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暖 的 家

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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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楊卡洛夫)

(2015-09-20 05:47:56) 下一個

我們家最初的那個房子,是父親親手一步一步建起來的,那時候,我們家還沒搬到西寧,是住在一個叫玉樹的小縣城,這裏風景明媚,民風彪悍,由於幾乎所有居民都是藏族,所以普遍采用藏式建築,但是由於藏式建築本身並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樣式繁多,所以大家就各造各的,於是整個縣城就顯得極具個性,人人都是建築師,什麽中亞風格印度風格匯聚一堂,再加上大家都抱有極大的創作熱情,就搞得跟文藝複興時期的意大利小鎮似的。我經常想,要早個百來年,指不定這地就出現個紮西朗基羅啥的。

父親原來不是本地人,所以在這邊也沒有地,再加上他家庭條件一般,雖然有個不錯的工作,但買房還是有點壓力,直到我四歲的時候,都是住在外公家的。後來外公把他以前買的一塊地送給了父親,父親欣喜若狂,就開始了造房工程。這房子建起來的時候,全家動員,周邊的鄰居也都來幫忙,一個個熱情似火,幹起活來毫不留力,就好像給自己家蓋房一樣。對於房子的樣式,大家也是積極出謀劃策,有些保守派鄰居,建議搞個複古風,用天然片石壘起來,再結合部分木質結構,完美遵循傳統,盡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西南土司情懷。另一些激進派則建議采用鋼筋混凝土,外貼印有藏式畫像的瓷磚,做成兩層,在二樓配上玻璃,看起來較為時尚並且結實。這種風格在當時較為流行,不過在我看來,搞得跟馬其諾防線的工事似的,毫無美感。我的父親都不采用,還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他采用了土磚和泥的方法建房,再在外部擴展一層走廊,走廊作為封閉式,邊角都用磚塊和水泥建成,然後在走廊裝了大片玻璃,這樣走廊就顯得非常光明,房頂采用木質結構,在走廊上方衍生出藏式屋簷,這樣就搞得很是個性,雖然這方法不是首創,但大家都誇我爸爸牛逼。

房子大致建好後,關於細節,就是我父親和舅舅等幾個人來做了,這其中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給木製屋簷上漆,當然這不是普通的上漆,是要作圖作畫的,對於這個東西,藏族人非常講究,一般都是請畫匠來畫,不過我父親很有自信,獨自調漆,就開始拿著筆畫了起來。

一般誇有些人手巧的時候,人們都會說這真是“用來彈鋼琴的手”,亦或是“外科醫生的手”,我爸恰好就是個外科醫生,他拿著漆筆在屋簷上作畫,一筆一畫,一筆一劃,我就像個小護士一樣,拿著漆合在下麵發呆,這時的父親像一個大書法家,一舉一動,認真而又瀟灑,他的漆畫精準無比,又不失藝術感。那時的他就是我心中的米開朗基羅,貝尼尼,祖卡裏,多納托,等等等等。

房子差不多完成,可父親繼續在補完細節,他甚至在走廊了畫了一幅壁畫,雖然隻是一隻梅花鹿,卻提高了整個走廊的格調。但有一個問題,土木結構的房子,下雨天漏水啊,這一漏,感覺一夜回到解放前,農奴兩眼淚汪汪,大家很是失落,但當時所有平房普遍都漏水,隻有附近家的一個瓦房才不漏,我時常納悶,為什麽藏族人這麽酷愛平房,我們家那塊,就隻有一個瓦房,而且裝修精美,我很是羨慕,尤其到了下雨天。我那時老問父親,為什麽藏民不喜歡瓦房,父親估計是不耐煩,就給我編了個故事,說古代,藏族分成瓦房派和平房派,瓦房派非常殘忍,隻要不建瓦房,就把人抓去做奴隸,後來平房派出現了一個勇者,帶領大家戰勝了瓦房派,從此大家都用平房了。我那時經常為瓦房派哀歎,抱怨他們為什麽失敗,要不現在大家都不漏雨了,有時也想這附近那個裝修精美的瓦房裏是不是也住著凶神惡煞般的人,不久後才發現裏麵住了兩個姐姐,都跟天仙似的。我就更確定自己 是瓦房派留下的殘餘了。不知誰搞起來的,有一天有了大型塑料薄膜,就完美解決了這個問題,大家在平房上蓋上一層塑料膜,在撒上一層土,家裏就再也不漏水了,農奴瞬間翻身把歌唱,我也就不羨慕後麵那個瓦房,隻是念著裏麵的兩個姐姐。

家裏的院子很大,看起來很空曠,放在日本這邊都能建個小公園了,於是為了美觀一點,父親就帶著我種東西,沒有任何目的,就是為了好玩,我們什麽都種,土豆,蘆薈,大蔥,格桑花,最後把家裏弄得像植物研究院,我還記得有一年,我和父親種土豆,等收獲時,著實嚇了一跳,那土豆都跟小西瓜一樣大,而且還連著許多中等大小的土豆,庭院裏的地,因為從來沒種植過東西,肥力驚人,種什麽都是巨無霸,換句話說,真的是不用金坷垃,畝產也能一萬八,我時常想,如果父親和我一直種下去,興許就沒袁隆平老大爺什麽事了。在庭院裏,有一株刺梅,這是父親的最愛,他在院子裏建了一個花園,給刺玫特別設了一個位置,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這花,平時看來,就像一大從灌木,隻有在春天的時候會開幾天的花,然後又變成一叢灌木,不過無論春夏秋冬,它都會屹立在庭院裏,不像其他的植物,受不了高原這獨特的氣候,都早早死去。春天的時候,父親總是會看著花發一下午的呆,老是在擺弄刺梅的花枝,像個孩子不舍的擺弄將要失去的玩具一樣。

