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實文學 歲月淌不盡的希望
{ 本文的部分內容曾在華夏文摘曆史博物館刊登}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在北京西單出現了一張題為"中央文革小組向何處去?", 署名"中國科學技術 大學雄師戰鬥隊"的大字報,它曾經被傳抄, 複印 , 流傳到全國, 美國之音也曾做過報道。這顆小小的流 星, 在那 黑暗的天空中僅僅閃爍了瞬間, 就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中. 而我和我的同伴們卻 為此付 出了 十幾年的青春。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如花似錦的歲月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我們燃燒了自己, 卻沒有照亮世界 。幾天 以後, 這張大字報的幾位作者被關進了監獄......
許多年過去了,人們關心地問: 這張文化革命中著名大字報的作者後來怎麽樣了? 他們現在 在 哪裏?
序曲 遲到的學位
波多瑪克河象一條綠色的緞帶,婉蜒地流過華盛頓特區的西南端. 它是一條天然的分界線, 把華盛頓 特區和維吉尼亞州分開。 華盛頓 特區的標誌就是那屹立在市中心廣場的華盛頓紀念 碑。登上紀 念碑頂部向四麵望去, 這座城市的雄姿就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它的東麵是國會大廈, 西麵是林肯 紀念 堂, 南麵 是傑弗遜紀念堂, 北麵是白宮。 廣場上的這三位偉人為建立美國的民主製度作出了傑出的貢獻,他們的貢獻不在於生前人們的 頌 揚, 而在於曆史的評價和 後人的理解。 華盛頓領導的獨立戰爭 使美國擺脫了英殖民主義, 實現了國 家的獨立. 他以身作則, 建立了國家總統的任期輪換製度, 傑弗遜是 美國 憲法的作者之一,這部憲法 的基本原則是基於一種永恒的樸素的民主意識和基本的人權, 直 到今天, 這部憲法仍然是製定各項 法律和政策的依據和經典, 是美國高中英語課本的重要一課. 林肯領導的南北戰爭,結束了農奴製度, 向著種族平等邁出了一大步。 他們的曆史功績就象這座高聳入雲的豐碑, 流芳千古, 與日增輝。 正 是 這三位偉人所奠定的民主製度的基礎, 使得這 個年輕的國家充滿創造力 和活力, 在過去的百年中, 美國出了二百多名諾貝爾獎得主, 創造了人類登月的奇跡,造就了象貝爾, 福特, 比爾 蓋茲這一代代風 雲人物.為人類科學和文明的進步做出了輝煌的貢獻 。
春天又來了,華盛頓的五月是多麽迷人, 鮮花似錦, 綠草如茵,連泥土也洋溢著春意, 空氣也彌散著芳香。1994年五月,George Washiongton 大學的畢業 典禮在白宮和紀念碑之間的橢圓形廣場上舉行。 這一天是我們到美國後最"風光" 的一天, 因為所有的博士畢業生都坐在主席台上由校長親授綬 帶。 這場 麵 本來就夠壯觀的, 再加上這一年學校請到第一夫人海拉蕊柯林頓作為客座講演人, 許多畢業 生 和他們的家屬老早就趕到這裏, 要一睹第一夫人的風采。 她講演的題目是"家庭價值和教育(family Value and Education)", 海拉蕊柯林頓不愧是耶魯大學法學院的高才生, 她那雄辯的口才, 清晰, 嚴謹 而有 吸引力的講演激起廣場上一陣陣歡呼。
作為新移民, 我深深體會到家庭的價值和教育的重要, 我想起我在畢業論文答辯會上的一段開場 白: "八年前當我剛剛來到這塊新大陸, 我聽到一句著名的格言:'ALL MEN ARE CREATEDEQUAL' ( 所有的人都具有生與俱來 的平等權利) 這是美國憲法的靈魂, 也是美國社會成功的秘訣之一。 每一個來到這個國家的新移民都有一個'美國夢'.人們追求自由和富有的生活。 我的美國夢就是 繼續 完成我的學業並為我的孩子們提供在美國接受教育的最好的機會。 我堅信教育是新移民改變 自己的社會地位, 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光明之路。
我選擇了科學, 因為科學帶給了人類現代的文明,在科學麵前, 沒有虛偽和權勢, 在科學麵前,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科學 代表了真理, 進步和光明。
