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兩天之後,文景又提著沉重的花提兜、背著碩大的旅行袋,離開了吳莊。吳長東來了電報,說當文景接到這電報時,他已與海納去了京城。在最近的體檢中,發現這孩子肝髒腫大,呈彌漫性病變。礦務局醫院主治醫生又建議:火速去首都慈幼醫院就診。另外,美國的加裏·納貝爾博士也來了信,去了京城之後他可以通過電傳與國外專家加強聯係。同時,他已將海容送到了趙春懷那裏。這樣做也是出於無奈。海容患了感冒,這幾日正發燒。他不能將得病的孩子留給外人。左右權衡,覺得還是交給她的生身父親來照看更為放心。所以,吳長東希望文景返程時先去省城西站看了海容,再回家安頓一下,到翰海處取上工友們給湊的款,就立即赴京。此刻的文景,已顧不得考慮去見前夫時會遇到怎樣的尷尬,她隻是牽掛遠赴京城的父女是否順利,海納能否得到及時的救治。海容去了趙春懷那裏是否討嫌,孩子的心情怎樣……。
這一次要離開,三貨和二妮、順子以及妯娌春玲都爭著要送她,可她最終選擇了悄然離去。免得他們三者之間會為落選而鬧意見。想起順子懇切地求她的事兒,吳長方和春玲寄於她太多的幻想,慧慧爹願意借給她錢卻不肯告訴她慧慧的隱秘,文景心事重重地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改革開放以來,鄉親們的溫飽已不成問題了。然而,他們還是渴望越過這紅旗橋、天涯山的關隘,去外麵的世界闖蕩。想通過打工、謀職或聯姻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小小一個陸文景能給他(她)們提供多少幫助呢?
歇息了一會兒,她又機械地將行李往自己圓潤的肩頭一挎,匆匆趕路了。通過這一次回鄉探親,她的善惡是非觀念突然有了根本的改變。她不再是從前那個愛憎分明、單純認真、愛較死理的陸文景了。如果是過去,她會對吳順子懷著個人目的去獻殷勤而反感,會對吳長方和春玲的投機鑽營而深惡痛絕,對慧生一家的曖昧不明而心生惱恨,如今卻隻是為他(她)們難過,而沒有怨恨了。
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我們在接受旁人的幫助時,又怎能苛求他們的動機和方式呢?
也許,她的寬容正是因為她懷中揣了一萬多救命錢的緣故(除吳家弟兄、慧慧爹外,她又從二妮、三貨處借到五千元,順子也借給她一千元)。不,鄉親們肯慨然解囊,決不僅僅是看在她陸文景一個人的麵子上。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吳長東的社會地位和人格魅力。憑吳家老大的聲譽和為人,鄉親們知道他拖了時日也決不會虧了債務。由此,文景進一步體會到一個好人的社會價值,以及男人和女人相互信任、相互支撐的重要意義。男人通過剛毅和頑強來支撐女人、使女人強壯,來擴大家庭的影響力;女人通過柔潤和堅韌來感化男人、使男性永葆一顆慈愛之心。男性和女性的精神世界合而為一的時候,就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諧境界,也就具有了社會影響力。
這一回,她感覺陰冷的吳長方亦有了陽世的人味兒。那就是得益於春玲愛情陽光的朗照了……。這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惜趙春樹和慧慧……。慧慧她現在果然風光麽?怎麽可以不與文景聯係呢?
一路上,文景的腦子就象過電影一般,不斷地湧現出自己熟悉的人和事。進站、買票和乘車便都成了鍾擺似地機械運動。當列車駛進省城西站,車站的嶄新麵貌展現在她的麵前時,她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麽步入趙家,去麵對趙春懷和他現在的妻子呢?
文景由自己的忐忑又聯想到了吳長東。長東送海容去趙春懷那裏,難道就不難為情麽?如果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他寧願讓孩子受屈,也決不會這樣做。一是自己臉麵上下不來,二是怕孩子和親生父親親近了,就與自己心存芥蒂。相形之下,便顯出長東的磊落坦蕩、自然質樸。恰如日月經天,隻知發光發熱一般,長東他隻知自己心裏有愛,而從不去計較其它得失。他隻懂得給生命的成長營造最舒適的環境,坦坦然然去完成父親的使命,而沒有那種小肚雞腸的算計。經曆了這許多磨難,文景認識到夫妻感情也得經過苦難的磨煉,除了吳長東,她再不依戀任何旁人了。
文景下車時,時間正好是傍晚六點鍾。想起海容、海涵應該都在家中,溫柔的母愛便在心底湧動,膽子隨即大了起來。於是,她一手用花提兜護著自己的腹部(那裏藏有她在吳莊借到的錢),一手捺著肩上的旅行袋提手,匆匆忙忙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修建一新的省城西站再不是舊日的格局。隨人流湧出出站口,文景舉目四顧,舊日的存車棚不見了,報亭和小商小販不見了。右邊是新建的候車大廳,左邊是貨運室。走下四級台階是站前廣場。廣場對麵是紅綠燈閃爍的旅館和商店。文景來到廣場上,到處是陌生的過客。看不斷有來人接走了自己的親人,頓生孤單的感覺。早聽說趙春懷一家也住進了新建的家屬樓,但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這時,接站的車夫便呼一下蜂擁而至,你揪提兜、我拽旅行袋,爭著要文景坐自己的車。文景擔心身上的錢,十分警覺。任誰拉扯,都不屈不撓。左衝右突,終於從包圍圈中掙脫出來。情急生智,她突然又跨上台階朝貨運室奔去。文景心中一亮,想起了貨運室的小丁。
“這不是陸園主人麽?”
