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垂暮之人不死,青胡茬兒還未長全的年輕人卻離開了人間。拋下他的二老爹娘、拋下他的未婚妻……。”文景的爹陸富堂又跑開了肚,水米不在肚裏停留了。躺在炕上反反複複地念叨這幾句話。一雙失神的老眼瞪得圓圓的,盯著屋頂一眨不眨。是的,白發人送黑發人,人世的悲慘莫過於此了。陸富堂經不住老年喪子的打擊,不吃不喝,隻求速死。可是,他精神垮了,情感卻更為熾烈、思維也還清晰。追憶起他的文德來一個情節都不出差錯。他從娃兒一出生時怎樣啼哭、過百天時怎樣發出笑聲、入學時挎著怎樣的書包、帶著什麽文具盒、以至怎樣學會騎自行車、如何替爹拿輕馱重、怎樣懂得替年邁人到自留地裏勞作、懂得日月艱難、憐財惜物……一樁一件不厭其煩地背誦,再三地重複。這簡直是往文景和她娘心坎上壓石頭,讓人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文景的娘比爹堅強些、理智些,在發送文德前還硬撐著。喪事之後,耐不住家中的空寂和淒涼,也病倒了。她嫌老頭子總是往她傷口上撒鹽,就拚了死命地與他嚷:
“不是你小氣粘滯,總舍不得放棄那擦屁石,才讓娃遭了這災?”
“我不好,你快快兒把我弄死!我正還不想活呢!”
“那不是地下有水缸、驢圈兒有韁繩、十字街有深井,隨你的便!”貧賤夫妻百事哀。文景的娘也氣極了,不懂得體恤老頭子了。
“文景啊,快給爹買些耗子藥吧。爹連栽水缸的氣力也沒有了啊……。”陸富堂又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哭了起來。
文景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二位爹娘都苟延殘喘,命若遊絲。文德的夭折給他(她)們的世界帶來了可怕的、根本的改變。莊稼人對於兒子,那不僅僅是他們傳種接代的繼承人,也是他們的希望、他們的理想;他們為之辛勤勞作的動力,不倦追求的向往;更是他們心靈的慰寄、觀賞的作品、精神的食糧、生命的活水……。如今這一切全沒有了。爹娘便再沒有活下去的精氣神了。心灰意懶、氣急敗壞,老倆口再也沒有向心力、同情心了。然而,不論他(她)們倆人中哪一個先有三長兩短,另一個也肯定會撒手人寰。那樣,陸家就徹底關門閉戶、斷絕人煙了。想到此,文景不寒而栗。她痛下決心,一定要全力以赴拯救爹娘的性命!
文景拚命地掙紮在新的困境中,試圖采取些有效的措施。可是,除了在求醫買藥的路上奔波,又能怎樣呢?這樣她便顧不得海納的事了。就連海容也一直生活在奶奶爺爺身邊。孩子想媽媽了,偶爾過姥姥這頭看看,都被文景哄勸回去了。好在安葬文德時,趙春懷還請了假,帶著海涵回來在文德靈前祭奠了一番。丈夫不失人情世理、公婆在關鍵時刻又替她照看孩子,這對文景也算是精神支撐了。
這天傍晚,文景從紅旗衛生院買了藥返回時遇到了頂頭風。南風卷了刺鼻的煤煙撲麵吹來,嗆得文景呼吸都感覺困難。她便下了自行車推著走。不經意間望見東南方向高聳著兩個大煙囪,煤煙正是來自那裏。這便是吳天才與他的兩個兒子新開的磚窯了。文德入土之前,曾有人來幫吳天才家推銷過新磚,說陸家如果願意給死者砌葬,磚價可以優惠一些。看在吳家三兒子與文德曾是同學的份兒上。文景和母親謝絕了人家的好意。說是他這麽一個於家於國、沒功沒業的無名小輩那兒配砌葬呢!如今,文景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坎坷不平的村路上,那大煙囪裏不斷冒出的氣勢磅礴的濃煙、窯場上人流穿梭的場麵,不斷撞擊她的視線。想起文德在下學的路上挨揍的情景,如在昨日。那時的文景曾是怎樣地安慰弟弟、激勵弟弟,曾是怎樣地雄心勃勃、滿懷信心!如今國家政通人和,人家父子們不失時宜、抓住了機遇,開窯創業幹得熱火朝天。文德卻變成了南坡腳下一堆黃土!這種對比,叫人說什麽好呢?蒼天如此不公,怎能叫人不滿目淒涼?
