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三十四)步履匆匆

(2015-01-28 05:08:23) 下一個

                                                                         三十四

 

臨晨六點鍾時,文景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出了首都車站,置身於繁華而陌生的現代化大都市中。她明白自己的口音和衣著打扮與這裏的氣派格格不入,便小心翼翼地匆匆趕路。憑著自己的記憶,她沿著通往車站廣場的一條便道,繞到車站的北麵,想搭乘公共汽車去慈幼醫院。即將見到日夜想念的海納了,文景的腳步邁得既急切又歡快。悄悄兒摸一摸自己藏在身體各部位的人民幣還完好如初,內心便湧起一股鬥士般的豪情。

靜觀這大都市的晨景,與她的吳莊是那樣地不同。吳莊深秋的早晨六點鍾,街上幾乎沒有人。空寂的村巷裏隻有雞鳴狗吠聲。她的父老鄉親們都在熱炕頭上、舊棉被裏憩息著,舒展著入秋以來疲倦的筋骨,為來年的勞作積蓄力量。偶爾在街上出現了一兩個人,也總要互相打招呼,問明彼此的行蹤。看相互間能有什麽幫襯。而這大都市中到處是步履匆匆的過客。每個人都顯得極有自尊,高昂了自信的頭顱,誰也懶得理睬旁人。似乎各人心中都揣著急待處理的大事情。高聳的樓頂、煙囪和陽台,神秘地掩藏在蒼茫的薄霧間,割斷了鄉村式的交情。零星的燈光在薄霧中猶如外鄉人迷惘而生疏的倦眼。新穎而奇特的汽車倒是城市的主旋律,響亮地鳴叫著在大街上流動。豪華的商場、十幾層高的辦公樓群,比電視中看到的還要巍峨和壯觀……。

盡管走在高樓旁的人行便道上有些目眩,盡管這裏人地兩生;盡管沒有一個人能喊出陸文景的名字、沒有一輛小汽車與她相關、更沒有任何一個窗口會晃動著她熟悉的身影,陸文景依然激情澎湃。都市的時髦和繁華、都市的神秘和自信,使置身其中的鄉村女子感覺自己也很強大。自己也是那行色匆匆中辦大事的一員。陸文景籌借到的錢再加上老翰海送給她的礦工們的捐款,一共是八萬多元錢,相當於美國的一萬美金了。海納有救了!文景把那救命錢分別捆在貼身的兩個膝彎裏,兩側的腋下和腰間。還將內衣的袖口、褲口都紮了起來。而在旅行袋裏隻藏了幾百元。這樣做雖然走起路來有些摩擦皮膚,到底避免了大的閃失。想想一個從偏僻鄉間走出的弱女子,隻幾天工夫就能得到這許多資助,連夢中都未曾摸到過的這麽多錢,簡直是不可思議了。自己還敢於帶著這麽多現金上路,乘了汽車乘火車,千裏迢迢闖京城,實在也夠個氣壯山河了。當然,文景也清楚地意識到,支撐自己的還是那位作了西山礦務局工會副主席的丈夫。隻有他才是自己真正的靠山。

登上去慈幼醫院的公共汽車時,文景十分警覺。好在車上人不是太多。她環視一周後選擇了靠近售票員跟前的座位。再過六、七站地就可以見到海納了。作為愛幻想的女性、作為母親,文景總是固執地相信京城的醫院,相信孩子已一天天好轉起來。設想著母女相見時互相親吻的情景,那歡樂的感覺、溫馨的甘甜便從媽媽的心田蕩漾到幸福的臉上了。納兒的嘴唇、納兒的呼吸,是那樣地柔嫩和鮮美。猶如她吃的雞蛋、牛奶和蜂蜜的味道。納兒伸出兩臂摟媽媽的脖頸時,總是那麽小鳥依人。小胳膊的輕柔就象稚鳥的翅膀,弄得人脖子裏癢酥酥的。尤其是當兩個毛丫頭把自己對生活的憧憬、愛媽媽愛爸爸的小話兒寫進日記裏時,悄悄兒翻看那孩子氣十足的日記本,就成了文景和吳長東的精神補養。這親情的互動和溝通就是人世間最好的享受,更是為人母者生命的動力和未來的希望了……

