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謝絕轉帖)
同學的媽媽問:你是寧波人?舟山那邊的?那家裏是不是有很多壇子呢?
對!對!很多壇子,很多很多,都是裝著海鮮來的!
爺爺所在的舟山海運局幾乎每星期都有機帆船來上海,不知道他們到底運些什麽東西。有了這個便利,我們得以隨時吃到最好的海產。有次一個叔叔挑著扁擔剛下船就被治安聯防扣住--在那個實行配給製的年代,上海的副食品非常有限,凡攜帶大量農(漁)副產品都會被視作“投機倒把”嫌疑犯,媽媽聞訊急急的拿著戶口本去贖回來。
糟鯧魚和蟹糊
爺爺常年去舟山海洋漁業公司為我們買海產品,但糟魚和蟹糊一定要親手製作。一生跟大海結緣,他會根據不同魚種的味道與口感,以不同方式加工。在爺爺看來,做糟魚的首選是鯧魚。
想起糟鯧魚,我仿佛看到了爺爺忙碌的身影:他去市場買回銀光閃亮的鯧魚,洗淨鹽漬晾幹;他把魚切成塊,一層魚一層酒糟放入壇子;他給壇口蓋上一張塑料薄膜,封上泥巴,用毛筆寫個標簽-“糟鯧魚”。
壇子被運到上海,輕輕敲開封口的泥巴,小心揭去塑料薄膜,混合著酒香和魚香的氣味瞬間鑽進了鼻孔。糟鯧魚的醇香,實在難以形容,實在不可比擬-好香好香,香得連酥軟的魚骨都舍不得吐出來!
鯧魚並非稀罕的魚種,即使在舟山漁場資源枯竭的今天。然而,糟鯧魚卻是神秘的,它隻在舟山的坊間流傳,從沒有登陸過上海,也就無所謂絕跡了。
蟹糊倒是越來越多,上海的超市裏隨處可見,隻是味道與我小時候吃的很不一樣,帶有明顯的蘇菜風格-甜甜的。爺爺製作蟹糊隻放一種調料:鹽。隻有鹽才能使海蟹充分釋放出鮮味來。
蟹糊與泡飯形成絕配的搭檔,是我最愛的早餐。早上媽媽一邊燒著泡飯,一邊從壇子裏舀一點蟹糊出來放在桌上。幾十年過去了,我似乎依舊能聽見調羹與壇子壁碰撞所發出的清脆響聲。
烏賊鯗、烏賊混子(音)、烏賊瓢腸(音)
我們家對烏賊鯗的處理與黃魚鯗一樣:烤(燉)肉。把鯗泡軟,去掉中間那根扁扁的骨,加豬肉紅燒。那時候我不太喜歡吃烏賊鯗,總覺得它嚼勁有餘但滋味不足。幾十年後發現很多人的感覺同我一樣,你看,無論是內地還是台灣甚至韓國出產的魷魚絲,均加入大量的調料,掩蓋了其本味。
相對於烏賊鯗,我更愛烏賊瓢腸。每隔一陣,爺爺就會托人捎來一隻密封的壇子,裏麵裝著他醃製的烏賊瓢腸。瓢腸就是烏賊內髒,它是加工烏賊鯗時的副產品。烏賊和其他魚不同,幾乎所有內髒都被人食用。烏賊瓢腸的顏色是多樣的,有白有黃有黑-那是墨;烏賊瓢腸的口感也是多層次的,有硬有軟,有滑有粘;烏賊瓢腸的味道更多元化的,既鮮又鹹,回味無窮。
現在想來,爺爺熱衷製作烏賊瓢腸,或許與早年奶奶以曬烏賊鯗為生的那段經曆有關--
依山傍水的鄞縣老家耕地稀少,人們世世代代走出去找尋活路。每到烏賊汛期,奶奶會去海對麵曬烏賊鯗。爸爸曾這樣描述--渡船慢慢航行,當沈家門在望,略帶臭味的烏賊氣息撲鼻而來;踏上海島,那依山而建的房屋頂上曬滿烏賊鯗,非常壯觀。而烏賊鯗產量之高,勞動力價格之低,從獨特的計酬方式體現出來:以屋頂計。
也就是說,奶奶應得多少報酬,取決於她曬了幾屋頂的烏賊鯗。
若將烏賊保留內髒整個醃製,舟山人稱之為烏賊混子(音)。烏賊混子蒸熟後橫著切片,好似醫院裏照出來的CT圖像一般,五髒六腑截麵看得清清楚楚。雖然我也不怎麽喜歡吃烏賊混子,但隻要它一端上飯桌,我會迫不及待用筷子扒拉,把那些黑黑小小已成固體的墨統統挖出來吃掉,然後快快跑出去向小夥伴們伸出舌頭:瞧,我剛喝過墨汁!
