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二十七)觸景動情

(2015-01-03 06:33:45) 下一個

                                   二十七

 

夫妻之間有什麽是非可理論?既有當初的選擇就該為當初的選擇隱忍和承受。漂亮而又聰明的姑娘怎麽可能沒有任何背景呢?你選擇了她就該放棄與她爭論是非短長的原則和習慣。這樣的婚姻才會穩定。出於自尊和虛榮,趙春懷拒絕接受這一公理,果斷地與陸文景離了婚。他的父母又大張旗鼓地為他在全公社範圍內選美了。殊不知追求絕對的完美,結果是失去了完美。

這對陸家老倆口兒是沉重的打擊。女兒付出了青春美貌、付出了堅苦卓絕的努力,好容易離開了貧窮的吳莊、見識了城市的繁華,並且在陌生的環境裏打開了局麵,在省城西站創造了小小的輝煌,使爹娘在吳莊人麵前能挺直脊梁,如今卻說離就離,又淪落到當初的出發地,開頭又重複到結尾,這是怎麽回事兒呢?這種下場叫世人怎麽看呢?

然而,當事人陸文景對婚姻的失敗卻麻木了許多。除了愧對海涵和海納、對那小兄妹有夢魂縈繞的牽掛外,文景如同夜遊人一般蒙裏蒙怔的。她絲毫沒有考慮這件事的後果,更不考慮別人怎樣評說。在她的意識裏,既然趙春懷不能承受她帶給他的屈辱,提出要離異,並且自己也同意,那就合情合理、天經地義。雙方都是種解脫,有什麽不好呢?至於靠自己一個弱女子的力量怎樣為年邁的父母養老送終、怎樣將童稚的海容供養成人,她都還沒來得及考慮呢。

陸文景之所以這樣,並非思維不夠清晰。女性在愛情失而複得之後,常常就忘乎所以了。感情太豐富太專一的女子尤其是這樣:一旦舊情複發就象野火燒過枯林,火借風勢,勢不可擋了;更如吸鴉片者的煙癮發作了一般,失去理智了。尤其是那天在打井工地上,吳長紅艱難地啟動雙唇,吃力地掀動舌頭,說了這樣一句話:“等著瞧,重新來”。這是他從奈何橋頭返回人世,蘇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當時因為他吐字不清,人們都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也不認真追究。但這六個字撞擊在文景的耳鼓上卻石破天驚,聽得特別清晰、特別上心。她握著他的手使勁地點了點頭。這句話在她灼熱的情感中加了油。她的靈魂、她的生命完全被這“重新來”所控製了。

吳長紅在他家休養康複的日子裏,陸文景在自己家做針線活兒。就象未曾出閣的大姑娘盼望喜期將至一般,文景名義上是給父母和海容做棉衣,其實是為心上人千針萬納。繡花的煙荷包、鞋襯子、千層底兒鞋,隻要父母和孩子不在身邊,她就偷偷兒幹起了私房活計。常言道:新婚夫妻甜如蜜,再婚夫妻比蜜甜。每想起她和長紅的“重新來”,南坡避雨窯中的雲翻雨覆、如膠似漆就回到心上了。文景控製不住自己想親吻手中的物件。深深地呼吸一口,仿佛吸到了長紅的體味。為他納著千層底兒鞋底子,用櫻唇抿一抿那長長的細麻繩,柔情便在心湖中震顫不已。滿腦子滿眼裏都是他的人。他寬大的腳掌、頎長的身軀、他的嘴唇、他的呼吸無不在她的視覺、嗅覺、聽覺裏。這一切既象整日廝守的父兄那麽熟悉、又象邂逅初遇的鍾情者那麽生疏而有魅力。這種親切的感覺就如同她久違了的南瓜小米稀飯、田禾野埂上的秋風,是那麽質樸甘純,又那麽地久天長。每做好一件後,她就仔仔細細地打點到一個印有雙喜字的紅花包袱裏。如果發現一個線頭兒露在外邊,她必然要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掉;如果發現了一星漿糊點兒,她必然要用舌尖舔濕了,再用手指刮去。愛人及物,愛物及人。她打點包裝這些物件就仿佛修複自己的愛情一樣,把整顆心都溶進去了。