想不到在貨運室門口碰到了齊詩心。若不是他叫她鮮為人知的別名兒,文景幾乎認不出小齊了。他穿了米黃的西裝,雪白的襯衣,又結了大紅的領帶、留了女孩子般的披肩卷發,就象電視中出現的港台商人一樣。文景當時還不懂“酷”這個詞兒,隻是覺得他更灑脫更浪漫了。不過,他的滿腔熱情、不拘形跡倒與從前一模一樣。文景臉上立即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容。
“好家夥,轟動了。我最近在宇宙光出版社出了部詩集,轟動了國內外。”小齊說,“出版社隻顧了熱銷,六月份就出了書,現在才給我運回三百本來。三百本哪兒夠送人?喂,小牛、小馬,停一停。”他呼喊替他往出租車上搬運書的兩個小青年停下來,親自抱來一個方方正正的牛皮紙包,拆開那包裝紙使勁兒從裏邊抽出一本書來。
文景會意,知道是要贈她詩集。忙把自己的行李放下,雙手來接。小齊卻說:“別急,贈書哪有不簽名題字的。”於是,他帶了書又返回到貨運室櫃台上寫字去了。
望著小齊的背影兒,文景在琢磨:轟動了國內外,果真那麽玄麽?
不一會兒,小齊興衝衝捧了書來,躬身送給文景,說道:“可惜印章不在手頭,隻好以後再補了。”又笑著問:“猜猜這書名兒為什麽叫《海嘯》?”文景心不在焉地翻開封皮,隻見扉頁上題了贈陸園主人五個字,還龍飛鳳舞地賦詩一首。詩曰:
荒丘開雅量,
綠藝掩芳蹤。
不辭驚鴻去,
急煞覓花人。
文景嫣然一笑道:“為什麽叫‘海嘯’呢,還真猜不出。”心裏暗自好笑,覺得這小齊真是個長不大的男孩兒。“哎呀呀,太叫人失望了。這書名還是受你的啟發而誕生的呢!”小齊越發滔滔不絕道,“當初我見你家三個孩子分別叫海涵、海容、海納,就問老趙,誰起的名字,都帶海字。老趙說是你起的。還說海是度量寬宏的意思,涵、容、納體現互相包容,團結友愛。我聽這海字倒不錯,隻是後邊的用意太違背時代精神、太憋屈太壓抑人了。就反其意而用之,給我的詩集起名《海嘯》。怎麽樣?這名字過癮吧?”
“嗯,是有力度。”文景搜腸刮肚想出句恭維的話來。“轟動了海內外,發行到美國沒有呢?”
“現在已遠銷東南亞,不幾天就去美國了。我預計在美國、加拿大華人世界,至少能賣到八點五美元。”
“八點五美元合多少人民幣?”文景立即來了興致,雙眼瞪得大大的問。
“一美元合八塊二毛多,你乘乘看。”齊詩心風風火火道。替他裝車的小牛、小馬早已安頓妥帖,一直在台階下等著他呢。那出租車司機等不及了,催小齊快走。
“你要去哪裏呢?”小齊這才想起該問問文景的去向。“我讓這出租車繞道捎你一程吧!”
文景口稱謝謝,跟著小牛、小馬坐到了車後麵,心中卻一次次反複核算,用八點二去除懷中那一萬五千元錢,看能得多少美元。算來算去,才折合下一千八百多美元。不免暗暗失望。這超級大國,連票子都這麽金貴!想起第一次去京城給納兒看病,花錢象淌水似的,摘除了娃兒的脾髒不說,還花了五萬多塊呢!海納的病又那麽罕見,那麽複雜和纏手,這一回要與外國人打交道,說不準獅子大張口要吞掉咱多少哩!想到此就不由自主地凝起了眉頭。
齊詩心與司機並排坐在前邊的座位上。目光平視窗外,腦子裏卻想著與文景的不期而遇。瞧她那寂然無語,百依百順,又略略帶點兒落寞膽怯的神情,小齊的詩心又張開了翅膀,展開了豐富的聯想。要說這女子吧,根本算不上時髦。身穿廉價的藍底子印花布上衣,洗得發白的學生藍筒褲,帶絆兒的黑方口兒布鞋。坐在這紅色夏利車中,與那深紅的沙發靠背也格格不入。可是,在這質樸無華的軀體內就是有一股深穀幽蘭似的清新氣息。尤其是當她嫣然一笑時,那朱唇的開合、皓齒的閃爍,簡直就是櫻花在崖畔怒放。由於長久地重負,她的臉蛋和頭發都濕漉漉的,散發著水盈盈的熱氣。這便有些象朝陽下原野裏帶露的野玫瑰了。想到此,齊詩心情不自禁朝後邊瞥了一眼,又見文景那深如潭水的眸子一會兒亮如明鏡,折射出內心的興奮;一會兒又如熄了火一般暗淡無神。這種瞬息萬變的神情,無不說明她是個有血有肉敏感多情的鮮活女性。再配上那生動的眉峰一聳一跳的模樣兒,更加透露了不可測度的內涵和風韻。想到時下T型台上扭扭捏捏的模特兒的作秀,與身邊這妙人兒一比就顯得有點兒鋼筋水泥似的僵硬、目空一切的無趣了。
“小齊,能聯係上貨運室的丁大有麽?”文景小心翼翼地問。
“沒問題!”小齊回答得挺痛快,“他常提起你曾給他紮過針呢!”
