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遊峨眉山,路上有一隊老太婆,十幾個人,60歲左右。清一色的黑布中式褂子,一排布扣子扣在左邊。黑色水巴籠褲子把褲腳紮起,穿綠色的解放鞋。每個人打一把黃色的油布傘。傘下是一張張黃皮寡瘦,但氣色很好的臉。頭發在腦殼後麵挽成小圓糾糾。她們走路不快不慢,似乎從不停下歇氣。時時掉到我們後麵,又衝到我們前麵。深綠的樹葉下,一線明亮黃色的傘,遊走龍蛇。
我們這一撥人,都笑她們迷信。我有點困惑,迷信竟然有那麽大的力量。那些老太婆,應該知道其他人在嘲笑她們。她們的表情有一點尷尬自嘲,同時又不驚不詫。
出國以前學英語。其中一個英文教師Christina,是被美國人收養的韓國女孩,二十三四歲。一天晚上,該她講Open Lecture。結束的時候她說,要給大家唱一首她最喜歡的歌。她唱歌的時候,抱著手,眼睛寧靜,望著前方。本來是吊甩甩的一個女孩,突然間變得聖潔。不知道她唱的什麽,似乎感到那音樂非塵世所有,感到心靈深處有什麽被觸動。後來知道,她唱的是Amazing Grace.
據說:不了解基督教,就不了解西方文化,不了解西方社會。
出國後到了波士頓。複活節,房東老太邀請我跟她上教堂。那是一個很大的天主教堂。高高的屋頂,教堂內光線暗淡,兩邊的窗玻璃五彩繽紛。教堂盡頭,十字架上的耶穌,頭微微向左向下傾斜。憂傷和迷惘,無聲無息地從十字架向整個教堂彌漫。牧師峨冠博帶,開始布道。音箱裏,他的聲音深沉,渾厚,穿透人心。一排排善男信女,虔誠肅穆,齊聲阿門。高大的屋宇下,他們渺小,幸福。
換到另一個小鎮。一個周末,給妻子寫完信,騎著自行車到鎮上東遊西逛,若有所失。看到旁邊有個教堂,竄進去,聽了最後一點布道。完了後,牧師要大家手牽手。在我右邊的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她猶豫了半天,伸出手來,牽住了我兩根指頭。
後來和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學生聊起這件事,他說他絕不去拜白人的上帝。
又一個複活節,又跟著另一個房東老太上另一個教堂。老太太情緒不好,幾個月沒有上過教堂。從教堂出來,跟著老太去參加她們家族的野餐會。近百個人,舅子老表,姑媽姨婆,在鄉下的農場裏,拷肉,拷香腸,騎馬喂牛。
老太給大家講,她一進教堂,就聽到上帝說:我的女兒,歡迎你回家。她接著說是我帶著她去的教堂。
我本來在那裏傻乎乎地東張西望,沒有幾個人理睬我。聽了房東老太講的故事,七八個人圍上來,表情親熱,像看到乖舅子一樣。一個大媽,表情憂鬱,給我講訴她如何找到了耶穌,找到了快樂。陽光斜射在她憂鬱的臉上,放出紅彤彤幸福的光芒。房東的侄女婿,給我講了半小時耶穌如何偉大,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的聚會。
我大概無法融入主流,無法一個人,混在一群白人中間,拜他們的上帝。
一天,想到另一個鎮考GRE。到那裏隻有火車。我自己沒有車,早晨坐火車去不方便。問係裏一個讀博士的上海老鄉,能不能送我去,然後我自己坐火車回來。他說沒有問題,但條件是考試回來以後上教堂。這個上海老鄉平時低調,從來不知道他是基督徒。
考試完後,坐火車回去。上海老鄉把我接到他父母家,吃了一頓。吃完飯,另一個人來接我上教堂。
接我的林君,台灣人,中學時到美國讀書,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在州政府裏當工程師,有三個孩子。他們的教會更像是家庭教會,每周兩次的聚會都在教友的家裏,有大的活動時才到教堂。林君的這個組有十幾家人,大部分是台灣人,一兩家大陸人,彼此以弟兄,姐妹相稱。在哪一家聚會,就在哪家吃點心。在退休的台灣教授家,吃烤的小酥餅。在一對餐館打工的夫婦家,吃白菜肉包子。
第一次去,林君的嶽父盯著我:你什麽時候受浸?
坐了別人的屁股軟,吃了別人的嘴巴軟。我躲開一屋子笑咪咪,期待的目光,說:我老婆最近要去簽證。她要是簽證順利,我就洗。
林君的嶽父笑起來:你和上帝還要討價還價? 林君說:清弟兄,我們都為你禱告。人多力量大,人多聲音強。上帝一定會回答我們大家的禱告。
老婆很順利就簽了證。賴不掉,我隻好去受浸。在教堂的一個大浴缸裏,弟兄姐妹們圍成一圈:主啊,感謝您。清弟兄,有福了。
從浴缸裏冒出頭來,接過遞來的毛巾,擦幹臉上的水。看著周圍一張張真誠,喜氣洋洋的臉。我想:除了教會,還會有什麽地方,什麽組織,會有這麽多素不相識的人真誠地為我祝福?