“文景。”前邊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在喊她。文景頂風瞅了一眼,沒有認出他是誰。與她那戴孝的灰白的衣服相比,他的身軀黑沉沉的、陰森森的,令人生畏。來人幽靈般地騎了車拐了幾個彎兒才出現在她麵前。文景這時才認出他是吳莊的一把手吳長方。他還在原來的職位上,不過是稱呼由主任變成了支部書記了。
“你爹娘好些了麽?”書記關切地問。
“還那樣!”文景回話道。盡管她也暗自開導自己,心胸要寬闊些。但毫無辦法。一看見他就想起以春玲頂替自己的事來了。
“唉。這種病哪兒有特效藥?你得想辦法轉移二老的注意力,給他(她)們打氣嘛。”
“咋轉移?”文景想想吳長方說得也對。爹娘犯的是心病,哪兒有特效藥?
“立土崖的土向來是磐石一般堅固,怎麽會突然塌方呢?吳天才和他兒子們燒磚取土,動不動埋了炸藥炸,炸鬆了嘛!他家賺錢,你家出人命?這不公平!你準備份兒材料,來我這裏告狀。——這樣一鬧騰,你爹娘保準就振作起來了。”
“……”。吳長方提供的線索把文景弄懵了。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嘛。”吳長方見文景似乎有些心動,騎了車子揚長而去。
“姐,我不服,我死得冤啊……”文德的冤魂“撞客”到二妮身上的情景再一次展現在文景麵前。難道說自己的弟弟真是被人陷害,自己真該給文德討個公道麽?
文景帶著受到世人欺瞞的憤懣一路走一路聚精會神地思索。她為陸姓在吳莊是弱勢家族而悲哀,更為父親的軟弱和糊塗而難過。投胎到這種人家,可不是稀裏糊塗地生、稀裏糊塗地死!可是,自己到底該怎樣處置這樁冤案呢?在十字街口,仿佛是醜妮與她打了聲招呼。然而不管是誰,此刻都無法打斷她的思路或者轉移她的情緒。吳長方的建議讓她本來悲痛的心境中又加了憤懣和不平,更加心煩意亂了。
文景絞盡腦汁都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不在焉地推開街門,往院裏的驢棚前停自行車時,卻見這裏已停著兩輛自行車。屋裏一個強有力的男子漢的腔口把麻木中的文景驚醒了。
“富堂哥。事後想來,文德出事的確與我們炸過立土崖有關。可是,我敢對天盟誓,這不是故意的。”是吳天才的聲音。
“我要我的兒子。”陸富堂在呢喃。
“我知道這一千元是補償不了你的失子之痛的。——這樣吧,假若你二老不嫌棄的話,讓三貨給二老做義子怎樣?”
