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明周刊》,作者劉亞洲,原題為《劉亞洲妙筆評毛鄧,兼評東方國民性》。
過寧強,“四川省境”的牌子撲麵而來。我第一個念頭便想到了鄧小平。東方紅,蜀地靈,中國出了個鄧小平。或者說,亞洲出了個鄧小平。他是距我最近的偉人。向南望,波浪一般的山巒洶湧而來。鄧小平的家鄉就在那一帶。
最了解中國的是毛澤東。最了解世界的是鄧小平。農民造反奪天下,非毛澤東不可。農民蛻變為非農民,非鄧小平不可。毛澤東與鄧小平最大的差別在於:鄧去 過西方,毛隻去過蘇聯。遙想清末,留著小辮的鄧小平赴法國勤工儉學。短短數年,既未勤工,也未儉學。台灣人說鄧天天看足球,鑽咖啡館;中共黨史說他狂熱革 命,兩說皆過。隻要踏上資本主義土地即可。法國幾年,改變了他的一生。唯有一解:他看到了什麽是富足。毛澤東隻看到什麽是貧窮。法國改變了鄧小平,鄧小平 改變了中國。文明是無往不勝的。鴉片戰爭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屈辱的同時更帶來了文明。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了無數左棍子。凡沐浴過西方文明的 人,統統知道對錯,有的隻是假裝不知道罷了。數遍中央大員,哪一家沒有子女留洋?隻有毛澤東。
鐵的意誌
四川人矮小,但有毅力,能吃苦。誌願軍群英璀璨,四川人居多。黃繼光、羅盛教、邱少雲,俱是。鄧小平身高不及一米六,卻是一塊鋼鐵。中共黨內唯一沒有 做過檢討的人是陳雲,但意誌最堅強的是鄧小平。鄧小平做過檢討,他是為了達到自己目的而做的,饒是勇氣蓋天,更顯堅強。1976年周恩來去世後,全國批 鄧。江青、張春橋在政治局圍攻鄧小平。整整一上午,鄧小平端坐在那兒,閉著眼。散會時,他拂袖而去,說:“我耳朵聾,什麽也聽不見。”20世紀80年代初 中英談判,“鐵娘子”撒切爾夫人挾馬島戰勝之威,傲慢如牛,冷峻如鐵,對鄧小平說:“你若非要收回香港,那隻能得到一座空城。”鄧小平則冷峻如鋼:“空城 也要!”鐵娘子走下人民大會堂台階時,趔趄一跤。後來鄧小平對布什說:“我們用一秒鍾解決了香港問題,現在讓我們用一分鍾解決台灣問題吧。”氣魄如宇宙。
羅瑞卿死後,鄧小平提議耿飆任國防部長,遭到軍中多數將領反對。幾個元帥尤甚。鄧小平淡淡地說:“好吧,開個會,大家暢所欲言。”會議在京西賓館舉 行。鄧小平參加。會上炮火連天。唇槍亂擲。耿飆如同躺在手術台上,被眾人解剖個淋漓。鄧小平一言不發,末了站起來:“都說完了吧?好,就這麽定了,耿飆當 國防部長。”揚長而去,丟下一堂目瞪口呆的大員。
西路軍
下黃龍山,便是通衢之地川主寺。一方麵軍和四方麵軍會師紀念碑就高聳在一座小山巔。碑身貼銅。據說在特定的季節裏,夕陽回照,碑體大發金光。藏民呼曰 “神碑”。嶽父(編者注:作者嶽父為前國家主席李先念)和四方麵軍離開鬆潘不久,北上,奉中央之命組成西路軍,開始了他一生中最艱苦卓絕的一幕。嶽父率三 十軍率先在靖遠渡黃河,九軍、五軍跟進。後胡宗南封鎖渡口,後續部隊未渡。西路軍深入不毛之地,與回回軍隊展開激戰。
西路軍失敗有兩個重要原因:
①不諳地形、氣候。大漠浩瀚,無依托。回回騎兵如狂飆。天極寒。紅軍多南方將士,不適應。
②民族仇恨。自清末回民大起義以來,回漢結下血海深仇。紅軍以階級為綱。回回以民族劃線。縱是赤貧的農民,殺起紅軍來毫不手軟。1970年我野營拉練 到寧夏,親眼見揪出一隱藏多年的反革命:是一極窮苦的農民,當年曾親手活埋過六十多紅軍傷病員。全軍將士喋血黃沙,用年輕的生命為革命成功寫下了殘酷的注 腳。董振堂犧牲在高台城下,頭顱被割下,在城頭示眾。20世紀80年代初我見到照片,觸目驚心。一名紅軍女護士長,被回回釘在大樹上,剖腹挖心。紳士圍坐 一團,飲酒。女紅軍雪白的裸體直到今天仍刺目。殷紅的血直到今天仍流淌。
嶽父不能看有關西路軍的書籍和影視作品。那慘烈的情景一直噬著他的心。他曾對我講:“石窩分兵時,我和李特、徐帥在山坡上開會,點著篝火,往下一看, 真慘哪!密密麻麻,全是紅軍的屍體。”嶽父語調尚平靜,我心卻悸動了。鼻翅發酸。1992年6月,嶽父去世前某日,他說:“昨天夜裏我夢見媽媽了。”我敢 打賭那些天他曾夢回河西。年輕的孫玉清、熊厚發微笑著迎接他。還有那美麗的女護士長,依然白皙,莞爾一笑,飄然去了。釘死她的那棵大樹現在仍屹立在張掖縣 委大院裏,自她的鮮血浸入之後,樹就枯死了。
