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人的細雨稀稀拉拉下個不停，華盛頓州的冬天幾乎天天如此。
丈夫上班走後，秦曉蓮站在空蕩蕩的豪宅裏，從客廳高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山下鄰居層層疊疊的灰色屋簷，浮在深綠色海浪一樣的鬆樹叢中。藍白色的哥倫比亞河橫在遠方，與河對岸青黛色的山巒一起融在迷朦的雨霧裏，如同展開一幅連綿不斷的水墨山水畫。
客廳窗戶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燕園少女的油畫，畫中背景是綠色的未名湖，湖的對岸依稀可見灰色的博雅塔。一個女孩坐在湖邊一塊大石上，她穿著白色泡泡紗短袖和火紅色的迷你短裙。她戴著一副黑邊眼鏡，若有所思。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搭在胸前。
每當來了客人，秦曉蓮會指著這幅油畫，自豪地說，“這是老陳畫的！” 丈夫陳思誨畢業於北京大學，二十多年前考托福GRE申請到全額獎學金赴美留學，博士畢業後已經工作多年。
秦曉蓮對她的丈夫引以為傲。除了這幅畫，她還會帶客人到一進家門左手邊的書房參觀。因為在這個寬大書房的牆壁上掛滿了他丈夫獲得的各種專利證書和獎狀。
從書房走到客廳會經過盤旋而上的樓梯，樓梯下方立著一個維多利亞式的落地鍾。鍾架用棗紅色的實木做成，雕刻精美。透過落地鍾白色印花的玻璃門，可以看到閃亮的銀色鍾擺。當初看到1600刀了的標價時，秦曉蓮知道丈夫絕對不會同意花這麽多錢買個鍾。可她實在喜歡就騙丈夫說鍾隻要800刀了。她用信用卡支付了800刀了，而剩下的800刀了付了現金，這樣瞞過了丈夫。要是自己能上班掙錢，也用不著這樣，秦曉蓮歎了一口氣。
一隻小白貓慢慢地挪到了秦曉蓮的腳邊，她抱起了它。小白貓軟軟地貼在秦曉蓮的懷裏，仿佛一個初生的嬰兒。秦曉蓮隻有一個兒子已經上了高中。她想起不久前碰到一位好友，剛剛懷了第三胎，這個好友還告訴她還有一個朋友也懷了第二胎。
“你也趕緊生一個吧，女人過了四十，再不抓緊生一個，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朋友的話在秦曉蓮的耳邊響起。
秦曉蓮一直做全職太太，比起這兩位有工作的朋友，她更應該再生一個。然而每天晚上，秦曉蓮偎依到丈夫身邊時，他都會摸摸她的頭發，說，
“曉蓮，趕緊睡覺吧，我這幾天工作壓力好大，明天早上還有個會。”
此時落地鍾當地敲響了。秦曉蓮回過神來，該洗衣服了。她走進洗衣房，拿起丈夫的一條短褲。她習慣性地把手伸進褲兜裏，掏出了一張折疊的紙。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家具店的發票，上寫“baby crib, $499” （嬰兒床，499美元）
在美國送新生兒的禮物一般不會超過50刀了，是什麽樣的朋友能讓思誨破費500刀了呢？等他回來問吧。丈夫平時花錢一向節省，秦曉蓮相信他，一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
洗衣機啟動後，秦曉蓮開車來到位於哥倫比亞河邊的Pendleton總部廠家直銷店，準備為自己買件新衣服，因為這家店正在打折。這個品牌的衣服經典大方，適合中年婦女，有些麵料的圖案設計融入了印地安人文化的元素，別具特色。秦曉蓮花了不到30刀了買了一件原價180的深藍色連衣裙，胸口印滿白色的小花，應該是印地安人喜歡的一種植物。
秦曉蓮走出店門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小店的左手邊是一條隧道，隧道上方是沿著哥倫比亞河的高速公路。隧道牆上刻著印地安人的圖騰，還有頭戴羽毛身背箭鞘的獵人浮雕。穿過隧道，橫在眼前的便是波光迷離的哥倫比亞河。秦曉蓮沿著河邊高高築起的堤壩漫步，腳下是碎石鋪成的小路。一絲風都沒有，銀白色的河麵看上去像一整塊玻璃，反射出冬日淡淡的陽光。這裏氣候溫和，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不會結冰。
哥倫比亞河的對岸是美國俄勒岡州的最大城市波特蘭，而她住在河這邊的溫村已經進入華盛頓州。溫村雖然偏僻，卻有著華盛頓州先進的教育係統，去波特蘭購物還能享受俄勒岡州沒有消費稅的優惠政策，兩邊便宜都能占，秦曉蓮想著。太完美的生活突然讓她有些不安起來，此時那張發票不經意跳入她的腦海。送朋友禮物為什麽要瞞著自己呢？不過自己買鍾的事不也做了手腳。他也許覺得送朋友嬰兒床太破費了，怕自己不同意？
秦曉蓮覺得還是問清楚心裏踏實。她拿出手機，撥了丈夫的手機號碼。沒人接。很快她收到丈夫短信回複，“開會中”。丈夫天天按時回家，除了新產品發布之前才會偶然加班。不會的，不會有什麽事！在這個偏僻鄉村裏，華人屈指可數，夜晚漆黑一片，能發生什麽事？秦曉蓮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開始欣賞眼前如夢幻般的景致。
傍晚時分，陳思誨終於下班了。秦曉蓮拿出發票給他看，用她一向溫柔的聲音問，
“思誨，你這是給誰買的嬰兒床？”
陳思誨聽到嬰兒床三個字，他發票都不用看，臉色立刻變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像個逍遙法外的罪犯，曾經多次想要投案自首又沒有勇氣。他的心惶惶然無家可歸，就像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一樣。現在他感覺自己終於被捕了，一顆懸著的心反而落到了地上。是時候了，是該跟曉蓮攤牌的時候了，他於是說，
“曉蓮，對不起，我是應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