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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聰太太(陳四益文)

(2015-04-18 08:19:01) 下一個

 

丁太太——沈峻

                陳四益

          沈峻去世了,悄沒聲的。

這是她的風格,她的為人。他人需要幫忙的時候,她慷慨承擔,而她自己卻無論怎樣也不肯麻煩他人。

          當年丁聰先生辦畫展,恰值腎切除,她一麵照顧病房的丁先生,一麵在美術館“拳打腳踢”,總攬了畫展的諸般事宜。問她可要幫忙?回曰:“不用,你們誰都幫不上”!丁聰先生去世時,她獨自料理了丁先生的後事。不留骨灰,不舉行追悼會或告別儀式。她說,丁先生的朋友大多已屆耄耋,不宜勞動。紀念他,想念他,有他的書,有他的畫,有腦海中存留的記憶。那些都是美好的,何必在死後再聚到一處傷懷。這回輪到她自己,依舊恪守這一規矩。

          她是去年發現肺部出現問題的,但那時並無自覺症狀。她說:“當伊無介事”!(滬語:當它沒這回事!)依舊南方北方率性遊覽,還約我秋天一起到楓涇看望“丁先生”。那份樂觀,令人感佩。直到咳嗽不斷,難於入睡,這才無奈到醫院診治。她的態度十分清醒,每次同我在電話中討論,好像是在說著別人的病情。但無奈地說:楓涇恐怕去不成了。她知道以她的年齡與體質,已經很難承受化療,而她患處的部位放療又很難奏效。後來的幾個月,她一直從醫院出出進進,都是獨自一人。進,是為了減輕咳嗽,使自己能夠承受;出,是因為醫院的環境對她並不適宜,而且也沒有什麽有效的治療方法。最後無奈,住進醫院,已無能自理了。

          同她通話總感到她話音在不斷減弱,但她又堅拒前去探視。她說:“儂覅來,我講勿動閑話。”(滬語:你不要來,我講不動話。)但我知道,她之不願見人,實在是因為已知無力回天,不願相對泫然,徒增傷感。後來我連電話也不敢多打,因為聽得出電話那端,是使盡氣力才說出那幾個字的。她去世前一周,我還是忍不住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那頭的聲音已十分微弱。她還是不讓我去,說自己“還是那樣”。沒想不到一周,便撒手塵寰了。

          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已是五天以後,遺體已經火化,想最後再見一麵也不能了。        

 有一件事很能代表丁太太的為人。那時丁先生尚在世,但已坐上輪椅。年屆八旬的丁太太經常要騎車到醫院拿藥,再趕回家照顧丁先生起居。那天她騎車去醫院,不想河邊小路衝出一輛轎車,把丁太太撞得淩空翻起,又結實地落到了地上。轎車裏坐的大概是老板,下車離去,把事情留給司機。司機闖下這禍,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不知將要麵臨怎樣的局麵。也是丁太太命大,跌下來時腳先落地,因此頭腦還很清醒。她把司機叫過來說:“你不要害怕,快先把我送到醫院”。醫院離得不遠,檢查過後,診斷是腳骨骨折,打了石膏。看到誠惶誠恐的司機,沈峻反倒安慰他說:我有醫保,不會訛你。可家有病人,不能離人。現在我既不能住院,又無法騎車。從今天起,你每天要來接我到醫院,做過治療,再把我送回去,直到我自己可以行動。司機聽說不要他賠償,喜出望外,千恩萬謝,果然每天按時接送。不過半個多月,丁太太拄杖能行,也就不再要他接送了。那司機直到最後,也不知道他撞倒的這位老太太,是著名漫畫家丁聰的夫人。