我感謝這個偉大的國家,她為我們這個來自東方的貧困家庭兩代四口人提供了獎學金,幫助我們完成學業。 我非常幸運有機會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生活和學習了八年, 在這段時期我不但學習了科學, 而且 學習了美國的曆史, 政治, 經濟,哲學和文化, 有機會比較深入 地了解這個社會的曆史和現狀。 教育給了我自信心, 教育使我獲得在這個社會竟爭和生存的能力,教育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 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學. 教育給了我的孩子 們一個光明的 未 來。"
那一年,我 已 49 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年齡最大的畢業生,但我和祥確實 是當年獲得博士學 位的年齡最大的夫妻檔。看著 這 歡騰的人群, 坐在身邊的祥對我說: "我一點也不感到exciting, 我 覺 得 我們隻是得到了老早就該屬於我們的東西。" 是的, 這個學位對我們是太遲了, 為了我們的夢,我們 追尋了三十年,從中國到了美國,從北京到了華盛頓。我不是一個成功的科學家.不是由於我們 不 聰明, 也不是由於我們不勤奮. 由於曆史的原因,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能夠達到我們本應達到的學術 高度, 我們這一代被稱為中國文化科學史上的斷層, 作為二次大戰後出生的嬰兒潮一代, 在中國大 陸 的我們這一代人沒有能出象李遠哲, 丁肇中這樣的科學大師, 這不是 來自天災, 也不是來自外族的侵 略。文化大革 命是以一代人的青春為代價,這個代價實在是太沉重 了。我們這一代人被後人看很傻, 也很迂腐。是的,我們受過欺騙,我們犯過許多錯誤,做過許多愚蠢的事情,我們承受了曆史的苦 難,經曆過人生的艱辛。我們沒 有驚 天動地的業績,也沒有創造巨大的財富。但我們曾 經思考 過,曾經努力追尋過。我們這一代人將逐漸走出曆史,把這段經曆寫下來,使我們的後代比我們聰明,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曆史責任。
我在這裏講一個發生在許多年以前,幾乎被人們遺忘的故事,我寫的不是小說,也不是電影劇本,而是我和我的同齡人的人生經曆。
第一 章 從天之驕子到現行反革命
1964 年八月, 我懷著當居裏夫人的夢想跨進了北京玉泉路甲一號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校門. 正是風華 正茂的年歲, 作為 名牌大學的學生, 我是多麽自負, 自傲和自信. 我們向這遼闊的天空呼喚:"這世界是我們的!"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不但打破了我當科學家的美夢,而且一下子把我從天上摔 進了 無底的黑洞, 連我自己還沒搞清楚 怎麽回事, 一夜之間我就成了"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 的"現行反革命份子“。
1966年六月文化革命開始時我是科大二年級學生。1966年十二月初, 我從外地串聯回到北京, 聽 說北京的一些高校和中學的學生被抓 起來了, 因為 他們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 反對 林付主席和江 青同誌。我看了那些著名的"大毒草", 象伊林, 滌西的 "給林彪同誌的公 開信 ", 北大"虎山行的 "給 江青同誌的一封信",在科大校園裏也出現了幾張大字報討論關於文化革命的目的,並討論毛澤東思 想是否可以一分為二。我覺得這些年青人很有思想,他們的大字報講得挺有道理,特別是伊林, 滌 西的 "給林彪同誌的公開信", 聽說伊林, 滌西隻是兩個高中學生,我非常佩服這兩位青年人的膽識,勇氣和他們深刻的思想和理性,他們講出了當時許多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 這 張大字報是文革中最傑出最有思想的文章之一。 伊林, 滌西 二位為自己的遠見卓識和 講真話而 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們真是我們民族的思想家。當時我對不少人講過我同意伊林, 滌 西的觀點。 林彪說的” 毛澤東思想是頂 峰“,” 毛主席比馬恩列斯都高 ”,”句句 是真理, 一句頂一萬句“,“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這些說法是反科學的。我把 這些想法和一些同學討論, 許多人認為這些觀點雖然有道理,但太激進,容易讓人抓辮子。但大家都認為因為 寫了張大字報就抓人是不對的,是違反文化大革命十六 條的,在這個問題上大家觀 點都比較一 致, 就商量著要寫一張大字報闡明我們的 觀點。