話已至此,文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口袋裏倒西瓜,和盤托出她怎樣收養了慧慧的孤兒、這孩子又怎樣鬧病、吳長東與她怎樣不肯放棄、第一次去醫治就花光了家中的全部積蓄、她明天又準備赴京的情形。
然而不等她的講述結束,車內的空氣就變得沉悶了許多。坐在她身旁的小牛和小馬,年輕的軀幹突然僵硬起來。就連車內的無生命的物件,都仿佛經曆了一個嬗變的過程。車窗正中吊著的吉祥物、前排兩座位間放著的水瓶,都顯出怪模怪樣、搖頭晃腦,儼然對這位女子的窘迫無動於衷。車窗外的紅綠燈、汽車喇叭,更是刺人耳目地照著叫著,好象都不厭其煩地反複申明,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
“這故事倒挺感人。隻是,這幾年叫人捐款獻愛心的事例太多了。”穿鐵路職工製服的小牛、小馬首先開了口,顯出見多識廣的樣子。
“小齊,你不記得麽?”文景著了急,舌敝唇焦地分辯,“這事是真的呀,你當初曾給我收轉過一封信。那封信就是慧慧寄給我的呀,那信的末尾說她正以良好的願望構築著通向地獄的滅亡之路,你還記得麽?……”文景生平最不能容忍的是騙子,也最害怕別人把她當作騙子。
“陸園主人,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小齊無限惋惜地搖頭苦笑,“恕我直言,我在想你這麽一位有激情有創造性的女子,怎麽象孔老二一樣知不可而為之呢?多可惜啊。假若你用當初開辟陸園的精神寫詩作文,早不知出了幾本文集,至少是能與舒婷比美的女詩人了。”
“天哪,在他眼裏他那些東拉西扯的詩句,他那本《海嘯》,比我的活生生的海納都貴重呢!”想到這裏,文景內心深處突然癱軟下來。再不敢對這書呆子心存奢望。她緊閉了櫻唇不再吭聲。真後悔自己太唐突,簡直患了“想錢瘋”!
“我會給你聯係小丁的。他提了貨運辦主任,也許能幫你的忙。”小齊又轉身來安慰文景。看她眼睛裏閃著淚光,他擔心她會當眾抽咽起來。
文景對貨運室的小丁也不存想望了。她隻是如同摟抱嬰兒似地摟了自己的行李,呆頭呆腦地坐著。聽天由命地望著車外,看外麵的景物一一退去。直到那紅色夏利噗一聲停在一幢六層樓跟前,齊詩心下了車,返後來替她開啟車門,說聲“到了”。文景才拎了自己的行李下了車。
“三樓六號。”小齊將文景送入樓門,返身出去上了車,就給司機指點路,忙回去打點那些寶貝詩集去了。文景這時倒靜如止水,不再害羞和緊張。程式化地返出來對那車擺擺手後,就迂回繞到三樓六號,輕輕地扣門。這天大清早就起來收拾行李、安頓爹娘,早飯吃得極少。路上也沒顧得吃喝。此刻,饑餓、疲累和困倦便紛至遝來,使她的神經變得既麻木又遲鈍。樓道裏炒菜的香味越發熏得她迷迷糊糊了。
來開門的是海容。海容一見是媽媽,就歡喜地叫著,張開兩臂環抱了媽媽的腰。文景蹲下身來,試圖抱著容兒進屋。但沒有成功。一是有行李的拖累,二是她今天太乏太累了。母女相擁到客廳,文景再一次上下打量海容。孩子比先前瘦了,下巴尖了。兩隻眼睛又大又深。衣服也空落落的、髒兮兮的,象一個看田禾的稻草人。強烈的痛楚和辛酸又取代了剛才的平靜和麻木。文景嘴唇哆嗦了一下,硬是把眼淚吞下。她想說媽媽能力有限,母愛有限,在妹妹身上分心太多,實在是太虧欠容兒了。但是,她沒有這樣講。記得母親曾一再教育她幹活兒時再苦再累也不要自我憐惜;一那樣就沒有心勁兒了。她希望海容有堅韌頑強的品格、獨立自強的精神。
“海容真有抗病的能力,看上去就象沒得感冒病似的。”文景撫摩著海容的頭,讚賞道。孩子的頭上汗津津的,一點兒也不發燒了。
“好了。早好了。”海容掙脫媽媽的手,在地下蹦了幾蹦,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健康。孩子的活力又注入到媽媽身上了。
“爸爸呢?寶貝兒在這裏快活麽?”文景問。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爸爸今天上下午四點到十二點的班,給我和哥哥留了晚飯。”海容說著就跑到廚房,從冰箱裏取出火腿腸、速凍餃子和罐頭來,叫媽媽看。“爸爸和哥哥對我可好啦。我生病時,爸爸給我買藥買好吃的,哥哥尋出跳棋陪我玩。現在,我插了鐵路小學四年級的班,跟同學們也慣熟了。我的同桌不會寫作文,還是我替她開頭呢!”
