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 塞盧斯自然保護區
1、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且收起破鑼歌聲,這裏沒有稻花香卻有百草豐茂,這裏是坦桑尼亞的塞盧斯保護區。
魯菲吉河浩浩蕩蕩從塞盧斯這片土地上穿過,直流進印度洋。當我們站在河邊,著實被它奔騰的速度嚇到了,一麵不由感歎:塞盧斯,得虧我們來了呀。由衷感謝潘總竭誠推薦。
塞盧斯不是一個國家公園,它真正的名字是:塞盧斯禁獵區。望文生義,即它與別的國家公園可以部分開放狩獵的經營方式不同,在這裏不允許任何獵殺,從大象到蜂虎,每一頭動物都受到保護,生與死全由天定。
去過非洲國家公園的人也許都知道,在草原比較偏僻的區域裏,向導帶領下捕殺部分成年雄性動物是合法的。開放狩獵帶來的收入是非常可觀的,所以捕殺本身也是為了獲得更多的保護資金。合理,合法。但在塞盧斯不被允許。
塞盧斯禁獵區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動物保護區之一,位於坦桑尼亞南部。本保護區的名稱來源於著名的獵人和早期自然資源保護論者弗雷德裏克·塞盧斯,他由於在一戰期間與德國人對抗,於1917年在位於本區的貝奧貝奧去世。蘇格蘭探險家、製圖家基斯·約翰斯頓在1879年也死於該地,死因是與約瑟夫·湯姆遜共同領導RSGS探險隊進行非洲大湖區探險。198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本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以上是維基的解釋。而我,隻能說出一句:太美了。
丘陵,大河,稀樹草原,飛禽走獸,在這個雨季裏構成壯美的自然畫卷。百草豐茂野花如錦,比起旱季的一覽無餘,別有一番情致。當然,這番情致給觀察動物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人生哪得雙如意嘛。
當日我們從達累斯薩拉姆乘小飛機往塞盧斯,飛行時間大概20分鍾,機上隻有兩個客人——我和先生有幸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後的訪客。
起飛不久儀表盤就發出滴滴的尖銳示警聲,機長毫不猶豫地關掉,片刻又響起,他便再關掉,一路上都在跟這聲音搏鬥。後來先生告訴我,那是高度限製報警。原來這位黑大哥可勁往不屬於他的航道上飛,頗有不自由勿寧死的風姿呀。
小飛機衝上黃土墊就的所謂跑道時,一位金發老太太朝我們揮手致意。原來這位法國遊客要乘這班機回首都,而她走後,宿營地酒店裏就隻有我們這對客人了。
塞盧斯從四月開始多雨,此區域內的多家宿營接待也因此告一段落,直到六月以後再次開放。飛來的路上越過茫茫草原,密密相連的水窪,過了雨季便不複再見。
向導小哥早已等候在此,接上我們便說請抓緊。我納悶抓緊啥?等遭遇了海麵一樣的起伏,才明白過來:雨水泡爛了林中泥土。世上本沒有路,走得多了,可能隻是一條泥湯溝溝。所謂請抓緊,是抓緊一切能固定住自己的東西,否則,你將以各自優美的姿態在車廂裏翻滾。當然,這是雨季特有的體驗,過了雨季,稀樹草原又是另一番風情了。
小胖哥——最對不起向導小哥的是忘記了他的名字,隻能以小胖哥來稱呼一下——把車往樹林深處開,驚起一隻肉嘟嘟的大蜥蜴。看著它飛快爬向草叢,小胖哥已經開始了他的講解,我和先生在固定自己的奮鬥中一麵認真聽講一麵奇怪,這可不像是去酒店的架勢。後來看行程單才明白,今天上午有一小時的遊獵安排,小胖哥是在完成計劃,而我們渾然不覺,這就是我們的坦桑第一次safari。
我們先進入的是一片密林,樹高不過四五米,透光性較強,地被植物長勢旺盛,各色野花呈現小簇分布。路過一個小水潭時,一隻雄性黑斑羚從水麵抬起了頭瞪視我們,真想對它說一聲嗨朋友!你是我們此行所見的第一位草原居民呀!