生活的軌跡往往是這樣,它隻按照超常的規律發展,並不以老實人所預測的固有邏輯而行事。陸文景離婚三個月以來,吳長紅既沒有傳書遞柬與她商討過私奔或者幽會的計劃,也沒有露出任何“重新來”的端倪。吳莊村人也並沒有象文景的爹娘所擔心的那樣,疏遠他們、輕視他們和貶損他們。倒是吳天才的兒子三貨動不動來給驢和羊割草、起圈,主動承擔了文德生前照料牲畜的責任。小夥子加心在意,每天將羊和驢吃剩的蔫草從槽口抱到當院裏,讓太陽曝曬,準備積攢冬儲;而把新割的青草放到槽口,讓牲畜們嚐鮮。鏟糞起圈是又髒又累的活兒,三貨照樣幹得一絲不苟。每當他把驢羊的便溺鋤鏟成一堆、挑到街門口,再往圈裏墊上疏鬆的幹土後,當他關上那柵欄門時還要和驢、羊們拉呱上兩句:“怎樣?三貨的態度不比文德差吧?”“哥兒們如果覺得舒服,就托夢告訴咱文德老弟!”更叫人意外的是一向木訥的慧慧的弟弟慧生也伸出了友誼之手,每逢他給自己家挑水時都過來看看文景家的水缸滿不滿,總是把兩家的水缸注得滿蕩蕩的。不僅如此,無論在街頭巷尾、路邊田埂上,陸富堂都感覺出鄉親們沸水般的熱乎勁兒。這讓老倆口兒很受安慰。畢竟天下向善的人多,人心都有同情弱者的一麵兒。他們後悔自己在遭了難時,誤將人世也看得太灰暗了。老倆口並不理會閨女在想什麽盼什麽,他(她)們有三貨、慧生等街坊鄰裏的照料、有文景和海容在身邊兒陪伴便很知足了。

對長紅的許諾,文景總不能死心。尤其是當她從趙春懷家巷口經過與昔日的公婆遭遇,受了公公的白眼或婆婆的譏諷時,那“重新來”三個字就撞她的心尖兒。她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為他設計怎麽個重新來法兒。每想到長紅生性善良,又遵從傳統道德,從不會公開地出軌販怪,找尋歪理,是很難走出這一步的。文景就滿目淒涼、心如死灰,幹什麽都沒有心勁兒了。一旦從道聽途說中得知吳長方與小嬸兒紅梅花也有一腿,甚至有人還很具體地描述那天在工地上,紅梅花揉揉胸脯說奶脹了,要回去喂孩子。她剛走不久,一把手就也借故離開了。長紅和二虎被挖出來時,兩個最該在場的人都沒在場,他(她)們在幹什麽呢?有那愛操閑心的人跟回去了,他們從鄰街的窗口聽見一把手和小嬸兒正在她家那西小房子裏呼呼喘氣呢。向來不愛捕風捉影的陸文景為此信息都激動不已。說實在話她希望真是這樣。果真如此,長紅與紅梅花離婚就有了口實。離了婚的紅梅花也就不會孤寂,長紅在良心上也就用不著太多的自責了。

對於今後的生活,文景也逐漸有了自己的盤算。海容眼看就到了入學的年齡,吃住就跟著姥姥姥爺,老人們身邊也好有個小人兒照應。考慮到自己和長紅為了相愛一拆兩家,這種毫無顧忌的組合在吳莊村人麵前肯定紮眼,他(她)們可以遠走高飛。現在國家的政策寬了,哪裏的黃土不養人?一條出路是通過長紅的大哥到省城西山的礦區,租間茅棚小屋,買個縫紉機給礦工們做下井時穿的特製襪子,先靠她來養家,慢慢地再給長紅找些活計;另一條出路是承包南山的荒坡,夫妻倆築土為屋、壘石為床,植樹造林,大幹一場。她不相信有她和長紅這兩雙勤勞的手,就過不上好日子!

