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水愛山

古語道-仁者愛水,智者愛山。
正文

我的舅舅們

(2022-09-02 01:20:39) 下一個

 

最近看到網上那麽多新聞,博文寫那個二舅,開始時沒注意,暑假裏想要做的事情太多,要放鬆身心,要出門旅行,要修補房子,要照看園子裏的花和菜地,要去大減價時去血拚幾件衣服,還以為哪個名人的二舅怎麽了,名人家的姨子舅子們真不需要俺們平民百姓關心。一年到頭就這麽幾個星期帶薪假期,關心自己一點兒最劃得來。

然後某天群友也開始發二舅的條聞,才略微領教到這個正能量宣傳工具製作出來的二舅。其實有些情況下,某些底層吃瓜民眾真的需要一點兒這樣不疼不癢的段子,可能才會支撐一天天艱難的生活,而對於稍微條件好一點兒的中層人士們,這也就是飯後閑聊的一個話題,第二天就已經沒有時間再提及了。但對於現在中國被清零政策折騰得一塌糊塗的老百姓來說,網媒的每一條消息可能都有人仔細琢磨,非鼓搗出一點兒眉目不得罷休,十幾億張嘴吐出的吐沫能淹死人。

一看到二舅這個詞,就一下子揪起了對我的幾個舅舅的回憶,那才叫一個世紀的普通人家的經曆,再不寫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這樣的人生故事是真實的。

我姥爺可能出生在上個世紀初,他是貨郎,不知道他和姥姥在吉林市到底有多大的鋪子,姥姥從來不說,至於姥爺,我從來沒有印象見到過他,我姥姥在七十年代總來我家住。反正母親說姥姥有幾個貂皮大衣,在五十年代三反五反,六十年代初大饑餓,後來文革期間都被沒收或者自己處理了。姥姥一家也被遣發到祖籍吉林九台縣的鄉下,姥爺是啥時候過世的,沒有人告訴我,後麵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都隨著姥姥去世被埋葬在過去。

大舅出生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他年輕時讀的是建築工程中專,曾經在遼寧省煤炭公司作技術員,搞勘探工程設計工作。他少言寡語,大舅媽卻是一個叨叨不休的家庭婦女,沒有職業,據說他們倆是媒人撮合到一起的,像大舅那樣的老實憨厚的漢子,無論婚前婚後,絕對不會主動瞄女人一眼。他們的婚姻就是打打鬧鬧一輩子,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大舅媽罵了大舅一輩子,大舅一個人養活了一家子,任勞任怨一輩子。

大約在文革初期,發生了一件事,把大舅一家的命運顛倒一百八十度。那時候機關工作單位都用電話簿查詢記錄電話號碼,大舅工作的設計單位收發室有一部過期的老電話簿,可能大舅翻看後覺得應該扔掉,就隨手在上麵寫了兩個字“作廢”。然後也沒有扔在垃圾桶裏,就擺在辦公桌上再也沒有碰它,然後就開始了大舅的悲劇一生。原來這個電話簿上不僅僅有電話號碼,上麵還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語錄名句。誰敢作廢偉大領袖,誰還不得被打倒?至於是哪句話,現在看來都無所謂,當時偉大領袖的話可是一句等於一萬句。

後來發生的事不明了之,大舅一家五口人被遣發到錦西縣鄉下,一家人的城市戶口被迫成為農村戶口,大舅由公職技術員被迫離職打為反革命分子,這一呆就是二十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上訪成功,重新平反,但是大舅卻已接近退休年齡。原來的單位既沒有安排他的工作,也沒有分給他們一間房子。大舅的女兒和大兒子下鄉插隊後陸續回城有了自己的家,小兒子回城在我母親幫助下找到一份“大集體”的工作,(大集體這種定義,現在的年輕人不懂,組建大集體的單位一般都是國家機關企業下給家屬辦的臨時單位,不享受正式工作單位的待遇,也不是正式職員,但是工資照發,房子分不到手)大舅和舅媽老兩口就在我父母分到的一個小矮平房裏將就了幾年,直到大舅平反後找到一家建築公司,重新工作,在公司裏撐起建築工程一攤,做了技術主幹,終於賺了錢,他們老兩口自己買了一間小公寓房,才恢複了他們本來應該擁有的生活。

