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小注:
2003年十月初,應揚子晚報一記者友人約稿,第一次動筆,寫了這篇小傳,但她看了認為不能用,遂作罷。再看舊文我已老,不覺望七之年矣,歲月何匆匆,將老之人,何忌之有?
--------------------------------------------------------------
You must not lose faith in humanity. Humanity is an ocean;
if a few drops of the ocean are dirty, the ocean does not
become dirty.
--Mahatma Gandhi
我羨慕鷹的生活
內室書桌上擺放著一張彩色打印的三品補的圖片,原物仍在,全部由五彩金絲繡成,是從祖母的清代補服上拆下來的;大雁展翅立於海石之上,紫色為底,周圍飾以回文花邊,背襯天青綢。百餘年來,雖曆經兵火戰亂重重劫難,重見天日仍金光熠熠,滿室生輝。
祖父十六歲負笈東瀛,在前清和民國都曾為官,中年病逝時,我父親年僅九歲。八年抗戰,入不敷出,惟靠變賣田產家當過活。 祖父曾是創辦中國墾業銀行拔頭籌之人,但祖母其後與蘇州孫姓老太的一場官司,遇到了惡訟師,銀行股票全部抵押光了。逃難前,祖母將十幾隻皮箱和一堂紅木家 具存放在老友錢伯母家,豈料錢家宅邸被日寇付之一炬。“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祖母這樣吟道,並慶幸祖父早逝、股票沒了,否則後來的事很難 說,大陸易幟後不得了。
家父初中畢業即入錢莊學生意,解放前夕考入蘇南公學,他能在文革中被人誣為江蘇糧油加工業的“反動權威”,全靠苦心自 學。有這樣的“官僚地主”家庭背景,在老幹部眾多的省級機關裏,每次運動都是對象,1951年“三反”,機關裏按指標抓人,被誣為貪汙一億五千萬的蘇南最 大的老虎,關押起來逼供信,硬要屈打成招時,家裏斷了生活來源,我的二弟生下就送了人(前年我費盡心思找到,他生長蓬門,文化很低,吃盡了苦頭)。數十年申訴無處受理,直到七七高齡病重不起,三反冤屈不能平反終於含恨而死。這樣的事,在中國何止萬千,知識分子傷痕累累,我曾勸慰老父,劉少奇還死得那麽慘呢,你能活過文革,看到今天撥亂反正的盛世光景,應該滿足了。
我的祖母邵毓瑾先生出身常州世家,作為獨女,從小熟讀四書五經,家學淵源,滿腹經綸,極左的年代裏,隻能賦閑,難作鶴 舞。自記憶起,祖母總是戴著金絲眼鏡,手不釋卷,三餐外日夕讀經看書。她對我這長孫深冀厚望,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小學時隨父母遷到省城後,年年寒暑假返 無錫陪伴祖母,我們祖孫倆整日在房內閱讀,有時竟至忘了燒飯。至今猶深記得老人教我四聲時的吟唱聲:“平聲平調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 入聲短促急收藏。”
祖母對國學的癡迷,對佛典的沉醉,使我自幼對國學興趣濃厚,於是祖母偶爾也悄悄跟我講點她親身 經曆的前朝舊事,聽評彈《楊乃武與小白菜》,她說真有其事,當年她在北京看到過登載此事的《朝報》;我總奇怪櫥門裏那一隻隻凹底長頸或綠或黑的大玻璃瓶, 她告訴我,那都是她收藏了半世的法國酒瓶,是年輕時在廣東跟著我祖父與上下人等宴會後帶回來的。回回語罷總要叮囑我“不能跟外麵人講啊”,今日憶之,感慨 係之。她見過的岑春煊,袁樹勳,張人駿這些人的名字,幾十年後我才從網上看到。