近代中國兩次走到懸崖邊
9月6日,從日喀則返回拉薩。途中,我攀登雅魯藏布江畔的柔啟山。登上海拔4,700米的頂峰,我俯瞰西藏大地。山很新鮮。江河飽滿。太陽很近。長安很遠。雪映藍天雪更豔。好河山!我一寸一寸地苦戀著祖國的土地。我珍惜今天所擁有的。我痛惜昨天失去的。
嶽父曾道:“毛主席什麽都好,隻有一件事做得不對:同意把外蒙古割出去。”我永遠記住了嶽父的話。一個國家強大,首先要有遼闊的版圖。祖宗掙下這份家 業,子孫沒出息,守成不足,敗家有餘。到我們這一代,應龍行虎步,不勒燕然非好漢。我像江總書記一樣把憂慮的目光投向東南。那個小島在呐喊。一個民族在內 戰。再往東方看,那是美國。在美國上空,雲成五彩,呈龍虎狀。我暗暗心驚:“那不是古人講的‘天子氣’麽?”美國人就要統治世界了。美國人深知,阻止一國 崛起,最要緊的就是肢解它的版圖。二次大戰後它肢解了德國。英國曾肢解印度。冷戰結束後它肢解蘇聯。現在又將南斯拉夫分屍。俄羅斯已死。美國對中國開刀。 大陸和台灣都是美國全球棋盤中的棋子。
小小台灣,有可能改變世界曆史進程。若我對台用兵,正中美國奸計。台灣回不來,西藏再出去。近代中國曾兩次麵臨被肢解的境地,第一次是1840年由英 國人發端,至1900年八國聯軍收尾,中國體無完膚。恰在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列強紛紛參戰,中國獲得了寶貴的喘息時機。就在這段時間裏,主宰 中國二十世紀的兩個政黨——國民黨與共產黨相繼出生。
第二次是從1895年到1945年五十年間,日本侵華。台灣先失,東北再失。“七七事變”後,中國大凶。這時日本犯了兩個錯誤:發動太平洋戰爭,喚醒 了美國這隻沉睡的雄獅,此其一。日本原是循忽必烈滅宋的路線進攻中國的:由北向南,先取四川,把蔣介石逼到東南沿海。國民黨吸取曆史教訓,傾全國之力發動 鬆滬會戰,竟使日本改變戰略,變由北向南為由東向西進攻。蔣介石得以退守四川,倚天險,倚美援,也倚蘇聯,論持久戰。如果日本軍部不被勝利衝昏頭腦,把戰 爭嚴格限製於北緯三十度以北的東北亞地區,中國今天的版圖難以想象。此其二。曆史可一可二不可三。命運不會永遠關照中國。
江西
毛澤東曆來重視江西。他把此地視作他的後院。“文化大革命”前他特意來贛汲取營養和力量不算,還把他的警衛員程世清派到江西當諸侯。程世清是毛主席的 警衛員,忠心耿耿。我在小學時就讀過他的文章《跟隨毛主席長征》。字裏行間是煮沸的熱血。我猜想毛澤東把鄧小平發配到江西也是讓程世清看緊他呢。程世清也 確實這麽做了。程世清是“江西王”,壞事做盡。1969年,毛澤東把芒果送給工宣隊,各地蓬勃掀起迎芒果高潮。當然是假的,用蠟製作。爸爸時任寶雞市革命 委員會主任,親往火車站迎芒果,小心翼翼地捧著走過十裏長街。兩旁是市民。一個個臉紅得跟猴腚似的。在一團忠君的氛圍中我偷偷地想:一個假玩意,如此興 師,不值。我敢打賭與我同思的人不在少數。而在江西則出了問題。程世清像爸爸一樣捧著假芒果獨行,路過貧下中農隊伍時,一個青年農民突然以當地官話叫道: “假的唄!是個假家夥麽!”猶如一顆炸彈投進人群。萬人一片死寂。整個南昌城都嚇得發抖。立即有幾個解放軍戰士衝上去,把青年農民綁走。幾天後,該農民被 以反革命煽動罪處以死刑。聽到這個故事,已是十年之後了。我所在的部隊裏一個江西籍的排長親口告我。當時我倆在擦槍。講畢,他眼睛微微發紅,見我察覺,低 下頭去擺弄子彈。我看見一顆大大的淚珠滴在子彈上。我登時懷疑他與那個被殺農民的關係。俄頃,他撥出一顆子彈,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這一顆給王洪文。”撥 出第二顆:“這顆給張春橋。”第三顆:“給江青。”他一直撥出九顆子彈,全給了當時最靠前的國家領導人。最後的一顆他明確說:“給程世清。”我的心不跳 了。
三官閣過街樓