"中央文革小組向何處去? " 這張大字報是由近代物理係青年教師朱XX, 近代物理係學生馮XX 和 我共同起草的, 為了不讓人抓小辮 子,當時我們起草時,在措辭上非常謹慎。我們的想法很簡單, 我們的基調是文化革命要有一個開放自由的環境,要讓不同見解的人有平等的機會發表自己的觀點,希望中央文革小組把抓起來的學生釋放,讓不同觀點的大字報自由鳴放,不因言論治罪。 後來在雄 師全體會議上討論修改後於1967 年元月一日在西 單牆上和玉泉路科大校園裏貼出. 因為多次抄家, 這張大字報的原稿我已經找不到了, 我記得 這張大字報的 主要內容有 以下幾點: 1. 講話風: 中央文革以 無產階級司令部自居, 每到一處就表態,支持一派, 打 擊一派, 造成群眾組織 的 對立, 2.抓人風: 中央文革叫群 眾 火燒這個, 炮打那個,可就是自己碰不得, 把 持有不同 意見給 他們 貼 大字報 的群眾抓起來, 開創了文化大革命中用專政的 辦法處理 不同意 見的先例, 這是不符合十六條 精 神的. 元月五日, 我們又貼出了雄師的第二張大字報"分歧在哪裏", 這張大字報是由我起草, 在雄師全 體 會議上討論修改後發表的。 現在看起來 "中央文革小組向何處去?
" 這張大字報有點象一杯溫開 水,沒有激進的觀點, 但我們強 調的是要按照十六條辦事,按現在的說法就是要依法行事,要 有言論自由,不能因言治罪。因為我們的大字報調子比較低,講得又比較切合實際, 在北京有相當一部分群眾同情支持我們的觀點。
有人問我們在當時的形勢下為什麽還要寫這張大字報,現在回憶起來,可以用一個”狂” 字來 描述我們的心理。 “指點江山, 激昂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偉 大詩人毛澤東的豪言壯語使我們這些雄心勃勃,精力過剩的年 輕人感到我們是遇到了大展身手的 曆史時機。我們那時真是覺得這天下大事是我們的事,該作的事情就要義不容辭地做,該說的就要義無反顧地說。而且我們認為我們的大字報能扭轉乾坤,改變曆史。當時有一些年齡較大的老師和親友都私下告誡我們,“不要忘了57年反右派的經驗教訓。” 我那時那裏聽得進這些逆耳忠言,覺 得 他們是老迂腐,沒有認清大形勢,膽小怕事。我還對勸我們的人說現在是文化革命,和57年 反右派 時 的形勢不同,言論自由,誰都可以批評,對誰有意見都可以寫大字報。在我那科學家的頭腦裏, 文化大革命就象解一道數學方程, 如果按照一定的邏 輯 和 原理推下 去, 就會找到一定的答案. 後來 我才認 識到,文化 大革命這個方 程不但不能按照常規的 邏輯和原理求解,而且它根本就沒有答案。我們沒有估計到這張大字報的影響和後果,更沒有想到對我們的人生會有什麽影響。
1967年元月十四日, 北京市公安局將雄師主要成員朱XX,馮XX, 我, 江XX,黃XX逮捕。 科大雄 師戰鬥隊隻有半個月的壽命就垮台了.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被關押的是哪個監獄,但我知道裏麵關的全是文革中的政治犯, 而且我不是最年青的. 那個把我帶到女 牢的女警察看著我挺惋惜地說:" 這年紀輕輕的大學生就蹲了大牢, 這輩子 可惜了. " 她這話當時我還不明白, 我還沒有想將來的事, 我想 的是有那麽多人支持我,我可不能當 軟骨頭。我想的是曆史會證明我們是正確的。
進來以後,我慢慢了解到,這裏關押有許多名人,而且我不是最年輕的。和我曾經關過一個牢房的囚犯我記得有聯動頭目,八一中學的蘭XX, 駱XX, 她們當時都是高中學生, 因為是高幹子弟,非常傲,誰也不放在眼裏, 連女看守都得 讓她們三分。當她們聽說我是 雄師的“頭目”,馬上和我近 乎起來,說我們有種, 覺得我和她們是一條線上的。 但我覺得 我們 的思想背景不是一碼 事。 閑 極無聊,她們經常誇耀似地講高幹子弟的生活。 她們覺得我愚腐, 談得並不投機。因為她們年 齡小, 又有家庭背景, 不久就被釋放了。
我還和北大的”反聶英雄“楊X 關過一個牢房,她對雄師是滿同情的,她說我們是秀才造反, 成不 了事, 我說我們不想造反, 隻是不滿中央文革的做法,想給他們提點意見。 她說我們太愚腐。她經 常 在監獄裏大罵聶,聲音很大幾,乎整個牢房都能聽見。她告訴 我,她知道自己不會有好結 果, 因為聶的後台是中央文革,反聶就是反中央文革,但她說她一定要和聶鬥到底。後來聽說她被判了 刑,不知楊大姐現在何處,身體可好?