六六年六月,八十老人因文革風狂而棄世。許多年過去了,老人拄著黑漆手杖,一手挎著草包徐徐而行,小腳艱難,石子路上不時足痛停立的身影仍還不時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不是佛門弟子,但年年用上海城隍廟的真錫箔請人折錠,冬至、過年要給老人燒燒。靈魂,寧信其有。
1964年,我進入名重一時的南京外國語學校,立誌效法我的前輩,先走學通中外文的道路,因為南外的招生簡章上明確寫著 “本校培養高級翻譯人才”。那時,從中央到地方,對創辦外語學校極為重視,各科老師選自全省各地,甚多名教師,學生的培養要按外長陳毅要求:“政治上堅 強,業務上高超。”良好的校風,師長們的道德,學問,對我們這批學生影響至巨。孰料文革驟至,突然中斷了南外學子的大好前程。浩劫中七年下鄉,那真是一段 風雨如晦身心兩難的艱苦歲月,好容易等來“知青上調”,重返南京,我已年近而立。此後是長達二十五年極為忙碌的外貿生涯,常年與海外接觸,又使我的眼界為 之一廣。
到1988年,我在省外貿已幹了十二年,負責文教用品外銷組,做外銷一年兩次參加廣交會,年年有出國機會,工作生活是很 好的。然而我早已察覺國營外貿體製太落後,隻會一天天衰落,沒有生氣,心頭始終縈繞著危機感。這年適逢深圳海南熱,有位深圳的老校友鼓動我去那兒幹,一拍 即合,我決意南下。我是省外貿第一個提出調動的人,豈料久久不見調令來,後知是深圳人事局認為我沒有大學文憑,很長時間了,滿公司都知道我要走,自己也主 動從外銷退到了單證部門,這年九月,有人介紹我到深圳康華,那裏許以部門經理,月薪五百(當時我的工資不過七十幾塊),上下班還有專車,他們自己有人事調 動權,就這樣我一腳跨進了康華。難忘我走的那天,老公司重情重誼,指派小車送我到機場,不料飛機晚點,從中午直等到半夜才起飛,今日想來,就是此去不順的 先兆。
一到康華,就訝覺氣氛不對,後來方知這裏大都是北京的高幹子弟,一向利用特權低進 高出,已受到來自方方麵麵直至中央的批評,正在四麵楚歌中。要我來做出口,乃是為了裝飾門麵,應付上麵,不料我報到時公司業務已經停頓。多年喜歡高效工作 的我,此刻跟他們一道每日枯坐,答應的條件一概不提了,隻給我一點基本生活費,如果不是經曆過疾風暴雨的文革運動,插過隊下過鄉,遇到這種事心理上無論如 何是承受不了的。
從一個大公司的主要業務員一變而為日坐愁城,無所事事,什麽都失去了,前路茫茫,落差是巨大的。香港老客戶來看我,說你 怎麽能在這時還來康華呢,海外報紙早就議論紛紛,說康華是“坑華”。。。天曉得,我怎麽會知道呢?內地一點都不知道,省外貿的樣宣科是有香港的大公報、文 匯報,可是神神秘秘的,一般人不給看,我是不去看的。想起臨走前我向老朋友、海關副關長陳紀元辭行,他一臉憂慮的說“康華好象有問題唉”,我毫不警覺。兄 弟,那時誰聽說過國營公司會倒閉的?我對政治半點不敏感。同時來此公司的還有複旦和北外的新屆畢業生,我倒是很同情這些年輕人。六四是以反康華“官倒”開 始的,六四一結束,江澤民宣布辦七件好事,頭一件就是解散康華,這公司的業務員很多都已撈足了,無所謂。我和一位科技大畢業的同事從早到晚找房子找單位, 跑斷了腿,深圳就是這樣,當時人稱資本主義小社會。
難以忘懷的是北京中國輕工進出口總公司一位顧姓老友特地來深圳看我,替我介紹深圳市輕工。這公司的經理看到我的全國外銷 員考試合格證,就說整個深圳沒有一個人持有這張證書,“你為什麽早點不跟我們公司聯係呢?”我一點沒想起,來深圳轉了許多彎子。我已被小公司康華的情況嚇 怕了,我想先來市輕工試試再說,可是沒幾天,江蘇外貿的老公司領導召喚我回去,要我退出深圳輕工,說康華反正倒了,容易走人,而國營公司不放就沒辦法,權 衡再三,我還是留戀從前的工作條件,於是回到康華等待。偏偏幾個月不見江蘇外貿調令來,回南京一問,說是老公司要我,但省經貿委主任聶某不同意去深圳海南 的人回來,而六四以後,在深圳,隻要一聽是康華的,哪個公司都不敢要。