苦日子甜日子,眨眼就到了給文德“燒百兒”的日子。文景竹籃裏放了香火、冥幣和供品望南坡斷魂崗而去。未到墳前,臉上已是淚珠滾滾了。說句良心話,文德的早亡留給文景心靈深處的創傷是不可彌補的。這創傷是任誰,任什麽喜事都不可修複的。出門之際,老父親陸富堂要伴隨她去,被文景和娘擋住了。每到祭日,爹都不能忘懷。念念叨叨要到文德墳上走一遭。爺倆形影相隨,相扶相幫一起幹慣了活計。這些日子,爹不是夢見文德冒冒失失把驢車趕到河裏去了,就是夢見他騎著自行車上一道坡時,又滑溜下去了;要不就說文德遭了蜂蟄,臉膛腫了。而事實上是他自己牙疼,臉頰有些浮腫。他說他想去會會文德,萬一兒子真過不了哪道坎兒,他就去再幫一把。文景怕年邁人看見寶貝兒子的墳頭,觸景動情,哭傷了身子,就急中生智說:“你那兒媳婦二妮正在那兒與文德說心裏話呢,你去了方便麽?”這才將父親止住。然而一出村口,向西望見上學的路上一群孩子在奔跑,朝東南磚窯場又傳來人喊馬嘶,南山坡上牧羊滾滾……。當文景意識到文德該在的地方再也不會出現活生生的文德時,淒涼孤苦的感覺就油然而生,再也遏止不住那嘩然湧出的淚水了。

來到文德墳前,才發現二妮果然在這裏。隻見她跪在文德墳前,扳了供在磚灶上的烤紅薯、燒土豆,照著墓堆旁的紙灰旋風兒又打又罵:“死文德,我說不準用擦屁石,你就當了真?偷偷摸摸去立土崖也不和人說一聲!即便你狠心讓我擔這逼死你的罪名,就忍心拋下你那二老爹娘麽?你叫文景姐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怎麽處置哩?你若地下有靈,撞客呀,再撞客了旁人讓我看看,對我說句貼心的話兒……”

旋風似乎不解人意,掠過文德的墳頭又轉到旁的墳場去了。卷走了二妮燒給文德的冥幣。二妮便呆呆地失神地望著那翻飛的紙灰。

“謝謝你,二妮。”文景與二妮並排跪了下來。除了自己一家人不能忘文德,又知道二妮對文德也情真意切,文景十分地感激。

“文景姐姐!”二妮一轉身見是文景,叫一聲文景姐姐便與文景哭作一處了。她說她實指望花好月圓,哪想到婚期變成了祭日呢。她說她愛文德又不是希圖陸家有萬貫家產,就是看文德實在真誠,愛陸家待人厚道;她說不願意用擦屁石那是與文德說的玩笑話啊……。

“二妮,沒有人怨你。”文景見二妮哀哀欲絕,說得全是實話,於心不忍,反倒變成打勸的人了。

“我聽說家中二老為了娶我省吃省穿硬從自己身上扣剝,恨不得早日嫁過去孝敬他(她)們。文德出事後我一直不敢過去,看似絕情絕義,是怕勾起二老的心病啊……”

“二妮,我知道你的心!”文景想起文德兩次撞客到二妮身上的情景,便能體會到兩個年輕人是怎樣地心心相印了。那都是二妮不舍文德,神魂顛倒,出現了幻覺。

“姐,街居巷人對二老怎樣?”二妮突然擦幹眼淚道,“自從文德放了吳長紅和冀二虎一馬,村裏的年輕後生們見了我嚇得竄牆根兒遛!假若誰欺負二位老人家,姐就告訴我!”

“難怪三貨、慧生們對爹娘那樣好,原來都是二妮的功勞。”文景由不住破涕為笑了。真想不到二妮還有這份兒孝心。

“咱原本不是有意的,看他們那顫悚悚的樣子,倒學會了這一招!”二妮也含著淚笑了。“咱既沒權又沒錢的貧寒人家,隻有靠這拿眾人一把了。哎,你說文德在那頭真能掌了權麽?”

“能!我想,一定能!”瞧二妮將信將疑、意馳神迷的樣子,文景就順著她的心思附和。

兩個女子燒罷紙,下了斷魂崗往村路上返時,二妮又一步三回頭,淚流滿麵了。文景便不打勸,任她哭個痛快。想想未曾過門,不能用別的法子對恩德深重的公婆有些回報,隻能采用這齷齪的法子,也真夠叫人心酸了。唉,未出閣的大姑娘,當著自家爹娘哭都不好意思呢!

路過慧慧的衣冠塚時,文景拉著二妮在那兒停了一小會兒。說是衣冠塚,其實已夷為平地了。枯枝敗草在秋風中嗦嗦發抖,根部已頂出一茬茬的新綠。不知什麽原因,這裏已人跡罕至了。關於慧慧,兩人什麽都沒有說。同樣是天各一方的愛情悲劇,相形之下,慧慧的悲慘又勝過文德。倒是文景突然想起海納來,心口割裂裂地疼痛。那娃現在怎麽樣了呢?