文景還未下車就瞭見翹首等待的吳長東了。他胡子拉茬、形容枯槁。一張方臉盤變成尖下巴的瘦長臉了,被大墨鏡遮擋了近三分之二。唉,他為她們母女付出的實在太多了。文景一激動,趴到玻璃窗上就喊了聲長東。這時,汽車也進終點站了。乘客們紛紛站起身來準備下車。售票員喊各位帶好自己的東西,並拿出車票。有人從文景身旁一擠,文景突然發現旅行袋的拉鏈開了。她情不自禁啊呀一聲,驚出一身冷汗。隨即心急火燎地翻檢著旅行袋中的東西。一股腦兒把電熱杯、快餐杯、方便麵、幹鹹菜包兒以及給納兒帶的小吃、兩本兒童讀物和小齊送的詩集等等擺了滿座位。——她原先之所以在旅行袋中藏了一小部分錢,也知道這裏放錢不保險。她想:萬一遇到打劫的,就讓他去搜旅行袋,自己借機脫身,好保住大宗的票子。現在,已經安全到達目的地了,怎能再丟一分錢呢?

“怎麽了?”售票員見她擺了滿座兒東西,就好奇地問。汽車裏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再無旁人。接她的吳長東也上來了。

“還好。丟了一卷兒衛生紙!”文景擦擦臉上的虛汗道。虛驚一場之後,文景朝著售票員抱歉地笑了笑。轉過身來看見從後門上來的吳長東,就趕緊收拾了東西,快活地迎了上去,把旅行袋交給了丈夫。夫妻倆一下車文景就對長東講述她怎樣耍了個小花招,居然騙過了小偷。原來,她把一卷兒衛生紙分成三包,都疊成百元券那樣大小,然後用報紙層層疊疊包了,分別塞在旅行袋四周,果然這小偷偷走了一包。而夾在衣服中的錢卻安然無恙。“讓他送給自己的女朋友,到茅坑兒發財去吧!”文景笑著拉過吳長東的一隻手,讓他摸摸她的腰間、腋下。又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劃了個“八”字。有驚無險,沒丟失一分錢,她心中充滿了得勝凱旋般的興奮。

“海納怎麽樣了?”文景問。她發現吳長東並不因為她帶了這麽多錢到來而激動,反而心事重重地走得很慢。他從前周身洋溢的熱情和天然風趣都被什麽擯斥盡淨了。“和美國聯係得怎樣呢?遇到了什麽難題?”

“文景!向命運講和、向生活講和吧!”吳長東竭力使自己麵不改色。但是,他那向下耷拉著的嘴唇明顯地暴露出他臉上的平靜完全是機械地裝出來的。

“什麽意思?海納她……”文景驚愕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等候吳長東的回音。

“海納的肝髒極度腫脹,已經將她的胃擠壓變形。不能進食。現在完全是靠藥物和營養液來維持了。”

“可是你不是曾說過,來了北京後好與美國方麵聯係麽?”文景心想隻要能靠藥物來維持,就有一線希望。有過與死亡近距離對峙的經曆,文景這一回倒顯得沉著冷靜多了。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出綁在腋下的一疊錢割得皮膚生疼。她想:無論如何要把自己千辛萬苦弄來的錢全部花到孩子身上!有一線希望就決不放棄。

“我們從前聯係的加裏·納貝爾博士,並不是專門研究海納這種病的專家。我來到京城後,就搬動了礦務局局長的一位親戚。在人家的幫助下才知道去哪兒發電傳。——外文翻譯服務公司和他們電傳室的門檻兒都幾乎被我跑斷了。每發一份兒電傳都是一百到二百元錢!幸虧加裏·納貝爾博士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熱情。他把我發出的材料轉給了另兩位高血氏病的權威!一位是密執安醫學中心的芬克博士、另一位是匹茲堡醫學中心的巴蘭格博士。——昨天,我同時收到了芬克博士和巴蘭格博士的來電。他們說美國剛剛於本年度四月份批準生產出一種治療高血氏病的特效藥。通過酶注射療法,病情可望得到控製……”

“那麽,我們快用這種藥呀!”文景一激動就接過了長東手中的旅行袋,替他拎了起來。

“可是這種藥貴得嚇人啊!兩位權威專家已經與劍橋製藥公司作過聯係,問清楚藥品的價格。據說海納的病需要三年的療程:第一年注射24針,第二年注射12針,第三年4針。藥費共計17.5萬美元。你算算咱花得起麽?”