“伯父、伯母,過時過節,文德陪你們怎樣過,我三貨也能陪你們怎樣過。”三貨說。
“我要我的兒子。”
“您要堅持這樣,我也沒轍。人家吳支書本來還要人準備材料,說我是資本家搞什麽原始積累、每一個錢幣中都浸透了勞動人民的血呢。那,那你們就遞狀紙吧……”吳天才無可奈何地說。
“這樣我們的磚窯就徹底毀了。”三貨說。
這時,吳長方動員文景寫材料的目的便真相大白了。他臨走時那“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指示又響在耳邊。這讓文景反感至極。文景本是感情豐富、寬和容眾、主持正義的人。就因為以前受了極左路線的鼓惑,才在批鬥會上冤枉過吳天才。這件事一直橫亙在她內心深處,如同鬆軟的泥土裏埋著一塊生鏽的鐵片,讓她想起來就沉重。如今,是該掀掉這曆史積澱的時候了。文景挺身進屋,對吳天才道:“從前大勢所趨,我也有對不起天才叔的時候。別說咱們小民百姓,全國範圍的天災人禍都無法挽回呢。三貨真能做我的弟弟,替文德照看我爹娘,咱們兩清了。”
那三貨也想起過去毆打文德的事來,羞慚滿麵。看看文德的父母風燭殘年,弱不禁風的衰老樣子,望著同學文德的遺像,被家中淒清悲涼、物在人亡的場景所感染,同情的淚水由衷湧出。照著炕上文德的爹娘就磕頭跪拜,口稱義父義母。並說文德生前能做到的,三貨也能做到。
這件事後,文景的爹娘多少得到些安慰。同意吃藥和打針輸液了。
※ ※ ※
父母親的病體好轉之後,文景就可以到村外給羊和驢割些青草吃了。——自從文德出事之後,驢和羊們一直吃爹和文德冬儲的幹草。每逢文景抓了幹草喂它們的時候,它們低了頭聞一聞幹枯的味道,就昂了頭咩咩地抗議,眼淚汪汪地露出責怪的神色。它們不明白那毛頭小主人哪裏去了。為什麽突然間換了飼養人,在青草旺盛的仲夏,非讓它們嚼這幹枯的雜草腐葉不可。
文景帶了鐮刀和麻繩出了村,朝西北方向蹣跚而去。因為悲痛和勞碌使她本來就苗條的體形更細瘦了,寬大的孝服失去支撐,走起路來飄飄忽忽的。她記得西北方向靠近滹沱河的地方有兩條粗大的渠棱。那上麵就長滿了家畜愛吃的蘆芽、紋紋草和接續草。
然而,連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一雙腿究竟在哪一條小路上拐了個彎兒。一雙穿著白色孝鞋的腳竟然把她帶到了南坡底斷魂崗下文德的墳前。當她再一次意識到那個喜歡綴有紅五星的綠色軍帽、喜歡騎吊有小圓球把手套子的自行車兜風的弟弟,就永永遠遠變成這堆黃土,再不能複活時,她堅強的意誌、超常的理智在狂飆式的悲情麵前,統統變成了隨風席卷的枯葉。陸文景跪在弟弟的墳前,哭癱了。
想想文德自從來到這人世,就沒有趕上好時候。從小吃糠咽菜,總是拾撿大人們的破衣舊裳穿。長大了,有了娶妻生子、養老送終的目標,可他的奢望一點兒也不高啊。他的追求同樣是吳莊普普通通莊稼人的目標啊。他活蹦亂跳趕著驢車去到那立土崖底,本來是出於貧寒家境、日久天長的考慮,哪兒能料到在一瞬間這崖頭就倒塌了呢?可憐他十九歲的年齡前腳剛跨進了成年人的行列,後腿還在稚嫩少年的門檻裏,突然間就被無常掠去!文德不甘,姐姐又何嚐甘心?
文德啊,姐知道你死得冤啊。
姐本來可以按照吳長方的教唆,替你伸冤,討個公道。可是,即便我們落些錢財、或者把三貨家一個人送進監房,鬧垮他家的磚窯,除了吳陸兩家結成死結,又能怎樣呢?你我既陰陽兩隔,再不能歡聚,整垮他人又有何意義?前幾年的冤冤相報、無休止的鬥爭讓姐厭倦至極!——文德啊文德,九泉之下,你能體諒姐姐的苦衷麽?
姐姐也知道,你不會心服。曾記得有一次你曾冒出句石破天驚的大人話來:象我們這種家庭隻會吃虧,不會坑人害人,是永遠不會有前途的。姐姐也擔心這次讓步之後,世人會把咱家瞧扁了,當成軟柿子捏。可是,坑人害人和虧人的事姐做不出來呀!文德啊文德,假若你地下有知,你告訴姐姐怎樣做才好呢?
爹跟前得強顏裝歡,娘麵前也不能訴苦,滿腔悲愴,為難之事都無處傾訴。望著文德墳頭上那飄忽的魂幡,墳周圍那忙碌的螞蟻,文景發起呆來。真希望文德的魂魄能顯靈於異類,給姐姐些昭示。
出喪過去“一七”,文景麵對的是去留問題。留在吳莊,朝夕陪在爹娘身邊,別說趙春懷不會同意,首先自己就斷了生路,靠什麽養家呢?離開爹娘回省城西站,爹娘一旦犯病,又靠誰端湯遞水、求醫問藥呢?文德啊文德,你一撒手給姐姐拋下衰老的爹娘,讓姐走不得走,留不得留,叫我怎麽辦呢?
