“對不起,我用錯詞了!可是至少我有權力幫我才六歲的女兒做一些選擇吧!我和她爸爸家幾代都隻會死讀書,我也不認為珍兒有當演員的天賦,您請回吧!

團長走後,家裏恢複了往日死一般的沉寂。廖珍兒以為一反常態的母親會有更大的暴風雨行為的。結果大出所料,母親隻是端了上來留給廖珍兒已經透涼的飯菜,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而父親歎了一口氣,轉身去了書房。

所有的一切來得急速猛烈,去得無聲無息,仿佛夏夜短暫的暴雨,隻有地上被雨打落的殘枝敗葉才讓人知道風雨曾經拜訪過。廖珍兒想要怎麽跟父母親說,說她對粵劇的一見傾心,說她的癡迷,說她的美好願望。可是父母緊閉了溝通的大門,他們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除了每天他們現在會騎著自行車接送她放學之外,廖珍兒再也沒有了單獨的時間和空間。

廖珍兒三歲開始跟著母親學畫畫,她畫的豬羊雞狗,還有青山綠水紅太陽,一直掛在他們幼兒園兒童天地的黑板報上。偶爾被其他家長看到,都會用豔羨的口氣對著母親說:“你家珍兒是畫畫小天才啊!”母親依然淺淺的笑,仿若人家的誇獎事不關己。可自從團長上門後,母親就變得很神經質似的,留聲機一般對著廖珍兒一遍又一遍:“珍兒,大家都認為你有畫畫的天賦,你應該努力地去學,你現在連畫畫的門都還沒有入,你不知道裏麵的天地有多廣?”母親給廖珍兒介紹西洋的油畫,中國水墨畫,工筆畫,寫意畫,還有素描和色彩……

廖珍兒聽得暈頭轉向,琳琅滿目,應接不暇,母親說她連門都沒有入,那為什麽又不讓她去學習唱曲呢?團長說她一看就是門裏人。

父親則是每周日開始帶著她去另外一位學校的老師家裏。那位老師家有鋼琴,廖珍兒在那裏學習指法。老師說:“學鋼琴如果一周隻是上課的那半小時摸琴,幾乎等於是沒學,鋼琴一定要練的。”

父親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可是鋼琴在溫飽都困擾有些家庭的年代,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的奢侈物品。父母親商量了很久,決定先買個電子琴,雖然貴,但是在攢些錢應該夠了。看廖珍兒學琴的反應,這些錢肯定不會打水漂,而且那樣,她的唱曲夢就會很自然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廖珍兒不懂父母的心思,電子琴的哆來咪在她眼裏自然比畫畫有趣得多,但是跟唱曲是無法類比的,唱曲的那眼波流轉的神情,一步三搖的身姿可以瞬間把廖珍兒的情緒帶到無比亢奮的狀態。但是她旁無選擇,慣性讓她回到了父母眼裏的正常。

命運卻開玩笑似的開始了顛覆性的不正常。先是父親無端端被拉去批鬥,母親開始如驚弓之鳥一般,沒有心思再顧及廖珍兒是否彈琴畫畫。每天風雲變幻的局勢已經讓她應接不暇。

不久,父親就去了一個很邊遠的城市。廖珍兒不懂為什麽她們母女沒有跟去,甚至都沒有去送別。父親走的時候冷冷清清的,離開的前一晚緊緊地抱著她跟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廖珍兒似懂非懂,她很緊張。有記憶的以來,她從沒有給父親這樣抱過。

父親走後,母親更加沉默,家裏死一般恐怖的靜默。廖珍兒從來沒有再彈琴,因為電子琴發出的聲響會是驚天動地,她偶爾不小心地碰觸到了一下,母親便瞪著驚恐的眼睛看著她,仿佛她擊響的是催命的警鍾。廖珍兒默默地畫畫,畫天空,樹木,還有想象中的海洋……

家裏反複被抄了幾次,電子琴最後到底是被砸了還是被人順手牽羊拿走了,廖珍兒無從得知也不太在乎。雖然她也知道那個昂貴,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留不住父親的腳步,也無法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母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樣子越來越狼狽,經常蜷在床上發呆,眼神空洞得嚇人。母親仿佛喪失了說話功能一般,可以連著好些天不跟廖珍兒說一句話,廖開始懷念以前家裏的窗明幾淨,還有食堂的熱飯熱菜。那些定格的畫麵揮之不去。

忽然有一天陽光很好的午後,母親把自己和廖珍兒都收拾得很幹淨,還給廖珍兒煎了兩個荷包蛋。廖珍兒把碗底的醬油偷偷地舔了個一幹二淨,這平時母親一定會責怪的行為,那一次母親居然視若不見。

母親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珍兒,我把你送到團長那裏去,你乖乖地學唱戲,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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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青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依稀可見的夢' 的評論:謝謝跟讀!
依稀可見的夢 回複 悄悄話 總算如願以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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