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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的畫室兼公寓裏,實踐了易經精髓的百合做了以上的陳述。
“那些斑駁鏽跡都是些什麽玩意兒?”傑森問。
“年代久遠。新跡加舊跡,新舊傷口一起爆裂。”百合已經不知從何說起,“知道榴蓮嗎?”
“知道。一種醜陋無比、臭味難忍的水果之王。但我不肯定你要來比喻什麽。”傑森說,“不是在比喻麥克吧?”
“但與他有關。以前,生小孩對我來說是苦澀而令人生厭的,就像年輕時討厭榴蓮一樣;和麥克相愛後,我竟慢慢母性大發,想吃榴蓮想到發瘋,成了榴蓮癡。其實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麥克的‘功勞’,我倆愛情的‘功勞’,還是作為女人我遲來的母性終於到了。”溫柔在百合臉上舒展,“你知道嗎?麥克太喜歡孩子了,甚至聽到小孩兒咯咯的笑聲都會動容流淚。”百合拿起書桌上的一本雜誌,封麵是一個小男孩活潑可愛的臉蛋兒,笑容天真無邪。
“噢,”傑森應付,“其實希特勒嬰兒的時候保準也是這麽笑的。”
“麥克在某種意義上是害了我。可你似乎很容易給人打上標簽。難道你也有生孩子的心理陰影?”
“等你變成了我的心理治療師,我再回答你這個問題。對不起。”傑森不急不慢地說,“我現在明白了,你最希望走出來的不是和麥克的傷痛,而是生育能力正離你而去的事實,盡管你看著還年輕。”
“你的坦率讓人生畏。我……”百合的身子挪動了一下,右手伸向身旁的挎包。
“抱歉。事物的本質本就殘酷。我覺得你並不崇尚自欺欺人的把戲。”傑森指著窗台上的兩盆蘭花,中間隔著一盆常青植物,“左邊這盆開了一年就謝幕了,我調整了土壤的酸堿度,近年來每年都開花兩次,因為她還年輕。可是右邊這盆呢,花開花謝好幾年,現在無論我怎麽弄,花都不開了。你來之前我故意把常青植物放在中間。你看,人家從來都不開花,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百合縮回右手,垂下了眼簾,然後又抬頭盯著那盆生育期已過的蘭花,試圖找出她比鮮花盛開的同伴更值得欣賞之處。
“要不,我慢慢告訴你生小孩的事吧。” 百合喃喃自語。
幸好不跳表,慢慢說,輕輕淌,這總比的士司機好聊,比的士坐得舒服,還不用係安全帶,全身心放鬆。百合歎了口氣,蜷縮在傑森的單人皮沙發裏,讓午後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
自認不乏文采的腦子現在功能盡失,她人生史的先後出場順序不能精心編排了。那就按簡單的編年史講述吧,從懂得記事開始。
生長在小鎮裏的那個小百合,那時候叫李果果,從小不是什麽美人兒。她麵黃肌瘦,頸子上還星星點點長了六、七個痣,最要命的是那顆花生米大的黑痣,不偏不倚生在左眼下方中央、鼻梁的中段。
那顆大痣黑糊糊地凸起,還長出幾根兒毛來。小孩兒們對百合的歧視不僅僅是孤立她,他們還從大人那兒學到了“狗雜種”來嘲笑她。雜種的意思百合還不明白,但和狗聯係起來,那肯定是罵人的。媽媽曆來凶悍,百合不敢問,隻得問了鄰居大姐大嬸們。她們笑說你還是回家問你媽吧。可我不曉得我媽媽會不會告訴我,這肯定是不好的話,她可能還會發脾氣打我。百合說。對你肯定是不好的,看你長成這個樣子;可對你媽是好的呀,她當時肯定享受著呢。
大姐大嬸們的眼神和笑容讓人迷惑不安,嘲笑羞辱盡藏其中。像地窖深井,你探下頭去隨時可能蛇鼠纏身。小百合低下了頭,也藏下了所有疑問。“雜種”此詞此事成了一個謎。