陸文景九轉回腸,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罷文德又哭起自己的命來。原先還知好識歹有個慧慧,與自己至親至厚,又是緊鄰,能說個知心話兒,卻說走就撒腿走了;不僅幫不了什麽忙,還給自己留下些拖累和牽掛!那吳長紅呢?想起這冤家來更是讓文景恨得咬牙!在文德的一個喪事中他都沒有出現!縱然是文景在婚姻大事上辜負了你,也有當時的大背景呀。縱然是沒有洞房花燭、同床共眠,也有南坡避雨窯中的亦仙亦幻,如膠似漆呀。況且,在你首先與其次的危難關頭,文景不是不避嫌隙,奮勇當先麽?……
唉,再別提那丈夫趙春懷了。
文德去後,父母的神經敏感得象纖細的琴弦。稍有波動,就會大放悲聲。那一天縣裏派下人來作人口普查。生產隊更換戶口本。爹接到那戶口本時,雙手就抖開了。剛打開那硬紙封皮,就淚雨滂沱哭了起來。說除了戶主和配偶再沒有接續了。娘接著也哭罵開來,說陸家沒造化,我給你家生了四個兒子,一個也排不在戶主之後。都是受潮的炮仗瞎撚了!文景突然想到讓海容姓了陸,把戶口從趙家遷出來記到父母名下,或許能安慰父母的孤寂。文景在未與公婆疏通之前,先給丈夫發了個電報,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不料,趙春懷火速來信毫不容情地把她評了一頓。他說:海容姓了陸,就等於他做了“倒插門”女婿。“倒插門”女婿是無才無能,娶不下老婆的窩囊廢,他趙春懷難道是這樣的人物?“倒插門”女婿不花一分錢的財禮,他難道少給過陸家一分不成?並警告文景在公婆麵前免開尊口,省得自尋沒趣。看了這信,文景失望至極。她所嫁的丈夫讓她震驚:他看起來人情練達,知書識禮,有時還很溫存,可內心怎麽那樣頑固不化呢?這本來不算失尊嚴丟臉麵的事呀。她氣恨自己這麽一個古道熱腸、感情豐富的女子,怎麽就嫁了這麽一個冷漠的丈夫呢?
哭了親人哭自己。文景正在哀痛欲絕之際,有人過來拉她,勸她。濕熱的氣流在她耳邊吹拂。
“快些吧。好姐姐。叫你去救人呢!”
文景頭腦昏昏沉沉地轉過身來,眨一眨潮濕而酸澀的眼睛,仔細看來人,才認出是三貨。
“快些吧。咱村東北角上那口深井出事了。”三貨急忙收起文景的鐮刀和繩索說。“井幫子塌方,埋了長紅哥和冀二虎,已經六、七天了……”
“天啊,六、七天還有救麽?”文景忙往起站,可眼前一黑,幾乎暈倒。吳三貨急忙扶住了她。
“依革委主任的主張(應該叫支書,但三貨叫慣了口,一時改不過來),追認了烈士,就在深井旁立塊紀念碑,既有教育意義又省得勞民傷財。——這口井周圍的土質太差,是堆積層。一邊挖坑,一邊老往坑裏流土流沙,費工得很。……”
“後來呢?”
“他大哥吳長東回來了,死活不依。——冀二虎的老婆聽說後鬧得更凶。——先前一直對外封鎖著出事的消息哩。連我們磚窯上也是前天才得到些風聲。起先說誰走漏了風聲要扣工分、給處分哩。——親屬們的抗議起了作用: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他(她)們就要上訪告狀。這才鬧得主任著了急。這不,小順子、吳天保一夥基幹民兵分成兩個班兒,晝夜不停地往出刨;我家磚窯上也停了工,都抽調過去救人去了。”三貨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語無倫次地介紹。
“我說呢一直不見他露麵。”文景自言自語道,“可是六、七天工夫還有救麽?我去了又能幹些什麽呢?”文景焦急地搓著一雙手說。
三貨與文景抄了近路,一邊急急火火往坡下走一邊告訴。由於下坡時加速度的慣性作用,兩人都有些收不住腳步。
“你先回家去拿上你的針包,然後到深井工地上候著。一旦挖出人來,采取些急救措施。”
“人命關天的大事,該請公社衛生院的大夫啊!”
