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每晚的量體溫計算排卵期,沒有了排卵期抓緊空閑往傑森工作室跑,沒有了排卵後連路都不敢大步走。連續幾個月,日子過得似很平靜,雖然在月經後十二到十四天期間,百合還是裝作無意地去傑森那裏跟他做愛。
“你這個歲數的女人,試管嬰兒成功率隻有10%左右,再說,你又有兩個不利的條件:第一胎,還有就是麥克的精子質量不佳。”第一次試管嬰兒失敗後,醫生建議她考慮向年輕女子借卵,然後讓卵子在試管裏和麥克的精子結合,再注入到她的子宮裏懷孕。“我不想看見你像其他很多病人一樣,把錢都用光了,還是沒有結果。”
百合想都沒想就否定了醫生的建議:“我不想那麽辛苦懷個孩子,結果都不是自己的。”
“沒關係的。經過懷胎十月,尤其是當你把嬰兒抱在手裏的時候,你會跟親生媽媽一樣震撼的!”醫生滿臉真誠,“你考慮一下吧,考慮幾年都不遲。四十五歲左右都可以。尤其是你曾經懷孕好幾個月,子宮壁的條件應該是不錯的。”
第一次,百合想到了幾年前跟醫生的那次對話,她忽然覺得後悔。後悔之餘,她又對自己的這種心理上的妥協感到震驚,也對自信連同“身價”再一次降低而感到悲哀。可現在,就算拋開這些不必要的自我貶值雲雲,當年的可能性現在也沒有了前提條件。第一,傑森肯定不會支持借卵的決定;第二,買個卵子做試管嬰兒,全套得花五萬美金。她從何得來這麽多錢?醫生當年給她指引的那最不得已的道路如今也被這些障礙堵住了,封死了。現在連路都沒了,眼前一片荒蕪。
這樣,百合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未來和晚年都抵押在了傑森的身上。隻剩下半個女性身體後,傑森不僅價值連城,而且還成了她的陽光和空氣。怎樣才能讓愛長久?要怎麽去愛才算合適有度?夜裏,百合輾轉反側、擔驚受怕。她討厭自己對傑森的這種拚死的依賴,也擔心她沉重而狂熱的愛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害怕傑森成為愛的逃兵。她害怕失去她的陽光和空氣。
10
隻要傑森一天沒聯係,百合就忐忑不安坐臥不定。換了是以前的王斌,百合擔心的是他被狐狸精勾引;如今是一個做了二十年同性戀者的傑森,百合覺得她的愛情領地被“女精兒”踏足的機會似乎遠遠低於“男精兒”。這又回到了大約一年前與傑森相戀時的掙紮。一次次地思想之後,百合吐出一口氣,得出同樣的結論:無論是同性戀、雙性戀或者直男,背叛自己的幾率相近,而男人個人的性格及修為等才是關鍵。
對於傑森來說,自從2008年底與尼可拉斯分手後,他更為注重對生活的及時行樂,從無長遠的規劃,伴侶也是短期或者時有時無。與百合相戀後,親眼目睹此女子對生命流逝的切膚之痛以及對生命延續的執著追求,傑森開始頻頻反思對生命、生活的態度。他的漫畫項目,“我的漫畫尋找你的靈魂”,一直也在進行中。受到百合的啟發,他現在尋找的漫畫對象多是偏於與命運頑強對抗的,那些來自不同國家的舊金山人的動人故事仿佛讓傑森多活了好幾輩子。從表麵上看,他的多數漫畫和敘述貫徹了他幽默調侃的招牌,但你還是能清晰地看到人物深層的傷感、悲哀以及掙紮。還差兩個動人的故事,一共六個與各自的命運努力對抗並激勵人心的漫畫故事集就大功告成了。
見百合有些鬱鬱寡歡,傑森建議一直在報上寫著周末專欄的她把自己的故事寫成長篇小說,作為對生命的一種交代,同時也是對生活的一種寄托以及對愛好的追求吧。百合臉上寫著的,是對此提議的躊躇滿誌,可心裏刻著的,則是女人對永失生殖能力的悲傷以及萎靡不振。獨自一人時,百合不喜歡呆在小小公寓裏,代之以開車到太平洋海邊,坐在車裏遠望大海出神。每每出神之後百合惆悵滿懷,她眼裏的景象是二十、三十年以後,那個七十歲的老太婆還是這樣孤獨地坐在車裏望著太平洋發呆。
這些時日,她也時常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好幾個月以來,百合一改過去的冷淡,每兩個星期就打電話給她,同時也婉轉地提醒她這個一次喪偶、兩次離婚的女人,往後不要太好強了,這樣對己對人都好。此刻,母親是否也獨自一人,坐在公園某張寂寞的木椅上?