大舅和我母親最親,下麵還有二舅,小姨和小舅。大舅幫人搞工程預算賺了很多錢,母親說大舅一共買了十七,八件皮夾克衫,送人做禮物後還剩了六七件就放在我家床底下箱子裏讓我母親替他保存。大舅媽一生病病歪歪,回城後說話喘氣約來越費勁,喝很多青黴素針劑,也照樣靠天天罵大舅活著。

我對大舅的印象很深,他個頭高,弓著腰,說話很慢,聲音很低,總像是在被批鬥著。七十年代遼寧錦西可能大米有的吃,白麵粉卻不多,大舅每隔幾個月就要來我家住上幾天,因為這也是他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城市,記得他總是穿一身藍布衣服,很多時候打著補丁,腳上一雙軍帆布膠鞋,脫下鞋臭哄哄的腳氣味兒。夏天是矮腰鞋,冬天是高腰鞋,從來沒有看到他穿皮鞋。臨走時母親給他帶上一個差不多十斤的麵口袋,那口袋白麵是我們一家五口人嘴裏省下來的白麵。我小時候不喜歡吃玉米麵的窩頭,我們家本來可以吃饅頭,可是白麵給了大舅,我們隻能吃窩窩頭。所以在我懂事後,就盼著大舅別來我家。可我母親寧願自己忍受胃病的折磨,寧願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也千方百計把細糧接濟給親兄弟們。

二舅不經常來我家,他偶爾出差給朝陽地區銀行辦事來一趟,很快就離開回朝陽的家。二舅和二舅媽膜樣都漂亮,他們倆都在朝陽地區銀行上班,都有體麵的工作和職稱,還有兩個帥氣的兒子,一家四口人和和睦睦,但是姥姥不喜歡住二舅家,因為二舅媽是個愛潔淨的人,後來我一個暑假去二舅家幾天,就明白了有潔癖的人是什麽樣。每天早晨二舅媽要把床單扒下來拿到窗子外麵抖掉灰塵,每天要用濕抹布擦家具的表麵,窗台,擦地。七十年代時進屋換拖鞋的人家不多,我二舅媽住在縣級的小地方,要求進屋脫鞋換上拖鞋,這樣的人家那時候真不多。但是二舅媽對我很好,給我做可口飯菜,給我洗衣服,發現我牙齒不好就帶我去看牙醫,而我母親很少有那麽多的精力關心我的牙齒,除非我牙疼需要補洞,才去看牙醫。

二舅和二舅媽積極上進,都是在單位不肯落後的人物,他們倆不是那種會巴結溜須上級領導的那種人,從二舅和我母親的對話中可以聽得出來,二舅的專業能力特別強,但就是因為人太守規矩,盡管費了九牛二虎之勁入了黨,一直不被提拔重用,原因很簡單,有大舅這個反革命哥哥,就等於在臉上貼了一個反動親戚的標簽。到了八十年代末,已經五十多歲了,大舅被洗清名聲返回城裏後,二舅才被公認提拔為地區銀行的副行長,二舅媽也入黨當上了科長。可是二舅還是二舅,一不占用公家,二不利用公權,隻有唯一的一次二舅是坐轎車出差隨便到我家看望我母親,那一次我母親在大院裏也算是露了一回臉。

 我的小舅舅比我哥大二,三歲,比我大舅的女兒還小三,四歲,母親說小舅是姥姥姥爺被趕到鄉下後的產物。那時候姥姥已經四十多歲,小舅的智商不是很高,但是沒有得唐氏病已經很幸運。二舅曾經對我母親說過,小舅是撿來的命,有了他,隻會拖累全家,姥姥太糊塗。

