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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走之後幾天,百合總在設想,假如傑森來找她,願意跟她保持情侶關係,而跟尼可拉斯假同居,那豈不是最理想的狀況?可尼可拉斯願意嗎?就算他願意,這也意味著他不可以再與別人申請同居關係或者結婚了,這樣對他公平嗎?何況他是這麽美好的人,這麽無條件地接收重病的心愛舊情人。
兩個星期後,百合收到傑森寄來的信。打開看,裏麵有一封簡短的信以及幾張傑森的漫畫。
“親愛的小紅點兒,容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自認識你起,存積心底多年的那些黑色的東西終於慢慢開始沉澱了。雖然前些日也還曾波濤洶湧過。十年來的第一次,我主動回到我媽的家來住上好幾天,看望她,以及為你創作這幾幅漫畫。關於我倆的一切,除了珍惜還是珍惜。對不起。感激。傑森。”
漫漫沙漠,一滴水從雲層裏往沙裏掉下來。站在黃沙裏穿著紅點上衣的中國小女孩兒伸出雙手,水珠落在她的右手心兒,如她大手拇指般大小。
水珠開始在沙漠熱氣裏蒸發,變得比她小手拇指還小。小女孩急得眼泛淚光。她抬頭望天,看到雲層飛速匯集,變成一支大翅膀。
小女孩捧著水珠乘上那支巨型翅膀,轉瞬間飛到海洋。
海邊,小女孩把手心兒那滴幾乎快看不見的水珠浸入大海裏……
看著這些漫畫,百合的眼淚簌簌而下。她急忙把畫紙推開,免讓淚水沾濕。
不久,傑森和尼可拉斯得到了“同居關係”證書,傑森也因此得到了醫療保險,並開始了費用高昂的戈謝病治療。傑森在電話裏告訴百合這個好消息時,她眼前出現了那支巨型翅膀。曾經孤傲的小水滴被小女孩放進了救贖他的茫茫大海,可水珠的靈魂卻留在了沙漠上,跟回去沙漠的小女孩永遠廝守。百合這樣自私地想象著,也羞愧著,她寧願相信翅膀上的小女孩臉上帶著的是天真無邪真誠坦然的微笑。
才一年多,失魂落魄地從未婚夫麥克家搬出來的百合,如今又打回原形。原因各異,無奈卻相似。沒人可怨,恨的是她的命。她現在極怕獨處,連海邊都少去了,每天總是在編輯部留到最後。當然,小說創作也嘎然而止。雖然尼可拉斯也通過電話或短信邀請過百合去那些周末派對,但她鼓不起勇氣麵對傑森他倆。當然也有好幾次,她忍不住去到傑森的工作室樓下,內心掙紮著是否上去,哪怕就隻相見片刻,她的心痛或許可得暫時舒緩。
周五的傍晚,在傑森維多利亞公寓樓下獨自徘徊的百合也剛好在此碰見了他。當時他和尼可拉斯從公寓樓走出來,尼可拉斯親密地挽著他的手,一副幸福的模樣,而傑森則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隻是臉上帶有隱隱的傷感。傑森的目光移來,百合做賊似的蹲下,躲在了路邊停泊的車後邊。
兩人上了不遠處尼可拉斯的紅色特斯拉。帥氣耀眼的跑車逐漸消失,載走了全世界的溫情,留剩了全地球的寒意。百合雙手擱在汽車窗邊,身子跟著俯了下去。過了一會兒,驚覺腳步聲,百合慌忙抬頭向車主道歉。
失魂落魄的百合漫無目的地沿街往上走。經過一家咖啡售賣店門口,百合走了進去。角落裏,一個店員正在一個敞開的大大圓圓的咖啡豆烘培機上忙碌著,受熱的咖啡豆散發出極盡誘惑的香氣。百合情不自禁地走到溫暖的烘培機旁,發現這個女店員很麵熟。女店員認出百合來,熱情地讓她等待三分鍾,自己則手不停腳不住地跑著圈兒查看,試探咖啡豆的溫度和烘培情況。
這個四十出頭的店員叫萊拉,是個代孕多次的拉丁美洲裔單身母親,傑森的男同朋友介紹她成為了漫畫係列的故事主角之一,傑森一直在考慮把她和百合的故事巧妙地結合成一個有關女人懷孕的主題故事。幾個月前百合在傑森工作室見過她,她倆還聊過幾句。
萊拉走了過來,熱情地招呼著百合,又帶她進了後麵的小倉庫。
“你和傑森的事情我快要代孕的男同伴侶都告訴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起這事,其實我們大家都為你的犧牲精神而感到驕傲!”萊拉的語氣和剛才的咖啡豆一樣又熱又香。
“我……”百合語塞。正好一個店員給她倆送來了兩杯即磨的拉特,百合接了過來,把熱騰騰的咖啡湊近嘴邊。咖啡的香味立即把她溫柔地包圍,她鼻子一酸,熱淚滿盈。她趕快喝了一口咖啡,和著淚水吞下肚去。
“別這樣,親愛的!”萊拉抓住百合的手,“我知道你很難受。十幾年前,我也和前任老公離婚了,我又傷心又空虛。後來朋友介紹我做了代媽,然後我就一發不可收拾地做起了這個職業。我好喜歡這個工作,超有成就感!想想看,幫人、賺錢、還賺到很多嗬護,多劃算呀!”
百合微笑著,靜靜地喝著咖啡。
“恕我快言快語,其實,你也可以代孕呀!那種滿足感可以讓什麽情情愛愛的苦事都一邊兒呆著去!”
什麽?代孕?!百合嘴裏的咖啡幾乎把她給噎著。好歹是個碩士畢業的報社編輯——是,是小報,而且連醫藥保險等福利都沒有,但她百合還不至於墮落到幫別人挺著十個月的大肚子吧。這萊拉太小看自己了吧。
“你三十幾歲吧?”萊拉問。
“不。我四十四了。可我真希望自己才三十多。”百合不自覺地低下頭。
“噢,你們亞洲人看著就是年輕!四十四……代孕中介一般都希望我們在四十二歲以下。我馬上要代孕這個也該是我最後一班車了,要退休了。你有沒有自己的孩子?”
“沒有,但我二十多歲時孩子已經健康地懷到了六個月,所以我的子宮壁的條件還是有利於懷孕的。”百合急忙解釋。話音剛落,她就立刻覺得不對勁,並為這些無意識的辯解而吃驚不已。懷孕這事兒她似乎還不願服輸。
“為避免和代孕嬰兒有更多的感情糾纏,代媽得有自己的孩子。我還是幫你問問吧。”萊拉以為百合對代孕懷有興趣。
百合為自己文不對題的解釋而尷尬無語,隻有傻傻地微笑著。
“對了,萊拉,你馬上要代孕的卵子,應該不是你的吧?”百合找話說,“噢對了,感情糾纏問題。你看看我現在頭腦多混亂。對不起。”
“沒關係。當然不是啦,那孩子的血緣母親是哈佛大學畢業生,現在做律師。”
“律師?哈佛?她們很需要……”百合把“錢”吞了下去,不然萊拉會看低她的境界,“我的意思是,她們需要這樣做嗎?”
“她們不需要,但她們願意。很多捐卵者純粹是為了幫人,真的。雖然很多代媽學曆都不算高,可也有很多大學畢業生,我還聽說有代媽是從常春藤盟校畢業的呢。”萊拉驕傲地說。
“噢,真是大開眼界!為你們驕傲!”百合露出真誠的微笑,“來,祝你最後一班車順利到站!為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