路過趙春懷家巷口時,文景眼也沒有朝那裏瞥一下,還緊走了幾步。她越來越覺得自己這婚是離對了。離開趙春懷,失掉了來錢處,卻收獲了純真的感情、鮮活的生命。在這裏她所感知的是純樸的自然生活、熱切的生存意識。吳長紅、冀二虎(包括他妻子)以及二妮,他(她)們雖然沒有城裏人那種斯文的風度、談吐也粗疏,但他們感情的純真、生存的智慧、生死相依的戀情,城裏人怎能與之匹敵呢?日月是試金石,文景連慧慧所鍾情的趙春樹也越來越小瞧了。哼,那兄弟倆看似穿著國家工作服,懂得大形勢,見多識廣,其實他們才活得虛假呢。他們觀察生活的機會、體驗人生的機會還不及說教和表現的機會多呢!有什麽了不起!

視線穿過十字街的井欄,隱約能望見長紅家那兩棵棗樹。占據文景整個心靈的吳長紅還是沒有出現。

 

                                                         

 

自從墳場裏聽罷二妮的傾訴之後,文景與二妮就親如姐妹了。二妮腦子靈動。她建議把文德在那頭被招工、被提拔的好消息告訴文景的父母。並且還添油加醋說文德給她托了夢,說他已基本掌握了用人大權,職位已相當於副廠級幹部了。那陸富堂倆口子起初還半信半疑,覺得自己家的墳塋不會有那麽旺的香火。再說,沒有靠山哪兒會提拔上那麽快?恰巧冀二虎痊愈後,他老婆送來了重禮:月餅、豬肉、粉條一大堆,說是文德開了後門給二虎添了陽壽,這麽大的恩德不是這些東西所能表達心意的。一家三代、連後輩兒孫都感恩戴德呢。千揖萬拜好話不盡。眾口一詞,陸富堂倆口子也就信服了。不久,陸富堂也得了一夢。夢見文德開了小車從他家門前駛過,陸富堂忙喊:“文德哪裏去?路過自家街門也不進來!”那文德頭也不回道:“顧不上,全國各地招工呢!”風馳電掣就飛走了。陸富堂醒來,鼻際還留了股汽油攪和了塵土的味兒。這說明文德很忙,他所在的廠子大哩。老倆口堅信不疑後就不怕災不怕病了,盼著早日與兒子團聚,跟著文德風光。說也奇怪,越是不怕災病,心情坦蕩,那災病倒躲得越遠了。陸富堂老倆口六七十歲的人了,越來越飯壯,飲食也越來越不挑剔;拿輕荷重幹活兒力氣也大了;紅光滿麵站到人麵前底氣也足了。反倒比從前更硬朗了。

這就叫沒眼的猴子天照應。天無絕人之路。

這年秋天,莊稼都承包到各家各戶了。吳莊村的高粱和穀子長得特別好。用過去流行的說法叫“曆史最好水平”。穗兒大顆粒稠。假若按照吳長方倡導的一貫辦法,依照革命資曆、家庭成份來使用脫粒機,文景家肯定排在最後邊。——人家勞力強人手多的莊稼戶排在後邊也不要緊,可以用原始的連枷打、碌碡碾,晝夜加班。象陸富堂家這樣的缺少青壯年男勞力的人家就慘了。顧了地裏顧不了場上,風搖了穀穗兒,雨淋了高粱,肯定有損失。不料這年秋天舊皇曆一下就不管用了。幫助文景家收割變成了吳莊青年們的自覺行動。你家出個男勞力我家出個女勞力,沒用一天功夫就把最難收割的高粱、穀子搶收回來了。三貨領了磚窯上的一把子後生,沒經過領導的批準就把脫粒機也舁來了。等看場的老漢陸靠公發現有人盜用脫粒機,循聲追到了陸富堂家院裏,初中畢業的慧生早從他院裏接過了電線,脫粒機已經獅子般地吼開了。陸家院裏比過去的打穀場還熱鬧。年輕人脫粒的脫粒,絞風車的絞風車,幹得熱火朝天。陸靠公見那風車噴口對著街門,糠皮穀屑噴得人進不去。隻能站在門外朝著院內喊:“誰叫你們舁的脫粒機?”三貨便從院內甩出話來:“革命先烈陸文德!”靠公耳聾,再加上脫粒機的轟鳴,根本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就咋唬道:“快送回去,看我到吳支書那兒告你!”“告去!讓他扣我工分,給我處分,開除我到城裏當工人去……”三貨用手作喇叭,朝著牆外喊。逗得滿院人嘻嘻哈哈,都笑老靠公的不識時務。一會兒,滿院的人都唱起了“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到底誰怕誰!”。