文景將17.5萬乘以8,在心裏反複默算了幾次,居然合下140多萬元人民幣!原來自己興衝衝帶來的8萬多元,自己引以自豪、感覺強大的這8萬,僅僅是杯水車薪啊。這消息無異於隆冬時節的冰雨,澆得文景透心徹骨,冷得再喘不過氣來。別說是上百萬,即便是它後麵的零頭,對他(她)們來說也是天文數字啊。

夫妻倆都緊閉了嘴再不言語。兩人並排走著,都因心情沉重而鐵青了臉,相互不敢麵對。——也不忍麵對。在吳莊人心目中,吳長東是陸文景引以為榮的靠山。先前在文景內心還為此而沾沾自喜呢。可是在舉目無親的京城、在這龐大的天文數字麵前,這靠山也變成了冰山。吳長東深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自慚。陸文景則是為自己將長東卷入痛苦的深淵而自責。長東之所以形消骨立,正是因為他竭盡全力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冥思苦想,不停地冥思苦想。縱然殫精竭慮卻又束手無策。他愁得憔悴了、衰竭了。無奈之下說出向命運講和的話來。看來,這一次返程回家時,三口人中要失去極聰明極活潑的一位了。極有可能隻剩下淒苦的父母了。想到與納兒的永別是即將發生的事,文景的心因絕望而一陣陣悸動和顫栗,周身也颼颼地發涼。腳下便癱軟無力。胳膊一鬆弛,沉重的旅行袋就快要拖到地下了。

“海容好麽?”吳長東伸出手來扶了她一把。然後接過了她手中的旅行袋。剛才在車上他目睹了文景收拾那些居家度日的物品,明白她打持久戰的雄心。深為一見麵就澆她一頭冷水而後悔不已。

“海容好。他們對她都好。”文景機械地回答。

“家中二位老人家好麽?”吳長東問。

“家中二位老人家都好。”文景道。“咦,怎麽我們來到了這種地方?”

吳長東並沒有把文景帶到慈幼醫院,卻帶到一個如同地鐵的門臉兒似的地下旅館兒。——原來海納住進特護病房,親屬不能隨時探視。隻有每星期的二、四、六中午才允許看兩個鍾頭。盡管這天是星期六,但此時才上午七點多鍾,文景還得忍耐四個多鍾頭才可以見到女兒。

文景跟著長東下了十幾級台階,穿過一條又潮又窄的通道,從手電似的昏黃的光亮裏認出個15號房門,吳長東說:“到了。”他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又小聲兒道:“我們先吃點兒早飯,然後我去存上一部分錢,再去醫院。”

吳長東打開他客居的房門,一股潮濕而發黴的怪味兒撲麵而來。文景蒙裏蒙怔一進門,被超出門框的一張桌子磕了一下,幾乎絆倒。吳長東忙拉開燈,嗡嗡作響的刺眼的日光燈光充涉於六平方米的空間。文景閉了閉眼,適應了一會兒。隻見孤零零的一桌一椅一條床擠擠雜雜逼在麵前。床和桌子之間的距離隻能容得下一人側身而過。這是京城再簡陋不過再便宜不過的旅館了。想想吳長東平日上班的辦公室寬敞又舒適,文景百感交集,真不知說什麽好。

