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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三十六)秘密公開

(2015-02-03 06:06:47) 下一個

                                

                 三十六

 

列車停穩後,文景和海納還沒有下車,就瞭見人流如潮的站台上有人高舉著一束鮮花。順著鮮花往下看,隻見一個男人的上半張臉被花擋著,下頜又被一個女孩的頭頂擋著。這男子兩隻手正攔腰抱著一個女孩兒,奮力高舉。這女孩不是別人,正是海納的姐姐海容。海納一激靈脆脆地喊一聲姐,鬆鼠似地穿過人縫兒,蹦到車下就與海容摟作一團了。望著容兒把鮮花捧給妹妹,姐妹倆親熱得嘰嘰喳喳,想到什麽說什麽的樣子,文景眼圈兒發熱,鼻子也酸酸的。與容兒分別半年多,這孩子顛沛流離,隨遇而安,反倒皮實得很,比海納又高出半頭。

“文景姐,快,把包給我!”撥開旁人擠到車門口來接文景的不是吳長東,竟然是吳順子。順子接過文景手裏的大包小包,與文景從車門口的人堆裏抽身出來,就激動地告訴文景說,他在一個月前就被煤礦招了工,就在吳長東以前所在的采掘隊。若不是文景舉薦,若沒有吳長東據理力爭,哪兒有他吳順子的今天。“姐夫忙,我就替他接您來了。”

看順子感恩戴德的樣子,文景倒不知說什麽好。自己在幾時向吳長東舉薦的順子呢?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看來這吳長東真把妻子的話當聖旨呢。

這時,海容、海納都擁到了媽媽身邊。文景便親昵地吻一吻女兒們的額頭。聳聳鼻子,讚歎那鮮花道:“好香!”

海容道:“順子舅舅買的。”

“下了一個月坑,還習慣麽?”文景問。她隨手就要接過順子手裏的提兜,想減輕他些負擔。

“別,別。”順子直拗地非把所有的行李都自己包攬了不行。“不日曬,不雨淋,按月領工錢,怎會不習慣呢!我爹娘說真不知該怎樣謝謝您呢!”

順子一口一個“您”。他心裏的感激之情,不僅僅通過他晶亮的眸子流露出來,也通過他又背又提的搶拿行李的動作表現出來。既然這樣,文景就再不與他爭執了。文景便一隻手裏攬了海容,一隻手裏拉了海納,喜盈盈地漫步在人流中。自己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真叫人不敢相信。再看看身旁的順子,盡管手提肩扛,臉上露出亮亮的汗光,但精神卻飽滿得很。腳下象裝了彈簧,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如果說從前的順子象蔫了的樹葉,沒有光澤沒有青春亮氣的話,如今真是注入了生命的活水,枝繁葉茂,豐采宜人了。

“文景姐,您真了不起!能搬動美國人!瞧瞧海納白裏透紅,紅裏透白,比海容的麵色都精神哩!”順子由衷地讚歎。“什麽藥那麽厲害?”

“人造酶!美國最新研製出的,海納是中國接受治療的第一人呢!主要作用就是清掃患者身上的代謝物(垃圾)。新陳代謝一正常,病就好了。”文景道。人就是這樣,即使你創造了奇跡,在沒有擺脫那創造時的諸多困擾時,你並不知道你幹了什麽。如今,在順子的讚歎聲中,在那仰慕的目光裏,文景的自豪感便活潑潑地升騰起來了。人還往往是這樣,當你變成生活的賜予者時,立即就忘掉了你曾是低聲下氣、謹小慎微的乞討者。文景不由自主就給順子講起了她如何給兩位美國專家頻繁去信,美國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詹尼弗怎樣來京,如何與她握手,合影。如何捐贈了藥物,如何打通許多關節的細枝末節。“兩位博士和老布什總統還邀請我領了海納去做檢查呢?”

“真的麽?”順子張了既興奮又迷茫的眼睛問。但是他的眼簾朝下一閃,就露出了疑惑和不信任。這青年內心在嘀咕,富堂伯伯和小文德有時候好吹牛,文景姐一向誠穩;但到極度高興時,免不了也要吹一吹,畢竟是一脈相承嘛。美國總統會邀請她?順子不能相信。

“你不信?”順子的疑惑大傷文景的自尊。她揪了順子肩頭的大旅行袋,就要往出掏美國方麵的來信。真的,在文景寄出漂亮的紀念封之後,她確實收到過美國總統和兩位博士的邀請。他們的口氣大體一致,說拯救生命是最重要的,歡迎海納在適當的時候來美國做檢查。您和您的孩子將是我們最受歡迎的客人。

“我信!”順子忙別轉了身子,把旅行袋甩到另一邊。表示他相信文景的話。“那,那你們什麽時候去美國做檢查呢?”