看來,海容的消瘦主要是由於重感冒初愈,既不是飲食不適,又不是心情憂鬱。
“哥哥呢?這裏的媽媽呢?”文景取出她從鄉下帶來的瓜子兒、花生、紅棗、蜂蜜來讓女兒吃;安放妥貼後,就嫻熟地進廚房忙乎起來。趙春懷家的居室雖然不及她在礦區住的寬敞,但布局很合理。一廳兩室,外帶著廚房衛生間。而且家中裝了電話,用上了煤氣,就更現代化了。隻是到處都落了浮塵,就象家中沒有女主人似的。
“哥哥到數學老師家補課去了。”海容說著,一會兒給媽媽找來圍裙,一會兒又將一顆去了皮的花生喂到媽媽嘴裏。久別重逢,孩子快活得變成了媽媽的尾巴,繞著文景團團轉。“媽媽,”容兒突然放低了聲音說,“我來了就沒見過這裏的媽媽,聽說她跟爸爸鬧意見哩。——她懷了個娃娃,要生下來,爸爸不同意。她就躲到鄉下她娘家去生了。”
“你聽誰說的?”文景笑道。兩位至關重要的男女主人不在,省去了多少難堪!文景一身輕鬆。她將白菜、土豆、大蔥等蔬菜整理停當,就問女兒麵粉在哪裏。她不舍得吃速凍餃子、火腿腸那些孩子們好處理的食物,又想速度快些,就準備吃最快捷的合鍋麵。知道女兒在這裏過得愉快,也就放心了。她一會兒還得趕十點多的火車回西山呢。
“柱柱嬸兒說的。”海容說,“柱柱嬸兒說爸爸有兒有女的,人家還沒塊貼心的肉呢。”海容學柱柱嬸兒的方言學的惟妙惟肖的。
“你爸爸是怕違反了政策,受到懲罰呢。你小孩子家,出去別多嘴!”文景告誡女兒道。
“哥哥呢?他長高了麽?”文景把麵盆放到飯桌上和麵。這張圓桌還是他(她)們結婚時買下的。睹物生情,文景眼前便出現了過去一家人圍著桌子用飯的情景。此刻她特別想見到海涵。
“哥哥補數學去了。”海容說,“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奇怪媽媽怎麽剛問過就忘記了。海容猴在飯桌前的凳子上嗑著瓜子兒,邊看媽媽和麵邊打量著媽媽的臉色。媽媽不說話了,隻把那麵團兒揉來揉去,看樣子象想著什麽遙遠的事情。
小丫頭突然想起什麽,箭也似地奔到哥哥的臥室裏去,窸窸窣窣捧出個卷了角的作文本來。她用小手兒沾了唾沫,翻啊翻啊,翻到一篇題為“我的媽媽”的那一頁,攤開在文景麵前讓媽媽看。海涵寫道:
我有三位媽媽,一位是生我的媽媽,一位是喂我吃過奶的媽媽,另一位是現在與我生活在一起的媽媽。我給她們排了座次,叫A媽媽、B媽媽、C媽媽。有一首歌中唱道:朋友多了路好走。可媽媽多了並不是件好事情。生我的A媽媽總是嫌我不常去看她,說我沒良心。現在的C媽媽又嫌我和A媽媽有聯係,說我人在曹營心在漢。隻有B媽媽和我沒意見。記得我小時侯不懂事,總是搶著吃妹妹的奶。B媽媽從來不生氣。她常常把我和妹妹攬在懷裏,撫摩著我們的小手,一邊喂奶一邊哼著歌兒。喂完奶就教我和妹妹相互拍手,唱兒歌“你拍一我拍一”。後來,她又抱回一個妹妹來,就拚命地幹活兒,顧不得和我們玩了。我懂點事了,不再吃奶,還幫她照看兩個妹妹。她就誇獎我是媽媽的好幫手,獎勵我好吃的。對我更親了。可是,再後來,不知為什麽,她帶著妹妹回了次娘家,就再沒有回來。我漸漸懂得她是和爸爸離了婚。B媽媽離去後,母愛也就離去了。我再也看不到可愛的妹妹了。大人們離婚怎麽就不問問孩子同意不同意呢?……
母女倆正看到關鍵情節,樓道裏響起矯健的腳步聲。“回來了!”海容呼一下把那作文本合起,迅速地踮著腳溜回哥哥的臥室,小心翼翼鼓搗一會兒,就咚咚咚跑去開門。
“哥哥,你猜誰來了?”海容一開門就歡快地喊道。
“誰?”一個背著書包的英俊少年朝屋內張望。