吳長東放下旅行袋,側身從桌下掏出個暖壺,給文景倒了杯水後,就要幫文景拆解她綁在身上的鈔票。文景引以自豪的妙法,絲毫沒有激發出吳長東的興趣。設想著那生硬挺刮的紙張綁在肉體上的情景,丈夫隻是為妻子難受。可直到此刻,文景都很警覺。她建議搬出那張椅子來頂住房門,免得冒失的服務員突然進來撞見。由於地勢窄逼,兩人挪動這張椅子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他(她)們也隻能在床和桌子之間活動。好在患難夫妻適應性強,吳長東坐到了床上,將文景圍到他兩腿間。文景也顧不得喝口水,順從地把手遞過去,讓長東解開緊紮的袖口,再慢慢轉圈兒脫掉一層層衣服。當她麵向桌子時,報紙下露出的一疊材料吸引了她。“是美國的來函麽?”不等吳長東回答,她就抓起那材料找尋翻譯件閱讀起來。然而,她讀著讀著竟然抽抽噎噎哭出聲來。

“我弄痛你了麽?”吳長東忙問。綁在腋下的錢包已經磨破了文景細嫩的乳際。擦破嫩皮的肉鮮紅欲滴。吳長東情不自禁打一寒噤。

“長東啊,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原來文景在那一疊材料中發現了吳長東賣血的條子。“我們受了這麽多苦,受了這麽多罪,卻都是徒勞,都是白折騰……。一點兒都幫不了海納,救不了娃兒的命。……”文景說不下去了。絕望到極點。嘴唇哆嗦著,都被自己的牙齒咬出了血。

吳長東解下那帶血的兩包錢來,扔到床上。默默地扳過妻子的身子來,替她擦淚,為她穿衣。看到文景那痛苦萬狀的抽搐,緊閉的淚眼,長長的睫毛濕成一縷一縷的樣子,搜盡枯腸,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這剛強的漢子此刻也不能自持,將妻子攬在懷裏,兩人便相擁著哭作一處了。

 

                                                           

 

在慈幼醫院的特護病房裏,文景在丈夫和一位女護士的陪同下,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兒。孩子昏睡在雪堆一樣的被子中,靜靜地一動不動。猶如一個久經風霜後快被侵蝕融化掉的雪孩兒。隻有腳上還插著的輸液針頭、吊瓶中的黃色液體通過那細細的管道的滴答,還能表明她的生命在繼續運行。文景輕輕地上前來,親昵地摸摸娃兒的頭;再慢慢兒撩起被角,摸摸娃兒的手。這孩子比感冒初愈的海容瘦多了。沒料到這種病一旦複發,毀滅性是這麽厲害。女兒連媽媽帶來的美食聞也不聞了,連她平日最喜愛的兒童讀物看也不看了。由於頻繁的輸液,海納的兩條細胳膊上到處是針眼兒。文景撫摩著那篩子眼兒似的被輸液針紮下的痕跡,心口在淌血。她臉色慘白,努力將辛酸的淚水咽回到肚裏。

“上肢的靜脈血管已被破壞,隻好改在下肢輸液了。”女護士說。

吳長東之所以叫了這女護士來陪同,一來是怕文景悲傷過度出現昏厥;二來是想讓這女護士旁敲側擊勸勸文景:麵對這不治之症,作為庶民百姓,隻能接受現實。

文景一言不發。她隻是俯下身來,吻一吻娃兒的手,再吻一吻娃兒的臉頰。仿佛是想用母親的愛撫吻遍女兒的全身,喚起孩子的生存意識;又仿佛是在尋找昔日那母女互相呼應的歡快而甜蜜的感覺……

吳長東見文景還算堅強,就給她搬來把椅子,讓文景坐在海納的麵前。

“就是這樣,清醒時少,迷糊時多。”那女護士在文景身旁介紹說。“全靠藥物來維持也不是長久之計呀,再說你們又不寬裕。”