龍頭烤
所有爺爺帶給我們的海產品中,我最不喜歡吃龍頭烤。那是一種細細長長白白的魚,因頭部有龍的特征而得名。龍頭烤含水分過多,醃製之後水分流失,吃不出魚的感覺,象是嚼鹽。我喜歡鹹中帶鮮的海產:蟹糊、辣螺、烏賊瓢腸。。。而不是鹹而無味的龍頭烤。
如今,龍頭烤走了高大上路線,上海的餐廳裏多有“椒鹽九肚魚”,就是新鮮的龍頭烤,外酥裏嫩,口感很棒,一口咬下去,往日的偏見蕩然無存。
黃魚膠
魚膠即魚肚,因其本身無味而不受我們喜愛。對此爺爺非常失望,不厭其煩一次次強調其滋補價值,而我們卻不為所動。
爺爺去世後,舟山離我們越來越遠。那時市場經濟已經起步,舟山漁場的海產品高調登陸上海,隨之而來的是資源枯竭,價格一日千裏。黃魚鯗、鰻鯗這些原本尋常百姓的菜,已非一般工薪階層所能享受。我們隻能走進菜市場,在一大堆雜魚碎蝦中挑挑揀揀。有一天我路過十六鋪水產交易所,發現那裏的黃魚肚價格居然高達72元一斤,比我的工資還高!
又過了幾年,我到了蒙特利爾。平時常去唐人街買菜,卻從未把藥材店招牌上的“鮑參翅肚”四個大字與當年家裏那一串串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卻又無人問津的黃魚膠聯係起來,直到有一天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讀到著名畫家傅抱石的傳記,文中提及他當年的婚宴為“奢侈的魚肚席”-以魚肚為主菜的宴席,才發現這貨的身價曆來不菲。那一刻我心裏非常難過:爺爺為我們買了這麽昂貴的東西,我竟然從未認真吃過一片。
。。。 。。。
1999年夏第一次回國,我去鄞縣老家掃墓。雖然爺爺同我們一起生活不到十年,感覺他陪伴了我一生。黃魚鯗、鰻鯗、烏賊鯗、鹹鰳魚、糟鯧魚、蟹糊、蠣黃(牡蠣)、辣螺、黃魚膠、海蜇、淡菜幹(青口)。。。他用獨特的方式向我們介紹富饒的海島,讓我有幸成為舟山漁場輝煌時代的見證人,帶給我幸福的童年和畢生美好的記憶。
麵對著墓,一時間我感覺恍惚,沒有了時空概念,也不知身在何處。清醒過來,明白爺爺確實已經離開了-那個曾寫在信封上的名字,那個曾寫在戶口本上的名字,已被刻到了石碑上。
圖片來自網絡
老鄉好!
寧波人一般都以青菜做烤菜,我現在有時候也會用德國芥藍。
可以告訴我什麽菜可以做烤菜嗎??我隻作過長豇豆的。還可以用別的其他的菜嗎??
魚鯗真的好。
謝謝來訪! 我的老家在鄞縣陶公山坡一個依山傍水的村落,麵對著美麗的東錢湖。“永”字並不在族譜中,屬於“小名”,從爺爺那一輩開始,依次是“賢、鼎、尚”。
謝謝來訪!
是的,爺爺給予我們的太多太多,而我們能回報的太少太少。
新的一周快樂!
謝謝!這些菜都是我小時候家裏天天吃的,現在吃不到了,隻剩下回憶。
謝謝來訪,哈哈哈!
謝謝來訪!
謝謝!
謝謝你的留言
謝謝誇獎!
花瓣的文章,又感人,又饞人。。。
謝謝!
謝謝來訪!
問好!
謝謝!下次回上海一定要去找寧波菜館,想念小時候的味道。
淮海西路近華山路口曾有個寧波飯店,食客可以自己挑選鮮活的海味。
謝謝!也祝你周末愉快!
啃老,好像是。從我記事起,爺爺就不斷帶來舟山的海產,即使後來他到上海與我們一起生活,仍然會寫信回去讓老同事代買。在舟山工作了幾十年,上海菜場裏的小魚小蝦他瞧不上。
怎麽把臭冬瓜忘寫了!這也是令我記憶深刻的美食。
是的,歲月無情,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謝謝留言!你所說的都是我最愛吃的海鮮。
“達達滾”-標準的寧波話,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