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突然。清晨,當吳長東夫婦倆從地下旅館的十幾層台階爬出地麵,一露頭就感覺寒氣逼人了。街頭的景物也大大地改觀。落盡樹葉的光禿禿的樹木和嗦嗦發抖的籬笆,仿佛一夜間被人剝光了植物的皮,每根枝條上都象傷病員似地裹上了繃帶似的白絨。比原來粗了好多。結晶的空氣把懸在旅店和樹梢之間不被人注意的蜘蛛網都突現出來了,結了白霜後搖搖欲墜。街上的行人也都縮了脖頸,恨不得將腦袋藏進棉衣裏去。
夫妻倆裹緊了上衣在潮濕的寒氣中走了一段路,吳長東因為視線不清,不斷地停下來摘下眼鏡擦拭鏡片上的冰霜。文景的頭發上、睫毛上也都結了霜。霎那間他(她)們就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他(她)們被大霧包圍了。兩人不得不向後轉退回到旅店裏。他(她)們原本是為了節省路費,想走著去紅十字會的,所以動身特別早。返回十五號房間後,兩人總結了這段日子的經驗和教訓,認為圖省錢不乘車,太浪費時間;兩人同時跑一個地方,效率太低,也不是好辦法。屈指算來,文景來到京城已近二十天了。這一段時間,她與吳長東一直奔波於慈幼醫院、翻譯公司、紅十字總會、各大報社之間。在毫無親朋好友的京城,盡管他(她)們遇到的都是好人,護士小彭介紹的這家翻譯公司的童先生免收翻譯費,紅十字總會的負責人也熱情接待了他(她)們;但他(她)們的要求無異於請求老天爺嘩嘩地掉鈔票。談何容易?一經進入具體操作程序,就麻煩得很。紅十字會方麵不僅要求他(她)們出示醫院證明、美國兩位博士及劍橋製藥公司的來函、報紙刊登過的材料,而且還動員他(她)們盡量找找駐京報社記者,爭取在京城報紙上宣傳宣傳。是啊,海納的情況隻是在省報上登載過,京城人並不知道,怎能給你捐款救助呢?吳長東和陸文景是通情達理的人,他(她)們覺得紅十字會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於是,夫妻倆馬不停蹄,跑遍了京城各大報社。昨天晚上,旅館的服務員小崔,突然從京城晚報上看到一篇題為“為了一個女孩兒的生命”的文章,說的正是他(她)們的事,就把那張報紙送到了十五號房間。當時,他(她)們剛從經濟日報社出來,還在返程途中呢。回到房間後,兩人看到晚報上的文章,相擁而閱,大氣兒不敢出。文章寫得太真實太感人了。不知不覺,文景已淚雨滂沱,再也看不下去了。當晚,兩人決定第二天就往紅十字會送這份報紙去,不料又遇到了初冬的大霧。他(她)們沒有在京城過冬的準備,未帶棉衣。就隻好留一個人在家,另一個將兩人的衣服都套起來保暖了。
“也不知道咱那兒怎樣,海容該懂得及時加衣服吧。”做母親的真是一個娃兒身上一條心。文景一邊脫下自己的羊毛衫外套,幫吳長東套在裏邊,一邊念叨。她頭上的白霜融化後,變成了細碎的水珠,晶瑩地懸掛在纖發上,在燈光下燦然閃光。
“你放心,要相信春懷!”吳長東初穿了文景的羊毛衫,感覺捆在身上拘束得很緊。不過,一會兒那暖融融的感覺就把不舒服的感覺驅散了。
文景難為情地朝他苦笑,替丈夫把中山服的領口扣好,免得那羊毛衫的女式領口暴露出來。看長東把出門該帶的材料打點好後,文景又將自己口袋裏的零錢掏出來塞到丈夫口袋裏,並囑咐他大霧中再不要步行,免得迷路。一定要乘車。
這一天,他(她)們決定男主外女主內:吳長東去紅十字總會,跑錢;文景在家裏給美國方麵寫信,催藥。
吳長東出門後,文景便掩了房門,把一條毯子披在背上,擠進那椅子和桌子之間的窄空中,提筆寫道:
尊敬的劍橋製藥公司領導:
您們好。這是一位望眼欲穿的中國母親給你們發去的第十封信。此前,為了她生命垂危的女兒,已經發去九封求救信了。可是,一直不見回音。你們為什麽要保持沉默呢?嫌我們窮,怕交不起醫藥費麽?如果持這種想法,未免低估了中國公民的骨氣。信不過我們,咱可以先付款,後寄藥呀。難道你們製了藥不是用來救死扶傷,實行人道主義的麽……
文景越寫越生氣,筆下的口氣便帶上了抱怨的成分。恰恰在這時,服務員小崔進來,要換桌下的暖壺。文景的思緒還在信中,便機械地抽出身來,把活動空間留給小崔。
這小崔幹活兒極其麻利。她用腳輕輕地撥過那把椅子,身體微微一曲,左手拿出舊壺,右手放進新壺,雙眼還沒誤了瞧桌上文景的信。這服務員也是爽快、熱心腸的姑娘,一看文景的口氣,就熱辣辣地甩著京腔道:“哎喲,大姐呀!您這口氣,一股子火藥味兒。不象是您求人家,倒象是人家求您哩。”
文景回過神來,忙將披在背上的毯子放下來。滿腹愁腸地向小崔講述了她先前發過的那九封信的內容。
“哀告不行,求乞也不行,批判就行了?”小崔的頭搖得撥浪鼓似地,否定了前邊的信。為文景出謀劃策道,“咱不能光考慮自己想要什麽,得想想人家想要什麽。他生產出藥,肯定需要市場。你不妨從十三億人口這大市場上出發,從咱給他們做廣告做宣傳上做做文章,就說這種病中國很多……”說到此小崔便擠眉弄眼,趴到文景耳邊將聲音放低了八度,“就說光慈幼醫院已出現了兩例,那一家之所以不與他們聯係,是因為症狀還輕,而且也信不過他們的藥;單等海納試過後再做理會呢。”
小崔的話一下點醒個懵懂人。文景豁然開朗道:“啊呀,到底是咱京城的妹子思路開闊。”她靈機一動,接過小崔手裏的空壺道:“這樣吧,我和你一起去換水壺、打掃衛生,完了你再幫我謀劃這封信!”
“好吧。”小崔人雖聰明,文化程度並不高,在文字上從來沒有人請教過。可她偏偏又是好逞能的主兒,見文景這麽信任她、抬舉她,滿心歡喜。不僅爽快地應允下來,還蝴蝶似地飛回自己的臥室,給文景抱了件厚厚的駝絨上衣和藍色工作服出來,硬是把文景武裝了起來。
兩個女子都是清理衛生的行家裏手。你送水,我擦地;你收拾床鋪,我抹桌子;沒用兩個鍾頭就完成了小崔的責任區(這天天氣冷,有的客人未出門,不讓收拾家。這也給小崔和文景節省了時間。)
及至寫信時,小崔的睫毛翻了幾翻,又有了新主意。她建議以慈幼醫院的名義往國外發信。她說:“京城的大醫院往藥廠發信聯係,對藥廠多有誘惑力啊。”
“可是,這總得征得人家院長同意啊。”文景猶豫起來。她怕假借醫院的名義,讓人家反感;這樣女兒在那兒都不好呆呢。
“沒關係,沒關係。”小崔道。“出了問題我擔起來!咱為他們牽線搭橋,說不準他們還得感謝咱呢。”
在病急亂求醫的心態下,文景隻好依了小崔。沒有非常之舉,怎能治療非常之病呢?於是,那封求助信又變成了如下內容:
尊敬的劍橋製藥公司總裁先生:
您好。獲悉貴公司研製開發出了治高血氏病的特效藥,這真是造福人類的幸事。我院謹代表望眼欲穿的中國患兒的父母,向您致意。現在我院就有兩例高血氏病患兒,急需酶注射治療。希望貴公司能與我們聯手完成這次人道主義救助。如果此藥真有奇效,那麽中國五十六個民族居住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大地將是貴公司的廣闊市場。東南亞各國的大醫院也會成為你們的合作夥伴。假若你們確有誠意,懇請火速聯係。
兩個女子起初好歹作弄不出不卑不亢的具有外交辭令的大口氣,寫了塗,塗了寫,逼出文景一身的汗水。直到滿意後定了稿,新的問題又派生出來。小崔說最好是知道醫院院長的姓名、蓋上醫院的公章,這樣才威力大呢。
這真是舊愁未去,又添新煩。通過誰,靠什麽再來打通慈幼醫院院長的關節呢?