“海納!納兒!媽媽於心不甘啊!”文景撫摩著女兒柔軟的頭發道,“你把整個生命交給媽媽,媽媽本來是鐵了心要把你撫育成人的呀!希望你讀了中學讀大學,成為優秀人才。圓一圓兩個媽媽的大學夢。納兒,你已經知道你不是媽媽所生了。是的,十二年了,媽媽一直沒對你說過實情。媽媽不是有意要瞞你。媽媽是怕你年齡小,承受不了命運的不公平呀。是的,是生你的媽媽,你的親姥姥把你托付於我。我與你媽媽是患難與共、無所不談、以心相交的密友、與你親姥姥是一牆之隔的好鄰居啊。十二年了,媽媽從不敢辜負摯友的重托、違背自己的承諾。在你嗷嗷待哺時,媽媽把姐姐放到一旁先來喂你;在你睡不塌實時,媽媽為你催眠為你守衛;天熱了為你扇涼,天冷了為你擋風。媽媽從未感到過疲勞和困倦,那是因為生你的媽媽與你的親姥姥在媽媽身上得到重生,媽媽身上凝聚了三位母親的力量啊。媽媽借助了她們的感官和心靈,借助了她們想愛而不能愛的遺憾、為補償遺憾而聚集的能量,借助了她們未盡的親情和責任心,才使媽媽的愛心發生了偏袒,甚至放棄了對海涵哥哥、對海容姐姐的好多好多關愛,把全部的身心、全部的情感都傾注到了你的身上啊……”

“媽——媽。媽——媽。”海納仿佛得到什麽感應,突然在昏睡中叫起了媽媽。但她的聲音非常微弱。娃兒的生命正象纖細的淡藍色煙霞,被無情的長風揪扯著、撕拽著,一絲一絲兒地淡化。

“媽媽在。納兒,媽媽就在你身邊。納納,睜開眼睛看看媽媽!”聽到海納的呼喚,文景絕望的心境中又出現了一絲曙光。她急忙俯下身來與孩子對答,想以此激發生命的活力。

“那天,幾位專家會診後說了,就這樣維持也頂多能維持三個月。這三個月中孩子不知要遭多少罪……”那護士瞥了吳長東一眼說,“當然,家屬願意花錢,醫院是不會拒絕的。”

“媽——媽。媽——媽。”

然而在文景的耳中卻隻接受海納的呼喚,聽不到護士的忠告。她興奮地朝吳長東招手,要他也到海納的病榻前來,告訴女兒說爸爸也在。

“納兒,爸爸也在。”吳長東滿足了妻子的請求。他被妻子纏綿悱惻的傾訴、義重山河的表白打動了。

“納兒,媽媽在。爸爸也在。”文景再重複一次。

海納的靈魂在昏冥中飄忽如縷,徘徊逡巡。此刻,仿佛在曠野裏聽到一位至親至愛的極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猛然意識到是媽媽的呐喊。於是便越過溝坎,逆風跑來。摔一個跟頭,再奮力爬起來。隻見那如雪的被子一陣陣窸窣顫動,納兒奮然睜開了眼睛。當孩子認出她永不能忘懷的媽媽時,嘴唇不停地哆嗦著,瞳仁裏放射出燦爛的光芒。並且還集中了小身軀內所有的能量,抓住文景一根手指,似乎與媽媽告訴什麽。那護士照看這孩子多少天了,從沒見她這樣興奮過。怕她這一激動會出現意外,就趴到吳長東耳邊,提醒他做最壞的準備。不料,吳長東倒噙著淚水向護士表示:不論出現什麽後果,先要保證母女倆盡情地交流。

旁人不能理解海納的昂奮,甚至懷疑那是不祥的預兆。然而,對文景這做媽媽的來說,納兒的每一個眼神,都是對媽媽肝膽相照的信賴;納兒的每一聲呼喚、每一個動作,對文景都是希望和力量。不可動搖的大愛使人剛強、不可動搖的真愛給人靈感。文景突然想到一個與納兒交流的辦法,她說:“媽媽知道你說話很吃力,但媽媽能感覺出你握媽媽手指的力量。如果你同意媽媽的話,就用你的小手兒捏捏媽媽的指頭!”文景的話音剛落,海納的手指便動了動。文景便驚喜地轉向吳長東道:“你瞧瞧,她照我說的辦了!納兒的腦子清楚著呢!”

於是,文景同女兒作了不尋常的交談。文景道:“納兒,你明白媽媽愛你。為了你,媽媽什麽都可以舍棄!”