責己也嚴以周,待人也寬以約。別看她風風火火,說起話來刮辣鬆脆,但真的有一副菩薩心腸。

丁先生在世時,稱她為“家長”,朋友們相聚也隨丁先生尊她為家長。不了解內情的人,都因丁先生尊她家長,以為真個是“氣管炎”(妻管嚴)。加之沈峻在朋友相聚場合,也喜歡總攬一切,指揮調度,無不得宜,給人強勢的印象,好像真有點河東獅吼的氣度。其實,朋友圈裏都知道,他們伉儷間,受照顧的永遠是丁先生,而沈峻卻是“勞碌命”。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是她在打點不說,丁先生需要的畫具,紙張;丁先生畫作的收集、整理、複印、郵寄;丁先生著作的編輯出版;丁先生畫展的籌備聯絡,也樣樣是她在操持。那兩本膾炙人口的《我畫你寫——文化人肖像集》從起意,聯絡,到編輯,她都一力承擔。在丁先生贈我的書上,丁太太從不落姓名,唯獨這一種,在丁聰簽名的旁邊,她寫下了沈峻二字。看看此書“編者的話”,就知道她付出的辛勞。但是,作者署名卻是 “丁聰  畫;宗文  編”。“宗文”,就是“眾文”的意思,因為每一幅丁先生的圖都配有像主與像主朋友的幾段話,所以是“眾文”,但“眾”不像姓,便改為“宗”,好在吳語中翹舌與平舌音是不分的。在這樣的事情上丁太太付出很多,但到具名時卻從來謙退不前。

從上個世紀80年代起,我同丁先生有文圖的合作,20多年間,成了丁府的常客。丁先生最喜歡的,除了畫和書,就是京戲與同朋友敘談,家務他是不沾手的。所以每次去,都隻見丁太太忙碌。一進門,她要問:喝咖啡還是喝茶?不一會兒便按你所需端來。我每不過意,起身要去自己端,她便說“你不要來”!丁先生也半躺在沙發上說:“儂讓伊去弄。(你讓他去弄。)”看看快到吃飯時間,她又問,“在這裏隨便吃點好嗎?”為了不讓我覺得她要特意為我做什麽,又宣布今天有些什麽,以示都是現成的。親切而讓你感到放鬆,真有賓至如歸之感。

丁太太是福建人,朋友又多。漳州水仙譽滿全國。每年春節將臨,總有朋友寄來或帶來。丁太太又是伺弄高手。春節前同妻子一道去看望,每每得到她的惠賜。見我們喜歡,每到春節將臨,她便會電話告知:“有水仙,可以來拿了”。知道我拙於擺弄水仙,每每弄得瘋長,所以送給我的都已含苞待放,歸來即可滿室生春。還叮囑,水不可多,晚上把水倒掉。她總是思慮得非常周到。除了說話響亮、爽氣,哪有什麽悍戾之氣。

丁家掛了兩幅黃永玉的畫,一副畫的是丁先生枕石而眠,身邊還散落著七八塊大小不同的石頭。題跋記不真了,大意是:人家拜石頭,此人石頭拜他。我問過丁先生:是說你硬氣嗎?丁先生大笑,說:那是因為我腎結石開刀,取出了大大小小八九塊石頭。另一幅畫的是鸚鵡,題道:“鳥是好鳥,就是話多。”我看罷笑謂丁太太:“說的是誰呀?”丁太太立即爭辯道:“不是說我。那是說的鬱風。鬱風不要,我就拿了來”。鬱風,著名畫家,是書法家、美術史家黃苗子的太太。兩家同黃永玉都是好友。鬱風同丁太太其實有很多相似,都那麽爽氣,都那麽健談;而苗子同丁聰也大有相似,都那麽沉靜,都那麽謙和。那隻鸚鵡,到底原是送給哪位夫人,似也無須考證。永玉先生也可謂“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謔而不虐,令人捧腹。

同丁先生熟了,說話也就隨便。他們之間的一些小花樣也看得明白。譬如,丁先生血糖高,但愛吃甜食,丁太太便要加以限製。丁先生血脂高,但又偏愛吃肉,當然也要受點限製。所以每當客人在時,丁先生便會借朋友名義提出一些吃的要求。但這些小花樣,丁太太早已了然。於是一口回絕,或說“他可以,你不行”。這時,丁先生就會背臉做個怪相,低聲說道:“戛凶,纔要聽伊格。(滬語:那麽凶,全要聽她的)”但每次我見到丁先生的夥食,總很欽佩丁太太的禁而有節。甜食、肉食都是有的,而且可口,隻不過不允許過量而已。