林君是這個組的召集人,少言寡語。在外麵,大家聊天時,他總是顯得窘迫,插不上嘴,也不感興趣。讀聖經時,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說話條理分明,自信,甚至隱隱有一種大權在握的感覺。
也許,人們在追求上帝的榮耀時,也在填補世俗的空虛。
林君每天禱告。他習慣在紙上寫下一長串禱告的內容,為自己,更多的是為組裏的弟兄姐妹。近來為清衣江禱告特別多,請上帝讓他有飯吃,有車開,請仁慈的主原諒他的糊塗和頑固。
林君對我說,不能隻是讀書和思考,一定要禱告,要天天禱告。禱告的多,上帝才能聽到你的禱告,回答你的禱告。
林君說,人的絕路,就是上帝之路。人在絕望時,才想到上帝。而仁慈的主總是幫助絕望的人。
我絕望過一兩次,禱告過一兩次。夜深人靜,走投無路的我,仰望穹蒼,無聲地禱告。冥冥之中,上帝似乎在傾聽,回答我的禱告。仁慈,耐心的上帝,容忍我的懷疑,我的猶豫,甚至我的警惕。
禱告的時候我許願:如果我的禱告得到回答,我就天天讀聖經,至少20分鍾。如願以償,我開始每天讀聖經。然而,讀得越多,離上帝就越遠。特別是舊約,上帝的陽光不是公平地照耀每一個人;上帝的選民有恃無恐,殺人父兄,奴人妻女,搶人土地。
林君他們的家庭教會,聚會時念聖經,每念一兩句,就大聲叫: 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我們要虛心,要虛心,有福了,有福了。 主啊,要走窄門,走窄門,阿門……
誰說得越多,聲音越響亮,讚許的目光就越多。跟著讀一段,閉上眼睛吼一陣,你也許會感到,你屬於這個團體,這個團體又屬於一個大團體,枝節蔓延。你不再孤獨,你感到溫暖,有了依托。然而,你依托的是上帝,還是人?
我想起當年的政治學習,讀老三篇,毛主席語錄,人民日報,讀了以後千篇一律的發言。當年是不得已,今天我還想自動跳進籠子?
和教會的弟兄姐妹們聊天時,發現不少人,包括林君,對於宗教,知道的並不多。他們甚至不知道猶太教起源早於基督教,穆斯林起源則更晚。他們並不在意自己沒有這方麵的知識。他們說:有沒有知識並不重要,懂不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信。你信,上帝就會和你交流,你就會懂得主。而且,你不能用人的知識,去理解神的知識。
說得也有道理。然而,經曆了一個神所帶來的毀滅性的災難,對於任何神,我有神經質的警惕。任何教義,要是不理解,我就不相信。
基督教的基本教義是: ⒈人類生來就是有罪的,因為亞當夏娃吃了善惡知識樹上的果子。 ⒉耶穌犧牲了他自己為全人類贖罪。人們自己無法贖罪,隻有通過耶穌才能贖罪。
我無法理解: ⒈為什麽亞當夏娃有罪?因為那果子改變了他們的基因,還是吃了果子後知道羞恥?或者,僅僅是因為不聽上帝的話? ⒉即使亞當夏娃有罪,為什麽人類也有罪?連坐乃至千秋萬代? ⒊耶穌來自天上,又回到天上,究竟作了多少犧牲?
小鎮上的中國人教會邀請遠誌明,邀請張伯笠來演講。感到這種組合有意思。教會邀請他們,也許是因為他們在世俗社會的名氣。而他們在世俗社會的名氣,也許又因為教會的緣故,變得更大。
遠誌明已經講了很多次。感到他講的東西,包括他的表情,手勢都有了套路。他講的時候,仰著頭,深沉地看著前上方,很少注視聽他演講的芸芸眾生。
演講開始,他舉了他自己生活中很多例子,說明這些,那些都不重要,從而得出結論:隻有上帝才重要。其中一個例子是綠卡。他說,沒有綠卡的時候想綠卡,花了那麽功夫去申請綠卡。綠卡到了手,也就是一張黃乎乎的小卡,有什麽了不起?
綠卡是否了不起,不在於它的外觀,而在於它所代表的權利。
到林君他們的聚會越來越稀,後來幹脆就不去了。林君找我幾次。我對林君說:我隻能當迷途的羔羊。 林君說:上帝更愛迷途的羔羊。 林君的眼睛誠懇,傷感。
羊群裏的羔羊是幸福的,有牧羊人領路,有羊圈住,有其他羊子互相依偎取暖。
羊群裏的羔羊可能是不幸福的,有牧羊人的皮鞭,牧羊人可能把它領進屠場。它為了證明自己是一頭乖羊,時時得扯長脖子,哼哼哼地嚎一陣。
羊群裏羔羊不自由。
羊群裏羔羊被洗腦。
月明星稀,曠野寒冷,我獨自踽踽而行。阿門。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