文景忙放下麵盆,扯起圍裙擦幹看作文時淌出的淚水,迎了出來。海涵雖然個子長高了,那張臉卻還是小時侯的娃娃臉。文景控製不住內心湧動的親情,舊淚痕未幹,新的淚珠兒又在眼眶裏打轉兒了。叫一聲“海涵”上前來就想把失而複得的兒子擁入懷中。但是,海涵隻是客客氣氣地應了一聲,一閃身就回了自己的臥室。文景遠遠地失神地望著海涵。孩子正呆板地解開自己的書包,機械地擺弄著學習用具,不肯抬頭與文景對視。
十四歲的男孩兒有思想有主見了。雖然文景還沒有看完那篇作文的全部,也知道海涵恨父母無視他的存在,不把兒子當回事兒了。文景追悔莫及,負疚地退回到廚房內,繼續弄飯。沒想到與海涵敘舊的良好願望頃刻就化為泡影了。三個媽媽統統令海涵失望,海涵便不相信母愛了。唉,孩子還小,怎能理解大人之間的恩怨呢?不能解說的痛苦和委屈,再加上勞累和餓過了頭,使文景幾乎難以承受這生活的戲弄;她感覺頭暈眼花,自己的生命被折騰得非常虛弱了。再稍微加一點兒壓力,就會病倒起不來了。
好在海容還在做不懈的努力。她把媽媽帶來的瓜子、花生等零食,統統搬到哥哥屋裏,戲逗哥哥吃。文景也通過一道窄窄的門縫兒偷覷著,以哀求的目光望著兒子。隻見海容將剝開的花生、瓜子一股腦兒塞在哥哥的嘴裏,男孩兒終於開始咀嚼了。這使文景的心情多少好受些。
轉念想想,你愛孩子疼孩子,又體現在哪裏呢?從離婚之後,既沒有給娃娃買過一分錢的東西,又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照看他,也難怪孩子對自己失望呢。即使在今後,海納的性命都難保,你又能給海涵分出多少愛呢?孩子不願親近也罷,省得剛熱起來又涼下去,讓娃兒再一次失望。
飯好了。經過千呼萬喚,海涵終於磨蹭出來,與文景、海容坐到同一張圓桌旁。文景問:“記得過去我們一家子吃飯的情景麽?”海涵說:“記得。”文景問:“合鍋麵好吃麽?”海涵說:“好吃。”文景問:“平日自己會煮速凍餃子麽?”海涵說:“平日爸爸不怎麽花錢買高級食品,隻給留饅頭、米飯和鹹菜。”做媽媽的客客氣氣地問著,做兒子的不動聲色地回答。仿佛不再有足夠的熱情能點燃昔日的情感,很難再喚起母子之情了。盡管如此,文景已經很滿足了。
飯後,兩個孩子自覺回到海涵的房間去完成作業。文景洗罷碗又急忙洗孩子們換下的髒衣服。海涵的衣服上墨跡斑斑,儼然象個不拘小節的讀書人了。想起這孩子的文章通通順順、意思表達得非常準確,文景又自覺慰藉。聽見兄妹倆在那邊嘀嘀咕咕地研究問題,相處很是和諧,做媽媽的臉上又綻開了笑意。飯前那張蒼白的麵頰上也出現了豐潤的紅暈。
剛剛洗了頭遍,正換上清水要漂洗二次,客廳的電話鈴響了。文景以為是趙春懷打回來的,便有些心慌意亂。故意將衣服提起來按下去,弄得水嘩嘩響。並不去理睬那電話。
“媽媽,找您呢!”客廳裏傳來了海容的聲音。
電話是貨運室丁大有打來的。他說小齊已將話捎到了。他們想約文景一起去吃頓便飯。順便與幾位哥兒們聊聊文景目前的困境,發動弟兄們伸出援助之手。這消息讓文景既意外,又感激。心中產生了一線新的希望。小丁說一會兒就派車來接她,文景便慌亂了起來。
海容看得出媽媽要離開了,再沒心情寫作業。陪媽媽把洗好的衣服搭到陽台的晾衣架上,就看媽媽打點給自己的衣物。文景想起海涵說的爸爸平日不怎麽買高級食品的話來,心中不免感念起趙春懷的好來。那所謂的高級食品(速凍餃子、火腿腸和罐頭)顯然都是衝著給海容補身子買的。海容到底怎樣難受,燒到多少度,在床上躺了幾天,她都沒敢細問。她怕一問這些,孩子委屈,自己心疼,母女們哭作一處,那還走得了麽?文景背轉身強吞下心中的苦澀,從內衣口袋中掏出那一卷兒錢來,一橫心抽出兩張百元大票子來。但是她又搖搖頭,窸窸窣窣包回去一張。然後轉身將另一張遞給海容道:“容兒,交給哥哥。讓哥哥去買高級食品,兄妹倆一起吃!”
