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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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錢鍾書先生

(2016-06-03 11:38:09) 下一個

我與錢先生緣慳一麵,未曾麵謁。雖然曾經在同一個學術領域工作過,但他是泰山北鬥,我是新進後輩,沒有機會,也沒有這個膽量去當麵請益。我的同門學兄寫了一篇《“折斷”新解》發表在《文史知識》上,有讀者發信批評為“胡說八道”,但錢鍾書先生卻認為“精細準確”,給予明確的肯定。學兄驚喜之餘,用駢文給錢先生寫了一封信,(我曾經在村裏全文介紹過,這是鏈接),錢先生也回信獎掖,從此便因文結緣,成就了這一段忘年交。我們同班同學都為學兄感到高興,他的學問,因為家學淵源,是迥出於班裏其他同學之上,也隻有他,才有實力與錢先生做如此學術切磋。

 

近來因楊絳先生去世,社會上議論紛雜,對錢楊伉儷的評價非常兩極化。讚之者據說將錢楊二位“捧上神壇”,貶之者又欲將二位“撂在地上”。對錢楊二位先生的政治立場和人品做派,我不想多置一詞,因為我根本不了解,無從妄言。對於錢先生的學問,有人指責為“兩腳書櫥”,指責為“沒有創造性思想”,我自認為這方麵多少還懂一點,所以想來講幾句。

 

一位學術前輩在評論錢鍾書的學問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我想最好的解決辦法隻有采用“文革”時排印革命導師語錄的方法:即凡屬錢公發表議論處都用黑體字排出,所引各家之說的異同接榫處也用符號標明,這樣才不致被那些人誤認為是他人之說。錢公之語真是字字珠璣、言言金玉,縱有時隻有寥寥數語,卻也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有了這幾句話,整段的引文也都會隨著破壁騰空而起了。不過,若不看前麵的引文,專挑錢公之語來看,則對其論證的過程往往不甚明暸,也依然會對其妙諦體會不深的。要讀懂錢書,必須像讀經典那樣,字字句句,反複研讀。試想不讀全書,僅草草瀏覽,就信口雌黃起來,何嚐不是另一種癡人說夢?

 

以我學習《管錐編》的體會,這位前輩的講法是通人之論,非常到位和深刻。《管錐編》之難讀和難懂,不是讀一般古典文學評論書可以相提並論的。說實話,我至今也沒有通讀過《管錐編》,因為實在太化時間,也實在太難懂,看這本書,對我而言,並沒有閱讀的享受。但是,當年為了工作的需要,我確實反反複複地通讀了《管錐編》第一冊的“周易正義二七則”和“毛詩正義六十則”。今天,我就來犯個傻,將“毛詩正義二六則”按那位前輩的方法轉錄於下,讓大家看看錢鍾書先生到底有沒有學問。凡是錢先生的議論,均以紅色加粗標明。

 