※ ※ ※
這天傍晚,文景再一次爬上旅館的台階,在大街上舉目張望。這時的天氣雖不似早晨那樣陰冷襲人,但也好不到那裏去。北方的冬天總是這樣,霧氣過後,用不了幾個鍾頭,褐色的路麵就被西北風吹得發白。空氣又變得幹冷幹冷。偶爾有結了冰的水窪,猶如擦亮的鐵塊。城裏人的皮鞋敲在硬梆梆的地麵上,嗒嗒作響,好象古戲中敲梆子似的。對於大自然所懷的敵意,文景倒不怎麽在意。因為普天下每個人都得接受這種考驗。況且小崔借給她的駝絨上衣溫暖了她的全身,而小崔給她出的主意更是點燃了心頭的希望之火。她在眼巴巴地盼著吳長東歸來,夫妻倆好好兒核計核計,該通過那位醫生或護士、該送什麽禮品,好搬動院長往國外發這封求助信呢。
文景在屋內坐立不安,就出來到他(她)們早晨出發的那段路上來回踱步。她浮想聯翩,思緒紛繁。海納的情景一天不及一天,娃兒能不能等得上美國的藥呢?她也曾在南方的“南風快報”上登過尋找慧慧的廣告,杳無音信。慧慧她到底在不在人世呢?海容一直寄居在趙春懷那裏,孩子現今怎樣?家鄉的父母怎樣?千頭萬緒,最急切的思慮還是圍繞在吳長東身上。他為什麽遲遲不歸?會不會是拿到了一部分捐助,到銀行存款去了?也還是出了意外?
從文景身旁走過的當地人都是冬天的裝束。女人們穿著厚厚的羽絨衣,圍著各色各樣的鮮豔的羊毛圍巾。一位推著自行車的男士甚至戴了皮革手套。一會兒,帶著酒味兒的一家人走來,男士的麵頰亮閃閃、紅撲撲的。女人和孩子胖得象酒棗兒,臉上冒著汗。顯然是剛剛從飯莊出來。……
“長東!”文景突然發現丈夫在這家人之後十幾米遠的路麵上踽踽而行。在蒼茫暮色中,了無生氣,與初冬的蕭條景象渾然一體。
文景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吳長東懶得開口,隻歪了頭聳了肩膀蹭耳朵。他的手冰冷,周身也冒著寒氣。文景摸他的麵頰,顴骨高聳,腮幫深陷。便猜出他一天沒有吃飯,返程又是徒步走回來的!冬天的寒冷看似公正平等、毫不偏袒哪一個,但對缺衣少食者來說,那種感受自然另是一種滋味了。
“你怎麽不坐公交車呢!出門時我是怎樣吩咐你來著?”文景禁不住埋怨道。
“文景,下館子去!”吳長東道。他的舌根子有些僵硬。
文景心頭咯噔一涼。知道是辦事不順利,他的心又涼了。否則,他是一分錢也不舍得破費的。
兩人進了一家小飯店。文景為丈夫要了二兩白酒、一碟兒花生米。夫妻倆各要了一碗炸醬麵。吳長東顧不得先品酒,端起那麵來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精光。看長東意猶未盡的樣子,文景又為他要了張蔥花餅。一碗麵下肚墊底,又呷了幾口酒,吳長東這才驅走了周身刻骨的嚴寒。那使筷子的手關節和咀嚼的口舌也漸漸活絡起來。
“不順利麽?”文景問。
“還不算不順利!”吳長東喝一口酒,就一顆花生米。“我們原來想得太簡單,以為這紅十字會隻麵向咱一家呢。實際上,象我們這樣的求助者多得很呢。愛滋病、白血病。癌症,還有什麽強直性脊柱炎、尿毒症,全國各地經濟困難的患者多的是呢。”
“是不是按求助的先後來排隊?”