海容懂事,當即就捧了那錢,跑到哥哥屋內討好海涵去了。文景望著女兒稚嫩嬌小的背影兒,心中一股酸楚又往上湧。她才比納兒大三、四個月啊。竟沒有在媽媽麵前撒過嬌、撒過野,活過小娃娃樣子!總是那麽乖巧自斂!想起女兒跟著自己的顛沛流離,隨遇而安,不禁鼻子一酸幾乎又掉下淚來。
這時,樓下響起噗噗的停車聲。文景急忙從客廳的茶幾下找出一截兒鉛筆,展開一個空煙盒兒,在背麵寫道:
海涵、海容:
對不起。媽媽有要緊事,不得不撇下你們。切記:早睡早起,不惹是非;多喝開水,冷時加衣。
深愛你們的媽媽
她將留言放到茶幾上,就躡手躡腳進廚房帶了自己的行李,與一雙兒女不辭而別了。到了車上,才知道自己與孩子們的團聚還不夠三個小時。
※ ※ ※
跟隨司機進了小丁、小齊們聚餐的世紀風大酒樓,就是另一種氣氛了。走廊裏的紅地毯、大廳裏的枝形吊燈、牆上的油畫、櫥櫃內的酒菜,處處誇張著世紀風的豪華和氣派。出出進進的先生女士們個個風度翩翩,衣著鮮亮而時髦。可惱到處是明晃晃的鏡子,時刻在提醒文景,瞧你那不修邊幅、土裏土氣的小樣兒,也配進這種地方來?但是,象文景這樣自尊而又敏感的女性,往往具有自我反抗的脾性。她隨即反駁自己道:旁人來這裏是為了塞滿酒囊飯袋,而你卻是為了挽救一個女孩兒的生命……。
他(她)們就餐的小包間叫太白廳。這肯定是詩人小齊的創意了。未進包間就聽見裏邊笑語喧嘩。小齊聲音很高,正不厭其煩地介紹他的《海嘯》在省城怎樣轟動,在京城如何反響強烈。原來他又帶了書來,正給各位簽名贈書。一抬頭發現文景進來,小齊手中的筆停了停,笑容僵在臉上,神色便冷了下來。與初見文景時判若兩人。好在小丁非常熱情。他接了文景的旅行袋讓服務員放好,就安頓文景坐貴賓上座。文景堅辭不就,小丁連連說:“女士優先!遠客優先!”
文景猛然想起她把小齊贈送的《海嘯》丟到那輛出租車裏了。難怪小齊不悅。糟糕,怎能將他看得如性命一般的東西丟掉了呢?這同旁人作踐自己的孩子惹惱了自己不是一樣的道理麽?在場的兩位熟人自己已先得罪了一位,這可如何是好?事不宜遲,隻有向小齊賠禮道歉了。於是,文景畏畏縮縮道:“小齊,抱歉得很。都怪我七心八意!回到家正要給兩個孩兒拜讀您的大作,才發現落在出租車裏了。忙跑下樓來,可惜車早開走了。你們下車時發現那本書了麽?”
文景不敢與小齊對視,就以求祈的目光環顧在座的小牛、小馬。那二人卻矜持地笑著,看小齊是什麽態度。
“沒關係,沒關係。”小丁打哈哈道,“請齊大詩人再贈你一本不就結了。——喂,朋友們各就各位,請大家舉杯!”
眾人都舉起杯來,小齊亦沒奈何將餐桌上的詩集挪到身後的窗台上,入座舉起了酒杯。這時,挨丁大有坐著的一位矮個子青年便提議道:“丁主任請我們喝酒,不能沒個名堂,也該致個祝酒辭,說明原由呀。”
“是啊,是啊。丁主任向來是有情有由的人,咱喝的是什麽酒當然得明明白白!”眾人便跟著起哄,統統放下酒杯。隻把笑眼兒乜斜了瞟著在座的唯一女性,——局促不安的陸文景。
小丁到底是場麵上的人,他故意驚驚乍乍地嚷道:“哎,怎麽能請女士喝白酒呢?來,服務員,給這位女士換上紅葡萄酒!”隻這麽打了一個虛幌,在服務員換酒的空擋裏,小丁便成竹在胸,出口成章道:“好,大家重新舉杯。首先讓我們熱烈歡迎西山礦務局礦工勞保用品服務社社長陸文景女士的光臨;其次,祝賀我省城西站宣傳部部長齊詩心大詩人的詩集《海嘯》由宇宙光出版社隆重推出,並獲得巨大成功!為什麽這兩件事要放在一起來祝賀呢?細說起來,陸女士、齊大詩人與我,這三人之間的關係還多少有些複雜……”
小丁說到這兒,人們便截斷了他的話,嘻嘻哈哈、七嘴八舌道:“怎麽個複雜法,必須老實交待!”聽到這裏,文景才領悟到如今辦事就得這麽真真假假,喧天震地,鬧起氣氛。再沒人愛聽悲切切苦呱呱的“舊社會”調韻了。
“陸女士與我的關係,相對來說還比較簡單。我們是醫生與患者的關係,也是妙手回春的關係。想當年兄弟我還是個搬運工,沒有起山的時候,腳麵上突然起了個白泡兒,就象蠍子蟄了一樣疼。整得我不僅行走不便,簡直是坐臥不寧。全虧了陸女士,隨請隨到,采用毫針圍刺的辦法,手到病除;而且沒收兄弟一分錢。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似陸女士這等俠女情懷,兄弟沒齒不忘。”小丁說到這裏,便一仰頭痛飲滿杯。眾人便也在嘖嘖讚賞聲中跟著喝盡了杯中的酒。“至於小齊與陸女士的關係,還是他們自己講為好!”
“好——”一杯酒下肚後,人們的興致便越來越高。都說想不到陸女士有這等醫術,真是秀外惠中,德藝雙馨,不讓須眉。
有人發現文景的杯中物紋絲兒未動,隻是抿了抿,便不依不饒道:“不行,不行。這是歡迎你的酒,你怎麽可以敷衍呢?”
文景不習慣酒席上的應酬,難為情地實話實說道:“請原諒,一來我從不喝酒,沒有酒量;二來待一會兒還得趕十點多的火車,喝多了怕誤事兒呢!”