在三官閣過街樓左近,有一幅“文化大革命”時期畫的毛澤東像。毛澤東著綠軍裝。紅五星、紅領章至今保留著血一樣的顏色。毛澤東微笑著揮手,不知想把中 國人民引向何方。因此地位於門頭溝山區,偏僻,此畫得以保留下來。我和胖胖駐足,凝視。我腦子裏倒海翻江。毛澤東一生以反封建為己任,結果自己深陷在封建 的泥淖中不能自救。他甚至擴大了這泥淖。他是有病的。什麽病?“東方病”,又叫“亞洲病”。
亞洲病的根本特征就是專製主義。反映到領袖身上就是終身製和世襲製。領袖隻要有一口氣,就要把印把子握到底。老太陽落,小太陽起。印度尼赫魯死了,就 必須由他女兒英迪拉?甘地接班才行。甘地死了,輪到兒子拉吉夫?甘地。兒子又死了,又輪到兒子的妻子。北朝鮮金日成曾在他的“語錄”中肉麻地誇獎兒子: “金正日同誌是人民卓越的領導者。”金日成是五千年出一個。金正日是一萬年出一個。在中國,蔣介石把寶座留給了兒子。在亞洲,凡個人終身獨裁者,隻要有條 件,沒有不走這條路的。令人興奮的是,亞洲病開始向非洲和拉丁美洲侵襲。縱是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日本、南朝鮮,政權民選,大公司大集團仍是家族作坊。這一 切的根子不在專權者,而在人民。什麽樣的人民選擇什麽樣的製度。而什麽樣的製度又培養出什麽樣的人民。一個作家說:“文化大革命”與其說是“人民公仆”興 起的造神運動,不如說是“人民公神”發動的造奴運動。人民深信“從此站起來了”,卻唱著“萬壽無疆”跪下去。在官場,必言:“大人栽培”;在民間,常曰: “小的不敢”。一部中國現代史,翻來翻去就是兩個字:無恥。要敬許多菩薩,可怕;如果隻敬一位菩薩,更可怕;一旦敬了一位菩薩,便不許再敬其他任何菩薩, 那就十分可怕。
大連
美載此城!1966年冬,全國大串聯,我和巫建兵、田迎慶、魏幼軍等從煙台乘船來大連。孔有德、尚可喜、仲曦東、張萬年都曾走過這條海路。三十年過 去,記憶已不可尋,唯有大連火車站仍有較深印象。汽車可以一直開到二樓,為日本人建造。當時這類建築罕見。後來看電影《兵臨城下》最後一個鏡頭,國民黨兵 集體繳械,就是在火車站廣場拍的,我一眼就認出來。“大連車站!”我叫道。三十年後故地重遊。大連好得超乎想象。
①建築美。近年來全國建築業一片浮躁之氣。尤以北京為最。“文化大革命”瘋狂破壞文物,現在又瘋狂製造假古董,仍是一種破壞。北京城幾乎沒有一件可圈 可點的建築。陳希同不僅被他的腐敗行徑釘在恥辱柱上,也被他所鍾情的建築物釘在恥辱柱上,因此他的恥辱無論如何是不朽的了。大連則每一幢建築都像驚歎號。 舊建築端莊穩重,如老人;新建築婀娜挺拔,像少女。北京的建築像生過一打孩子的雙乳鬆弛的披頭散發的中年婦女。好好保護老的,好好建築新的。老的不能新, 新的不能老。女的不能男,男的不能女。
②自然美。大海是上帝的賜予,不消講了。山也是一片蔥蘢,這不能說不是大連人的偉績。日俄戰爭中,所有的山頭都被炮火夷平,連草也不長,哪堪樹木?二 ○三高地除了掩體就是掩體。而今,焦黑的土地全披綠衣。從大連到旅順口的路上,山林密密,心喜。自然美不能賴於自然,而賴於人類。北京豈不美?卻被人為地 破壞。大連規定:出租車禁用夏利、麵的,必須大宇以上,因此出租車也成一道風景。不似北京,街上一片屎黃。“麵的”排出的屁彌漫京師。
③人美。早就知道大連姑娘漂亮,此次加以印證。舉目則亮麗,回首皆芳草。我和胖胖在香格裏拉遊泳池遊了一小時,進來了八位女性。或年輕欲滴,或稍年 長,或帶孩子,或傍大款,令人驚奇的是,竟個個漂亮。這是美國和法國的比例了。在京廣中心泳池待一天,除了母豬籠就是黑牡丹,要不就是來個猙獰的大麻子, 也是普遍的事兒。
安徽會館戲樓
這是清代的建築,氣勢恢弘。曆時兩百年,依然傲立。它雖然一臉滄桑,但比今天北京風起雲湧的那些新建築好看多了。今天北京的建築,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建築,可以說集全中國,不,全世界醜建築之大成。