隨著車駛出密林,進入稀疏地帶,一片一片的粉色花朵映入眼簾。小胖哥專心盯著路麵,開得飛快,我沒好意思打斷他詢問這種花的名稱,也因為車速而無法拍攝,後來卻再也沒見過,遺憾錯過了學習機會。此花伏地蔓延,狀如蛇莓,無藤莖攀援,花朵的顏色形狀更像月見草,成片開放煞是壯觀。
隨著視野一下子開闊,落單的黑斑羚進入視線,接著是斑馬和長頸鹿。
長頸鹿是非洲遊獵最常見最容易拍攝的對象,又漂亮又安靜,總是睜著一對大眼睛擺出各自造型。我和很多人一樣一直誤會它們的生存狀態是安全安逸的。直到我看了BBC介紹長頸鹿的專題紀錄片,才知道它們其實有不同品種,部分因為種群數量過低而麵臨繁殖困境,不要看它們在草原隨處可見,有的種群非常脆弱,說沒就沒了,保育工作任重而道遠。
2、
不知不覺,小路一拐,看見了石板小院,轉悠了一個鍾頭後,我們終於抵達了酒店。
一位身材壯碩的大哥迎上來握手,先生迷迷登登就握了手,看那穿戴並不像服務生,卻透著殷勤和親熱。人家開口就說了一句我們倆最愛聽的一句話:“你們是我們酒店接待的第一位中國客人。”
善哉,可以狙擊某些不受待見的同胞留下先入為主的壞名聲,一直是我們的小小心願。
Mivumo River Lodge酒店依山臨河而建,我們汗涔涔拾階而上,服務生小哥拎著箱子卻健步如飛。此時耳邊水聲隆隆,隻是被沿河的木頭房子擋了視線。進了房間,走上露台,腳下便是奔騰的大河,水河澹澹,洪波湧起。
之前便聽說這河裏是有鱷魚的,這麽快的流速,讓我不得不佩服大鱷的定力。這壁想著鱷魚,那壁服務生小哥已經開始提醒:水位升高很多,如果看見鱷魚經過不要探身進水。河水不犯浴缸水,那麽,也請鱷魚大哥不要抱著木圍欄邊的那棵木瓜樹爬上來喲。
房間全部木結構,陳設優雅溫馨,所需一應俱全,比起當年在南非的宿營地,造屋取材更接地氣,環境更貼近自然。走上露台便是大河,打開房門便是山石,野趣盎然,蚊蟲鼠蟻也更親近人了。
放下行李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動了,先生拽著我起來:“先去吃飯!”是的,什麽都阻擋不了他對吃的熱情,什麽也代替不了吃對他的激勵——有人打噴嚏?咳咳,重說!就喜歡他這原生的質樸的生存態度。
雖然隻有我們一對客人,整個餐廳都整潔明亮,服務生將今日菜單娓娓道來。忽然就餓了,內心隻有一句話:快上菜!然而,這個字被證明,有點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餐廳與廚房隔著山路彎彎,從前菜到甜點,都有種遠道而來的艱難,足足吃了一個鍾頭。菜品嚴格來說不功不過,還算美味,而我最期待的甜點則讓人失望,做得很膠質的慕絲端上來,幾乎原樣端下去,呃,好處就是,節省了我們至少十分鍾。
約好了下午的遊獵,趕緊補覺。這些年趴趴走的經驗,住酒店幾乎就沒打開過電視機,尤其是在非洲,有時間就睡覺,不然一定會為打瞌睡錯過路上的精彩而後悔不迭。
不過,即使有這樣的信念,在坦桑的日子還是每天很晚才睡,一來行程的顛沛,二來每晚檢視照片交流個沒完,不知不覺就到半夜。隻能說,也許下次再拜訪坦桑我們才能不那麽興奮不那麽眼皮子淺罷。
廢話不說,進入下午遊獵環節。小胖哥超級對我們的胃口,聰明,但不油滑,盡職,但不刻板,愛聊天,但非常懂沉默的美德。我們一路遠離了酒店宿營地,離開了大河,往稀樹草原駛去。