公安局的人第一次審訊我的時候,我一直堅持, 我沒有反對誰, 隻是貼了張大字報提了點意見,是 符合十六條的. 按照科學的邏輯 和思維方法, 既然都可以給國家主席和老帥們貼大字報,我們給中央 文革貼一張大字報有什麽了不起? 審訊人員 問我是否說過 "毛 澤東思想可以一分為二", 我說任何 事物 都 要一分為二, 否則就不會有發展。 他們問我是否說過林彪付主席講的"毛澤東思想是頂峰, 毛 主席比馬恩列斯都高"是不對的. 我說任何事物都要發展, 沒有頂峰,任何真理都是一個曆史 階段的 相 對真理 馬恩 列斯毛都是 一個曆 史 時期的偉大人物, 不能說誰比誰高. 他們還問我是否講過 "江青 是小資產階 級感情, 愛哭." 這是我寫在日記上的. 我當時年輕氣盛,
覺得 這都是大實話, 沒有什麽 了 不起, 好漢作事 敢作敢當。 所以就都承認了。 我看到審訊人員在不停的記,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 我的狂妄和幼稚已經毀了自己。 我那時真傻。
1976 年三月14日公安局把我押回科大作為活靶子批判,還沒到校門口就看到撲天蓋地的大標語 ”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朱XX,馮 XX,X平!“,”砸爛雄師的狗頭!“,” 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和他拚到底“,” 誓死保衛中央文革, 誓死保衛江青 同誌!“ 在批鬥會上我脖子上掛著“現行反革命分子X平” 的牌子被拉到主席台前,我的幾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接一個慷慨激昂地發言 , 揭發我的罪行。他們都說了些什麽呢?
如果光憑一張大字報“中央文革小組向何處去?” ,不足以定罪眾人也不服,他們必須要找到能上綱上線的材料。1967年1 月10 日, 科大XXX公社抄了我的宿舍,抄走了我的日記本和所有的文字材料。我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寫日記,我愛寫日記,文革中我的日記還寫得特別詳細,我每天到了什麽地方,和那些人講了什麽話,自己對一些問題的看法都寫在日記本上。我真佩服這兩個月來雄師專案組工作進展神速,卓有成效,他們連明帶夜地為我們每一個人整理了一大本材料,我的材料最豐富,當我看到厚厚的一本”雄師小 頭目 現行反革命分子X平毒草集“,我自己都嚇得心驚肉跳。我是五毒俱全,全都是能上綱上線的材料,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 東思想,反對林副主席,反對江青同誌,反對中央文革。這些材料有的是從我的日記本裏斷章取義的抽出來,有的是有人揭發的,還有的我也不知道從那裏來的,反正是死豬一條不怕滾水燙,多一條少一條也無所謂了。有這一本材料我這一輩子就別想翻身了。
我在這裏要說的是,這世上有良心的好人還是不少,在把我們押回科大批判這天,當局沒有給我們準備午飯,是我們班上的三個女友李春彥,陸宗偉,王雲利給我從飯廳打了一份飯,當我見到她們時,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了,那頓飯是蘿卜燒肉白米飯,看著我狼吞虎咽地把飯吃下,她們三人都哭了。她們告訴我,我媽媽到北京來找過我,公安局不讓見,我的媽媽就回到新疆去了。T她們還想再和我多說一會兒,看押我的人叫她們走了。後來我知道批鬥對象不是都象我一樣幸運,有的沒有人給送飯,那頓飯就沒有吃。
批鬥會以後,我回到監獄,想到媽媽和爸爸,他們對我抱多大的期望,特別是我高三參加北京市數學競賽獲獎和考上科大,他們多為我感到自豪啊。當媽媽到北京聽到我關進監獄她會多麽傷心,多麽為我擔心。但是她連見我一麵都見不到。他們決不會相信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說了幾句話轉眼間就會成了反革命。但是批鬥會以後專案組給我編了那麽厚一本言論集,很多人會相信我是反革命。我無法為自己辯解。一個年輕的反革命就是這樣產生了。 漫長而單調的監獄生活, 每天都吃一樣的東西, 早晚各一個窩頭一碗菜湯, 中午兩個窩頭 一 碗菜. 除 了毛選和當天的人民 日報, 別的什麽都不能看。 每天看著太陽升起落下, 想到青春在漸漸消磨掉,
饑餓, 孤獨, 寂寞和恐懼 動搖了我的勇氣. 也許 曆史會證明我是 對的,但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如果我堅持我的信念,我就要在這裏渡過 我的青春,將 來即使平反了,我的生命也沒了,我受不了了,我害怕了。我怕一輩子呆在這裏。 我投降了. 我學會了說謊, 違心地寫檢查交代, 自我 批判, 希望能得到寬大處理, 早日出獄.