①北京建築充滿了“皇城根兒意識”。陳希同曾指示:北京建築要發揚“古都風貌”,於是,不設計成大屋頂的建築,一概不批。細細一想,“大屋頂”是什 麽?宮殿嘛。老百姓自古蓋房子就蓋不起大屋頂。用古代話說,北京人離皇帝近,“天子腳下皆順民”;用現代話說,北京人離權力近,有“中心感”。北京人思考 問題動輒以全國為視野,那份指點江山的氣派常常令外地人汗顏。事實上這是自古以來的天朝心態一直未曾泯滅。反映到蓋房子上就是拚命追求宮殿化,甚至連公共 廁所也用琉璃瓦砌頂。北京的中心是故宮。現代北京是座放大了的故宮。皇帝沒有了,故宮照樣生存。故宮是麵鏡子。北京也是麵鏡子。它把曆史上的鹹陽、西安、 洛陽、開封,全都濃縮到了一起。中國的大本營搬來搬去,可中國人卻沒怎麽變。就像蜂群一樣,總是嗡嗡地圍著蜂王轉。我還有一個發現:故宮很像陵墓。其實中 國所有帝王的宮殿和他們的陵墓都是同時建造的。西方人把天國虛置於天上,東方人則把天國實埋於地下。因此東方許多最偉大的建築都是陵墓,如埃及的金字塔、 印度的泰姬陵、中國的十三陵。陳希同的“古都風貌”渴望蓋宮殿,殊不知在今天營造的卻是一座座大墳墓。越輝煌就越像墳墓。越像墳墓就越輝煌。北京的建築是 我們這一代人的恥辱。
②沒有文化。羅丹評述巴黎聖母院時說:整個法國就凝聚在這座大教堂裏。吳冠中說:“我們每想到一個城市,腦子裏首先冒出來的形象就是它的建築。”今天 北京整個城市就像滿嘴鑲了金牙的小商人,雖然金光閃閃,但一臉的沒文化。我多次去巴黎。我住在北京。我在反複比較了兩座城市的建築之後悟出一個道理:巴黎 的建築是由藝術家設計的,北京的建築是房地產開發商設計的。藝術家要的是美。地產開發商要的是錢。藝術家追求永恒。開發商隻顧眼前。
建築是文化的折射。人類的全部思想都會在一磚一瓦上體現出來。古希臘文明如果沒有古希臘建築作陪襯,一部希臘史就像要坍塌的樣子。陳希同會說:“東西 方不同。我們學不了西方。”那讓我們回到東方。日本和中國香港同屬東方,日本的建築比中國香港的好,可我們偏偏學香港。而且學的還是它最壞的。吳冠中說: 中環廣場怎麽樣?王府井的東方廣場偏要做成那個樣。這樣一來不是香港回歸中國,而是中國回歸香港。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曾在天安門城樓上豪情萬丈地說: “將來從這裏望出去,一片森林般的煙囪,那麽多好。”一位中央領導才說:“老北京原來連一根火柴都造不了。”這句話荒謬到極點。北京需要能造火柴幹什麽? 巴黎也許不能造火柴,它難道就不是巴黎嗎?中國人首創了把白瓷磚貼到建築物外牆的做法,外國人還以為是把廁所的瓷磚貼反了呢。言下之意,這些建築物都是廁 所。
因為沒有文化,北京馬路越修越廣,塔樓越蓋越高,車流越來越旺,四合院越來越少。天空越來越灰,日子越來越“黃”。我認為:北京現在是世界上最不適合 居住的地方。我有四句評價:樹種樹死,水流水枯,鳥飛鳥盡,人住人亡。北京一位出租車司機的觀點十分犀利。他指著東一堆、西一撮,毫無規則、毫無章法的醜 陋的北京建築咬牙切齒地說:“八國聯軍燒了圓明園,可陳希同生生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北京城弄沒了。比帝國主義還可惡!”法國建築大師安德魯設計的中國歌劇 院是個閃閃發亮的大鴨蛋,一屁股坐在故宮、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的旁邊。反對者眾。有些中國建築師甚至如喪考妣。我倒覺得這個設計很棒。設計本身尚屬次要, 關鍵是他的創意。安德魯說:“中國人二十年後才能接受我這個未來派的設計。”
宏廟胡同
這條胡同離中南海很近。盡是破爛民房。百姓們居住條件雖差,但生活一日滋潤一日。房屋賽狗窩,可出了門,一個個卻衣著光鮮。正是晚飯時分,從各個院落 裏飄出來的菜香凝固在空氣中。我們看見一個婦女將半鍋白生生的大米飯倒進垃圾桶。我乍舌:“淫佚至此!”從一間民房走過,看見一個背著書包、紮兩支小辮、 十多歲的女孩子蹦蹦跳跳而來,未進門就大聲問:“媽,今晚吃啥?”屋中傳出媽媽的聲音:“餃子。”小女孩倚門而立,臉上立即改變成一副惡毒的模樣,狠狠地 說:“又吃餃子呀!”宛如讓她吃毒藥一樣。我如受劍刺。餃子是什麽?那是幾千年中國人的單相思。過年才能吃餃子。幾個月前孩子就頻頻夢見它。至今我仍視餃 子為精品,豈知在新一代主人翁眼中竟棄如敝屣。我不由得想起“大躍進”時中國遍地餓殍的慘象。農村死了人,埋葬以後必須要派人晝夜守候,否則立即就會被饑 餓的人們挖出來吃掉。