在深圳期間,友人介紹我認識一位自己開公司的,我一聽此人的名字,不是一度報紙上大吹的大學畢業放棄分配自願回老區的 嗎?他說就是,並告訴我,隻要我在他這公司做,每筆生意做完後就給我百分之五。我一聽很好啊,就答應了。一筆生意忙下來,我告訴一道去深圳的兩位女同事, 她們說你傻了,這是深圳,你的客戶,你的工廠,所有的工作都是你做,還不要他墊貨款,憑什麽要給他那麽多?他是在蒙你,應該倒過來,我如夢初醒。我到深圳 真是太浪漫了,隻曉得比內地更自由,連賺錢都不懂,難怪接踵遭罪了。她們二位仗義上門去找此人說理算帳。此人隻好認賬,但在我做完生意後,該給客戶的傭金 不肯付,實在沒理由搪塞了,隻好給,又不肯花錢電匯出去,說你自己來拿罷。。。。現在,比這厲害的坑蒙拐騙的事,更多,更複雜,為了錢,可以不顧一切。
一位相識的西班牙朋友知道了我的窘況,要我去海外發展,他替我辦了自費留學西班牙的擔保書。那年,中國人在該國僑居的才 1000多,且大都是青田一帶滾雪球似的過去謀生的農民。北京使館也認為我這樣的情況屬於素質好的,沒問題。可就在遞上簽證申請後,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有 一群浙江人用花巨款買來的假護照出國,飛到馬德裏後,被機場海關扣留,但一夜之間他們都不見了,被當地黃牛帶走了。次日,朝野震怒,西班牙國王下令中國護 照一律不簽。我作的都是出國的打算,90年整整忙了一年,至此沮喪透頂,三日臥床,不思飲食。
我以前的客戶都在歐美,深圳沒有貨源,他們不願到深圳來落單,六四以後,銀根收 緊,出口非常困難,甚至虧本倒貼。母親說“一兩黃金四兩福,你還是回來吧。”就這樣我又回到了南京,經友人介紹,進了另一家省公司。豈料本來認識我的此公 司頭頭,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先說“引進人才”,一報到就著令不讓我搞業務,接下來我結婚,生子,母親三次中風,父親身患絕症,我就是想走也脫不了身了。上 海外貿的朋友們驚歎我“這麽活絡的人,竟然會單證一幹就是十年”,這公司少見的鐵幕重重。十年單證,悶懷不開。
一個生性鯁直又向往自由的人,在政治第一的過去的幾十年裏,自然過得不開心。是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使我久已冷卻的心日漸 暖轉過來,然而近年的吏治腐敗,又使人憤懣不已。改革開放二十年,帶來的負麵效應就是令人切齒的腐敗!在省外貿的最後十年裏,碰到的是狂吞國有資產,又嚴 厲鎮壓公司內部持不同意見者的獨裁。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我這不肯隨波逐流的性格是注定著早晚要得罪他的,終於借故逼我下崗,甚至退股和停發一切福 利。幾年來吃了不少苦,但不想開又待如何?打官司肯定我吃虧。
然而今日何日?舉世幸逢前所未有的信息時代,英特網已使地球變得如同一小村莊,信發萬裏,瞬息便至,自己是學外語的,又幹了二十五年外貿,他能餓死我?!
都說網上生機無限,“下崗”後不幾日,菜場偶遇多年不見的集體宿舍時的老友錢永紅兄,他已負氣 辭職,從省外貿醫保公司下來了,我們隻能自救,他古道熱腸,悉心傳授電腦,教我上網,辛苦一年多後,終於開始了自己的出口生意。隨著業務慢慢走上軌道,境 況好轉,我又一次走出了人生的低穀。此時我才開始對外,很多昔日老友才漸漸知道我這些年的坎坷遭遇,“滿麵塵埃人不識,謾隨流水出山來,”自88年離開省 輕工即身陷窘境,無顏見江東父老,我跟外界幾乎隔絕了十五年,運乎?命乎?!