“接待我的秘書長倒也沒這樣說。但看那意思並不是報紙上一發文章,就能拿到捐款。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還得摸一摸哪些三資企業、大廠礦、大飯店可能捐助,再發出募捐信呢。募捐信到了各單位,頭兒們還不得碰頭商量商量?你想想,及至拿到錢,還不得拖二十天、一個月麽?可我們的孩子是朝不保夕啊!護士小王那一天已向我透露,主治醫師已經與她們幾位特級護理商量過隨時準備向家屬發送病危通知的事,海納能等得上麽?”很顯然,吳長東又泄氣了。
“再說美國方麵一直不理我們。第九封信不行,第十封就成麽?今天在紅十字會,有人給了我個相聲演員的家庭住址,說他將率團赴美國演出,我千方百計找到人家家裏。人家夫妻倆倒非常熱情,當場就給我拿出兩千元捐助。我說我來求助,主要目的還不是錢,是想托人家給美國的劍橋製藥廠帶封信。人家一聽就犯了難,說演出時間排得很緊。再說他們演出的地方與藥廠所在地並不在一個州,相距數千裏呢。若通過郵寄,和咱國內寄也沒什麽兩樣。——事後想起來,真臊得慌。怨不得人家,這本來就是非常唐突、不合情理的事啊。”
“瞧瞧你,怎麽可以把這樣好的機會放掉呢!這種非常時期,還顧什麽臉麵!”文景原以為吳長東見多識廣,還有些社交能力,沒想到關鍵時刻與他弟吳長紅是一個樣兒,死要麵子!她一生氣又忘乎所以了。一擲筷子,飯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咱往外發信,人微言輕,毫無說服力;人家赴美演出團是國家派的,發出的信是什麽分量?!”先前她見吳長東奔波困頓,饑寒交迫的樣子,又可憐又心疼,原想著好好撫慰一番的。如今見他竟然為了顧惜自己的臉麵,舍棄了這樣好的機會,便又懊惱又怨恨。強忍著沒有說出口的是她竟然懷疑到他疼海納的程度了。到底有別於親生父親!
“再說,我是有工作的人,實在耗不行了。單位上曾來過電報,催我回去。怕你著急,我瞞了沒提。又續了十天的假。”吳長東這天實在是餓壞了。見文景剩了麵條,看著可惜,便拿過碗來,幾下就又撥到自己肚裏了。
事實上,剛才得知主治醫師說隨時準備發放病危通知書,文景的內心就嘩然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等滋味了。這時更氣惱他這樣不動聲色地表白了放棄的意思。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在她的潛意識裏,早就擔心單位上催他回去。她本能地排斥他的退縮、拒絕他的失敗情緒,可又不得不麵對這一切!此刻,文景的心象被打氣筒充足空氣的氣球,氣脹到極限了。她不無厭惡地瞧著丈夫的大吃大喝,氣呼呼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長東這天也是餓昏了頭。他吃完麵就喝酒。大口地就一口蔥花餅,小口地嚼一顆花生米。那種香甜和享受不亞於吃滿漢全席。一兩酒下肚後,周身漸漸燥熱起來。他索性將一隻腳踩到凳子上,解開了中山裝領口的紐扣。露出老婆的紅色衣領來,亦渾然不覺。多少天來,不是饅頭鹹菜,就是方便麵充饑,嘴裏淡出鳥來。今日好容易吃出興致,再顧不得斯文,幹脆拿出了與礦工兄弟們吃喝時的豪爽勁道來了。
來小店就餐的顧客,見文景惱惱地坐在一旁不吃不喝;而被墨鏡遮了半張臉的這漢子,藍色中山裝裏套的是女式羊毛衫,長發蓬亂,狼吞虎咽。不倫不類,很是蹊蹺。有人甚至交頭接耳,懷疑是不是外地的人販子拐了這漂亮娘兒們,準備在京城轉手。私下裏商量要不要報警。
文景敏感,發現了人們好奇的眼神。意識到夫妻的失態,隻好壓一壓心頭的煩躁和怒火,詳詳細細地給吳長東講述了她怎樣寫信、小崔又提出什麽好建議。“瞧瞧人家京城的姑娘,年齡比咱們小,可閱世比咱們深、視野比咱們寬、辦事能力勝過咱多少倍呢!”
夫妻倆誰也說不服誰,兩人正僵持在飯桌旁,飯店的玻璃窗一黑,映出一張熟悉的臉。正是熱心腸的小崔。小崔瞭見他(她)們就興衝衝闖了進來。大呼小叫道:“文景姐,叫我找得好苦哇!特大喜訊來啦。明天,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詹尼什麽來著,”說到此,她展開緊攥在手心的小條兒看了看,“對,美國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詹妮弗要來醫院看你們的女兒了。醫院打來電話,讓服務台轉告你們,今天務必洗洗澡、理理發,明天好會見遠方的來客。要不,有損咱中國人的形象呢!”