據說當時公安局抓我們是看我們的大字報口氣那麽大, 以為我們有很硬的後台, 要把我們的後台揪出來,在審問時他們一再追問我們和科大中高層幹部有什麽關係,科大保衛部長楊少增先生(曾經擔任過劉少奇的警衛員) 就是因雄師案被捕,科大不少中高層幹部都 受到了審查。 公安局不相信幾個青年學生沒有後台敢寫 那樣的大字報, 審查來審查去, 才發現我們隻不過是一 群不知天高地厚的 大學生, 雄師骨幹成員都是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的子女, 大 字 報是我們自己起草的, 主意是我們自己出的,標題是我們自己起的,
沒有 什 麽人指使我們, 也沒有後台. 這就叫作出生牛犢 不怕不虎。
1967年是反擊二月逆流的高潮,監獄裏關的人越來越多,有不少是相當有來頭的大人物。 雄師一案因抓不到後台,看我們的認 罪態度也較好,監獄裏也裝不下了,半年後 公安局就把我們押回學校, 交給專政隊, 由群眾專政。
從監獄裏出來的我完全變了個人. 我從名牌大學生變成了"現行反革命" , 從科學的殿堂沉到了社會的最底層. 我迷茫,我想不通. 我不 知道我怎麽錯了? 為什麽錯?今後該怎麽辦? 我找不到答案, 覺得好委屈,我想躺在爸爸媽媽的懷裏大哭一場, 但他們遠在天邊, 自身難保, 那時除了我, 我的一家都在新疆農場, 爸爸在農場被監督勞動, 剛剛動過乳腺癌手術的媽媽還要下地去割稻子,兩個初中剛 畢業的妹妹也下到農場勞動.我不能告訴他們我在這裏所發生的事情, 我不能讓他們再為我擔憂了.
我曾經想到過死, 僅僅有一次.那是在馬鞍山一鐵廠, 1970年, 科大從北京下遷到安徽, 分散在淮南,合肥, 白湖和馬鞍山. 我們係是 在 馬鞍山鋼鐵廠。 一打三反運動開始後, 人人自危, 我聽說在淮南煤礦, 在合肥,在馬鞍山, 科大已經有幾 個老師和同學因承受不了壓 力 自殺了, 有的臥軌,有的上吊,有的服毒.......我因為是" 雄師頭目"自然是批判重點, 經常在夜裏被拉出去提審, 白天站在台上受批判,
還要沒 完沒了的寫檢查, 交代。
一天早晨, 煉焦廠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6435 班的小光也自殺了, 我大吃一驚, 她是我們同年級同係的同學,大家相處了五年, 這麽 年 輕的生命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心裏一驚,很想到練焦廠去看她最後一眼, 但工宣隊講, 誰也不許去。 那天早上, 張隊長在大會上宣布,
她是 畏罪自殺, 是現行反革命分子, 死了還要批,她的家屬是反革命家屬. 那天上午的批判會就是讓他們班上的人發言批判她, 我聽了半隻不過平常聊天時, 說了江青幾句話. 我聽到說她在1966年十二月黑風中, 支持雄師觀點, 同情雄師份子.感 到特別對不起她, 覺得是我連累了她. 當我聽到有人在呼"罪該萬死, 死有餘辜" 的口號時,我實在承受不了了. 人都死了, 還要怎麽樣呢?幾 年前當我們懷著美好的理想一起跨進科大校門的時候, 誰會想到有這樣的悲劇發生呢?