嶽父到河南走了一趟,深諳民情,不停地講壞事。有一天,毛澤東把他叫去。嶽父走進毛澤東的臥室,毛澤東正懶散地躺在床上看書,說: “李先念,你是杞國人。”嶽父不語。毛澤東接著問:“知道這個意思嗎?”嶽父答:“知道。開封西邊有個杞縣。”毛澤東說:“看來你讀了不少書。”嶽父說: “太原隻夠三天的糧食了。”毛澤東臉色沉下來,問:“送救濟糧了麽?”嶽父答:“送了。可運糧車到陽泉又掉頭開往濟南了。”毛澤東問:“為什麽?”嶽父 答:“濟南隻有一天的糧了。”毛澤東揮揮手叫嶽父走了。那些日子,中南海仍舉辦舞會。嶽父對我說:“文工團的姑娘瘦得皮包骨頭,可還得裝出精神的樣子,陪 老人家跳。”一次,毛澤東拉嶽父陪跳。嶽父忍不住歎息:“多好的人民啊。”毛澤東聽到後一怔:“為什麽?”嶽父說:“你叫姑娘們把鞋都脫下來。”毛澤東 道:“按李先念副總理的聖旨辦。”姑娘們脫下鞋,腳都浮腫了。一按一個坑,半天起不來。毛澤東黯然,說:“以後你們都別來跳舞了。”姑娘們卻說:“我們都 想來。”毛澤東問:“為什麽?”姑娘們答:“來跳舞,至少管一頓飯。”
豆腐池胡同
豆腐池胡同15號原是楊開慧父親的故居,毛澤東年輕時曾在此居住。胖胖走近那扇斑駁的大門,於是也走進曆史,叩門:“毛澤東在家嗎?”一個多甲子前, 此情景必然發生過。那時的毛澤東,是個滿口湖南話的愣頭小夥子。是木,不秀於林;是錐,未刺破口袋。他來到北京求學,學不成;謀事,事不就。教授們看不起 他,同學們揶揄他。毛澤東一生不滿知識分子,說:“知識越多越反動。”“文化大革命”中,知識分子遭受的摧殘超過曆代王朝。毛澤東心中不滿的種子就是當時 在北京種下的。他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沒幹幾天便被開除。蔡元培寫信給一位姓蔣的老師:“毛澤東沒飯吃,你給他找個差事,每月五塊大洋就夠了。” 五塊大洋便可支撐一個月,其困苦程度,可想而知。1949年,共產黨大勝,毛澤東作為真命天子入主紫禁城。他在中南海下榻的第一個晚上,從床上失蹤了。江 青到處找他,竟發現他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月光透過窗欞將水銀般的光芒灑在地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發光。江青在他身邊躺下去,溫存地問:“老板,你在想 什麽呢?”毛澤東說:“我在想當年我在北平求學時的事情。那時我們八個湖南同鄉住一間小屋子,晚上睡覺時,八人擠一張床,絲毫動彈不得。要翻身,都要事先 通知身邊的人。”
禮王府(西皇城根南街九號)
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南海古建築有些微損,中辦遂抓住這個機會大興土木。嶽父本不願拆他所居住的攝政王府,一再囑咐:“能修修補補就不要推倒重 建。”嶽父搬到西皇城根南街九號,中辦立即把攝政王府夷為平地。嶽父甚惱。後來他遲遲不願搬回中南海,這也是原因之一。後來華國鋒看中了西皇城根南街九 號,想搬來,於是一個勁遊說嶽父搬回中南海。華說:“除了九號,我哪兒也不去。”嶽父不願搬,後經鄧小平親自拍板,才喬遷。華國鋒搬進了西皇城根南街九 號,直到今天他還住在那裏。嶽父搬回中南海後,嶽母留下這幾幢廂房做倉庫。嶽母開辟了其中一個套間作為書房。我當時在空軍創作組工作,不用上班。我有一毛 病:寫東西必置身於艱苦環境中,豪華安逸的房間不出作品。每天早晨,我騎車來到這裏,一坐就是一天。中午由宋興東從食堂打飯送來。《廣場》就誕生在這間房 裏。華國鋒已搬進來,此房後麵的空地就是他散步處。我在屋裏常能聽見前中共主席那橐橐的腳步聲。腳步聲很穩定,很沉著,我納悶:這麽穩定的步伐怎麽還會跌 倒呢?華國鋒是山西交城人。交城、清徐一帶的人有種植葡萄的傳統。華國鋒弄了幾株葡萄伺候著。他把治黨治國的精力轉移到治理葡萄上來。那幾株葡萄被他養得 堅實飽滿,著實可人。葡萄下立著哨兵,既監視葡萄也監視華國鋒。某日早晨,我聽見華國鋒訓斥哨兵:“我的葡萄怎麽少了三顆?是不是你昨晚上偷吃了?”哨兵 囁嚅著承認:“是我偷吃了,首長。”我大驚,原來華國鋒對葡萄的粒數還心知肚明!
