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醫生憶蔣介石最後時光
來源:文史博覽
熊丸(1916-2000),四川石石主縣人,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1943年起擔任蔣介石的侍從醫官,至1975年蔣去世為止。後又為蔣經國夫婦提供醫療服務,度過了四五十年的“禦醫”生涯。1948年起,先後擔任台灣省立台北醫院院長、台北市立中興醫院長。晚年出任台北《中國時報》副董事長、台北圓山大飯店董事長。
每周約一半的時間待在他身邊
我自1943年擔任蔣介石侍從醫生起,每周約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待在他身邊,隻有一小部分時間可以回家。事實上他並不需要貼身醫生跟著,他的健康狀況一直都很好,因他乃軍人出身,每天生活定時,既不抽煙也不喝酒,還經常運動,懂得控製工作時間,不過分忙碌,這一切均造就了他健康符合標準的條件。但即使如此,他與醫生的配合度仍很高,也與醫生保持密切聯係。
起初蔣夫人的醫藥係統與蔣先生分家,故我們平常隻在請吃飯時才與夫人在一起。那時候我們對夫人的健康幾乎很少過問。但蔣先生便離不開我們這群醫生,他自拔掉全部牙齒,裝上假牙後,口腔裏便經常發生潰瘍。當時並沒有什麽特殊有效的藥可治療潰瘍,隻能利用硝酸銀將潰瘍燒掉,所以我們那時經常要替他擦硝酸銀,好讓他再戴假牙吃東西。蔣先生的口腔每月總有十天左右的時間是破的,因此我們幾乎一天到晚跟著他,為他擦藥。除此之外,他的身體各部位都非常健康。
蔣先生要找醫官時,都會提早叫副官找我們,以便給我們準備的時間。而我們有時明明就在附近,但還是會故意讓他等十分鍾再去,因為如果養成隨傳隨到的習慣,往後如果因故晚到些,他就會問我們怎麽晚到了。
徐蚌會戰之後,大陸情勢危急,蔣先生“引退”溪口。他在溪口生活十分有趣,行程滿滿不停,每早都到一處兒時母親帶他去過的地方(多半是廟宇),最後幾乎整個溪口都走遍了。我們那時跟著他,雖也看出他的情緒不佳,但身體狀況還不錯。由溪口到上海的途中,蔣先生不斷在海上視察,研究哪些地方可守,哪些地方又該棄守。那段時間他的心情十分煩悶,胃口都不怎麽好,牙齒也經常出問題。但那時他不大找醫生,徑自在那兒研究軍事情況。
到上海以後,情勢更是危急。當時他的胃腸不好,常有嘔吐現象,但因情勢危急,恐怕到外麵找專家也靠不住,我隻好自己想法子來維護他的健康。後來蔣先生自上海乘江靜輪直航馬公,這段時間夫人在美國,不在先生身邊,所以蔣先生對自己的身體也很保護,與醫生十分配合。
陽明山車禍後遺症
1968年,蔣先生和夫人曾在陽明山出了一次車禍。在車禍發生後的一次例行體檢中,我們在蔣先生的心髒大動脈中聽到了雜音,這是過去從來沒有的。心髒大動脈有雜音,表示主動脈瓣膜有些受傷,隻是車禍發生時蔣先生自己並未察覺,故照常辦公。但就從那時起,他的精神便不像從前那樣好,當然這與他的年齡有關,但亦應與那次車禍導致心髒瓣膜受傷脫不了幹係。人類的心腦幹主動脈瓣膜破裂,等於抽水機的活塞壞了一樣,血打上去又會倒回來,這是導致蔣先生日後心髒衰竭的一大原因。
此外從那以後,蔣先生的攝護腺(即前列腺——編者注)也出了問題,我們找了一個西方公司的海軍泌尿科上校替他開刀,但那醫生刀也沒開好,使得蔣先生後來老是有小便出血現象,對心理打擊很大。有幾次軍事訓練安排好讓他去檢閱,但臨出門時他又因小便出血而決定不去。有時他堅持要去,回來以後心理上卻更疲倦。所以攝護腺手術後,蔣先生的身體狀況更不如前。