“常言道:舍命陪君子嘛,到這場合還顧忌那麽多!”
“沒關係,喝紅酒不醉人!”
“不怕,誤了車我用小車送你回去!”
文景見身旁的丁大有也來勸她。為了不讓小丁掃興,隻好豁出去一飲而盡。然而,從來滴酒不沾的文景馬上就溢出一眶熱淚。隻覺得一股液體火辣辣地穿過喉嚨,咽下去就燒心。根本不是享受,反倒是折磨。
這時,早有人拿起酒瓶,又給各位酌了滿杯。說是下一個節目就該詩人與女士介紹他(她)們的關係了。
由於小齊還沒有表示原諒文景,文景心中忐忑,一直與小齊避免目光相遇。聽到別人點了名要出他(她)倆的洋相,又借了一杯酒的酒勁兒,遂鬥膽笑道:“我丟了小齊贈送的詩集,無地自容,小齊還沒有原諒我呢。——請大詩人先說,然後我來補充。”
小齊見文景一直愧愧兒不敢與自己對視,為了掩飾難為情,一會兒揪一揪桌布,一會兒擺弄擺弄餐巾,早生了憐香惜玉之心。此時又見她不勝酒力,兩頰緋紅,雙目晶瑩;羞慚自責的神態中頻添了嫵媚,純樸清新的風韻中不失大方和寬容。這詩人也是有意想展示自己與文景的才情,就笑道:“你若能背出我贈你的詩句來,也就不枉費我的苦心,自然就原諒了你!”
“好——”眾人便放下筷子,鼓掌叫好。
文景當即站起身來,整一整衣襟,用當年在舞台上表演時慣用的普通話朗聲背道:“荒丘開雅量,綠藝掩芳蹤。不辭驚鴻去,急煞覓花人。”誰知那本丟掉的詩集正在小齊背後窗台上的一摞書中。小馬早取出書來對照。一看文景背誦得一字不差,便驚歎文景的過目不忘。於是眾人又傳看此書,轉了一圈兒,才又轉回文景手中。這一次文景不敢大意,當即起身將詩集放入旅行袋中。
“怎麽樣?可以喝第二杯了吧?”詩人舉杯問道。
“不行,不行。”小丁身邊的矮個子率先反對,“這能說明你二人的複雜關係麽?”
“這分明是糊弄咱傻子嘛!那詩是什麽意思,諸位懂不懂?”有人還沉了臉兒佯裝受騙上當後幡然醒悟狀,懊惱得黑封了麵孔。
“不懂!不懂!”眾人一致呼應。“大詩人老實交待!”
也許,那齊大詩人正是要這種效果。隻見他的喜悅和享受正從心底往外噴溢,笑得已合不攏嘴。雙眼亮幽幽地噴火,平抬了掌心示意文景再一次起身給大家交待。
墜在文景心頭的當緊事兒是給海納湊錢治病,想起那遠赴京城求醫的父女,說不準怎樣艱難困頓哩。不料這酒席宴前卻是雲山霧沼、不著邊際,隻顧瞎胡起哄。文景有苦難言,臉上不免又露出了苦澀之色。
“沒關係,舊社會人家還彈曲兒助酒興呢。”身邊的丁大有小聲兒啟發文景道:“就給弟兄們湊個熱鬧罷。”
文景會意,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就是那賣唱的。萬般無奈,隻好沉下心來,穩一穩情緒,再一次煥發出當年登台表演時的熱情,在解讀那詩之前,先即興補述小序一篇。說得是當年自己在西站時,為了補貼家用,曾開了一片荒地,取名陸園。晨興挑水去,日暮荷鋤歸,很是辛苦。不知從何時起,這片園藝竟得到詩人的關注,他對那片荒地也有汲水澆灌之恩。若說我二人的關係,那就是我從陸園中收獲菜蔬,詩人從陸園中生發詩情。我們都愛那一片新綠。介紹至此,文景已回到昨日的情境,漸漸進入角色,便一展珠玉之音朗誦道:
沉睡了千年的荒丘啊,若不是風雅的慧眼你能夠煥發青春?
這精心設計的碧綠的園圃啊,為何要掩藏天仙的芳蹤?
翩若驚鴻的仙女啊,怎麽可以默默地不辭而去,
讓護花使者苦苦地追尋,苦苦地追尋……
誰也沒想到這略帶鄉土氣的陸文景竟能即席成篇,字字璣珠。而且那吐字的清晰、嗓音的清脆圓潤、感情的起伏和搖曳跌宕,硬是震住了眾人。文景朗誦完畢,人們還怔在那裏,不知是等待下文,還是沉迷於陸園意境。直到文景再次舉杯道:“來,為詩人的大作飲第二杯。”眾人這才象樂隊中的樂手服從指揮一樣,乖乖兒都飲了個滿杯。喝完才想起嘩然鼓起掌來。
正在熱鬧之際,太白廳的屋門被人推開,探進個胖腦袋來。詩人小齊眼快,一看是客運辦主任,急忙起身叫道:“雷主任,快,快,快來入座。”原來這雷主任今天過生日,客運上的一把子弟兄們為他祝壽。雷主任大名叫雷大友,與貨運辦的丁大有名字音同義不同。兩人同時被提拔為主任,年齡也相近,向來關係非同一般。雷大友們入席早,已是酒至半酣。他方才從衛生間歸來,聽見這屋有女子在吟詩助興,心中好奇,便推門欲看究竟。不料正是西站自家弟兄。丁大有急忙將雷主任拉到自己座位上,喚服務員又添了把椅子和一套餐具,將桌子上的空杯都添滿,躬身向著雷主任說:“來,祝雷兄壽比南山、鵬程萬裏!——大家共同‘起三(山)。’”
喝罷第三杯酒,那雷主任環視桌上的菜肴,便大搖其頭,敞著沙啞的喉嚨高呼服務員道:“去,去,把杜甫廳的白鱔鑽銀荷、鐵板燒牛肉和武昌魚拿來。”那服務員走到門口,又退回幾步道:“杜甫的人不依咋辦?”雷主任大大咧咧道:“你說姓雷的叫拿,誰敢不依?告訴他們,誰沒吃飽,般了桌椅一齊來太白聚會!”