禮王府(二)
1974年,在武漢大學圖書館旁的小鬆林中,我對小林說:“毛主席遲早會把江青抓起來,她幹的壞事太多了。”李小林連忙用手捂我的嘴,說:“不許這麽 議論。”1976年9月,毛澤東撒手人寰。我把黑袖章戴了整整一個月。看見手臂上的黑袖章,我老揮不去那種感覺:它是“聯動”的紅袖章。1976年10月 9日,我到北京看小林,她見我還戴著黑袖章,說:“還戴它幹嗎?扯下來算了。”“為什麽?”“江青他們被抓起來了。”我大喜,卻抑製住狂喜,問:“誰抓 的?”“我爸爸和葉老帥。”
我了解的情況如下:最早啟動這件事的人是華國鋒。毛澤東去世才幾天,他先到西皇城根九號來找李先念,說:“江青他們幾個要鬧事,你看怎麽辦?”李先念 對華國鋒不了解,不免警惕,反問:“你說怎麽辦?”華國鋒說:“今天我來,主要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先念沉吟道:“那就開全會吧。”華國鋒斬釘截鐵地說: “不行,要抓人!”李先念一拍大腿:“嗨,你說到我心裏去啦!”
二人商定:華國鋒去找汪東興,抓住8341部隊。李先念去找葉劍英,抓住全軍。葉劍英時住西山,李先念去看望。二人進客廳,打開收音機,宛如地下黨接 頭般地密談。議畢,李先念說:華主席還有一層意思:事體機密,“四人幫”爪牙遍京城,找完汪、葉後即請他們自行布置,不必再串聯。葉劍英頻頻點頭。李先念 前腳走,葉劍英後腳就去找華國鋒再次商議。葉劍英在華國鋒處得到肯定後,迅即動作,將京畿地區部隊部署停當。李先念則依計向一些可靠的老同誌“吹毛毛 雨”。那些不眠之夜,外鬆內緊。李先念的護士小聞是上海人,長得極美,是王洪文推薦來。嶽父曾問徐桂寶:“小聞可靠否?要不要把她看起來?”徐桂寶沉吟良 久:“我看她是可靠的。”華、葉、李、汪這麵摩拳擦掌,“四人幫”那廂則麻木不仁,沉浸在平和的氣氛中。決定性的時刻來到了。
10月6日,汪東興在中南海懷仁堂布下重兵,由華國鋒親自通知“四人幫”來開會。他們像企鵝般地呆頭呆腦地依次而來,被逮個正著。懷仁堂裏隻有華國鋒 和葉劍英二人。麵容肅穆。華國鋒拿著一張紙宣布“罪狀”,解放軍隨即動手。王洪文企圖反抗,動作激烈,但被士兵們推搡幾下後便老實了。張春橋一進懷仁堂就 明白大勢已去,一言不發。從那一刻起到今天,二十年他再未開口,據說聲帶已徹底壞了。姚文元則熊包多了,一看陣勢不對,喊了幾聲警衛員,不見回音,連忙 說:“我有罪,我有罪。”他連懷仁堂都沒進去被押走。江青則是在二○二被捕獲的。這四個人被押進汽車,繞中南海一圈後又返回,就關押在懷仁堂的地下室裏, 直到全國局勢穩定後才送往秦城。華國鋒懷仁堂得手後,李先念驅車前往玉泉山。舊的一頁翻過去了,新時代真的開始了。在距離國務院九號院約三公裏的寬街的一 座院落裏,一個矮小的老人噝噝地抽煙。葉劍英派葉選寧把“四人幫”被抓的消息告訴他,他毫不動容,隻淡淡說了一句:“看來我可以安度晚年了。”
中南海小禮堂
緊挨勤政殿,與第四會議室一路之隔。原來主要功能是放電影。從毛主席開始,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隻有兩個嗜好:跳舞與看電影。“文革”中跳舞之風被 禁,於是就改成單一看電影了。那時從香港進來的片子叫“過路片”,意即路過一下便走。到嶽父家做客,最豪華的招待就是晚上看電影了。我平生看的第一部武打 片《女拳師》,就是在九號小禮堂看的。毛澤東“文革”中就在這座小禮堂看電影,嶽父也是。那時紅衛兵攻擊嶽父是“大叛徒”,大字報在北門和西北門鋪天蓋 地。晚上看電影時,毛主席一見嶽父走進,就拍著自己身邊的座位說:“先念呀,坐到我這兒來,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大叛徒!”
