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樹下
走的多，見的就多，見的多，想的就多，想的多，悟的就多
12月12號、星期四、上午、多雲、零下4度。我換上跑鞋，走出家門，開始我的十公裏跑。我家附近有一個人工湖，繞湖一圈大約是1.5公裏，穿過一個小公園，我來到湖邊。兩個穿著製服的工人正在修理那座小木橋，那是我的起點也是終點。天氣寒冷，湖邊小路上很清靜，偶爾碰到一二個散步的人，裹在厚實的冬裝裏。我喜歡一個人慢跑，讓我安靜，讓我思考。
跑第二圈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步行的男人，五十多歲，穿一件黃色的外套，戴一付太陽鏡，沒戴帽子，頭發整齊地向後梳著。他可能聽到了我的腳步聲，轉過身，微笑著舉起手向我打招呼，我也舉手示意。在我跑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I need a hug from you（我需要你的一個擁抱）”我怔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可腳步也沒有停下來，聽到他在我身後繼續說：“it is important to me （這對我很重要）”。
黃衣服男人很快落在了我的身後，我的思緒卻一下被他被攪亂了。這件事有些荒唐，跑步多年，從來沒遇到一個陌生人向我索要擁抱，從小到大，也沒碰到過。第一反應就是，那個家夥是不是有什麽不良企圖？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是風月俏佳人，他能占我什麽便宜？接下來的念頭就是，他是不是同性戀或者精神不正常？可看他穿戴整齊，舉止正常，不像吸毒酗酒者。
湖麵結冰了，往日裏那一群群的加拿大鵝不見了蹤影。我問自己，為什麽把人往壞處想？或許那個男人有什麽開心事，那一刻想要一個人來分享他的快樂；或許他心情沮喪，那一刻需要一份慰藉來舒緩他的苦悶；或許他人生中遭遇了什麽重大事件，那一刻需要一份力量給他以鼓舞，如他所說的，這對他很重要。雖然他隻是個偶遇的陌生人，我不了解他的人生故事和境遇，何妨給他一個擁抱讓他的心情更好一些? 一個擁抱對我又有什麽損失？
我忽然想到了幾年前夏季裏的那個雨夜，我和太太在沙丘省立公園露營，晚上被忽降的大雨困在公共洗手間，是一位陌生的紅衣少女出手相助，打傘把我們送回了營地。我曾受恩於他人，現在他人需要我時，我卻本能地退縮了。想到這，我不由得加快速度，想在下一圈追上那個陌生男人，補償他一個擁抱。
可是我跑了一圈又一圈，並沒有碰到那個男人。這條沿湖小路有多個岔口，也許他走了。我感到內疚，仿佛看見在我背後的那個男人臉上大寫的失望。誰的人生中不曾有失意之時？此刻，一聲親切的問候會如同春風拂麵、雨露滋潤；反之，一句冷言惡語會如同冰水澆頭，怒火中燒。那個男人可能鼓足勇氣才向一個陌生人提出了擁抱的要求，他也許認為我是個麵善之人，可以相信，不管怎樣，那一刻他期望從一個同類那裏得到一份簡單的慰藉，可我卻讓他失望了。如果你向一個孩子索要擁抱，他或她會毫不猶豫向你張開雙臂，因為孩子的心簡單純潔。而我這顆成人的心卻被一層層複雜的外殼所包裹，冷漠、自私、虛偽、算計。我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不”，可逃不過一個良心的自責。我的腦洞越開越大，下次跑步時我要在自己背上貼一張紙，上麵寫著：I owe you a hug! （我欠你一個擁抱！）不僅如此，日常生活裏我也要背著這張歉意的紙條，告訴每個好奇的人，這個擁抱的故事。
正當我心潮起伏之時，那個男人居然神奇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不免一陣激動，終於有機會表達我的悔意了。當我跑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剛巧從口袋掏出手機接聽電話，不過我還是鼓足勇氣對他說：“先生，你說過需要我的擁抱嗎？”他從手機上抬起頭，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繼續向前跑，剛剛敞開的心扉又被那層堅硬的成人外殼封上了。我開始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也許我沒聽清他的話，也許我誤解了他的意思，也許他本來不懷好意。他看上去像個正派的人，可換做一個邋遢肮髒的人向我求抱，我又會怎樣反應？頭腦中產生的種種想法像吹過耳邊的涼風，我為自己的內疚和自責感到好笑。現實生活非同電影裏編造設計出的浪漫溫馨故事，醒醒吧，忘掉這件荒唐事吧。然而我同時聽到另一個不同的聲音，來自那顆被外殼包裹的心中一塊柔軟的地方，鼓勵我不要放棄。
那兩個工人還在小橋頭忙碌著。我喘著粗氣跑過他們身旁，一個工人抬起頭麵無表情地望了我一眼。又一圈開始了，這應該是第六圈，最後一圈了。我不知道是否還能碰到那個男人，該如何麵對。當我看見小路上他的身影時，心裏忐忑不安。那個男人在向我揮手，似乎站在那裏等待著我。近了，我看見他臉上的微笑，那層堅硬的殼開始軟化了。
“對不起，剛才我在接一個很重要的電話。”他對我說。
我停下了腳步說：“我想確認一下，你是對我說過，你需要我的一個擁抱嗎？”
他裂開嘴，露出白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對不起，我那時一定是發神經了，你看我沒戴帽子，70%的熱量都從頭頂散發了，凍昏了頭，才說了一句玩笑話。”
“我不介意給你個擁抱，如果這會讓你感到好受些啊。”我說。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自責為什麽沒有停下來給你個擁抱，在這個冷天氣裏，誰不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呢。”
我張開雙臂，走向前去，他也張開了雙臂。
於是兩個不同種族的陌生男人在湖邊的小路上相互擁抱在一起。
“你是個好人！”他說。
“祝你心情愉快！”我說。
分開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開心的笑容，他也一定看見我臉上同樣的笑容。
我沿著小路繼續向前跑，腳步輕盈，渾身溫暖。路過小木橋時，我對那兩個幹活的工人大聲說：“早上好！”
“早上好！”他們回答我，我也看見他們臉上露出的笑容。
回家的路上，穿過那個小公園時，我聽見了小鳥在樹梢上嘰嘰喳喳的叫聲，清爽的冷空氣似乎把胸腔裏的每個肺泡都漂洗了一遍。我的心裏是那樣的舒坦，像被一隻熨鬥燙過，那些擰巴的皺紋都平整了。
原來一個簡單的擁抱可以讓世界變得這樣的美好。聖誕節快要到了，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人在遭受苦難，流浪街頭的人在為溫飽而困擾，街頭抗議的人在為自由而呐喊，飽受戰火蹂躪的人在為生活而痛苦，他們都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
在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欣慰時，我同時聽到那個聲音在提醒：“你仍然欠他一個擁抱，在當初的那一刻”。
（此文刊發於星星生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