百合想起青少年時期鍾愛的台灣作家三毛的一篇文章,談及一個又醜陋又平庸又沒錢讀書又沒好工作又沒男人追求的年輕台灣女子的求教,她應該如何讓自己快樂地生活下去。當時,剛上大學的百合還尚覺慶幸,自己雖可憐,但至少還比那個台灣女子幸運一些吧,她至少還能接受高等教育,將來至少還可以做份好工作。“人,其實無論何時都應該讓自己覺得幸福。世界上幸運之人比比皆是,不幸之人也摩肩接踵。幸運是不能掌控的,但幸福則在你心中。”百合在最近一期的專欄上寫到這個故事以及感悟,以此與讀者共勉。
好幾位讀者寫來電郵表達共鳴,這給予百合安慰和溫暖。正能量一來,想法就自然正麵起來。相比起與麥克的日子,同是懷孕失敗,同樣心情沮喪,但至少這次她不用憂心傑森的離棄,反而感覺到他倆的關係更勝從前,似乎懷孕的失敗成了他倆永久相伴的一個契機與承諾。每到周末,百合自然地就去到傑森家,或者一起討論傑森的漫畫項目,或者聊聊自己剛開始的小說創作,在與傑森的日常相處中,放下諸多負擔的百合也更感得心應手遊刃有餘。以前,她縱然有諸多好奇,但也不太敢問傑森跟同性戀人做愛的情節,害怕讓自己感覺不舒服,也害怕傑森誤會自己到底是個小氣的女人,對男方的過去糾纏不放。如今,當她和傑森在廚房做著飯時,她可以隨意開口探討一些細節——像作家體驗生活一樣。每當傑森耍大牌時,她還故意央求他“啟發啟發”自己,然後讓彼此樂上一樂。
“誒,男同做愛的時候說話嗎?叫嗎?”
“說呀。叫呀。”
“說些什麽呢?叫些什麽呢?”
“爆粗呀。”
“哪個詞?”
“‘fuck’呀!”他糊弄她。
兩股雄性荷爾蒙激烈相遇,那野性的、競爭的因子想必也是相互碰撞不斷的吧。就算不信那些同性戀的電影,她崇拜的李安大導演的『斷背山』的男同性愛場麵她得相信吧。
想想覺得有理,也覺得此舉一定會增加刺激感,於是有次他倆做愛到高潮時,百合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好幾次“Oh, fuck!”,逗得傑森忍俊不禁。停下來時,傑森想起剛才的情景仍舊欲罷不能,邊笑邊輕戳她的眉頭:“誒,記得以前跟你吵架時我隨口說了一個‘fuck’,你就叫我流氓,還說我那麽狠心、肮髒,用‘操你’來傷害愛人。我跟你解釋,我不是fuck你,而是fuck整件事,你還是兩天沒理我。現在你倒好……”“對呀,這叫‘青出於藍勝於藍’,美國老師!”
除了舒服自然地探討文藝、人生、文化差異,百合也十分樂意學習健康的烹調,尤其是素食和低糖飲食,以照顧傑森的生活。傑森除了一直在幫雜誌社畫插圖掙取一部分生活開支外,他還得靠每周四天的餐館打工來幫補開銷。這個“我的漫畫尋找你的靈魂”項目希望會是傑森的第一本漫畫集。出版社的人看過部分初稿,他們除了對他混合了美、日、中式漫畫風格的豐富的畫麵感欣賞之外,同時也對他那些或嘲諷或溫暖的故事文字稱讚有加。
“但事情總是變化的。易經裏的‘變易’說,今天的承諾不代表明天一樣生效,今天的否定也不代表明天的失敗。”傑森聳聳肩說。
“是,我們勤奮聰明的易經門徒!”百合笑道,“第一次見你時,我就領教了你的學以致用!”
“所以,易經把那個生氣的小紅點兒給變回來了。”傑森說,一邊切著百合至愛的芫荽,“不準再變跑了。我還要把你繼續畫下去,你也還要繼續做我的讀者。”
“你也不準跑!我倆一陰一陽,一畫一寫,剛剛好。符合易經的簡易。”
“我這雙為漫畫而生的手,現在又成了為你切芫荽而生的手。”傑森把切好的芫荽撒進鍋子裏,“為了保住雙手,我迫不得已要畫下去、切下去。”
“是,我的畫家廚子!你畫著,你活著;我寫著,我活著;我們愛著,我們活著!”百合話音未落,傑森就溫柔地用手指彈了彈她的前額,又指了指鍋裏的咖喱豆腐魚,“寶貝小紅點兒,我餓著,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