成群的黑斑羚掠過車外,拖家帶口的長頸鹿目送我們,小胖哥的車速一直不減,直到我們看見一隻在樹後探頭的狷羚,車才一個猛刹停了下來。
我第一次看見這種動物。狷羚學名hartebeest,在小胖哥嘴裏喚作“heart”,聽著完全沒有岐義——因為它的角彎成了個心的形狀。後來見得多了,慢慢發現狷羚的角和其它轉角類的動物一樣,隨年紀而變化,等它完全成年,那個心形已經不再是心,而多轉了一擰,並且毛色也發生巨大的變化,由淺變深,棕黃變熟褐。而之所以被當地人稱為heart,是因為草原上常見組團閑逛的狷羚單身漢,年輕小夥子們恰恰都頂著“一顆心”。這種巧合,難道是為討好隨時可能出現的愛人而大搞形式主義?姑妄度之,博一笑耳。
狷羚很快消失在樹林中,小胖哥繼續前進,樹林高度漸漸變矮,有些區域隻是灌木叢,一些豆科喬木則秀木高於林,顯眼起來。於是,狒狒們開始在我們鏡頭裏搔首弄姿。
第一次看見紫胸佛法僧,拍攝角度並不好,但初見的喜悅真是油然而生。小胖哥微笑:大家都喜歡它,肯尼亞的國鳥。後麵讓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情是,小胖哥居然認錯了他祖國的國鳥。按下不表。
紫胸佛法僧的奪目色彩讓人過目難忘,而佛法僧目名下的大多數鳥兒都明豔照人,大家熟知的蜂鳥、蜂虎、戴勝、太陽鳥這些屬種都歸入佛法僧目。據說日本古人聽見了它們發出“pu po so”的鳥叫聲,音近日文發音“佛法僧”因此命名,所以佛法僧也稱三寶鳥。後來澄清是角鴞的鳴叫,但習慣已經不可撼動。
我個人覺得這個說法有點牽強,首先就是日本僧人如何去命名非洲草原上的鳥?退一步即便這鳥兒傳入日本,所謂不可撼動的習慣,在傳播不力人煙稀少的古代社會需要多麽漫長的過程才能養成,而且角鴞那麽常見的林間鳥,早就應該憑著叫聲搶下佛法僧這個冠名,不會留給那些小巧膽怯的鳴禽攀禽。既然基礎資料全不可信,我便有個更夢幻的假設——
古寺中晨鍾暮鼓,一種鳥兒每天來到院落中停留,它們背部渾然一色如樸素袈裟,張開雙翅卻五彩燦爛如腹藏芳華,它們安靜和眭如寺中僧眾,它們守時來訪如諦聽頌經。僧人們不禁感慨,這小小鳥兒分明有悟性,或者出於因果。三寶者,佛陀耶即悟性,法是自性正,僧是和合,這三個字似乎小鳥兒都沾上了。在此妙華莊嚴之境,思慮如何稱呼它們,三寶鳥脫口而出。
這一說竟跑題了,宕出老遠,趕緊拽回來。
意外的是遇見一群伊蘭羚。相當大的一群,目測至少三十隻,距離大概二百米,它們雖然那麽大個兒,卻很膽怯,我們停車觀察的分分鍾裏,它們已經掩護著婦女兒童撤進了密林,隻留下幾個壯小夥監視著闖入者。
真是雄壯漂亮的家夥,但那身標誌性白斑紋並不美,像是全無技法的塗抹,透著一種天真樸拙的趣味。
當河馬出現在水塘裏,我們還是有點小驚喜的。然而,它們可能是出於職業習慣,在水裏保持靜止隻露出鼻孔,任你相機怎麽換角度,它們360度無死角的不配合。
告別了浴池修行的河馬們,天色已晚,我們又一次與狷羚相遇。這次的距離比較近,地勢也較開闊,看了個真切,這狷羚的眼神可真不太友善,不像瞪羚或者犬羚那種黑亮的大眼睛,配上它超長的大臉,感覺它頭頂著“心”是有道理的——沒有顏值,就拚真心吧。
黃昏往稀樹草原籠罩下來,小胖哥試探著說:我們該回去了。
我們是五講四美教育出來的新中國公民,人家以禮相待,我們也當見好就收,起駕,回宮!