“啊,這是真的麽?你不會蒙我吧?”文景傻傻地望著小崔,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美國的總裁要來?”吳長東也問。他雖然懷疑這是不是事實,情不自禁卻趕緊結好了衣扣,攏了攏好久未理的長發。
“真的!肯定是醫院替你們聯係了。咱能想出的法子,醫院還能想不出來麽?”小崔笑道。
這樣,剛才被懷疑作人販子和被拐賣婦女的夫妻倆,立即又變成了顧客們聚焦的中心,二十幾雙眼睛都嘩然盯在了他(她)倆身上。兩人這才暈頭脹腦地從飯店牆壁上的一麵鏡子中認真審視自己。好家夥,男的頭發老長,風塵仆仆,衣衫粗俗;女的額頭也頻添了皺紋,苦蔫蔫的,一副標準的苦瓜麵孔。兩人都不認得自己了。
在小崔的慫恿和介紹下,吳長東和陸文景第一次走進了京城的一家理發店。
※ ※ ※
意外的驚喜常叫人手腳無措,無所適從。當小崔告訴他(她)們,此刻美國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就飛行在天空,正在來中國的途中時,這對絕處逢生的夫妻都驚暈了頭。望著浩渺的高空傻看。說怎麽看不見飛機呢?這是真的麽?誠惶誠恐的夫妻倆完全被旅店服務員小崔指使著,她叫他(她)們去理發,他(她)們便理發;她叫他(她)們去洗澡,他(她)們便洗澡。當他(她)們發昏的頭腦稍稍冷靜了些,想想該給美國貴客買些山西老陳醋、沁州黃小米時,商店已關了門。當他(她)們想到該見一見女護士小王,征求征求醫生的意見,看他(她)們該注意什麽事項時,醫院也關了門。
事實上,這一對患者的父母什麽都無需準備。在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詹尼弗女士在京逗留的四天裏,陸文景、吳長東與她接觸的時間隻有握手、合影留念的短短一瞬。因為她太忙了,結束了中國之行後,她還要到新加坡去考察呢。
原來,在陸文景精神的感召下,醫院的幾位護士也聯名給美國方麵發了信。再加上美國的兩位醫學博士(芬克與巴蘭格)一直沒有停止他們的呼籲和敦促。劍橋製藥公司在家屬、醫院和美國兩位專家這三股力量的推動下,終於做出了反應。公司董事會經過反複協商論證,決定免費為海納提供半年的藥物(價值五萬美元)。但這種人造酶屬於活性針劑,必須空運到京,盡快提貨,及時注射。否則,就會失效。而且,中國大陸尚無用藥先例,這就不能排除操作過程中的意外和風險。事關孩子的生命,必須慎而又慎。詹妮弗副總裁此行,就是考察慈幼醫院的醫療條件、醫生護士的水準、以及海關總署和機場衛生檢疫部門所能提供的配合來了。湯姆說:“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出現差錯,主治醫師還必須每天為患者做化驗,要確認每一滴藥液進入海納的身體,都是滋養生命的營養,喚醒生命的動力,而沒有其它消極作用。”
消息比風快。美國劍橋製藥公司免費捐贈藥物、公司副總裁親臨慈幼醫院探視病兒的消息當天就上了首都晚報。首都國際廣播電台也作了專題報道。小海納的病況立即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慈幼醫院的名譽院長、國內醫學界享有盛譽的胡教授毅然承擔了主治大夫的職責,並聯絡協和醫院專家為海納擔當每天必需的化驗。
海關總署和首都機場衛生檢疫部門也同意為海納大開綠燈,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陸文景永遠不能忘記這一年11月2日和3 日這兩個不平凡的日子。11月2日,女兒被推進了經過嚴密消毒的9號病房,作為中國首例接受酶注射(跨國治療)的第一人,進病房時,還臉色蒼白,氣息奄奄。然而當來自異國的藥水一滴滴流進她若隱若現的靜脈血管中時,孩子的臉上逐漸出現了健康的色澤,脈搏的跳動也有了力量。11月3日,久已厭食的海納突然張開眼睛,朝著護士小王阿姨說:“好餓。”饑餓的感覺表明藥物在海納身上發揮了巨大威力,中美醫務人員的協同作戰降伏了病魔。護士小王、小崔都與文景熱切地擁抱,淌著喜淚祝賀海納的新生。主治醫師胡教授還為海納買了漂亮的鮮花。
就在這幾天的時間裏,中國紅十字會發出的募捐信也有了回應。吳長東在紅十字會有關同誌的陪同下,跑了北京二十多個單位,總共募捐到人民幣8.8萬多元。