我七八歲左右起,小舅和姥姥幾乎每年都要來我家。小舅總是穿戴很破,經常打著補丁,麵部神情經常很窘。姥姥是個瘦小老太太,眼睛有白內障,農民戶口,沒有公費醫療,當然治不起病,六十年代饑荒三年沒有餓死就算優哉優哉。小舅每次都要逛我家旁邊的故宮和附近的中街,現在才悟過來,小舅那時候來我家又能探親,又能旅遊。所以我家的親戚們一年到頭總是來我家竄門子。

姥姥則基本不出門,所以我和姥姥有一些時間接觸。七十年代初中國和蘇聯關係緊張,全國被偉大領袖忽悠都得備戰。姥姥就講起了她小時候打仗時期,老毛子(東北人稱俄羅斯人為老毛子)士兵特別惡劣,他們到了一個地方就挨家挨戶強奸女人,嚇得姥姥她們都藏起來。姥姥說的這些深深的刻在小小年紀的我記憶中,以至於後來姥姥離開,我學齡前時一個人脖子掛著鑰匙不敢回家,餓了也不敢進家門。

姥姥在我家一般住上兩三個星期,小舅自己先回去做農活看家。姥姥不是小腳,真不懂為什麽她那個時候怎麽逃過裹腳一關的。為了幫助我母親,姥姥盡量做一點家務,她給我們的棉襖和棉被絮棉花,用布頭和糨糊做鞋墊,做縫五分的抹布去換錢,盡管一塊雙層布頭手針縫製抹布隻能換五分錢,她覺得每次來城裏都能夠自己做手工活賺一點錢很欣慰。一次姥姥要去看她二兒子一家,我父親叮囑她說我二舅媽可不是好處的人,二舅媽幹淨,性格獨特,不好就趕緊回來,不如所料,剛剛一個星期,姥姥就紅著眼睛進家門了,我母親一陣勸說才讓姥姥平靜了。我搞不明白,我最親愛的姥姥是個小心翼翼的人,她從來不會做別人不喜歡的事,說不中聽的話,二舅媽怎麽這樣對待姥姥呢?興許姥姥的存在就已經打亂了二舅一家的正常日子了?

有一件事記憶尤深,大舅在鄉下被下放時期,有時候去看望姥姥和老舅,同時也利用他的建築工程專長給姥姥造了一個木屋,據說在九台買的木頭材料,大舅和小舅兩個人釘出了一個有一間廚房一間生活區的小木房子,大舅從來沒有解釋這個房子到底有多大,但是也不難猜測,我猜頂多也就是二十幾平方米的迷你房子,一鋪炕,一個炕櫃,一個小鐵爐取暖,一個飯桌,兩個板凳,一個爐台,一個碗架,就是這麽簡單實用。但是大舅回來後說姥姥和小舅兩個人終於不用再挨凍了,房子裏燒那個鐵爐子滿屋子很快暖起來。姥姥和小舅這樣欣慰地過了最多兩年。

後來有一天,母親接到小舅的一封信,說姥姥不行了,她老人家躺在炕上已經不能自理,母親淚流不止,過了不久姥姥就去世了,丟下小舅孤零零一個人在他們的祖籍鄉下,吉林九台。也就個把月後,小舅哭著走進我家門,和我母親訴說房子被鄉長的親戚霸占,小舅被趕到一間泥草房子裏,隻得到50塊錢。母親父親氣憤填膺,這明目張膽是欺負老實巴交,孤身一人的小舅,因為他們村裏的人都知道小舅的哥哥姐姐們都有國家正式工作,而且都在城市裏,這些鄉下人羨慕嫉妒仇恨,都發泄在可憐的小舅身上。