他倆這一輩子,苦的時候多,樂的時候少,可說是患難夫妻。這些,許多老朋友都說過,無煩我再轉述。隻有一件事,礙於當時情境,不宜多說。那就是沈峻是否就是當年北大女學生沈崇。此事已經過去一個甲子,不知何故,引得有考據癖的某些人不斷從廢紙堆中翻檢一些舊聞,大肆鋪張,好像其中真有什麽秘聞。由於這些文字,引得一些朋友也向我打聽是否如此。我一概回答:從來沒有問過,我隻知道她是我的母校複旦大學外文係畢業的。其實,從沈崇到沈峻,其間自有跡可尋。不聞“崇山峻嶺”乎,她在不得已改換名字的時候,也依然不忘故我。那段悲慘遭遇,是她畢生之痛,有什麽必要,又有什麽權利憑借一些不可靠的花邊新聞去撕扯一個受難女子靈魂。美國大兵在世界各地駐紮,其軍紀之糟,有目共睹。即就近幾十年駐日美軍而言,就鬧出了許多亂子,以致日本民眾也要奮起驅逐。當時的國民政府無力保護一個中國的弱女子,但還不敢公然把美軍的暴行說成“共黨”的陰謀。但今天的某些“學者”卻可以依據一些不可靠的材料,把一個年輕女子的終生隱痛,編造成荒誕離奇的政治陰謀。真不知是何心態。

在不能也不願尊重真相的環境下,她不願爭辯,因為你越爭辯,對方越認為他擊中了“要害”,愈要添油加醋。經曆過“文革”的她,深知同不講理的人講理,隻會更深地為流言纏繞,所以她一概不予理會。隻是到了前年,他同我說,香港來人,拿來了一些有興趣的東西,不料是有備而來,問起當年的事情。看來這人還是認真研究過材料,並非妄人,所以也就把事情同他談了。我想,活到她這個年齡,希望的隻是由一個或許可以不抱偏見的人,客觀地敘述一個事實真相了。

她這一生,歡少苦多,其間的曲折已有敘述。在她自知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寫下了一紙“墓誌銘”。她對我說過,但沒有給我看過,隻說,現在還不宜公開。直到她去世後,我才知道是她寫成後的第二年,知道無力回天,才把它交給了楓涇的丁四雲先生。丁聰的墓地在楓涇,葉落歸根。她那時就說,“再過幾年,我來陪你”。墓誌銘交給楓涇,也是實現承諾的意思吧。

沈峻自擬“墓誌銘”的全文是這樣的:

 

這裏住著一對被他們朋友們一致認為非常恩愛、令人羨慕的夫妻(丁聰和沈峻)。其實他們從未恩過也未愛過,隻是平平淡淡地渡過了坎坷的一生,就像白開水一樣,一點味道也沒有,但卻充滿了人體不可缺少的恩愛元素。這也許應了一句話: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論是逆境還是順境,他們都用純真來對待一切,無虧於己,無虧於人。

如果你們一定要問,如何才能做到恩愛夫妻白頭到老?讓我告訴你們,訣竅是:不要企圖改變對方,讓對方做他喜歡做的事,包容寬大。每天向對方微笑幾次,摸摸他的臉,揉揉它的手,或說一些貌似批評實為表揚的話。如有矛盾則用幽默來化解,千萬不可大聲對抗。如此而已,是不是很簡單!

                              悍妻沈峻生前書  2014526

      注:丁聰到處宣傳他老婆凶悍,真正凶悍的人會容忍整天被人宣傳她凶悍嗎?

         

          同理可證,對於丁聰,真有悍妻,他敢當著太太麵向人傾訴妻子的凶悍嗎?這種傾訴包含著的是愛意或許還有炫耀。

丁太太去世了,回到丁聰先生身邊,過他們平平淡淡的恩愛生活。

此去經年,春風楊柳,秋葉梧桐,若到楓涇,丁先生的塑像旁,當有沈峻墓誌銘碑相伴。在他們靈前,不要眼淚,不要悲傷,能一起聆聽一段音樂,拉一曲京胡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願他們相愛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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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傻人兒 回複 悄悄話 樓下的“民族解放”自己把自己和一個民族,一個政權,一個國家對立了起來。自己本來就是被“共匪”當當蛋下來的,充其量也就是個臭雞蛋。還有臉在這裏罵娘。無恥之徒!
瀛客 回複 悄悄話 他們的家庭生活過的恩愛,平淡,讓人羨慕,但是女方的那段特殊經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改變了中國的曆史進程。作為當事人,她不知是否留下對那個事件的真實回憶,如果沒有,就是一件憾事。有時一個小人物在社會轉型的大時代的作用可能是驚天動地的。但願他們在那個世界可以忘掉這個世界的紛紛擾擾,回到平靜。
民族解放 回複 悄悄話 可惜,一個女人到死也沒有為年輕時無知天真被共匪當工具利用誣陷美國軍人的事情道歉。
linmiu 回複 悄悄話 據說她是沈崇,不知是否可信,性格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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