我記得有一次在日月潭,蔣先生找我進去問話,當時我便發現他講話不大清楚,有點小中風的樣子。於是我找了盧光舜,向他說明情形,並決定要找神經科醫師來為蔣先生看病,後來便找了王師揆來。
蔣先生一直很喜歡中興賓館,那地方地勢又高,房子又大,夏天十分涼爽,風景也十分優美。但那地方風水不好,“總統”每次一去便生病回來。有一回他出去散步,突然在步道上就走不動了,還是我們拿了把椅子才把他扶回來,這表示他的心髒確實有問題。那時我與陳耀翰、盧光舜及王師揆四人便開始考慮他是不是需要住院。
有一天陳耀翰與盧光舜正好不在,隻剩我與王師揆兩人,蔣先生突然覺得不舒服,便找我進去。我進去後他說覺得氣悶,我便告訴他:“‘總統’恐怕需要住院了。”當時他馬上說:“好,我去住院。”就在王師揆下樓打電話先行準備時,老先生突然一下子站不牢,整個人癱了下去,正巧頭靠在我的手上,我立即警覺,準備針藥替他打針急救。
那副針藥是個救急的藥,極具危險性,我在打之前也曾考慮是否真要替他打那一針,假如打的話可能發生副作用,先生便可能死在我手中;但若是不打,先生也可能過不了眼前這一關。當時形成一個很緊急的狀況,我最後決定要替先生打針,打完以後他的情況確實慢慢地變好。那時王師揆電話也打好了,上樓告訴我醫院方麵已準備好,我告訴他:“準備已經不需要了,因為我們不能去了,隻能在這裏治療。”於是我們便把中興賓館當成臨時醫院,將所有醫療器材全部運來。當時的醫生除了我、陳耀翰、王師揆、盧光舜四人外,還把“榮總”幾位專科主任都請來,擴大成十二人的醫療小組。
但因蔣先生心髒方麵的問題愈來愈危急,我們大家都想:“是不是有必要到國外請一位專家替先生看病?”後來經國先生也來了,我們便與他商量到國外聘請專家之事,並推盧光舜到國外尋找。當時我們並沒有設定要找某一位特定人才,但盧光舜一到美國,便巧遇當時已被內定為全美心髒醫學會會長的餘南庚(人稱Paul餘),也是美國紐約羅徹斯特大學醫學院心髒科主任。我們與他相談之下,發現他又是中央訓練團出身,是蔣先生的學生,還是上海醫學院畢業的。許多淵源之下,我們決定請餘南庚回來為蔣先生治病。
餘南庚來的時候,我們倒還沒想到蔣先生的心髒疾病有那麽嚴重,隻是想在心髒科方麵多增人才以利研究。沒想到後來先生的心髒情況愈來愈差,非但血壓很高,連呼吸都很困難,晚上也不能睡,腳也腫了起來,仿佛有些心髒衰竭。餘南庚便為先生做了一次整體檢查,我也找了一位專業化驗師到山上來,每天替先生驗血、驗小便。那時蔣先生許多瑣碎的事情(如指揮武官等)都由孔二小姐(孔令偉)來處理。
我們每天早上都要開會,Paul餘開始時都采用一些很劇烈的藥,那藥都很有效,差不多一用下去便可立刻看到蔣先生情況一天好過一天。經國先生與二小姐每天早上都參加我們的醫療匯報,不過他們兩個都不講話。全部的醫生共分成四組,兩人編成一個班,內、外科各一人,二十四小時輪班,另有四個心髒科隨時接應,餘南庚則擔任整個係統的領導,每天主持醫療會議。
餘南庚把蔣先生的病況處理得很好,還引進好幾種新藥。“榮總”也派來好幾位能幹的護士,先生病況可說一天好過一天。當蔣先生情況好時,還可與經國先生談些大事,這種情況由1972年維持到1975年,三年時間對經國先生未來處理許多問題上,有很大的助益。當時的大事實際上都是經國先生借用老先生的名義處理,所以許多事在執行上仍十分貫徹。
經國先生的孝心確實令人感佩,他每天白天工作,晚上則一定前來陪伴父親。後來蔣先生可以自己吃晚飯時,都會先問:“經國來了沒有?”如果經國先生來了,蔣先生便說:“開飯吧!”
