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場電影
我們連隊的附近有一家磚瓦廠,崇明人稱它為“窯廠”,專門燒製建築用的磚塊。忙
的時候,把我們連隊的人也拉去幫忙。畢竟是“廠”,條件比連隊要好一些。廠門口有一大塊水泥地坪,平時用來曬磚坯,過年過節,縣裏的電影放映隊來放電影,這塊水泥地坪便用作露天電影院。放映隊巡回放映,窯廠是一個點,我們連隊因為靠得還算近,所以輪不到再設一個點,想看電影都得走到窯廠去。走路的話單程是四十五分鍾,來回一個半小時。
那時候沒有什麽電影可以放的,文革前的國產電影、外國電影好像百分之九十九都
被禁映,八個革命樣板戲隻在舞台上表演,尚未拍成電影。每天廣播裏播出的不是楊子榮的“穿雲海,跨雪原,氣衝霄漢“,便是李鐵梅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童祥苓、劉長瑜唱得再好,聽上一百遍也索然無味了。因此,當廣播中宣布這次電影放映隊帶來的是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時,大家興高采烈的反應是可以想見的。
列寧在十月鬧革命,可是放映隊巡回到窯廠已經排到一月了。海島的一月,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像刀刮一般,更何況是在露天放映,更何況放映的時間是半夜十二點!但是,終有千難萬險,我們勇往直前,根本不把這些困難放在眼裏。
這一天下了工,大夥兒早早吃完飯,眼巴巴地數著時間等候。有人提醒說,這次看
電影的人一定很多,必須早一點去搶位子。於是,晚上十點三刻我們就拿著小板凳出發了,走到窯廠,水泥地坪上黑壓壓的已經坐了一大批觀眾。一張白色的布銀幕已經高高掛起,放映隊員正在調試著機器。我們既興奮又期待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耐心地等待著。終於,放映機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場地上立刻寂靜無聲,那時候沒有手機,也沒有人帶瓜子去磕,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銀幕上。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我至今記得一個鏡頭。那個鏡頭不是列寧穿著西服,手
叉著腰,在冬宮的小陽台上發表講話的經典鏡頭。我今年春天與妻子坐遊輪去北歐旅遊了一次,其中包括聖彼得堡,即沙皇冬宮所在地,參觀了列寧當年發表演講的那個小陽台。很小的一個陽台,我在下麵仰望,希望能想見革命領袖當年的風采。可惜我身邊一個賣體恤衫的小販打斷了我的思路,他向我展示穿在身上的一件體恤衫,正麵是列寧的頭像,下麵一行字:“The Party is Gone!” 我沒有買,但是覺得很有趣,有滄桑感。
四十多年前,我們在窯廠看《列寧在十月》的時候,The party has not gone yet. 我記得的那個鏡頭,是列寧在廚房裏同他的戰友捷爾任斯基討論國家大事,他請管家婆婆回避,管家婆婆是一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她告訴列寧:牛奶在爐子上燉著呢!列寧一口答應:我來照顧。管家走後,兩個革命戰友繼續討論,甚至還爭論起來。牛奶沒人照顧,溢出鍋子,列寧變得手足無措。正好管家走進來,列寧對她說:“牛奶開了!”說完拉著捷爾任斯基便溜走了。管家對著溢出的牛奶鍋說“我的天哪!”這時候鏡頭又掃到列寧,他偷偷地在門口張了一眼,悄悄地消失了。看到這裏,大家都笑起來,覺得列寧很可愛。蘇聯畢竟是老大哥,文藝創作也比中國兄弟高一籌。中國的八個樣板戲後來拍成電影,主人公個個光輝形象,高大全,端著個架子,一臉正經相,好似不食人間煙火。殊不知觀眾的觀感遠不及看《列寧在十月》那般親切。
看完《列寧在十月》,大家都很滿足。放映員宣布,下一次播放的仍然是蘇聯電影
《列寧在1918》,於是又一陣興奮的騷動。過了幾天,有一位已經看過《列寧在1918》的朋友來聊天,說那個電影更好看,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的鏡頭,那朋友還神秘兮兮的說:“衣服都穿得很少哦!”經他這麽一暗示,大家更來勁兒了,扳著手指算下一次放映的日子。
下一次放映的時間更遲,是淩晨一點,不過絲毫難不住我們這些熱血青年。偌大
的水泥場子擠得滿滿的,戴著棉帽子,兩隻手籠在破棉襖的袖管裏,說說笑笑地等開場。
電影中真的有一段芭蕾舞《天鵝湖》,先是四隻小天鵝群舞,而後是王子和白天鵝雙人舞。美麗的芭蕾舞演員,曼妙的舞姿,仙樂般的旋律,當然還有“穿得很少”的芭蕾舞裙,讓我們這些土巴巴的小青年看得眼都直了,臉紅心跳,屏息凝神,完全忘卻四周凜冽的寒風。這段舞蹈隻有兩三分鍾,可是時間好像凝固了一樣。突然醒悟過來,電影中觀劇的波羅的海艦隊的俄國水兵們興奮地鼓起掌來,電影外我們這些中國青年也情不自禁地拚命鼓掌。一生看了很多電影,真正拚命鼓掌的好像也就這一次。
看完電影,大家毫無睡意,興高采烈地走回宿舍,評頭品足地爭論著哪一個小天鵝最漂亮。那個時候,我們都是俄羅斯芭蕾舞演員的鐵杆粉絲。我們連隊一個超級粉絲居然追著放映隊去看第二場,然後看第三場。第三場在很遠的公社,傍晚七點開映。我們估摸著他回宿舍該是半夜了,誰知晚上十點左右便見他笑嘻嘻的開進門來。問他“電影改期了嗎?”他說:“沒有。我看完《天鵝湖》就走人!”現在的年輕人可能無法理解,那個時候,柔弱美麗的小天鵝在中國青年心目中的地位,遠遠超過如火如荼的無產階級革命浪潮啊!
來美國之後,舒舒服服地坐在電影院裏看電影,還有爆米花和可樂,但是那滋味兒
遠不及窯廠水泥坪上的深夜場。美國電影別說“衣服穿的少”,明星們脫光光的也不稀罕,但是那一份刺激遠不及四個小天鵝穿的吊帶裙。什麽原因?想不出來,不想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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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裝傻,因為年紀大了見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