為了嗬護一個小小的生命,居然驚動了國內外這麽多陌生人!陸文景實在難以表達內心的感動。當納兒再一次睜開靈轉的眼睛,環視周圍世界時,在她晶亮的瞳孔中攝入的是白衣天使燦爛的笑臉、生機勃勃的鮮花和絢麗的陽光。聰慧的納兒立即就意識到這一場劫難已過去,甜甜地笑了。陸文景雖沒有相機,不能讓這和諧的一幕成為永恒。但這一幕已映入她心扉,成為她生命的動力了。
一個月之後,海納的病體有了質的飛躍。血色素上升到13.5克,白血球下降到16000,肝髒也縮小了很多。看到孩子飲食已趨正常,能在病房內跑動了。吳長東不再續假,返回到西山煤礦。
為了讓海納明白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來之不易,將來讓女兒們懂得互相救助,回報社會,陸文景開始記治療日記。諸如美國劍橋製藥公司的副總裁阿姨哪一天到京,如何探視海納,不停地“寶貝兒,寶貝兒”地呼喚,怎樣考察醫院的方方麵麵;哪一位大夫在挑戰和風險並存的情況下承擔了治療責任;孩子什麽時候有了饑餓感,護士小王怎樣喂了納兒一碗粥;吳長東在何時何處從某人手裏得到多少捐助……。文景都一一記錄在案。
在北京陪侍女兒的半年中,文景最最感念的還是美國的恩人。按照她腦海中固有的樸素的觀念:親不親故鄉人。人不親土親。隻有鄉裏鄉情,才肯互相幫襯。即使是中國同胞,素昧平生,肯獻愛心,就夠令人感動了。遠在地球那一端的美國人,象芬克博士、巴蘭格博士,猛聽名字就怪怪地感覺異族異味兒,為了一個尚未見麵的小女孩,怎麽會那樣盡心竭力、不肯放棄呢?為錢麽?為名麽?顯然都不是。因為這件事除了給他們帶來麻煩外,文景又沒有給過人家一分錢。陸文景實在不能理解這種超越國界的大仁大愛源於何處,最後就把他們定位為當代的白求恩。
想到白求恩這位中國家喻戶曉的偉人,陸文景就不能不聯係到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詹妮弗了。這是陸文景今生第一次見到的外國女人。盡管語言不同,膚色不同,盡管她與文景的接觸隻是握了握手,合了張影,但她留給文景的印象卻是那樣的深。——不,是一種震撼。震撼了陸文景許許多多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
起初,受了旅館服務員小崔的影響,文景以為這位副總裁來中國完全是商業行為。可是當她一經見到這位異域女子時,她樸素得體的衣著、溫和婉轉的語調、悲天憫人的眼神(仿佛聯合國秘書長安南的眼神),立即就把文景的心征服了。她慈悲為懷的天性、一絲不苟的認真的表情、以及從她神態中、語言動作中表現出來的拯救生命的堅毅和敬業精神,仿佛有電流一般的傳導功能,一下就把在場的醫生護士都感動了。她讓你忘記了她是廠家、商家,而認為是救世菩薩來到了人間。
詹妮弗的個子大約有一米八零,長著金黃的頭發、深藍色的眼睛,與中國女人的小巧玲瓏有很大差異。但她身上卻有一種特殊的韻味和別樣的美。那是一種揉合了自然之美、樸素之美、職業之美和心靈之美後輻射出的一種具有學養和靈性的美。這種美不是讓你眼亮和興奮,而是讓你感動和迷戀。她以她自身的存在增強了你眼中的環境之美、人與人之間的誠信。同時,她又使周圍環境變成了幫襯她這朵紅花的綠葉,周圍人也因她而變得對美有了強烈的追求,對生命有了堅定的信心。
與詹尼弗比較,文景不禁自慚形穢。
從前,別人讚歎她漂亮,文景內心也並不否認,如今卻總覺得自己這美很膚淺,沒有深刻的內涵。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和敬仰,文景隔三岔五地給美國去信。向兩位博士表達自己的謝意,匯報海納現在的健康狀況。同時也感謝詹妮弗為海納所作的一切。一天,看到女兒載歌載舞的樣子,文景極其興奮,還給美國總統老布什寄了封信。感謝美國研製出好藥,又有那麽敬業的博士和總裁。
後來,光寄信也不能平複文景感恩的心,她就又想到了郵寄山西的老陳醋、沁州黃小米。最終還是見多識廣的旅館服務員小崔替她拿了主意。小崔說:“你送北京的大夫,可以買山西土特產;送美國人禮物就大可不必,還不如買一套具有中國特色的紀念郵票呢!”
於是,文景托小崔替她購置了四套十二生肖紀念封,分別寄給了兩位博士、詹妮弗女士及老布什總統(文景希望總統先生能在貴國表彰那兩位博士和詹妮弗副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