海容和海納早就聽得津津有味了。兩個閨女都為媽媽的能幹而驕傲。這時,聽了順子的問話,就都昂著頭望著媽媽,目光中撲閃著好奇的昂奮。尤其是海納,文景已感覺到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裏歡快地跳了一下。當然,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希望媽媽能帶著自己漂洋過海乘機遠行,沒有哪一個病兒不希望得到及時根治。

“去美國,還沒有到適當的時候呢!”文景的臉色一陰,說話的舌頭就軟了下來。想到錢,她的思維就清晰了,再不憑著激情的衝動來炫耀了。在北京這半年多的日子裏,每時每刻都是高消費。海納的住院費、療養費、護理費,以及她自己的住宿費、夥食費等,就花了好心人8萬多捐助。咋好意思再提去美國檢查的事呢?更叫她揪心的是海納的病並未徹底根除,眼下輸入的人造酶發揮完作用,病魔還要卷土重來呢。醫生給她的期限是一、二年。

順子見文景不高興了,再不敢多嘴多舌。一行人通過地下通道離開站台、走出出站口,西山礦務局的家屬宿舍樓就盡收眼底了。兩個孩子聽到廣場上有同學喊她們,就掙脫媽媽的手,迎著同學跑了過去。

“我爹娘怎麽樣呢?”望到這裏的家屬樓就感覺親情撲麵。文景立即又牽掛起吳莊的父母來了。

“好得很。好得很。”吳順子道。“身體是沒得說,比以前都硬朗呢。我爹我娘也隔三岔五過去照看哩。隻是有一件事,二老有分歧,單等你回去裁決哩。”

“什麽事?”文景納罕道。七老八十了,又有什麽重要事情呢。

“三貨和二妮開了個豆腐作坊,賣得可熱火哩。趙莊、李莊的農戶有了客人都來稱一斤八兩的。不幾天,李莊的一戶看到了商機,就不惜高價收了黃豆,也做開了豆腐。咳,人家那豆腐磨得細、點得嫩,一下就把三貨二妮擠垮了。三貨的老子吳天才突然想到富堂伯伯祖上是豆腐世家,‘懶豆腐’(豆腐腦)、豆腐幹、豆腐皮兒堪稱一絕,就攛掇他(她)們去請富堂伯伯和福堂嬸子去做顧問,賺了錢還給顧問抽取紅利呢。富堂嬸兒覺得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就爽快地應允下來。誰知富堂伯伯卻脖子裏擰了一根筋,變顏變色嗬斥富堂嬸兒道:‘這種事你還敢沾染?真正是好了瘡疤忘了疼、記吃不記打的蠢豬!’”

“怕什麽呢?”文景一時懵懂,反問道。

“他老人家一條聲兒說怕給文景帶害哩。”

這時,文景猛然想起春玲娘所謂土改時在豆腐作坊挖白洋的事情,眼前便過電影一般。一會兒幻化出自己“鋸旗杆”時的遭遇,一會兒又是“一打三反”時吳天才家那憤怒的蜜蜂……。她理解父親所謂“帶害”是什麽含義了。三位兄長的夭折已在爹靈魂深處紮了根,那種剜心割肉的刺痛、不能言講的苦惱伴隨了老人一生,他是再不敢做給子女“帶害”的事情了。想想癡鈍而老邁的父親盡管跟不上時勢,但為子女著想的親情卻從不癡鈍,文景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嘿!文景姐。慧慧沒死。交了好運。現在美國!”

說到故鄉事,一對同鄉更加親近。相互目光裏交織著眷戀和思念、興奮和喜悅。順子的興味越發高漲,滔滔不絕道。“慧慧爹和慧生雖然半遮半掩,不想公開。但在咱吳莊已是公開的秘密了。慧生托人兌換美元,所托之人問他咋有了美帝的票子。他不得不透漏了這個秘密。”

“慧慧在就是海納的福音!”文景小聲兒咕喃道。慧慧她是怎樣遇救,怎樣又漂泊到美國的呢?她為什麽不與摯友聯係?她現在的境遇怎樣呢?一連串的疑問象小蟲子在文景心上啃咬,文景心癢難耐,太想知道這一切了。

“真的,如果你和海納真到美國,可有吃處住處了。”順子道。

文景沒有應聲兒。但剛才下火車時她那略顯疲敝的神情卻不複存在了。她那尚未耗盡的青春猶如春天裏枝葉的汁液,又在她好看的麵龐上、優美的身姿上飛竄。文景一下又顯得年輕了許多。望著穿行在人流中的一雙嬌女,她剛剛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又在胸膛裏熱切地搏動。希望和信心同時在升騰。決不能再坐以待斃,等病魔卷土重來!她咬著自己的朱唇,仿佛賽場上的跤手,自己與自己較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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