盡管這年的秋收出人意料地順利,糧食打得也不少,二老爹娘心滿意足;文景在體力上不僅沒吃什麽大虧,反而還恢複得不錯;她的臉上有紅有白比文德喪事期間豐潤多了。但文景在精神上仍處於一種半停滯狀態。打場期間,一院子年輕人,大家勞作她也勞作,大家歡笑她也歡笑。然而明眼人一下就會看出她的勞作和歡笑是協作性的,是機械性的,而不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在她的意識裏最為清晰的場景,還是那打井工地,還是打井工地上吳長紅與她的溫存、以及吳長紅的許諾。但是,長紅的影子竟也象墳場的旋風,在她剛剛要將他抓住,據為己有之時,他卻一下就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天,文景正在街門口收拾秸杆,二妮興衝衝地跑來了。說是給文景帶來了好消息。文景滿腹狐疑,從一捆高粱後麵探出頭來望望二妮,隻見她膝蓋上有土,鬢發淩亂,臉上還有被指甲挖破的痕跡,以為她又在作弄文德撞客的那一套,就有些膩煩。文景便不接她的話茬兒,沒停手裏的營生。她不停地從院裏倒騰出高粱秸杆,整整齊齊地碼在街門外的巷道裏。臉上掛著一種似聽非聽的含而不露的神情。

“啊呀呀,我去紅梅花家送篩子,正碰上打架,幾乎把我也打進去!”二妮擦著臉、整著鬢角的頭發說。

“誰跟誰打?”文景一驚,情不自禁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姐夫跟紅梅花呀。”二妮道。

“哪一個姐夫?”當文景意識到二妮說的正是吳長紅時,立即窘紅了臉。便呸呸地唾著,罵二妮道:“才下賤呢,見個男人就想給當小姨子!”

“咯咯咯,你猜因為什麽?”二妮笑得前仰後合的,連話也說不真切了。

看二妮的樣子,文景便心跳不已。她猜一定是紅梅花聽說了打井工地上她與長紅親吻的情景。好在有手頭的活兒作掩護,文景愣怔片刻,在她所抱的這捆秸杆中發現了一穗未切掉的扁高粱穗兒,就不慌不忙把它掐下來,走進街門扔到了驢槽裏。

“啊呀呀,那個糊塗蛋,生鐵腦瓜裏灌了銅!把黃豆倒在玉茭袋子裏了,氣得長紅哥揪住頭發就打……”

“那還值當打麽!”聽到人家倆口子在同心合意搞收藏,文景心裏又涼了半截兒。

“紅梅花也是你這話呀。說是攪了黃豆的玉茭麵蒸了窩窩才香呢,還值得動氣?長紅哥就罵她就長了一副八哥兒巧嘴,攪了玉茭的黃豆還做不做豆腐呢?紅梅花說那有什麽要緊,做豆腐時,我問二哥換去!好家夥,紅梅花一提二哥,長紅哥臉上一黑,突然更來了氣!黑旋風兒似地掄了鐵拳又打又捶。兩人從扇車下滾到玉茭堆裏,又從玉茭堆裏滾到柴草垛下。我去拉架,幾乎把我也打進去……”

“後來呢?”從這種情形看來,長紅亦知道紅梅花和他二哥的不正當關係了。文景心裏一鬆,便感到身子乏困。她背靠了貼牆的秸杆,小憩下來。

“長紅哥便惡狠狠地罵道:‘二哥,二哥,你倒叫得親熱!老子在打井工地上生死未卜時,你在哪裏?幹什麽勾當!說!’一巴掌扇在紅梅花臉上,腮邊就腫起一隆!”