3、
回房間稍作盤桓,就到晚餐時間。林間昏暗,棧道濕滑,不得不扶著木欄小心前行。驀然間兩點亮光射來,定睛一看,是傳說中的蹄兔!小家夥鎮定地看著我們一步步捱近了,一個騰躍就跳出了石階,山石間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而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沒走幾步,又一隻蹄兔跑上石階玩耍,這次借路燈看清了這小家夥,非鼠非兔,皮光水滑,倒像個可愛的小狗崽。但接下來的這一夜,讓我領教了這小狗崽有多“可愛”。
餐廳結構為人字頂,非洲宿營地酒店常見的木石材料,特別之處在於臨河而建,餐廳下方還有個遊泳池,天黑未見全貌。服務生小哥引座介紹一番,剛坐下,蹄兔就從遊泳池邊的綠植叢裏蹦出來,沿著樓梯蹦上了地板,睜著圓黑大眼睛,遠遠打量著我們。想必是靠山吃山的來了。鑒於非洲朋友保育觀念很強,我們問了服務生,答覆:最好不要喂食。我們依言,非禮勿喂。
色拉、湯、主菜、甜品,每一道都等得心焦。所幸等來的食物算是美味,尤其是主菜,一道煎豬排一道燉牛肉,都是精心製作良心出品,配的米飯也十分彈牙入味。到了非洲不用怕吃不到米飯,這裏的主食是香噴噴的米,做法也各見所長,有阿拉伯式的堅果輔佐,有印度式的香料加持,也有非洲式的鹹香樸素,總之一個詞:好吃。
穿過長長石階回到我們的小木屋,走上露台已經變成一件困難重重的事。蟲太多了。
房間的落地門窗很嚴實,但拉開窗簾就看見玻璃外麵密密麻麻全是蟲,和壁虎。這是要殺出一條血路才能出去啊。我和先生迅速開了個碰頭會,決定由我先試行突圍洗澡方案。行動開始!
我們倆一人負責將沉重的玻璃門拉開一點點縫,另一人趕緊拿窗簾堵上,同時大力往外扇。外麵的盟軍散開一些,馬上再拉開一條寬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側身擠了出來,先生在裏麵抓著窗簾最後大力一撲扇,我在外麵大力推合上玻璃門。齊活兒!
然後我就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真正的夜裏。除了屋裏透出一絲燈光,四周是徹底的黑暗,身畔傳來大河的奔騰之聲,間雜著樹叢裏的蟲鳴呢噥,雲很厚沒有月光,我記起了小時候住在鬧市區那處老屋的時光。那個年代老房子沒有廁所,附近巷弄的人家都要上澡堂,但南京的大夏天動輒一身汗,誰不喜歡在睡覺前衝個涼呢?家裏小院有一架葡萄,夏日裏就是一方涼棚,能把人遮個嚴嚴實實,我們自己拿大鉛桶打上熱水,拎到葡萄架下的窨井口來個淋浴,在眾鄰居裏可謂得天獨厚。雖然後來有樓房可住,我還是留戀平房小院,不願意搬走,一直拖到老屋拆遷,也可惜了那兩棵品種珍奇的葡萄。
此刻結廬在山境,耳無車馬喧,幕天席地無遮無攔,不由得記起那些露天淋浴的日子。
這個露台上單辟一塊淋浴空間,木板牆上掛著花灑,下方是單獨做的濾水踏板,與露台同樣的木條釘就,兩平方米的區域,間隔足有寸寬,幸好我腳大不怕踩空卡住。我本是個人前拘謹的人,但在這全無人煙的地方,童心泛濫,哼著歌洗刷刷起來。
等先生也如法炮製歸來,我已經眼皮打架,匆匆回看了一遍今天的拍攝,已近午夜,關燈睡覺嘍。沒想到,蹄兔們趁著夜色在屋頂上開起了派對,這木屋的打擊樂音效好到無法形容,我在那一刻終於真正領略到一個成語:紛至遝來。
蹄兔們的歡快和睡意兩邊拉扯著我,終於還是敵不過睡意,這夜如薄衿,輕輕蓋住了沉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