                毛詩正義二六    河廣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箋》:“船曰刀,作‘舠’,亦作‘舟周”。” 按解為刀、劍之刀,亦無不可;正如首章“一葦杭之”,《傳》:“杭、渡也”,《箋》:“一葦加之,則可以渡之”亦極言河狹,一葦堪為津梁也。漢高祖封功臣誓曰:“黃河如帶”,陸機贈顧書詩曰:“巨海猶縈帶”,隋文帝稱長江曰“衣帶水”,事無二致。“跂予望之”謂望而可見,正言近耳。《衛風 ? 河廣》言河之不廣,《周南 ? 漢廣》言漢之廣而“不可泳思”。雖曰河、漢廣狹之異乎,無乃示願欲強弱之殊耶?蓋人有心則事無難,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歧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葦杭。此如《鄭風 ? 蹇裳》中“子惠思我”,則溱、洧可“蹇裳”而“涉”,西洋詩人中情人赴幽期,則海峽可泳而度,不惜躍入(leap’d lively in)層波怒浪。《唐棣》之詩曰:“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論語 ? 子罕》記孔子論之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亦如唐太宗《聖教序》所謂“誠重勞輕,求深願達”而已。苟有人焉,持詩語以考訂方輿,丈量幅麵,益舉漢廣於河之證,則癡人耳,不可向之說夢者也。不可與說夢者,亦不足與言詩,惜乎不能勸其毋讀詩也。唐詩中示豪而撒漫揮金則曰“鬥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鬥酒三百”,說者聚辯(參觀王觀國《學林》卷八、王楙《野客叢書》卷二、趙與時《賓退錄》卷三、俞德鄰《佩韋齋輯聞》卷一、史繩祖《學齋占嗶》卷二、周嬰《卮林》卷三、王夫之《船山遺書》卷六三《夕堂永日緒論》內編),一若從而能考價之漲落,酒之美惡,特尚未推究酒家胡之上下其手或於沽者之有所厚薄耳!吟風弄月之語,盡供捕風撈月之用。楊慎以還,學者習聞數有虛、實之辨(楊有仁編《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論《公羊傳》記葵邱之會),而未觸類圓覽。夫此特修辭之一端爾;述事抒情,是處皆有“實可稽”與“虛不可執”者,豈止數乎?汪中論數,兼及詞之“曲”與“形容”(《述學》內篇一《釋三九》中)章學誠踵而通古今語、雅俗語之郵(《文史通義》外篇一《<述學>駁文),已窺端倪。後來劉師培(《左盦集》卷八《古籍多虛數說》)則囿於量沙擢發、海滴山斤,知博徵之多多益善,而不解旁通之頭頭是道,識力下汪、章數等矣。竊謂始發厥旨,當推孟子。《萬章》說《詩》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 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孓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盡心》論《書》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論衡》之《語增》、《藝增》、《儒增》,《史通》之《暗惑》等,毛舉櫛比,衍孟之緒言,而未申孟之蘊理。《文心雕龍 ? 誇飾》雲:“文辭所被,誇飾恒存。.......... 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亦不道何以故。皆於孟子“誌”、“辭”之義,概乎未究。蓋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誇或非誣。《禮記 ? 表記》:“子曰:‘情欲信,詞欲巧’”;亦見“巧”不妨“信”。誠偽係乎旨,徵乎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謂“誌”也;虛實係乎指,驗乎所言之事物,墨《經》所謂“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無“害”。言者初無誣罔之“誌”,而造作不可“信”之辭;吾聞而“盡信”焉,入言者以誣罔之罪,抑吾聞而有疑焉,斤斤辯焉,責言者蓄誣罔之心,皆“以辭害誌”也。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夢裏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虛者也,非言之偽者也,叩之物而不實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誠者也。《紅樓夢》第一回大書特書曰“假語村言”,豈可同之於“誑語村言”哉?《史記 ? 商君列傳》商君答趙良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設以“貌言”、“華言”代“虛言”、“假言”,或稍減誤會。以華語為實語而“盡信”之,即以辭害意,或出於不學,而多出於不思。《顏氏家訓 ? 勉學》記《三輔決錄》載殿柱題詞用成語,有人誤以為真有一張姓京兆,又《漢書 ? 王莽傳 ? 讚》用成語,有人誤以為莽麵色紫而發聲如蛙。《資治通鑒 ? 唐紀》六三會昌三年正月“烏介可汗走保黑車子族”句下,《考異》駁《舊唐書》誤以李德裕《記聖功碑》中用西漢故典為唐代實事;《後周紀》一廣順元年四月“鄭珙卒於契丹”句下,《考異》駁《九國誌》誤以王保衡《晉陽聞見錄》中用三國故典為五代實事。皆泥華辭為質言,視運典為紀事,認虛成實,蓋不學之失也。若夫辨河漢廣狹,考李杜酒價,諸如此類,無關腹笥,以不可執為可稽,又不思之過焉。潘嶽《閑居賦》自誇園中果樹雲:“張公大穀之梨,梁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殖”;《紅樓夢》第五回寫秦氏房中陳設,有武則天曾照之寶鏡、安祿山嚐擲之木瓜、經西施浣之紗衾、被紅娘抱之鴛枕等等。倘據此以為作者乃言古植至晉而移,古物入清猶用,歎有神助,或斥其鬼話,則猶“丞相非在夢中,君自在夢中”耳。《關尹子 ? 八籌》:“知物之偽者,不必去物;譬如見土牛木馬,雖情存牛馬之名,而心忘牛馬之名。” 可以觸類而長,通之於言之“偽”者。亞裏士多德首言詩文語句非同邏輯命題(proposition),無所謂真偽(neither has truth nor falsity);錫德尼(Philip Sidney)謂詩人不確語,故亦不誑語(he nothing affirms, and therefore never lieth);勃魯諾( Bruno)謂讀詩宜別“權語” (detto per metafora)與“實語”(detto per vero);維果亦謂“詩歌之真”(il vero poetico)非即“事物之實”(il vero fisico);今人又定名為“羌無實指之假充陳述”(non-referential pseudo-statement)。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爾昭然。顧盡信書,固不如無書,而盡不信書,則又如無書,各墮一邊;不盡信書,斯為中道爾。