“昨天就叫來了。問題是人家也不能老守在這兒呀。有急診病人又被喊走了。”
路過村口,三貨與文景分了手。他把鐮刀和繩子交給文景,就朝東北方向去了。
文景帶著割草的工具,背上空空地返了回來。真有點兒無顏邁進家門、麵對爹娘呢。可是,當她想到長紅和二虎生死未卜時,也就顧不得這一切了。
文景把鐮刀和繩子扔在屋簷下的台階上,一進屋就找她的針具。她盡量躲閃著不與炕上的雙親對視。——兩位老人正圍著一個簸箕在揀小米中的蟲子哩。文景從自己眼簾的沉重和發脹上已猜出那雙大眼腫成什麽程度了。
“你怎麽了?文景。”敏感的娘問。她從牆上掛著的鏡子中望見女兒的眼腫得象熟桃兒似的。
“長紅和二虎被埋在深井裏了。人們正往外挖呢。要我拿了針包去候著,扶助醫生們去急救呢!”文景頭也不回地說。
文景的娘和爹吃了一驚。停下手中的活兒半天泛不上話來。接著,兩位老人又相互對望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她)們認為:文德遭了難文景都沒有哭成這樣淒惶,為個吳長紅哭得鼻紅眼腫,有些過分。
“這是那一天的事兒?”陸富堂問。
“六、七天前。”文景已找出了針具。
兩位老人默默地屈指掐算,崖倒的日期和井幫子垮塌的日期差不多接踵而至。便覺得是天意。老天爺在收人哩!有了災難均攤的感覺,他(她)們的痛苦減輕了許多。這正應了老百姓那句諺語:不愁自家牛死了,就愁別家不死牛!
不過,文景的爹娘到底是良善之人。文景已跑出街門,他(她)們還顫驚驚追了出來,衝著閨女的背影兒呐喊:“別惦記家中的事情。三貨曾來過,給驢、羊背來鮮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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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文景騎了自行車穿過田禾掩藏的小徑,風馳電掣地往東北方向的深井工地上奔。坎坷不平的土路一會兒把她輕飄的身子顛拋起去,一會兒又顛落下來。顛拋上去時,她就望見了木杠搭成的井架。墜落下來時,就是一望無際的禾海了。這使她想起那一年她從省城西站回來時,長紅支派冀二虎離開打井工地去迎接她的情景。二虎身上的泥點子、高筒雨靴又曆曆在目。打井、打井,從林彪垮台的那年就吵鬧上打井了。整整吵嚷了三年,四口井又挖掘了五、六年!現在還要鬧出人命來!與省城西站那自來水龍頭一擰,清亮亮的水流就嘩然湧出相比,吳莊真是太落後了。——那兩個被壓的掘井人到底挖出來了沒有,他們還有救麽?離出事地點越近,文景的心就越揪得緊了。
這那裏象打井工地?簡直是水庫工地了。高高的沙石攏起的沙壩上站滿了人,土堆與沙壩之間的地勢低處也站滿了人,井架下也聚著一圈兒人。熙熙攘攘的人流象陰天大雨來臨前忙亂著的密密麻麻的螞蟻。不僅是吳莊的青年男女都趕來了,連附近的趙莊和李莊也趕來不少幫忙的人。好多青年男子都是滿身滿臉的泥漿,文景一時也認不出誰是誰了。他們的腳下是高低不平的突出於地麵的岩層。有無數的淩亂的白色燧石混雜在潮濕的褐色的沙土中。這場麵象記憶中的大躍進時水庫工地上的大會戰似的。所不同的是大會戰的場麵是人歡馬叫、鑼鼓喧天的;這裏的氣氛卻有些陰森和恐怖。