中南海西北門
中南海西北門是我們出入最多的門。此門為中南海不甚重要的一個門,出此門向南,是大西門,那是最重要的門,毛澤東、鄧小平、劉少奇過去都出入此門。去 懷仁堂、豐澤園也出入此門。毛主席唯一一次單獨走出中南海,就是通過此門。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期,一天傍晚,毛澤東誰也不告訴,一個人走出大西門。在靈 境胡同附近,被群眾認出來。人們狂熱地湧上來,簇著他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據後來目擊者說,毛澤東不為所動,眼睛眯虛起來,凝視著西方漸漸沉 下的太陽,臉上竟有一種似乎悲壯的表情。毛主席的衛士長聽說毛澤東獨自一個人出了中南海,嚇得當場屙了一褲襠屎。
孫中山行館
現為國家安全部內部招待所,一般不對外開放。賴北京安全局朋友賈伯偉安排,方得進。孫中山逝世於此。他的臥室很小,在一個旮旯裏。隻有一扇小窗。窗外 是高牆。陽光吝嗇。招待所所長說:“此臥室風水不好。孫中山被克死於此。”中國這套陰陽學如嫪毐的Penis一般粗壯。信便有,不信便無。時而硬,時而 軟。有時靈,有時不靈。喬良說:“韶山有王氣。一走近毛主席故居,便見山綠水美,一股森森的寒氣逼來。”蔣介石派何鍵挖了毛澤東的祖墳,按說王氣該斷,偏 毛澤東氣衝鬥牛,如九曲黃水奔騰咆哮不可擋。這是風水不靈最典型的例子。亦有神秘不可解的。海南發現毛公山。除山形酷似毛澤東外,山下有“解放村”“愛國 寨”,山背有“紅星洞”“延安井”,俱是曆史上就叫響的地名,是一絕。毛澤東更絕的是與“28”這個神秘的數字有關。繁體“毛澤東”正好二十八劃,所以毛 年輕時自稱為“二十八劃生”。毛澤東1893年出生,共產黨1921年建立,這期間正好二十八年。從1921年建黨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其中又恰好二 十八年。共產黨在莫斯科鬧得正紅火時也是二十八人,號稱“二十八個半”,那半個是???。國際慣例禮炮應放二十一響,毛澤東在開國大典時偏說:“放二十八 響。”毛澤東最疼愛的兒子毛岸英在朝鮮犧牲時,正好二十八歲。古有“二十八星宿”之說,毛澤東莫非真暗合天命?
寶哥之死
寶哥真名叫陳永和,是台灣“四海幫”的老大。為人極為肝膽,義氣幹雲。人雖羸弱,但昂然屹立於台島黑風濁雨之中,名聲特亮。他曾安排我秘密訪問台灣, 在國民黨中造成“劉亞洲衝擊波”,載入兩岸交流史冊。他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賭博,一晚上輸掉兩千多萬美金,是我親眼所見。1996年1月15日夜,我已入 睡,忽被電話驚醒。得知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寶哥於當晚八時左右在台北被暗殺。當時他正在自己開的“海珍寶粵菜館”內與朋友聚會,有兩個蒙麵人闖入,對準 寶哥連發六槍,脖子兩槍,心髒部位四槍,槍槍致命。“四海”兄弟們連忙把寶哥送往醫院。他的生命力極為堅強,一直到近淩晨一點才咽氣。我整夜不能入睡。快 天明時,蒙矓過去,竟夢見寶哥被害的場景,淚水止不住流出來。寶哥與我交往已屆七年。兩情相悅,肝膽相照。他突遭意外,又死得那麽慘,能不心碎!往事曆 曆,更添一分悲。在美國拉斯維加斯海市蜃樓酒店,一個塊頭極大的人與他發生衝突,見他瘦小,不以為意,卻不料他猛然躍起,抓起大理石煙灰缸砸在那人頭上, 鮮血長流。我見過無數台灣人,談及寶哥,無不豎大拇指。他有著極好的人緣。他成名於此,也死於此。他曾說:“我沒有敵人,若有,隻有兩個:過去是蔣經國, 現在是李登輝。”1995年12月,在北京,他告我:陳履安和李登輝都來找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幫助參選“總統”。陳履安反“台獨”,李登輝搞“台獨”。當 然要支持陳履安,可李登輝是現任“總統”,大權在握,一旦拂他的意,“組織”和兄弟就岌岌可危了。李登輝心黑手辣,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堅毅地說: “就是搭上性命,也不給李登輝做臉!”近來,海外盛傳“台獨”組織從日本重金聘了一批職業殺手入台,目標是反“台獨”人士。寶哥對此並不在意,對我說: “台灣是我們的天下,哪有日本人來作秀之理?”竟不防範,結果在“四海”自家的根據地裏,卻著了別人的道,寧不哀哉!三年前,我曾送他一塊印石,上鐫八 字:“國之大寶,四海歸心。”那是我真情的流露。將來我要為寶哥立一塊碑,上麵仍刻這八字。寶哥,請安息。二十年後你又是一條好漢。那時我已年屆六十。
