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
三子從睡夢中醒來。他不願睜開眼睛,失去他的夢境。夢中的情景和感受是如此的真實,他一度分不清身處現實還是虛幻。可清醒後的意識像一隻無情的手把他從那個神奇有趣的地方拉扯出來,推入平淡無奇的現實裏。
幾縷微弱的光線透過百葉窗的間隙爬進黑暗的房間。寂靜中,他聽到窗外傳來鳥啼,嘰嘰喳喳,不絕於耳。平日裏,他睜開眼的時候,天已大亮,耳畔充滿了各種喧囂。他看見鳥兒在門前的大樹上飛來飛去,可他從未用心觀察過這些終日與他相伴的鄰居,每日匆匆忙忙的腳步總是忽略了它們的存在。現在他靜心傾聽,他聽懂了,鳥兒在問候交談,像人類一般,用它們的語言。
他躺在寂靜中聽著鳥兒說話,頭腦漂浮在一片空虛中。平日裏,隻要他一睜開眼睛,大腦就像一台啟動的機器不停地運轉起來。現在大腦好像被按了暫停鍵,什麽都不想。
他意識完全清醒,可不想起床。他想留駐在這種安靜放鬆的狀態,像空中漂浮的氣球,輕鬆自在。讓我在床上懶一陣吧,反正天還沒亮呢。他跟清醒的意識辯解。
他不知這樣躺了多久,是在醒中睡著,還是在睡中醒著,直到持續的鬧鈴聲響起打破了寧靜。他聽到踢踏的腳步聲,木製地板發出嘎吱嘎吱聲,廚房裏穿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那一定是妻子在做早餐,她大聲催促,讓兒子起床。
平日裏,他應該洗漱完畢,穿戴整齊地坐在餐廳裏。早飯後,兒子去上學,妻子去上班。九點鍾,他要準時地打開電腦,加入例行的早會。疫情後,他就居家工作了,過去的三點一線變成了一個點。每天長時間坐在電腦前,腰酸背痛、脖子硬。近來他時常感到疲乏,睡眠不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睡眠好像成了一件奢飾品。他跟妻子分房而睡,他不想影響她的睡眠,累了一天誰不想睡個好覺?
咚咚,妻子在敲門。
他不耐煩地支吾了一句。他不想起床,他想繼續享受著他的奢飾品,哪怕多一分鍾也好。可是他的大腦早已啟動了,各種念頭伴隨著各種嘈雜聲,讓他心煩。鳥兒悅耳的叫聲聽不見了。它們去哪了?人類不斷擴張,把大自然改造成宜居的城市,動物們就不得不逃離自己的家園。在一個個鋼筋水泥造成的房子裏,人類過得快樂嗎?
咚咚。妻子又在敲門。提醒他中午約了水暖工檢查廚房的漏水。
他聽出她急促的語氣中流露出的不滿。潛台詞就是:這個時候你還在懶,該起床了。
他自責。他們夫妻倆像套在一架馬車上的兩匹馬一起拉著這個家往前跑,一個偷懶,另一個就得受累。他想起上學的時候排練話劇,他扮演的是丈夫,老師不滿意地對他嚷嚷:你要進入角色!現在他每天都活在這個角色中,不用演了。除了丈夫,他還同時扮演著多少個角色呢?他是他兒子的父親,也是他父母的兒子,他是這個家庭的男主人,還是這個家庭的司機、園丁、零雜工、會計、輔導老師,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從小到大,他努力扮演好生活裏的各個角色,父母的好孩子,老師的好學生,公司的好員工,社會的好公民,一路走來就像被一鞭子抽起來旋轉不停的陀螺。他曾樂此不疲,在別人的誇讚中得到欣慰和滿足。可這個早晨,他累了,感到身心俱疲。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了。妻子和兒子走了。
八點三十分了。
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九點了。一想到要強打精神爬起來坐在電腦前,他就一陣的頭疼。要不然請一天的病假?這個念頭一閃,大腦裏的各個角色就立刻跳出來質問他:你這是怎麽了?這不是你日常的工作嗎?你不過昨晚熬夜累了些,就要請病假?主管會怎麽想?請假會不會影響將來的加薪和提升?你是個男人,這個家庭的頂梁柱,怎麽能放縱自己的懶惰?
他的耳邊漸漸清靜下來,沒有了汽車馬達的轟鳴和鄰居的大聲喧嘩。他又聽到了鳥兒的叫聲,它們在快樂地交談著,歌唱著,不知道這個房子裏還躺著一個不快樂的人類。
八點四十分了。
他向角色們請求:我累了,好想再歇一會兒,哪怕再給我五分鍾。他就想這樣靜靜地躺著,停止任何的思考,可他的大腦無一刻停歇,把各種念頭,好的、壞的、想要的、非想要的,破抹布一般強行塞給他、填滿他。
我為什麽控製不了自己的大腦?那又是誰在控製我的大腦,產生出各種念頭和指令?大腦讓我起床,可我不想起來;大腦說該吃飯了,可是我現在不餓;如果大腦忽生一念:想吃海鮮了,是我想吃,還是大腦想吃?如果沒有了大腦,我會是什麽?肉做堆成的零件嗎?
他越想越累了,他想停止思考,可各種念頭潮水一般湧來,無休無止。他可以按一下電源開關強行關掉他的筆記本電腦,可人腦有開關嗎?
八點四十五分了。
躺著還是起來?在同一個身體裏,兩種不同聲音在激烈地爭吵著,把他朝相反的方向拉扯。一個方向進入日常生活的角色,一個方向原地躺平。他貌似平靜地地躺在那裏,卻煩躁焦慮,頭昏腦脹。他為無能做出起床這樣一個小小的決定感到沮喪,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敗感襲上心頭。哪裏出了問題?身體還是頭腦?
八點五十分了。
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他想起上大學時讀過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當時讀完一頭霧水。現在他也想變成一隻甲蟲,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裏,躲進自己的世界,沒人打擾,這有什麽不好?這念升起,角色們就開始無情地嘲笑他,你想逃避現實的責任,做一個失敗者嗎?看看街頭那些蓬頭垢麵,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這個社會和家庭將會無情地把你淘汰掉,你有勇氣把自己從一個生活正常的人降維成一隻被世人厭惡的蟲子嗎?
八點五十五分了。
時間不再是一個摸不著的虛幻概念,而是一種看得見的東西在流逝。他洞見自己,在這個房間裏,起床,躺下,躺下,起床,日複一日,重複同樣的劇本,扮演同樣的角色。這一刻,他幡然醒悟,思考他存在的意義。他想抓住時間,把它定格住,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八點五十九分了。起床還是躺著?
嘟嘟。手機在響。九點鍾了!
他強迫地坐起身來。他對視著牆上鏡子裏的一雙失神的眼睛,那張臉像身子下麵揉皺不堪的床單,糾結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是誰?
完稿2022. 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