問我有什麽想法, 我說我的問題比她嚴重得多, 工宣隊張隊長說,你們的性質都一樣, 都是反對無 產階級 司令部, 你們這些大學生簡直是太狂妄了,國家花那麽多錢培養你們, 你們還膽敢把毛澤東思想一分為二, 膽敢反對林彪同誌和江青同誌.我說, 我沒有反對誰, 隻是貼了張大字報給中央領導提了點意見.張隊長大叫著說 : '隻是' , 你還'隻是 '! 象你這樣的問題, 要不是黨的政策 寬 大, 要不是看你們是青年學生,你早就該坐大牢判刑了, 你還嘴硬,你還想翻案, 你真是死不悔改. 今天晚上寫一份檢查,明天準備 接受 批判. 你要是再不老實, 我們就再把你送進監獄專你的政.
晚上, 其他同學都睡覺了,我還在昏暗的燈下寫檢查. 那時我們住在馬鋼一鐵廠煉鐵爐旁的一個工棚裏. 七月的馬鞍山, 夜裏,還有 三十六七度, 但我還得穿著長褲和長衣, 套上雨鞋,因為蚊子太多了. 我的臉被蚊子盯了好幾個大包, 內衣都濕透了,我拿著筆楞楞地坐著, 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那個聰明文靜的女孩子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想起了陶淵明的挽歌:" 親戚或餘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 這是我一生頭一次遇到我熟悉的人死去, 而且死得這麽慘,我聽說她是從二樓跳下來的, 頭朝下, 血和腦漿流了一地......我簡直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場麵, 昨天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今天怎麽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人生怎麽就這麽短?
我走到門外, 看到那漆黑的夜幕上點綴著無數的星星, 我記得,安徒生的童話裏講, 人死了後就升到天上, 變成了一顆星星,我想 她一定是那顆最明亮的, 因為她是多麽年輕美麗. 那閃爍的星星告訴我,她已經解脫了. 而我還在沒完沒了的受煎熬, 我不知到明天怎 麽過關? 更不知道我的未來, 象我這樣有嚴重罪行的人,還會有什麽未來?
工棚門口有一條鐵路是送原料到高爐去的, 每天夜裏都有火車駛過. 我閃過一個念頭,隻要我往鐵軌上一躺, 火車一過, 我就什麽也不 知道了, 我也解脫了. 當這個念頭一閃過, 我出了一身冷汗.趕緊跑到水龍頭, 拿涼水把頭澆濕, 讓自己清醒過來.我雙手緊緊抓住水管, 生怕我不能控製自己. 我想我不能死,我的生命是多麽渺小, 微不足道, 中國有九億人呢,我死了算什麽! 我一死, 工宣隊會宣布我是畏罪自殺,是現行反革命分子, 死了還要批, 我的家屬是反革命家屬,其他的人隻不過多了個飯後茶餘的話題, 然後被人忘記. 而我的親人, 爸爸,媽媽, 妹妹和我的祥會痛苦一生, 我的生命對他們是多麽重要,他們是多麽愛我, 他們不能失去我, 而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留戀的也就是他們了.隻要我活著, 就是對他們的安慰, 最壞的結果,把我分配到新疆農場, 就在那天蒼蒼, 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和親人們度過一生.
我回到工棚裏, 鑽進蚊帳裏,汗水和著淚水, 把枕頭和席子都打濕了, 迷迷呼呼的,直到天亮才睡著.
第二天, 太陽依舊升起來,人們依舊生活著, 誰也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 而我卻為昨夜發生的事感到後怕.生命是多麽可貴. 連動物,花草都留戀生命,更何況人, 無論如何, 我要活下去.活著就是為了愛你的人, 也為了你愛的人. 許多年後我讀到瓊瑤的小說,她說過同樣的話, 我感到我的心和她是相通的.