虎跳峽
險!金沙江浩浩渺渺而來,在此處驀地被橫斷山擠成一條細腰。金沙暴跳如雷,推開萬仞絕壁,掙紮而下。一江怒水向北流。水勢鋒利如刀。黃河壺口瀑布扔頭 豬,下遊撈起已褪光毛。曾有騾子跌下虎跳峽,不出一裏,已成一副骨架。離虎跳峽尚遠,隱隱聞殺聲,如萬馬千軍鏖戰急。接近峽口,吼聲震天。下到峽底,耳 聾,隻見嘴動,不聞話聲。浪花迸射如雨,擊人臉,生疼。十餘年前,洛陽漢子郎保玉在此漂流,殞命江底。郎保玉因虎跳峽而揚名,虎跳峽因郎保玉而更出名。郎 保玉原是洛陽一工人,家貧,聽說外國人要來首漂虎跳,他奮起:“不能讓外國人搶了先!”遂有壯舉。離家時,與妻兒告別後,再不回頭一下,一如當年荊卿。壯 誌不謂不淩雲。但動機不純心態不平,胸懷不寬,粉身碎骨已注定。外國人為何不能首漂虎跳?外國人首漂了中國人就沒出息了?中國人該出息的地方多的是,用不 著拿虎跳和壺口賭氣。郎保玉勉強算條好漢。後來在壺口出現的汽車、摩托、自行車,統統混蛋。我們強大時就認為對方卑賤;到了衰弱的時候,自己又首先瞧不起 自己。賴小平福,剛及溫飽,便忘乎所以,欲當第一。做人應有大聰明。大國應有大氣。今天科技爆炸,一日千裏。
世界有三個市場:第一市場是發達國家的場地,他們以發明創造來賺全世界的錢,如美國;第二市場是購買專利進行生產,如日本;第三市場是房地產和股票投 機生意,如香港。欲強大,必須進入第一市場。我們發明了什麽?澳大利亞中國留學生有一發明:把硬幣用一根線穿起來,在投幣電話上反複拉動。不花一文錢,就 可以把電話一直打下去。跳壺口,是愛國主義;漂虎跳,是民族自尊;穿大漠,是為四個現代化奉獻。荒誕被當成莊嚴,甚至被當成神聖。我們荒誕了何止百年?朝 鮮戰爭中,一位司令員回國向毛主席匯報戰況。毛澤東請客,桌上有肉,毛澤東不吃。飯後端來蘋果,毛澤東也不吃。司令員詫異,詢問。毛澤東答:“你們在打 仗。”司令員回到朝鮮,向部隊傳達,全軍猴急。進攻某山頭,平素打了許多次都衝不上去,這回戰士們衝鋒時高呼:“叫毛主席吃蘋果!叫毛主席吃蘋果!”一下 就衝上去了。
我們民族血管裏流著荒誕的血液。我們從小在荒誕的土壤中生長。大人變成孩子,孩子變成大人。孩子們從小被教育要為人民服務,結果長大了統統為人民幣服 務。某小學政治考試題中有這麽個題目:我們區的區長叫什麽名字?孩子們憑什麽要知道區長的名字!他們知道那個如雷貫耳的模範的名字已經足夠了。而那個模範 相當可疑:他做好事不留名,卻把好事樁樁件件記在日記裏。除了教育,還有宣傳機器。“四人幫”的宣傳機器是天底下最壞的東西。人能被說成鬼,鬼能被說成 人。大糞變成黃金。張春橋、姚文元整整欠下兩代人的血債。中國隻有一個地方沒有新聞:報紙上。其他地方到處是新聞。前數日,某電視台宣傳一農村幹部,村裏 發大水,十幾個孩子被淹,其中有他女兒。他隻救其他孩子,不睬自己的女兒。水勢漸長,女兒大哭:“爸爸救我!”卻不睬。結果十幾個孩子遇救,獨他女兒溺 死。他撫屍慟哭。一村皆哭。電視前,一省皆哭。獨我冷笑:這種東西,還有丁點人味嗎?宣傳個什麽趣!說他是畜牲,便汙辱了畜牲。畜牲比人強。
漢奸
背後這棵枯樹兀自在風中嗚咽。它已死去五十多年,但屹立不倒。整個廬山都在聆聽它的冤屈。它曾是“神樹”,保佑廬山。抗日戰爭中,日本鬼子進攻廬山, 受到中國軍隊截截阻擊,死傷枕藉,上不得山。有漢奸告密:毀掉“神樹”,才能上山。於是日本人用飛機炸毀“神樹”。漢奸領著日本人從小路攻上來。廬山陷 落。漢奸比鬼子更鬼子。協助外國人殘害自己同胞,從古至今,中國第一。抗日戰爭也可以喚作“抗奸戰爭”。抗日戰爭勝利了,抗奸戰爭正末窮期。“漢奸”這名 兒也起得真妙。為什麽不叫“華奸”?因為當漢奸的大都是漢人。漢文化是應好好反省了。最壞的主意是漢人出的。最好的山林是漢人砍的。最多的人是漢人生的。 最不適宜的製度是漢人建立的。江青隻能在中國,隻能在漢族中產生,不可能在維吾爾族產生,也不可能在藏族、蒙古族產生。走筆至此,想起一個故事。抗日戰爭 中,日軍在河南燒、殺、奸、掠。有一個農村二流子也找來一身日本軍服披上,攔住一個婦女欲強奸。該女甚烈,堅不從。二流子撲上去又撕又打,婦女反抗。相持 不下。二流子終於開口,滾出一串濃鬱的豫腔:“妮兒,你就從了吧。”婦女兩眼一瞪,也用豫腔答:“咋啦?皇軍也是河南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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