 

我之所以傻乎乎的將這則考訂全文打印出來與大家分享,就是想證明,錢鍾書先生的學問,絕不是社會上流傳的“兩腳書櫥”、“沒有創新思想”雲雲能夠貶低的。即如這一則考訂,就將“詩文之詞虛而非偽”這個文學評論中應當秉持的重要原則發揮得淋漓透徹,引證之廣博精確,論述之通達深刻,可謂無出其右者。看看當今的古典文學評論圈子裏,有幾個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如果這還算“兩腳書櫥”,那今天的學術圈子裏真應該多一些這樣的“兩腳書櫥”。

 

容我說一句不客氣的話,知道錢鍾書寫過一本《管錐編》的人中間,恐怕十有八九並沒有通讀過這本書(包括我在內),最近對錢鍾書嘖有煩言的餘傑先生、王朔先生等人,恐怕也沒有讀過《管錐編》。這不稀奇,《管錐編》本來就是極小眾的書籍,沒有讀過是正常的。沒有讀過卻大言不慚地指責作者沒有水平,就不正常了。餘、王二位先生在各自的領域中都有過優秀傑出的表現,我想不通為什麽他們對“隔行如隔山”的錢先生要如此貶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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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徐福男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世事滄桑' 的評論 : 非常謝謝你的留言。我的理解如何“不完全準確”,如何“遠遠沒有說透”,能多賜教幾句嗎?
世事滄桑 回複 悄悄話 您的理解也不完全準確,至少遠遠沒有說透。
阿留 回複 悄悄話
多謝樓主詳解,學習了!錢先生文革期間寫此書時手邊無參考資料,全靠自己的筆記和記憶,旁征博引,融會貫通,非學問卓絕之人不能為也!
xiaomiao 回複 悄悄話 餘傑先生、王朔先生的評論有多少人會認真聽?過幾天就如浮雲般散了。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錢楊學術, 不是同行的就別亂評講。錢楊的為人, 也隻有熟悉的人才有資格說說。當然他倆不是偉大領袖,不必捧上了天。
如今的事是太愛走極端, 關鍵是隨隨便便就下個結論, 這就搞不清楚了。
shamrock100 回複 悄悄話 看看曆史上有學術思想成就的人, 有幾個是即身成就, 多是幾百年後甚至千年後由一代又一代評論家的認識才最後為大眾熟知的。 普羅大眾隻要記住當下的Celebrity就行了, 還是勿談學術吧。至於在人屍骨未寒之時就妄言蔽薄的所謂文化名人根本是缺乏基本做人修養的文化界的悲哀。 不會做人做了名人又如何?
shamrock100 回複 悄悄話 錢的成就在於兼顧中西之學, 之深之廣無人能比。 所謂沒成就隻不過兩方麵都可稱之為懂的人實在太鳳毛麟角了。 研究錢先生的成就幾乎就是一個普通學者一生的工作量。將來會有專門的錢學研究專業。
shamrock100 回複 悄悄話 錢楊都是做研究之人, 寫寫小說隻是雕蟲小技, 自娛而已, 卻有人抓住人家的自娛之作攻擊什麽不深刻, 太刻薄, 寫的沒水平之類, 是為好笑。
3722 回複 悄悄話 我知道錢鍾書寫過一本《管錐編》,確實沒有讀過,真是值得讀。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管錐編》是中國版的梵語《羅摩衍那》嗎?象牙塔裏的艱深幽邃,眾人看不懂隻好高山仰止。
thunderwolf 回複 悄悄話 完全看不懂這些古文。這都想講些什麽???
幽幽茶香 回複 悄悄話 不錯,世上淺薄之人很多,靜心做學問者太少。
lanxf126 回複 悄悄話 不必神話錢, 他天賦極高,論才華是頂尖的, 但是無論是寫小說還是做研究,都沒有什麽特別大的成就。
羽衣飛飛 回複 悄悄話 《管錐編》僅樓主貼的這幾段我連看都費力,頗覺自己如同文盲,別人卻直接說先生如何如何,卻除了幾句評語,無詳細解說。現世浮華,能靜心做學問的太少太少。

多謝樓主詳盡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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