文景清晰地感覺到女兒的小手有所表示,作出讚同的回應。

“納兒,你一定要挺住,要給爸媽時間!爸媽決不會放棄。隻要我們同心協力,就會創造奇跡!”

海納的小手又動了動。小嘴兒甚至還向上翹了翹,顯出要笑的樣子。

“爸爸已經與美國取得聯係……”文景見納兒聽得很專注,便翻轉頭來,以懇乞的目光望著吳長東,希望他也參加她們的交流。可是,她發現吳長東一臉的無奈和迷惘。他正幫助女護士移動那輸液架子。吊瓶中的液體已經輸完了。海納對護士的紮針、拔針已習以為常,就象蚊子叮了一下,不為所動。——文景又從床頭挪到床尾,輕輕地掀起被子,察看女兒的腳。孩子的腳還不太顯瘦,這讓文景又頗受安慰。

“你們談吧,探視時間就快到了。”女護士提醒吳長東道。她提了吊瓶出去了。

“納兒,要相信爸爸。”文景繼續說“你不記得麽?從吳莊到縣城醫院的路上,媽媽拉著小平車,海容抱著病納兒坐在車上,我們孤兒寡母,貧病交加、無依無靠,是爸爸伸出了救援之手。媽媽對爸爸的好感就是產生於給納兒看病的途中啊。如今咱家的經濟狀況、外麵的社會環境比以前好多了。美國又製出了治你的病的藥,爸媽怎會放棄呢?……”

聽到這兒,吳長東的手也伸了過來,與妻子、女兒握到了一處。他原本是想通過這一次探視,勸說妻子接受現實、向命運低頭的。不料反而被文景的決不妥協的精神所感動。這一次探親後,夫妻倆又作出新的決定。火速給美國發電傳,就現有的錢,能買幾針算幾針,關鍵是延續海納的生命!

 

                                                         

   

陸文景與吳長東從病房出來,在走廊裏路過護士辦公室門口時,從玻璃窗口望見三位身穿白大褂的女護士正嘀嘀咕咕告訴什麽。其中一位就是剛才給海納起輸液針的容長臉兒小王。吳長東便揪一揪文景的衣襟道:“你等等,我進去一下。”文景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對小王太冷落了。仔細想想,小王勸說自己的話,也都是設身處地的忠告呀。再說,她們晝夜值班,治療守護,飲食便溺,負了全責,多辛苦啊。可惜自己卻沒有向人家道道乏,好好兒說幾句感謝的話。文景猜想:長東一定是進去賠不是去了。順便再紮實她們要善待海納。

於是,文景便乖乖兒呆在走廊裏等著,懷著幾分愧疚和虔誠,暗暗地掃視著護士辦公室的動靜。隻見那幾位護士與吳長東的交談非常熱烈,小王揮著胳膊比著手勢。還不時地把那清澈明淨的目光穿過玻璃窗戶來透視文景。文景竟有點兒不敢直麵小王那敏銳的目光。她懷疑她們在勸說吳長東,笑話他把妻子慣壞了,助長了她的任性。

“唉,沒有當上媽媽的姑娘們怎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呢!”文景想。倘若吳長東聽了她們的勸告,改變了主意,要放棄治療,就隨他去。反正自己是鐵了心要堅持到底。她默默地徘徊著,不斷地返到海納的病房前,聽聽裏邊的動靜。海納握著她的手指,渴望救治的眼神,又浮現在腦際。伴隨著孩子成長,是一位母親不可逃避的天職。文景覺得自己沒有退路。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順利還是艱難,對文景仿佛都變成了次要的不需要考慮的問題。最要緊的是陪著女兒走完這條求生之路。

“文景!”吳長東從護士室出來,興奮地上前攬了妻子的纖腰便走。“你瞧瞧,這是什麽?”吳長東將文景的一隻手拉起來,把一張帶有藥水味兒的病曆紙單兒交給了她。但這紙單兒上寫的並非某人的病曆,卻是某外文翻譯公司的一位姓童的男士的名字、還有“中紅”的地址等。

“這是什麽?”文景問。

“你執著的母愛感動了白衣天使。”吳長東笑道,“她們聽了你收養納兒的故事,很受感動。紛紛為咱出謀劃策。小王說要向美國買藥,就盡量多準備些錢。我如實告訴她們咱隻湊下八萬元。小王就勸我去找中國紅十字會,多爭取些捐助。另一位姓彭的護士說她姐夫也在一家外文翻譯公司,就給我寫了地址和這個名字。說她會與姐姐姐夫聯係,咱以後去那兒翻譯可以少花或不花錢!”