“紅梅花見鼻孔裏出了血,就瘋子一樣用五指抓挖長紅哥的臉。噴著血紅的唾沫罵著:‘老娘不好也沒到眾人場子中浪去!老娘不在,正稱了你們的意!臉貼了臉,嘴對著嘴,和上炕解褲帶有什麽差別?咱們扯平了!’……”二妮意識到自己說得太直白,沒有剪裁,怕文景臉上掛不住,忙把話打住了。

不料,此刻文景倒聽呆了。兩頰潮紅,目光幽遠。她靜靜地團弄著不知幾時從頭上摘下的花格兒頭巾,象沉浸在什麽有趣的意境中似的。

“‘好,好,你吃醋咱就離婚!’長紅哥這才鬆開了手。”

“離就離!老娘離了也不走!誰叫你家還有兩條棍呢!我這一塊臭肉就要攪和你家那滿鍋香湯哩!”

“那麽,他(她)們真去離了?”文景突然發問。

“沒。長紅哥的爹娘原來在後院幫工,聽見吵鬧抱了娃兒就回來了。這才把長紅哥推搡到街門外。”

“那,那後來呢?”文景神情恍惚,還在追問。

“長紅哥出來後就朝村外走了。想必是又去了打井工地。”

“這,這就是你說的喜訊麽?”文景終於清醒過來,淡然一笑,帶著揶揄的口吻質問二妮。

二妮見文景眼仁裏暗含著喜悅,口氣中露出的卻是失望,即刻就來了靈感,便信口胡編道:“長紅哥一邊朝外走,一邊還氣衝衝地說:‘今日不離明日也得離!生死關頭見了真情,老子就娶定了陸文景!任誰也別想阻攔我!’——這是不是喜訊呢?”

文景見二妮油腔滑調,學長紅學得惟妙惟肖,跳起來就用頭巾抽她,罵她胡謅。但在她內心裏卻確認這是真的。熱戀中的人,對情人的甜言蜜語寧信其真,不信其假。文景此刻的情景正是如此。二妮離開之後,文景獨自躲在高粱秸杆下感動得涕淚長流。

今日不離明日也得離,老子就娶定了陸文景!二妮杜撰的瞎話就成了陸文景的定心丸。這之後她滿懷希望地等著吳長紅的動靜,精神平穩了許多。

秋收完畢,進入初冬。吳長紅仍沒有動靜。當陸文景聽說吳長紅又領著一把子人開赴吳莊村東北麵的打井工地後,就急了。她在一張小紙條上寫道:“你不是說重新來麽,何年何月?”寫好了,就不顧一切地交給了冀二虎,讓他轉交吳長紅。長紅立即給她回了信。信是這樣寫的:

文景:

    來到打井工地,觸景生情。想到你不顧自己身家、個人名譽,全力搶救我的情景,真叫我夢魂縈繞,不知道怎樣愛你才好。開鐮之後,本想去幫你,可家中母夜叉看得賊緊。隻好動員了我的幾位哥兒們前去,據說收割得還可以。深為不能與你同甘共苦而遺憾。“等著瞧,重新來”是指咱倆的事,也是指打井的事。我想舍棄小家先顧大家的道理你自然讚同。這是我領著大夥兒打的最後一眼井。也是關乎吳莊的水澆地能否達到百分之六十的一眼井,是造福於子孫後代的一眼井。我們為此已付出了血和汗,甚至是生命,不能讓它前功盡棄。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戶後,再重新組織勞力為集體挖井就更困難了。人們的信仰正出現危機,我必須抓緊時間完成這項工程。你不必擔心這裏再有危險,我們準備用水泥稀漿把土質改造之後,再來開掘!

    文景,愛你的心永遠不變。我已抓住她的把柄,離婚的話題已捅破了。她也表示在適當的時候會給我個答複。千萬耐心等著。形勢越來越好,一切會重新來的!

                                                     長紅、匆匆於帆布帳篷

文景初看這封信時,深感失望。她認為他(她)們的愛情怎能與打井相等同呢?這情書裏怎麽能摻和這麽多大道理呢?轉而又想:長紅在孤獨難熬時,在想念戀人和一雙兒女時,這打井工地可不是他精神的慰寄?男子漢大丈夫生來是幹事業的,開墾河灘沒見什麽經濟效益,這四眼井就成了長紅生命價值的體現了。

於是,今日不離明日也得離,老子就娶定了陸文景。二妮的杜撰又變成了文景的精神食糧。因為再沒有任何語言比這幾句更踏實、更叫人放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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