爸爸獨來獨往,好像人前抬不起頭,每晚在家無語獨飲。和媽媽吵架時,媽媽會故意地給喝悶酒的他炒了一碟兒花生米送去,可他總是輕輕地推開,有時候還生氣地一把推開。有一次他和媽媽把花生米碟在桌上推來推去,隨後花生米被打翻在地。小百合趕快拿來掃帚簸箕掃走花生,猛覺屁股被媽飛來一腳,她明白自己在關鍵時刻又判斷失誤,這次和以前那些次媽媽把晚飯推倒在地不同,這次的花生米應該撿進碗裏洗洗,而不是掃進簸箕倒進垃圾桶,媽媽可能還會洗了再吃,或者給爸爸炒了再給他端去、再去氣他。
可爸爸吃炒黃豆或者炒蠶豆下酒為什麽就不鬧脾氣呢?爸爸見到花生就生氣是百合的第二個謎。
在百合的眼裏,爸爸是溫和的。他時常怔怔地看著小百合,輕撫她的頭發,眼裏盡是憐惜與溫柔。可當他喝醉了的時候,百合左臉上的黑痣一旦進入他的視線,他的手就不自覺地推開她,像推花生米,隨之閉上的眼睛有眼淚慢慢流下來。百合總是斜著臉讓爸爸看到右臉,因為她不想讓他傷心難過。為什麽一顆黑痣這麽讓爸爸不高興?他是疼愛自己的呀!這成了百合的第三個謎。
百合還發現了第四個謎,爸爸很討厭蘇聯歌曲。這又和媽媽或者自己有關嗎?
二年級班主任建議百合把礙眼的痣做掉,百合選擇告訴了媽媽。“讓你爸帶你去醫院取痣!”媽媽拉她走出睡房,把她推到喝酒的爸爸跟前,可爸爸把百合給媽媽推了回來。媽媽叉著雙手,用腳踢她的腳回去,爸爸還是又給推了回來。百合在中間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淚水滴滴答答掉在地上。晚上,傷心的百合拿出剪刀,要剪掉凸起的黑痣。閉著眼睛狠下心,一剪刀下去淚水血水就飆了出來。爸爸聽見叫聲,見狀嚇了一大跳,急忙給女兒流血的小臉撒上頭痛粉。怕破相,爸爸抱她去了醫院。
黑痣就這樣化為灰燼,雜種這個稱呼卻還是隨風飄揚。爸媽之間的花生米之戰也沒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幾年後的一個黃昏,收音機輕輕傳來渾厚卻細膩的男聲演唱的蘇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靜謐的花園,愛意甚濃的男女……聽著聽著,百合見爸爸從椅子上站起來,上前啪的一聲關掉了收音機。媽媽大怒。她重新扭開收音機,還把聲音開到最大,並對爸爸吼叫:“你他媽自己戴上的綠帽還嫌髒!”話音甫落,醉酒的爸爸一躍而起,一巴掌就扇她臉上。媽媽氣急敗壞,朝爸爸猛擊一拳,狠踢一腳,爸爸踉蹌倒退,頭撞到了結實木桌的楞兒上,身子仰倒在地。血從爸爸的後腦勺流了出來,滿地都是。
公安來了,百合按照媽媽的要求說了謊話:爸爸喝醉了。為躲一個凶狠的蚊子,自己不小心倒退幾步讓桌子給磕死了。
失去至愛父親的百合傷心欲絕。她恨自己,更恨母親,母女倆的關係自此更為疏離。當然,長大幾年的百合已經了解“狗雜種”的意思了。第二個謎底,百合猜想那個野男人是個種花生或者賣花生的農民吧?至於第三個謎底,那個壞男人肯定是個又瘦又黑的痣人,爸爸可是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美男子。下賤的母親為什麽會跟那樣的男人發生關係?搞出我這個雜種來為什麽不打掉?或者,用媽媽常說的話,“我他媽生你的時候為什麽不一屁股把你坐死?!”
當年坐死就好了,一了百了。她恨一切的一切。她甚至恨她的名字果果,花生米是果果,她臉上的痣也算是果果。她暗暗發誓長大以後不結婚,不生小孩兒,不開花結果。
我也非常期待能跟有緣的讀者分享後續。謝謝您木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