如果經國先生還沒來,蔣先生就會說:“那再等等。”他一定要等經國先生一起吃飯。但緯國先生來時先生便不會如此,每次緯國先生來,才坐了一下子,先生便說:“好啦,沒事了,你下去吧!”他對緯國的態度就是這樣。但其實緯國都不敢走,他都到武官室去,吃飯時便到客廳吃所以每次蔣先生吃飯時,身邊差不多就是經國先生、Paul餘和我四人在他床前一起吃。
這種情形大約維持兩三年,好一點的時候蔣先生甚至可以起床,坐在輪椅上走一大圈。那段時間日子過得很平和,經國先生每天會把外麵所有的事向老先生報告,他倆父子晚上經常講話講得很久。不過他們講話的時候,我們醫生都會站在遠遠的地方。後來,餘教授因不能久待,過段時候便回美國去了,但我們還是每天利用長途電話與他保持聯係,告知蔣先生的病情,而他也會給予意見與建議,所以老先生的病情一直都很穩定。
夫人後來發現自己得了乳癌,便住到“榮總”開刀,還交代不要讓蔣先生知道,隻告訴先生她患了感冒,不方便來看。那段時間他倆夫妻都在生病,我們醫療人員往往也分成兩批,分別為他們看病,不過重心仍在蔣先生這邊。
“總統”的心髒又停了!
1975年4月蔣先生走的時候,我們真不知道他那一次會這樣過去,因為當時他的情況還維持得不錯,精神也還很好,腦子也還清楚。每天中午夫人會來陪他,夫人不在時經國先生也會來陪他,他與他們兩個講話也都講得很清楚。
但在4月初時,我們在他的心髒監視器中,突然發現他的心髒曾停止一陣,於是我們趕緊在他的注射管中加一點藥進去,他的心跳便又馬上恢複跳動。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應該立刻在他的心髒旁邊加裝一個心髒調節器(passmaker),假使當初裝上那個東西,說不定他還可以活下去。不過要裝心髒調節器,需要將一根管子由動脈插進去,直到心髒的位置,再由另一邊打開胸腔,把調節器放在肉裏,也是個不小的手術。而蔣先生當時身子太弱,年齡也大,餘教授一直在美國遲疑不決,我們也都不敢替他做那樣的手術,隻能任他的心髒跳跳停停,不斷地替他打藥進去。
蔣先生過世的前幾天,興致還很高的時候,常找一位四川護士羅小姐替他讀唐詩。他一直很喜歡唐詩,但就在那幾天,先生突然要羅小姐為他讀“清明”詩,羅小姐翻了翻書,發現題為“清明”的唐詩有兩首,一首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另外一首則是古詩。先生就是要羅小姐替他讀這首“清明”古詩,而且還連讀了好幾遍。我當時記得很清楚,現在雖不大記得,不過我記得它最後幾句的意思是:“任何事都不必看得那麽多,最後還不都是一堆荒土。”
4月5日晚,我還記得電視正上演《保鏢》連續劇,當時大家都看得很瘋狂,每個人連飯都不吃,隻守在電視前。那天我正好也在樓上看連續劇,樓下則是鄭不非在蔣先生身邊值班,他是位泌尿科醫師。當時他緊急打電話給我說:“老熊啊,你趕快下來看看,‘總統’的心髒又停了。”我告訴他:“你趕快給‘總統’打藥啊!”他說:“我打過了,可是他的心髒又停了。你趕快來看看吧!”我一聽情況不妙,便馬上說:“好,我下來。”一下去之後,我發現先生心髒停的次數果然愈來愈多,我立刻告訴他們:“現在情況的確不大好,我們趕緊打電話,把幾個醫生都找回來。”那時餘教授並不在台北,所以我們和“榮總”心髒科權威薑必寧都待在官邸,親眼看到蔣先生心髒停的次數很多。