小舅當時也才有二十出頭,隻上過初中,寫信還經常用錯字。記得母親每收到小舅的信都要猜一些句子的意思。後來有一天,小舅又來了,不是一個人,他帶來了一個胖胖的紅臉頰的村姑,母親說她就是我小舅媽了。她穿著一條很寬鬆的藍布褲子,上衣好像是發黃的白襯衫,腳上一雙帶泥土痕跡的草綠色解放鞋,她有一雙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梳著兩條辮子,看樣子和小舅年齡差不多。小舅媽是個漂亮的姑娘。

到了晚上父親母親讓我們都睡在外屋的雙層床,小舅和小舅媽在大屋子裏大床睡覺,父親在外屋地上搭地鋪睡覺。其實我家裏麵的屋才是大屋,不到二十平方米,外屋才隻有八平方米左右,除了一個雙層床,還有一個衣櫃,所以父親母親說話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然後就知道了小舅其實是撿漏撿了個媳婦。那個晚上我人生第一次聽見新婚夫婦同床,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小舅和他的新娘到底在做什麽,我太小也從來沒有這方麵的教育,聽見裏屋大半夜的哼哼唧唧的,以為小舅媽在哭,母親就告訴我快睡覺,小孩子別瞎猜。

第二天,母親帶著小舅和舅媽去上街,回來後小舅媽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我記得她穿了一件粉花的確良襯衫,褲子也是新的淺灰的確良褲子,新的係帶黑布鞋,頭發也剪短燙了大波浪,她看起來更漂亮了,但是還是一樣靦腆很少說話。母親問她一句,她隻回答一句。後來的兩天裏,小舅和新媳婦都穿著新衣服去逛故宮,萬泉公園,中街,但是從來隻是回來吃飯,小舅很窮。

小舅帶著新娘又回到他的窩,吉林九台的鄉下。過了兩個月,母親說收到一封小舅的來信,小舅媽生下了一個死嬰,我才明白為什麽小舅媽為什麽那樣胖,為什麽父親母親躲著我們講話。逐漸長大後父母就講給了我們幾個孩子關於小舅的新娘,小舅媽是他們那個鄉裏的人(究竟是鄉裏哪個人,隻有小舅和舅媽知道)硬塞給小舅的,就是說小舅媽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根本不是小舅的孩子,小舅媽肚子大了被人家拋棄後,村裏人欺負小舅就把這個大肚子強加給老實巴交的小舅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一年後小舅媽和小舅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再過兩年又生了一個像小舅媽一樣漂亮的女孩,一兒一女,小舅媽非常會主家,一家人親親熱熱,後來隨著農民打工大潮來到我們的城市打工,兒子很懂事,工作很努力,被一個經濟條件好的蒙古族大學生愛上,一起去了呼和浩特工作,女兒婷婷玉立也上了大學。小舅和舅媽終於熬出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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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居北飛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心之初' 的評論 : 要讓這段文字駛入史冊,相信那塊土地上有很多類似的不幸
心之初 回複 悄悄話 “大舅媽罵了大舅一輩子,大舅一個人養活了一家子,任勞任怨一輩子”,舊事值得回首。
xiaxi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字細膩耐看!新春快樂!
gaobeibei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那個年代的舅舅們,好苦啊。
la-vie 回複 悄悄話 平實感人的家族史,寫得好
若敏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好文,滿滿的親情。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1

多謝分享好文!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真實細膩的家族史,寫得真好。詛咒那個年代,害得你大舅一家吃了那麽多苦。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東北受滿族影響不裹腳,奶奶也是大腳,聽說東北的小腳多是從山東過去的。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細致引人。我跟父親文革時下放到錦州郊區,是父親被遣返祖籍。錦西行政上歸錦州,天氣預報天天聽到錦西,很熟悉你介紹的情景,那時大米不多,多是吃高粱米,城市居民每月供應2斤白麵,農民幾乎見不到白麵,或許過年時供應2斤。
問好!
甫田 回複 悄悄話 耐讀的家史故事,感慨。姥姥受欺負那段令人氣憤。謝謝飛雁的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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