為了活著, 我必須學會保護自己,適應環境, 我必需磨掉自己的任性和傲氣, 我必須學會忍耐和服從.我知道, 我的命運是掌握 在工宣 隊的手裏, 今天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決定我一生的命運.我必須順著他們來. 他們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我已經適應大批判了, 我是 一個活靶子, "革命組織"給我編了一本"現行反革命份子X平反革命言論集", 我象被人要弄的猴子, 脖子上掛著 "現行反革命份子X平"的 牌子, 從一個批判會揪到另一個批判會. 好象我活著就是讓人批判的,對於這些我已經麻木了, 我已經對任何的批判沒有了感覺, 反正 說什麽都一樣.
我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 又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因為我有我的祥, 我那患難與共, 生死不渝的親人,我那給了我生活希望, 陪我走過 人生 坎途的伴侶. 那時同情我的人不少,但隻有他有勇氣來接受我, 和我一起麵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 為了我,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作 出了極大的犧牲. 當我從監獄裏出來,別人避我都來不及, 他卻常來看我, 安慰我,陪我走過了最困難的一段時間. 後來別人 問他怎麽當時 選 擇了 我, 他回答得簡單而實在, 他說"我真的覺得她很委屈, 我不忍心看她一輩子受苦, 我要保護她." 在當時敢於 接受我的男人真是 要有不平常的勇氣和不平常的膽量. 他並不難找到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姑娘過平平常常的日子, 他沒有必要自找這個麻煩, 自己背上這個 包 袱. 。 勸他的人不少, 但我們終於還是走到一起來了. 我想這就是天意, 這就是緣份. 人生難得有一知己,有了他, 我此生足矣.
畢業分配的時候, 他被分到貴州,後來又到了安徽農場, 而我被分到寧夏西吉縣. 工宣隊故意這樣做,想把我們永遠分開, 他們好殘忍, 他們連我這唯一的愛也要奪去,在他們看來象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有愛. 但我是人, 是個年輕的女人, 我是多麽需要愛.在這裏, 我要特 別 感 謝 645 的徐小昆同學,在一打三反運動中, 他因為和幾個朋友在一起議論 過江青 而被列 為全 校第一號批判對象. 他當時也被分到了安徽農場. 我懷著一線希望去找他,問他願不願意和我交換一下. 當時他也被整得很慘. 但仍然很同情我的遭遇,一口答應下來, 後來他替我去了寧夏西吉縣, 但工宣隊仍然沒有讓我去安徽而讓我去了河南.後來他也到了美國. 如果有機會 碰 到他, 我要謝謝他成全了我們一家人。
1970 年 分配在河南的大學生都到湖北沉湖去勞動. 在沉湖農場, 所有的人都知道女生連隊裏有 一個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 現行反革命 份子, 個子不高, 思想反動. 很少有人敢和我講話.我總是被派去幹最髒最累的活,我的床是在靠大門冷風直接吹進來的地方, 演樣板戲時, 總是讓我演灤平,我的綽號就是'灤平'. 在農場,我拚命幹活, 很少講話, 我想用勞動的汗水來洗刷自己的罪孽,求得人們的諒解. 後來我明白 了,我就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我的罪孽已烙在我身上, 一輩子也贖不了, 洗不掉.運動一來, 我就會被拉出來批鬥. 我已經習慣了人們 鄙 視和冷漠的眼光, 也習慣了運動一來就去當批判對象。
從農場分配的時候, 自然我是被分到那最差的別人不願去的地方.我的問題沒有結論, 沒有帽子,但這比戴帽子更可怕,我的檔案裏 塞 滿 了材料, 我就象生活在屠刀下, 任何人任何時候想要整我,都可以置我於死地. 祥家庭出身好,但因為他是雄師頭目X平的男朋友也受到特殊待遇,從安徽農場出來時,其他同學分到了城市, 工廠和科研 單位,而他因為我則被分到安徽省臨泉縣楊集公社中學當了司務長.
1972 年元月, 他聽說我要到駐馬店報到, 就冒著大雪,從楊集步行了五十幾裏到新蔡縣乘汽車, 比我先到了那裏. 當我們又重新見麵時, 我依偎在他那溫暖的懷抱裏痛哭了一大場,象要把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傾泄出來. 這些年來, 我象一頭受了重傷而無家可歸的小羊, 我是多 麽需要愛, 多麽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肩膀. 我感到有了依靠, 有了家.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經過了馬鞍山和軍墾農場那些惡夢般的日子, 我們 再也不去當力挽狂瀾的英雄,再也不要搞階級鬥爭,我們 渴 望 安安靜靜地生活, 平平凡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