隻見井架下的人圈兒有些騷動。圍觀的女人們先是豎起耳朵,踮了腳跟朝裏張望。突然又嘩然散開,都恐慌地向後退著;麵麵相覷,噤若寒蟬。文景急忙攜了針包擠了進去。可是,地麵上躺著的既非二虎又非長紅,竟然是文德的未婚妻二妮。二妮臉色灰黃,雙目無神,滾了一身的泥土。少筋沒骨躺在井架下,又軟成了一團。這才聽身邊的人說文德的魂靈又“撞客”到二妮身上了。醜妮已給二妮懷中揣了梳子,二妮的訴說把人們嚇壞了。文景一向不信這些邪門歪道,總認為是被撞客者的心神癡迷妄言臆造。這天實在是思念文德心切,遏止不住地想上前問個究竟。猛不防被那二妮一把拉住,衝著文景就哈哈笑了起來。二妮(文德)說:“姐呀,那頭要辦鐵廠了。因為兄弟我見多識廣,腿腳又利落,招工指標就先落到了我頭上。告訴爹娘再不要熬煎了。我已經做了鐵廠辦公室的通訊員。領導們非常信任我,讓我到咱吳莊物色工人來了……。”這二妮邊說邊向男青年中掃瞄,粗聲愣氣酷似文德。有人便悄悄兒揪揪文景的衣襟,讓文景問問招了冀二虎和吳長紅後,還準備招誰。文景還沒來得及問話,冀二虎的老婆就黑旋風一般闖到了二妮麵前,怒氣衝衝與二妮(文德)理論,哭喪著臉兒叫道:“文德啊文德,咱兩家可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你咋能首先就招他呢?他還有妻兒老小,遠沒有完成做人的責任呢!你怎麽就首選他哩?”
“是啊,是啊。”有人便乍著膽子來幫腔。還小聲兒催文景快勸勸你弟弟到別的鄉招去。
文景將信將疑,就拉著二妮的手搖搖,說:“二妮醒一醒。”二妮雙眼發直,露出沉思的神態。一會兒又說:“噢,對。這兩人對我姐姐都不錯。那我就另選別人吧!”
眾人聽畢,又毛骨悚然。有膽大的就衝進人圈兒,問文德再準備選誰。不料,二妮懷中的梳子滑落在地,她的身子一激靈象甩脫什麽羈絆似的,活突突又變成了有血有肉有知覺的二妮。隻見她伸一個懶腰,揉揉眼問:“我這是怎麽了?這麽困乏!”
“快閃開,挖出來了!”聽得工地的另一頭喊。人們都丟下二妮朝另一個人圈裏湧去。原來二妮躺著的地方正是井口的舊址。這裏是堆積層土質,挖坑屢挖屢埋。突擊隊員們便灌入水泥稀漿,讓它凝固。又在距井口一丈遠的地方選了新的突破口。常言道:猛幹不如巧幹,經過三、四個晝夜的奮戰,從地下打開通道,終於把兩個骨幹人物挖出來了。
“文景姐!快!”三貨拽了文景就將她推入另一夥人群中。地上躺著的冀二虎和吳長紅把文景嚇呆了。兩人滿身泥土、頭發蓬亂、雙目緊閉、麵色枯黃,與死去的人已經沒什麽差別了。好在公社醫院的外科急救醫生及時趕來了。他迅速給兩人做了體檢,問清了兩人在坑下的方位,就鼓勵文景說:“別怕,赤腳醫生就得過這一關!”醫生說他們並沒有內傷,隻是因為兩人倒栽在一個石罅中,缺了氧氣。由於吳長紅在上,冀二虎在下,所以冀二虎的情況要比吳長紅嚴重些。但身體還都沒有冰涼、發硬,完全有可能起死回生……
那醫生一邊給冀二虎做人工呼吸,一邊叫文景按照他的方法給吳長紅操作。一會兒伸臂擴胸,一會兒按壓胸口,一會兒嘴對著嘴吸氣呼氣。文景剛開始的時候,隻是機械地操作,亦步亦趨地模仿。她生平第一次經見這樣的事實:兩個生龍活虎的壯漢子變成了朽木、泥塑,在生死路上徘徊,實在是難以接受。臉色蒼白,心理也有些失常。可是,當她給長紅鬆解衣扣,做舒胸擴胸的動作時,長紅內衣口袋中跌出的紅皮筆記本讓她吃了一驚。她寫給他那封情意纏綿的信疊得方方正正,就夾在其中。——恰好是夾在他(她)倆詩歌唱和、山盟海誓的那一頁。隻見她那首紅豆詩旁邊橫豎批了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這些字的筆跡顏色有深有淺,顯然不是同一個日子裏寫的。長紅這呼天問地的悲憤喚醒了文景麻木的悲情。她眼淚嘩然湧出,又趕緊用袖頭擦掉。她明白此刻不是哭的時候,長紅的死活全在自己的舍命一搏了 。