後來阿郎搬了進來,就是前文裏那隻個性奇特的大哈巴狗,它和我爸大部分時間處於冷戰狀態,不過再怎麽不喜歡,也算是看門犬啊,狗舍還是必須的,我和父親花了兩天時間,給它建了個狗舍,雖然看起來有點簡陋,但想想應該夠用,但阿郎還是老往房子裏跑,父親突然發現,狗也是有尊嚴的,建個這麽難看的狗窩,阿郎是會感到羞恥的,既然房子這麽漂亮,狗窩作為配套設施,理應氣派些,於是他開始了豪華裝修,不僅把狗舍頂部做成了巴洛克風格,還在狗舍內部采用保暖材料,甚至裝了個門簾,這樣狗也有了隱私,阿郎就很少進我們的房子了。除了狗窩,父親還擴建了很多東西,我們家大門的漆畫,也是他慢慢畫上去的,那鐵門的樣式,是他專門去按照自己的圖紙定做的,甚至連我們放煤塊的儲藏室,也設計的有模有樣,簡潔幹淨,我和父親一起在院子裏鋪了一層水泥和石子兒做成的小道,春天的時候,就像是愛麗絲通往仙境的橋梁一樣。春天的時候,我和父親會愜意的坐在院子裏看著庭院的植物,不過我得時常戴著防毒麵具,因為我有嚴重的花粉過敏。夏天的夜晚,時常會有可怕的雷暴天氣,不過我和父親會搬個沙發到走廊去看閃電,由於能見度高,閃電非常的壯觀,我和他就像銀河戰爭裏的艦長一樣,在全景艦橋上俯瞰星塵。秋天的時候,我和父親拿著工兵鏟挖土豆,我在父親後麵拿著麻袋,把大土豆一個個裝進去,如同俄羅斯的農民一樣。冬天的清晨,我們從煤車上卸下煤搬往儲藏室,累的一頭大汗。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有一天,阿郎走了,那隻個性奇特的傻狗,突然就老死了,留下了一個空空的狗舍,庭院裏就顯得很寂寞,再也見不到這隻傻狗追著蝴蝶跑了,然而,令我沒想到的是,不久以後,父親也走了,估計是去找那隻傻狗打架去了,這事突然的我都沒時間驚慌失措,反而淡定接受。於是狗窩和人住的房子,像是都沒有了氣息,在我眼裏,房子一天天的在變老,即使重新塗漆,還是顯得破敗不堪,這個留給我們很多快樂時光的房子,此時卻成了傷心嶺。 房子是有靈魂的,真的,父親走後,房子也在逐漸凋零,那屋簷上的漆畫,沒有了光彩,我沒有心情,也沒有手藝去上漆,風吹日曬些時日,這房子也就如同殘念燭火的老嫗般了。院子裏的雜草開始生長,可笑的是連那刺梅都死了,我跟母親一商量,索性把房子給賣了,單靠我,實在無心保養這房子,於是就收拾行裝,搬到了西寧。

對於我而言,城市的高樓也隻能叫房子而已,實在沒有家的感覺,我隻是住在裏麵,這裏很舒適,取暖再也不用搬煤,物業公司會管理一切,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就這樣過了好幾年,我還是會想念以前的那個房子,那個一想起來就陽光明媚的庭院。但是我再也沒回去過,我是擔心,即使見到了也隻是帶來傷感,直到幾年前,一個可怕的地震襲擊了家鄉,我才準備回家鄉看一看。我的姨父載著我到了家鄉,我卻隻見到了一處空地,周邊如同空爆過的廣島,我跟姨父說這是哪? 他說這就是我家原來的位置,我無語凝噎,站了很久。聽家裏人說,我家附近是死傷最慘重的地方,幾乎家家戶戶都死了人,唯獨住我們房子的那戶人家,隻有主人受了輕傷,母親說,父親的靈還在那個屋子,肯定是保護了那家人。我不太信佛,不過卻也有點感觸。

前幾天我去上學,途經一戶庭院,發現一個日本老太太在摘柿子,旁邊嚷嚷著一個小孩,估計是她孫子,她用水管洗了洗就給那小孩吃了,她的庭院,也種了很多東西,藍莓,水稻,大蔥,等等,雖然這在埼玉縣這個大農村很是常見,我卻隻有在那天想起了我原來的家。我想起十年前的一個春天,那一天陽光明媚,父親看著庭院裏的刺梅發著呆,阿郎在狗舍旁打著盹,母親拿了一台相機在亂拍,她突然轉過來跟我和父親說:”兩個傻子,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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