服務員出去,果然端來了三樣菜來。隻見這三樣菜鮮美如初、都紋絲兒未動。一會兒,轟一下又湧進一群人來。其中還有身穿鐵路職工服的三位女性。他(她)們七嘴八舌就衝著雷主任發難。說是大家為你祝壽,你就該安守本分,哪兒有你這用心不專,吃著杜甫屋裏的,又望著太白家兒的;喜新厭舊,討好太白,還撤走了我們的三道菜……。男性的粗喉嚨大嗓門中,夾雜了三位嬌娘兒們的嚦嚦鶯囀,分外動聽。這三位女子仗了酒興,臉兒紅撲撲的,目光水盈盈的,半假半真地作吃醋狀,瞅著雷主任身旁的文景。雷主任也瞟了文景一眼,哈哈大笑。站起來抱拳道:“來來來,好酒難遇一席,弟兄姐妹們一起來太白聚會!”
兩方人雷厲風行,便將那屋內的桌子搬了進來,合作一處。文景瞥一眼新挪過來的餐桌,大多菜肴自己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心想:這杜甫的人看上去比太白的還闊綽和豪爽呢。不管他們怎樣耍笑,千萬不可生氣。要緊的是給他們個好印象。
各自坐好後,太白、杜甫兩撥人便推杯換盞,交互敬酒。這時詩人小齊又著著急急從窗台上抱來他的《海嘯》,準備簽名贈書。他剛剛提及轟動二字,恰恰被雷大友一揮手擋了回去,說“吃完飯再說,別忙乎這破玩意兒!”雷大友已經過量,隻把那醉眼兒瞄著文景,又自言自語道:“聽聲音十七、八歲,見了人二十四、五,看穿戴、打扮又象三十五、六。到底是哪股風吹來這麽個妙人兒呢?哎,丁老弟,這,不把我的鄰座介紹一下,就讓我們喝悶酒不成!”
這當兒,丁大有便站起身來,仍將文景早已辭退的西山礦務局礦工勞保用品服務社社長的一長串頭銜安到她頭上。還誇誇張張地說她曾是妙手回春的赤腳醫生。
“好啊,好啊。一專多能!”雷大友舌尖已發僵了,仍提議要與文景喝酒。
文景在酒桌上缺乏經驗,喝得實誠,站起身時已覺得頭暈。她還是勉力維持,與雷大友碰了杯。不料雷大友看到她杯中是紅酒,就嗷嗷叫著,說:“太白仙子來到太白廳,還能喝紅酒?不行,換上白的!”
文景一再推辭,說晚上還得乘車趕路,雷大友都不依不饒。身旁的丁大有便捅一捅文景,教她含在口裏先別咽下去,趁人不注意時吐掉。
好容易蒙混過這一關。那雷主任似乎還不盡興。說是前天曾遇到某鄉的一位婦聯主任,禿眉凹臉,長相很一般。隻是在酒席宴上那個嘴甜,簡直讓人沒法招架。你讓她紅酒換白酒,她便說:“隻要感情有,喝啥也是酒。”你說一杯不行,她說:“主任在上我在下,您說幾下就幾下!”哈哈哈,有意思。說起葷段子來也一套一套……。
文景見這雷主任俗不可耐,就舉目張望對麵餐桌上那幾位女子是什麽反應。隻見她們正與身邊的男人們低了頭嘀咕,那些男人便一眼一眼地隻朝文景身上瞟。隱約聽得其中一人念叨“趙師傅”三個字。文景猜測他(她)們一定是在談論她的前婚後嫁、編排她的故事了。這讓她非常窘迫。隻這一瞬間,她那與生俱來的自尊便呼一下占了上風。她借口說喝多了要去衛生間擦把臉,走出太白廳後又讓服務員替她進去取出旅行袋,就徑自離開了世紀風酒樓。
十點一刻,當文景就要登車的時候,丁大有追了過來。他氣喘籲籲將文景從車門口拉到一旁,塞給她個紙包。責備她道:“多好的氣氛啊。你這不辭而別,至少丟了兩三千!你不能隻考慮自己需要什麽,也得想想別人喜歡什麽啊!”文景一邊揣了那紙包,一邊卻倔強地嚷道:“夠了,夠了!我見識了你們的好氣氛!我會還你們的!”她一甩身就大撒開腳步,抓了車門扶手,登車而去。小丁還想說句什麽,轟隆一聲,列車已徐徐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