文景拉著長紅那寬大的雙手,將他的兩臂舒展開來,再合回去;合回去,再舒展開來。那醫生嘴裏有節奏地喊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文景心裏卻默頌著“文、景、愛、你,天、長、地、久”。當文景用自己的朱唇觸及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唇,做口對口的人工呼吸時,銘心刻骨的愛情完全複活了。智慧和力量全部回到文景的身上了。
盡管長紅那病態的麵容已不英俊,盡管他的身手毫無生氣,可是在文景那充滿愛戀的目光中,他還是過去的長紅。她隻是替他委屈、同情他、可憐他,就象母親與落難的兒子分別太久又失而複得一般。
大約堅持到四十多分鍾的時候,文景已大汗淋漓。她的好幾層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令人難受地粘在了皮膚上。這時,堅守在工地上的吳順子、三貨、吳長東等都要來替換她,都說他們看了半天,也學會操作了。文景隻是不依。她將耳朵貼到長紅的胸口,憑著親人的敏感,她覺察長紅的心髒開始搏動了。便全不顧周圍有多少圍觀者,忘情地高叫一聲:“長紅,我是文景!”
吳長紅在他生命的回程中,與其說是向著光明前進,倒不如說是漫無目的地飄蕩。失掉戀人陸文景他已經心灰意冷,相繼失去愛女愛子更使他絕望。他整天鑽在打井工地上,近乎自虐地沒明沒夜地幹活兒,恰巧是當時的興修水利的熱潮迎合了他逃避現實的願望。如今,他的靈魂正飄忽在陰陽兩界,他的腳步亦蹣跚不定。一方麵首先和其次在向他招手,另一方麵又猛聽得意中人在急呼。
文景見長紅沒有回應,便再一次做人工呼吸。然而這一次的情形卻不同了。文景清晰地覺出長紅的舌尖象初出殼的雛雞輕輕地蠕動。雖然缺乏力度,卻也脈脈動情。文景便將自己的櫻唇緊緊貼上去,回應他,迎合他。文景將自己湧動著的激情全部集中到舌尖上,用它舔舐激活心愛的人。一對情侶便進入旁若無人的境地,甜甜蜜蜜地親吻著。宛若回到了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之中,不曉得回避,不知道掩飾,把生死之戀赤裸裸地展示於眾目睽睽之下。圍觀的眾人也看傻了。他倆吻著吻著,吳長紅的麵頰上就現出了紅暈。兩人的淚水已是滾滾滔滔,融匯成汨汨溪流……。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人群中便爆發了興奮和躁動。籠罩在打井場地的陰霾突然被歡快的呼聲掀掉了。
“這可是文景的頭份兒功勞!招工的文德給了她姐大麵子!”女人們在嘁嘁議論。
冀二虎的老婆被吳長紅複活的奇跡所震動,她再也沉不住氣了,顧不得醫生的尊嚴和體麵,撲上去就推過那汗水淋漓的大夫,說:“去,去,你休息一會兒。我也知道怎樣幫弄二虎了……”
人群中,隻有兩位老人羞憤難當。那就是文景的公婆。公公見文景的眼腫成了熟桃兒,與長紅當眾親熱的程度勝過久別的夫妻,便再也看不下去,低了頭擠出人圈兒憤然離去。那婆婆臉上紅一股白一股的,惡恨恨地把孫女兒推到文景跟前,呸一聲唾道:“今天也忙,明天也忙,把娃娃塞給我們,自個兒卻來大庭廣眾前浪!活人眼裏捅拳頭哩!”
海容從未經受過大人這麽推搡,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 ※ ※
掘井英雄吳長紅和冀二虎在一曲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共產主義凱歌聲中複活了。這是吳莊的奇跡,也是紅旗公社打井史上的奇跡和壯舉!
一星期之後,趙春懷趕回吳莊,與陸文景辦理了離婚手續。