那天蔣先生的心髒停了好幾次,因為用藥已經無效,於是大家開始使用電擊急救,另一方麵做人工按摩。當時夫人及經國先生都在場,緯國則在台中。我們邊急救邊看著監視器,急救時監視器上的曲線還有些波動,不急救時便成一條直線。大家看情形不妙,便向夫人報告:“看情形是救不回來,是不是要停止急救呢?”夫人說:“不,再繼續!”等了半小時,夫人也看到情況仍是一樣,最後才說:“停止吧。”
當我們停止急救時,正如傳言所說,外麵正是一陣大雨。此時我們已把秦孝儀先生找來,主要目的是為蔣先生立遺囑。當時秦孝儀大聲問道:“什麽時候(按:意指老先生何時仙逝)?”由我負責答複。我那時也不曉得是什麽靈感,事實上秦孝儀問的時候,已是4月6日早上兩點,可我當時一想,真正開始急救的時間是4月5日晚上11點多鍾,便直覺地回答孝公說:“4月5日晚上11點50分。”因為“總統”真正過世的時間,應該是他的心髒停止自主跳動後,也正是我們開始急救時。我們為他急救後,他的心髒並沒有恢複自主跳動,換句話說,4月5日清明節的晚上,確實是他過世的正確時間。
事後想想,之前他一直要羅小姐讀那首“清明”詩,後來也果真在清明節去世,冥冥中似乎自有巧合。此外,士林官邸屋後原有一座修得很牢的亭子,卻在蔣先生過世當時歪了下來。日後我們還聽見一位華僑說,蔣先生過世那天,他正由日本東京搭船前往台北,突然海上一陣大雷雨,使得船身不停搖擺,他在船上很怕,突然間又聽到無線電報道老先生過世的消息,許多事情不光在台北有巧合,連在日本海上都有很巧的事。
私人醫生會議憶蔣介石最後時光
我記得蔣先生的遺囑寫好後,夫人表示要看遺囑內容。她看完遺囑後對孝儀說:“你加幾句進去,說明他是信基督的。”很多人問蔣先生遺囑裏,為什麽連基督的事情也要寫,事實上那是夫人的意思。也有很多人怪孝儀,說他不該在後麵加上“秦孝儀書”四字,事實上他也是參考以前孫總理遺書後有汪精衛記等文字的模式。
蔣先生去世那天,大家整晚都沒睡,連夜將先生移靈到“榮總”,爾後舉行大殮等儀式。大體來講,蔣先生去世的過程雖然經過很多複雜程序,但他並未受到太大的痛苦,也沒有經過太多醫療上的折磨,不像經國先生過世時那樣痛苦我們對他最後的急救,可說在醫療上能夠盡到的心力都已盡到。如今惟一覺得缺憾的,就是當初沒有為他裝上心髒調節器,如果當時為他裝上他也許還能多活幾個月。
夫人曾經很感慨地說:她一生與蔣先生共同經曆諸多患難,惟一一件歉然的事,便是後悔當初沒有阻止蔣先生動攝護腺手術。夫人說先生個性太強,決定開刀,夫人勸他等一等,要從美國為他請最好的醫生來,先生都不聽,故隻好由他去。後來夫人看到那位美軍醫生準備手術時竟十分不鎮靜,以致手在發抖,便覺得應該阻止先生開那次刀,但又怕當時勸先生,便違背先生的本來意誌,不曉得先生又要發多大脾氣,所以當時她便忍下,希望那位醫生能開得成功,結果……如今回想起來仍不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