“啊,天下還是好人多呀!”文景眉頭一鬆,長長地籲了口氣。眼眶裏噙滿了激動的淚水。原來白衣天使們清澈如水的目光直射她性靈深處。她們所看到的是回腸百轉的深情厚愛,並非是她於世態人情中所暴露出的弱點。

走出住院部的大樓,文景還轉頭看一看樓上的拚音標記。紅色的標記在陽光下耀然生輝,格外溫馨。

“隻要不肯放棄,總會贏得幫助。社會總是幫助那些不肯放棄的人。”吳長東象體會什麽哲理似地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文景,我不如你。必須向你坦白……”他突然側過身來,擋了文景,要向她檢討什麽。

“別!是你成全了我!抬高了我!”文景激動地挽了吳長東的胳膊,把自己的頭依偎在他肩上,不讓他再說什麽。“你是我的靠山、我的支撐和補充……。”

在慈幼醫院門口,夫妻倆陡然間停止了相互的頌揚。他(她)們情不自禁彼此深情地一瞥,都會心地窘紅了臉。不免有點兒難為情。不知是覺得這相互恭維太矯情、太俗套,還是被醫院門口的世態百相所震撼。

世界上哪一個地方最能反映人與人之間的社會等級、貧富懸殊?那就是醫院門口!什麽地方最能反映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那就是醫院門口!這裏常常最直接最快速地上演著人世的一幕幕悲喜劇。

慈幼醫院門口,一輛高級轎車噗一聲停下來。從車內走出一對西裝革履、氣概軒昂的年輕夫婦。那男士目空一切,女士笑容可掬。門衛便躬身迎出來,笑嘻嘻地打招呼道:“噢,好香啊。接老人來了?”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將目光落到那女士手裏捧著的一束鮮花上。有人便小聲兒道:“康乃馨,是送給母親的。”那花兒上顯然是灑了香水兒,芬香四溢。與此同時,有一對夫婦卻被另一個帶紅箍的門衛擋在了鐵柵欄門外。這是一對衣衫襤褸的殘疾人。那丈夫的腿有點兒瘸,一手提著黑汙的大包小包;另一隻手攙扶著雙目失明的妻子。那盲妻大約是腹部疼痛,彎了腰不停地挪動腳步,仿佛憋了便溺的樣子。一隻手壓著肚子,另一隻手還哆哆嗦嗦提著把胡琴。仄愣了耳朵不時地呻吟一聲。聽得那門衛道:“醫院總賠錢,進去得先交押金……”

“你怎知道我們不交錢?”那瘸腿的丈夫與門衛分辨起來。

吳長東見狀,迎上去就朝那失明的婦人叫聲姐,並埋怨道:“我和你弟妹等你們多時了,怎麽這半天才過來?”文景也佯作生氣的樣子,抱怨道:“吩咐你們打車打車,非要這樣讓人家阻擋!”兩人不由那門衛分說,男的替那丈夫提了行李,女的攙扶了那婦人,就將一對殘疾人送進了急診室。

返出來之後,文景便白了那門衛一眼,暗暗在心裏發誓道:“將來一定要讓我的女兒女婿們享受這種人的畢恭畢敬……”不料吳長東也對文景道:“咱將來也讓咱女兒們開了小汽車、捧了康乃馨來接咱!”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算是相互的鼓勵和呼應。他(她)們感覺從前的婚姻僅僅是男人和女人的組合、僅僅是一對相敬的好人生活在一處;如今卻是兩個人生命的互相補充、互相完善、互相創造與合而為一。男人的心靈中羼入了女人的靈魂。女人的心靈中同樣也羼入了男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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