斷蓬枯葵十五年,重返人間看新顏。
細數一一過來路,失意總歸前世緣。
補天本不合時宜,煉石飛來傷自己。
從此不問漢家事,隻教小兒學賣李。
我們任何的努力,都是為了更高層次的生存方式,一個人有生之年能自由自在做點自己喜歡的事,這在從前是不敢想象 的,我很欣慰地看到中國有了巨大的改變。我現在 work at home,妻子是搞建築設計的,忙忙碌碌,兒子十歲,讀四年級,聰明懂事,鋼琴彈得很 好。他們早出晚歸,我隻須每天做頓晚飯。平日裏頻頻往來的是幾位老朋友老同窗,不時相邀聚聚。勞作之餘,日夕與海內外同學、友人網上舞文弄墨。我非常珍惜 他們的友誼,這輩子漂泊至今,能讓我開懷或者落淚的,全是這些知心知肺的朋友們。畢竟我們這些文縐縐的人都有個缺點,太過依賴於精神世界。
朝夕坐對電腦,以Email聯絡海內外,漸漸地周圍形成一個文學小團體,我的詩文本是自說自話,寫給自己看的,不曾想過 要發表,最多的是憶往昔,吟插隊,思故人。。。平仄何煩,韻律諧和就行。我相信我的詩文是有人看的,事實證明如此。“老三屆”有兩千萬之多,又有熟知他們 經曆的第二代,知青涉及千家萬戶,當年無人能幸免。知青對社會,對中國,乃至對世界都是很有影響的,遠在北美都有知青聯誼會,鬱鬱乎知青情結也,何能長久 壓抑之?歌之,詠之,是為了平撫創傷,記憶美好,更是為了讓這一代人勇敢自信地麵對生活與今後。人,不能忘了過去,任何一個重大曆史課題總得有人寫。這世 上有那麽多的不安寧,戰亂頻仍,自相殘殺,破壞自然,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我們應當呼喚人們重返人類的精神家園。
今年一月南京作協吸收我為會員,甚覺慚愧,“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深望能有機會結識更多的同道學人,交流交往,提高自 己。中外文學,浩如煙海,我之於學問,猶如觀看一幅名畫,知視覺意象者,不知其深沉內在意涵,僅稱皮相,難窺全豹。所欲追求者,個人學問深化,登文學之堂 奧,所欲成功者,在對社會人心之貢獻。學與思之間,乃在實踐力行爾。我已行年五十有五,數十年來,國家、民族多災多難,淤積心頭的東西太多了,如果說我所 寫尚有可觀的話,那僅僅是因為真實,非廟堂文章也,句句發自內心。清人趙翼詩雲“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語便工。”說的就是蚌病成珠之理罷。學無止境, 在國學方麵,與我先人比,相距何下十萬八千裏!然追隨眾先生之後,戳力以學,不啻是人生又一新起點。
彈指流年到中年,人到腰酸背痛之年,便盼著孩子快快長大。我要將我這個家的曆史,我們父子兩代的經曆告訴他,讓他從前人的成敗得失中,自己去認識社 會,自己決定取舍,更好地生活。現在則為時尚早,幼小的年齡對社會的複雜知道太多,心理負擔太重,一個心智滄桑的兒童,把他的憧憬和榮辱都提前預支了,我 想是沒好處的。我的兒子還很小,文化教育至關重要,首先他得完成自己的全部教育,作為中國人要有紮實的國學根底,然後靠自己的本事去歐美深造,這是我的願 望。至於學什麽,往哪方麵發展,要看他的天賦和興趣。愛因斯坦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它勝過任何的責任感。”縱觀四周,的確如此。我要告訴他的是,教育是 終身的事,人要不斷提高,緊跟時代,不做九斤老太。
兒子應當成什麽樣的人?他應當是心理健康,體魄健壯,博學多才,氣質高雅,我希望 我的兒子心地高貴,對周圍的一切均心懷愛心。曆史是不能割斷的,但家族的曆史不應成為下一代的負擔,應是動力。工作之餘,會享受人生,不要象我們這兩代 人,活得這麽累,這麽苦。隻是我對現行的教育製度很不理解,我們小時候讀書也沒這麽苦,兒子是小班長,每學期三好生,回來就做家庭作業,經常還做到很遲, 十歲的孩子,你不讓他有活動長身體的寬鬆時間,每天動也不動坐那麽長時間,隻要腦袋,不要身體,中國人的體質什麽時候能趕上歐美國家?
曆盡坎坷的日子,渡過盡管艱辛,回味時卻也有百樣滋味在心頭。人生,好比身在旅途,道路艱險漫長,到處走走看看,才有收獲。畢竟現在能自由自在,不受約束的活著,也是一種幸事。我羨慕鷹的生活,它雖住在風高雪厚的懸崖,卻能自由地在藍天中飛翔,這是何等的愜意啊!
前塵每向夢裏看,國家與個人的曆史如同河流,有曲折, 有波瀾,也有平坦,既有自我選擇,似乎 也有命運安排,性格即命運。凡事強求就不行,順其自然的好。幾十年的經曆使我嚐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寒暖。我樂於助人,尤其是那些處境艱難的人,因為我深知 孤苦無依的難。記得當年身陷窘境之時,在深圳街頭書攤看到一本台灣的《羅蘭小語》,阮囊羞澀,翻看良久,涓涓絮語,明見萬裏,那些過來人的話,給我以極大 的鼓勵;成功有成功的經驗,失敗有失敗的教訓。經曆本身也是一種財富。信然。
紅茶一杯詩一首,生日從來不自壽。
回看五十五年路,一半風雨在逆舟。
老去漸知世上事,春來又見流水長。
多少煙波與風雨,一船離恨回江南。
2003年十月 竺橋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