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上校”的那雙手。
每天上午十點和下午三點,一個坐著電動輪椅,七十多歲模樣的胖男人都會準時出現在我家門前的公共郵箱處,他的輪椅一旁,跟著一隻白色的小狗,搖著尾巴,跑跑顛顛。每當看到他的出現,我和卓晶都會想到馬爾克斯筆下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那個孤獨執著的上校,所以,我們私下索性叫他“上校”。
我們對這位“上校”鄰居懷有極大的好奇,他為什麽總是獨來獨往?為什麽一天要兩次查看郵箱?我們在遠處觀察,發現很多時候他的郵箱裏並沒有任何信件,甚至廣告都沒有,可是,“上校”依舊執著的一天兩次來到他的郵箱處,小心翼翼的從身上拿出鑰匙,打開郵箱,仔細查看,盡管多數時候沒有信件,但上校並不氣餒,每天依然重複著枯燥單調的動作。
每天兩次查看郵箱,已經成為“上校”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也許,“上校”每天都盼著親人的信件和朋友的問候,亦或如同《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一樣,在盼著一封對於他來說十分重要的信函。看到“上校”沒有收到信件而不易察覺的些許失望,善良的卓晶跟我提個建議,我們定期給他發賀卡,讓他感受還有人對他的關心。開始我對這一提議不以為然,覺得多少有點做作,不過不置可否。這樣,定期給“上校”發賀卡,就成了卓晶必做的事情。
那天,是感恩節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們正在往信箱裏放給“上校”的賀卡,看到他的輪椅從遠處開來,身旁依舊是那隻白色的小狗,看到我和卓晶,“上校”很友好的和我們打招呼,詢問我們的名字。我們站在郵箱旁聊了起來,我基本聽不大懂“上校”的話,但好在有卓晶在旁,她一邊跟上校聊天,一邊為我充當翻譯。我們一邊聊著,我一邊近距離觀察著“上校”,今天的“上校”,穿了一件印有Navy字樣的體恤,花白的頭發和花白的胡子隨風飄蕩。當他用略微顫抖的手開信箱時,我怎麽也不相信,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可怕的手。上校從手一直到手臂,甚至臉部都像是患了嚴重的皮膚病,又像是嚴重燙傷導致的疤痕。帶著疑問,我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不管什麽禮節了,先從他身上穿的體恤問起吧:“威廉(他已經告訴了我們他的名字),你當過海軍嗎?”威廉平淡的答道:“我是海軍陸戰隊隊員。”“啊!”我和卓晶幾乎異口同聲的驚叫起來,要知道美國的海軍陸戰隊員可是由最優秀的軍人組成的,我們頓時對“上校”肅然起敬。從他的年齡看,我猜想“上校”應該是越戰時期的老兵,於是,壯著膽子問道:“你一定參加過越戰吧?”“是的”。“那你的手……”威廉看我一臉疑惑,從容的答道:“有一次,我們護送一隊士兵,遇到敵人偷襲,向我們發射燃燒彈,看到一顆燃燒彈落在一個士兵身旁,我衝上去用身體擋住那個士兵,手和臉就被嚴重燙傷了。”說這些的時候,“上校”出奇的平靜,像是講別人的一段往事,全然沒有舍己救人的高尚和孤膽英雄的氣概,更沒有對自己英勇事跡的炫耀和吹捧。
我和卓晶倒是有點沾沾自喜,看來我們的眼光沒錯,鄰居“上校”確實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上校,戰鬥英雄,他曾經用血肉之軀捍衛過這個自由的國家,搶救過自己的戰友,也保衛了這個國家的人民,上校在我們心中瞬間變得高大了。同時,我也十分欽佩卓晶為上校發賀卡的提議,我們不是在為一位普通的老人發賀卡,我們問候的是一個戰功卓著的英雄,一個為國家付出鮮血的戰士,如果,我們的問候,能夠對眼前這個可敬可佩的鄰居稍有安慰,我們當聊以自慰了。
感恩節到了,我們商量,必須為上校做點什麽。於是,我們帶著禮物,一大早,敲開了上校家的門,上校見到我們十分開心,滑動著輪椅,迎接我們的到來。他未加思索一下子就叫出了我們的名字。我們得知,上校的老伴兒在去年故去了,目前隻有上校一人獨居,他無兒無女,默默無聞的孤獨生活著。這時,我們終於理解了上校一天看兩次郵箱的初衷,他對於自己的生活沒有過多的奢望,哪怕每天能看到親友的信件對於他都是莫大的安慰。當卓晶把禮物送到上校手上時,我們看到晶瑩的淚珠在上校渾濁的眼中閃耀。對於一個馳騁疆場的英雄,哪怕一點點的問候,就已經足夠了。卓晶上前擁抱了上校,並在他的耳旁說:你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你為這個國家付出的太多。上校像一個孩子,羞澀的臉龐紅了,嘴裏不停地念叨: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我不過是個小人物……
感恩節的黃昏,我們坐在院子裏,手裏捧著香噴噴的咖啡。微風習習,吹在臉上,像是嬰兒的撫摸;遠處,一如以往南加州血紅的夕陽,漸漸沉落在萬家燈火之中;院子裏的三角梅也爭相怒放著;一隻野兔跳躍著在院子一角尋覓食物,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祥和,那麽尋常,可我的內心卻一刻也不曾平靜,我的眼前不停地閃現上校在戰場上的身影,他奮不顧身擋在戰友前麵,麵對危險,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他的臉和手被大麵積燒傷了,再也沒有以往那帥氣和瀟灑的形象了。
但在我看來,上校的臉龐依然那麽英俊,上校的手,也是我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